沙漠的太陽永遠灼人,突然,狂風毫無預兆地從沙丘那邊呼嘯而來,天色立刻昏暗得可怕。仇無涯不假思索地回身撲過來,一把將她整個兒罩在身下,牢牢護住,只覺懷中的身子微微顫抖,於是將手臂又收緊了些。
不知過於多久,風沙子息了下去,他鬆開她,兩人慢慢坐起來,都是一頭一身的沙子。浣春咳嗽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要是時間再長些,她一定會因為窒息而死的。
心有餘悸,她忍不住問:「沙漠裡的風總是這樣可怕嗎?」
仇無涯將她拉了起來,「沙漠春天多風沙,這還算小的。有時風力可以把駝馬吹出數百里外,甚至連整座沙丘都能移走。」頓了頓,他又說:「在沙漠裡遇到風暴只能躲不能逃,以後記住。」
她怔了怔,忽然覺得,他待她變得溫和了些。不過,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那一定是錯覺。
「方纔……謝謝你。」猶豫了一下,她輕輕說。
他沒有理會,惜言如金, 「走吧。」
只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仇無涯就又停下休息了,從懷中掏出水袋,無言地遞過來。
她正渴到發昏,接過來就往嘴裡倒。
只有一口。
腦子立刻清醒了,最後一滴水滾過舌尖,就像嘗到了絕望的味道,她握著完全乾癟的水袋,下意識去看仇無涯。
他坐在一叢荊棘的影子裡,閉著眼睛。她忽然發現,他的嘴唇已經乾裂到焦枯的地步,臉色也蒼白得不像活人。眼窩下是深深的陰影,剛硬的臉部線條更加稜角分明。他緊緊握著彎刀,手背虯曲的青筋隱約可見,彷彿在極力克制著什麼衝動。
或許,當他知道他們已經沒有水以後,那把彎刀就會毫不猶豫地落在她脖子上吧……浣春平靜地對自己說,居然不覺得害怕。
浣春,喚春,沙漠的春天,其實並不比冬天更可愛。
「沒有水了。」將空水袋交還給仇無涯時,她低低地說。
他接過來,看也沒看放進懷裡,然後繼續閉上眼休息,說話不但浪費精力,也浪費唾液,這兩樣東西在現在看來,已幾乎和生命同樣珍貴。
什麼時候,那把刀會落下來呢?
應該為時不遠了吧——假如他們仍然找不到水脈的話……
第六天,兩人陷入斷絕飲水的噩夢。
昨夜他們宿在一堵石崖下,背風,卻很冷。她睡得不安穩,好幾次中途醒來,發現他日光炯炯地盯著她,眼光亮過天上的星光,寒意凜烈。她垂下眼,看著他懷中和她分享溫暖的彎刀。即使是睡覺,他也不肯放鬆警覺,這幾夜的共眠,她對這一點已經相當明白。
然而,她也只是靜靜地閉上眼,握緊了懷中的硬物,繼續尋夢。
清晨的風清涼,淡淡有些水氣,石壁上因為晝夜的溫差而凝結了少許露珠,他們以望梅止渴的心情舔掉這天賜的一絲救命瓊漿,繼續望不見盡頭地跋涉。
走不出數里,太陽已然如火炙人。此刻,乾渴已經完全佔據了她的意識。她感覺不到飢餓,腳下像拖了千斤重擔,只能一步一步地挪。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麼。抬眼就看見他的背影,挺直而堅決,離她很近——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她微微有些迷糊,仇無涯一向走得很快的,他是在體貼地慢下來等她嗎?
果然是快死了,居然會有這種異想天開的念頭……
勾了勾唇角,想笑,卻沒有力氣。仇無涯若知道一定會開心,他討厭她的笑容,現在她終於笑不出來了。
正胡思亂想著,仇無涯卻腳下一停,眼神凝在遠處,她隨著望去,竟看見一片碧波綠樹,遠遠在前面蕩漾,一時間狂喜嘶聲叫道:「綠洲!」就要往前衝。
剛跑出一步,手臂就被一把抓住,卻聽得仇無涯低低的聲音緩緩道:「是海市蜃樓。」
她腳一軟,心頭沮喪已極,曾聽過海市蜃樓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及,許多乾渴的旅人被虛幻誘惑,往往狂奔到死,想不到今天讓自己碰見了。正在發愣,仇無涯的身子一晃,竟順著她倒下來。
浣春嚇了一跳,急忙俯身去看,卻見仇無涯一張臉白得毫無血色,嘴唇全是焦皮,身子也開始發冷,額上連一點汗都沒有,他難道是生病了?
在這樣的沙漠裡,生病就等於死亡啊……
「仇無涯?仇無涯?……」她低聲喚他的名字。
沒有反應。
「你怎麼了?」她焦急地試著輕輕推他,他一動不動,眼睛緊緊閉著,只有嘴唇微微翳動,卻不知在說什麼。她只得跪在他身邊,將耳朵貼近他的唇,極力分辨他的聲音,只聽見模糊斷續的「水……水……」
這兩個字一入耳,她猛地呆住了,他已經渴到這個地步了嗎?他們斷水不過才一日,連她都還能支持著走路,為何他竟然虛弱至此?
那麼,方才也不是他故意放慢腳步等她,而是他的體力不足,不能再像前幾日那樣疾走了……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她呆呆看著他蒼白的臉,某些被她忽略的東西漸漸在眼前清晰起來——
他從來不在她面前喝水,總是遠遠走開,舉起水囊又放下……
當她喝水的時候,他總是背對著她,從不監視她是否多喝……
心弦一動,像被閃電擊中,她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緣故。
自從在枯柳下沒有找到水脈,他就不喝水了,一滴也沒喝過!
那剩下的小半袋水,全是她一個人喝完的!
早在二天前,他就斷水了!
想通的那一刻,她心頭所受的震撼無以復加,比那日狂猛的沙暴更甚。
這個假扮匈奴世子騙了她一路,將她逼進這絕天滅地的荒漠,口口聲聲恨她,發狠說要喝她的血解渴的蠻族男子,這個總是狂妄肆意地輕薄她,從不肯給她一個好臉色的仇無涯,這個冷酷狡猾算計著要挑起漢朝與匈奴爭鬥的罪魁禍首,竟然會為了延長她的性命而將自己置於這樣危險的境地!他難道不明白,在沙漠中缺水數日就意味著死亡嗎?
連她這樣一個從未經歷過大漠生活的中原女子都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危險,從小生長在瀚海中的他當然更加瞭解水有多麼重要。
然而,他竟為了他切齒痛恨的仇人的女兒,幾乎放棄自己的生命!
從來沒有人為她做出這樣的犧牲。父母、父皇、欣哥哥……從來沒有!
這到底是為什麼?
疑惑、迷茫、震驚……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更多的是感動,一顆心剎那間變得柔軟,微微發熱,她清楚聽到心底的冰層破裂的聲音,陌生的潮水湧了出來,眼前甚至有些模糊……
「仇無涯……」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你是為什麼啊……」
他當然不可能回答她,臉色更加死白,嘴唇連細微的翳動也沒有了。她猛然回過神來,現在最要緊地是找到水來救命,可是在這片乾渴的荒漠裡,連一點點綠色都是稀少的,哪裡去找比血還貴重的水呢?
血……
那個念頭瞬間閃過心頭——血!
手指探向懷中,握住匕首的同時,她猶豫了——救,還是不救?
他將水都省下來給了她,如今才會這樣因乾渴而昏迷,於理於情都該救他。
可是,他是將她騙到這生之絕境的強徒,更是處心積慮挑撥大漢與匈奴開戰的小人,為國為民都不該心慈手軟,甚至應該趁他如此虛弱之際取他命,將他當即刺殺。
何去何從……
天空中,一隻黑色大鳥盤旋片刻,收翅落在不遠處的沙地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們。她知道那是禿鷲,專吃腐肉,往往會在垂死的動物和人旁邊等待,一旦獵物斷氣就撲過來大嚼。
蒼天、烈日、黃沙、食屍鳥、昏迷不醒的仇無涯……遲疑不決的浣春……
罷了!不再猶豫,她拔出匕首,在自己左腕間,劃下一刀。
血瘋狂地湧出,她將手腕湊近他唇邊,看著那殷紅的血一滴滴流人他口中,心下竟也是一般瘋狂。
橫豎都是要死了,遲一刻早一刻又有何分別?若沒有他,她一個柔弱女子又能在這殘酷的沙漠中活多久,倒不如索性換他一命。他原本不就是要以她的血解渴嗎?如今還了他,就算是代漢朝償點前債。以後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
還有就是,她其實不想他死啊……
眼前發花,氣力都像從身體裡抽走……是要死了嗎?……
「你在幹什麼?」一股大力突然將她推開,她眨眨眼,看見仇無涯掙扎著坐起來,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怒視著她,「自己都快不行了,還胡亂放血,你不想活了嗎?!」
「你呢?明明水不夠,為什麼要都讓給我喝?」她回瞪著他,聲音虛弱,「我不是你的仇人嗎?還是你也不想活了?」
他的股色發青,眼中紅絲清晰可見,看著她的眼光像要噴出火來。她的心一陣奇異的慌亂,忽然不敢直視他的臉,偏轉了頭,耳中聽見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說:「難道非要我說出來你才明白?」
她心上猛地一顫,隱約預感到他要說的是什麼,腦子裡亂到極點,幾乎要求他住嘴。
「我不准你死,既然你是我的仇人,就用一輩子來賠!」
仇無涯從來都是直截了當,明白自己要什麼就伸手去拿的男人。
「你說什麼?!」即使隱約猜到他的心意,她也絕對沒想到他會這麼乾脆地說出來,而且說得天經地義,完全沒有任何多餘的婉轉試探,也根本不管她是不是答應。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再次開口,說得更加直白。
而她的臉色煞白,一瞬間似乎比他更沒有血色,「說什麼胡話!你當我是什麼人!」羞怒來得這般疾迅,她幾乎想也不想,一個巴掌狠狠甩了過去——
「就算我現在落在你手裡,也斷不容你這般凌辱!」
清脆的響聲過後,仇無涯的臉上浮現一個淡淡的五指印。
她完全沒料到竟能打中他,不由「啊」了一聲。仇無涯眼中閃過錯愕,看起來同樣吃驚,居然沒有立刻跳起來一刀殺了她。
兩個人你眼望我眼,都呆住了。她心頭一剎那有些後悔,自己從不是會讓憤怒沖昏了頭腦的人,更一貫以柔順代替強橫行事,為什麼只要面對這男人,她就管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呢?
還有,什麼「做我的女人」,什麼「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他他……真是不知羞啊……
仇無涯瞪著她,陽光下的眉眼都似刀刻出來一樣深邃,緊緊抿著嘴,心裡一把火燒得辟啪作響。
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冒險衝進風暴中迫她,帶她尋找綠洲,忍著渴將水都讓給她……他這麼辛苦到底為了誰啊?居然只換來她毫不客氣的一巴掌……凌辱?真正的凌辱她還沒見過呢!
再也奈不住這把火,仇無涯大吼一聲,猛地攫住了她的雙肩,便朝她的雙唇吻了下去。
這回可毫不客氣,出盡渾身解數,飢渴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不只是微微地含住,先輕輕地磨擦著,而後就小心地噙著她想縮回的舌,引導著她張開口狂烈地肆虐在她的唇齒間,不讓她有退讓的機會,不讓她有呼吸的權力,不讓她有片刻的自由……
她的反抗簡直不值一提,本就因失血而消耗了大半氣力的身體被強硬地壓在身下,手臂也被制住,完全動彈不得,只能被動地接受。
鮮血的氣味在兩人的唇間渲染開來,彷彿催情的媚藥,他的手開始在嬌軀上游移,貼得更緊,吻得更深……
然後,他看到她閉上了眼睛,有水珠慢慢從眼角滑落,苦澀,屈辱。
火氣一下子退得乾乾淨淨,仇無涯看著她瑟瑟發抖的身子,「做我的女人,讓你這麼難受嗎?」
咦?
身上一輕,她睜開眼,仇無涯已經鬆開她站了起來,背光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聲音裡卻帶著悻悻與無奈。
什麼意思?他不是要強佔她的嗎?
「算了。」他轉過身去,「走吧,多走一程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
她呆呆望著他的背影,茫然中竟然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她一定是渴瘋了,居然會留戀他舌尖那一絲溫潤的感覺,即使混合血腥……
體力愈加微弱了,手上的綠綺彷彿比昨日重了一倍,身上一陣陣地發寒,連熾熱的陽光也覺不出暖意。她拖著腳步跟在他身後,腦子裡還是亂成一團麻。
為什麼……為什麼他竟會放過了她?……
這個冷酷冷血的沙漠強盜,這個從不將禮儀規矩放在心上的蠻子男人,為什麼竟沒有對她用強到底,反而只是見到她的眼淚便停了手?
還有,他問的那句話——「做我的女人,讓你這麼難受嗎?」
不不不!她絕對不是心動!絕對不是因為他那潛藏到幾乎看不出的溫柔而心動!待她溫柔的人太多了,從朝中貴公子到太子皇兄,莫不將一顆真心雙手奉上,卻從未挑起她的一絲回應,然而……他們都不曾對她有這一種好,為了她願意捨棄最後一點水的……
最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曾大膽到直露地對她說「做我的女人」。
心頭迷亂,腳下步子愈發地艱難起來,仇無涯也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浣春雖然看不見他臉色,卻覺他快不起來,想必很吃力,忍不住擔心地問:「要不要歇一歇……」
仇無涯回頭看他,薄唇微啟,臉色忽然煞白,腳下已沉下去。原來沙漠裡的浮沙最是防不勝防,就是在沙漠裡生長的人也難免著了道兒,何況他心有所思,神不守舍,一不小心竟陷進這片不知方圓多少的流沙裡。
浣春急急地伸手過去拉他,仇無涯卻不拉她的手,怒喝道: 「別過來!」
流沙最凶險不過,像她這樣全不知沙性的人貿然插手只怕反幫倒忙。他努力放輕身子,腳下不著力,雙手扣住旁邊的沙石,卻不敢用力。
正危急時,一隻手伸過來,慌忙間他也抓住了,醒悟過來是浣春時只要她不管,奈何此時仇無涯已是泥足深陷,想鬆手也不行。
「你快放手!」他怒目瞪她,「你以為自己有力氣拉得上我來嗎?」
即使她身健體康,一個養在深宮身嬌肉貴的女子又有幾分氣力拉得動他這樣的大男人,更何況是幾日不曾吃飽喝足又長途跋涉虛弱至極的現在。
眼見仇無涯慢慢一點一點沉下去,因為抓著他的關係,連她也在一分一寸向流沙的邊緣滑落,那暗黃色的沙就像無形的沼澤,即將吞噬他們的生命。
浣春拼了量後一分力氣拉仇無涯,她此時放手或許還有活路,卻不知為何要緊抓了他不放,心裡只是想著死也要死在一起,低聲道:「不放。」聲音雖輕卻堅決無比。
不放!決不能放手!
仇無涯怔怔地看著她因為拚命使力而漲紅的臉,看著她左腕間劃出的傷口又開始緩緩流淌的鮮血,一個微笑,慢慢地跳上了他的嘴角。
她,到底對他有情啊……
「你別白費力,只要給我一個支撐。這流沙似乎也在動,我自己摸準方向,說不定可以出得來。」仇無涯到底對沙漠熟悉得多,冷靜下來後便想出辦法。
兩人齊心一起用力,也算是造化,流沙竟真是流動的,仇無涯借了這流動的方向緩緩使力,浣春拼了命地死抓住他不放,兩人九死一生從沙中拔出手腳時都是筋疲力盡,癱在沙地上說不出話,卻再不敢有半分多餘著力在任何一寸沙上。
好半天,仇無涯一個翻身,半壓在累到幾乎動彈不得的浣春上面,臉上帶著一個燦爛之極得意之極的笑容,「喂,做我的女人吧!」
浣春卻只想罵人,這男人聽不懂話的嗎?不假思索地抬手,「想再吃耳光……」
手剛舉起已被他一把抓住,放在唇邊,柔柔地親吻腕間的血痕,「你明明喜歡我,幹什麼要嘴硬?」
「我……」
「若不喜歡我,你為什麼不放手,要陪我一起死?」
「我才沒有……」
「騙子!」
他緊緊盯住她逃避的眼,一字一字地低聲道:「我只騙人,而你,卻是連自己的心都騙!」
她終於啞口無言,再也無法反駁。
是的.在流沙即將吞噬兩人的時候,在那生死一刻,她所想的只有和他死在一起。為什麼一定要在不可挽回的剎那,才願意面對,才肯承認自己早已對他動了心?
這顆冰封了十六年的心,終是被這個異族蠻子破開了冰層,種下了情芽。
那一刻,寒冰融化,心苗發芽,情田再不是空無一物。
她再不能對自己說,這個世界與她無關,至少世上有一個叫「仇無涯」的男人,已經在她心裡生了根,而且還在努力開疆拓土,誓要佔據她的整顆芳心。
會後悔的……若他們能夠逃出沙漠的魔爪,他一定會後悔對她這個「仇人」說過這樣的話……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這片無情的大漠裡,在這未知生死的路途上,在這只有兩個人可以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流離的命運中,即使想要得到一點春天的沮暖也是可以原諒的吧……
「我是你的仇人……」
「所以才說叫你用一輩子來賠呀!」
「……我不懂怎麼做渠勒人的女人……」
「噗嗤!」他大笑起來,「傻瓜,你總知道漢人的妻子該怎麼做吧!」
妻子嗎……
她也笑了。能夠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或許還能夠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這些是過去的她連想也沒有想過的,十六年前的命運預言中,從未告訴她她有任何選擇的權利。然而現在,她或許也可以短暫地相信,他們是有這樣美麗的未來的……
遲疑地,她伸出雙臂,抱住了他。
「仇無涯,我願意做你的女人。」
他的回答是——低頭,深深地吻她。
夜晚的時候,她依偎在他懷裡,已經分不清是誰在暖著誰。
因為缺糧斷水造成體力下降,連帶了體溫也低了許多,他們手腳都糾纏在一起,緊得恨不能完全融合。浣春沒辦法去想班婕妤孜孜不倦地教誨子她十六年的禮教問題,在這殘酷到殘暴的沙漠裡,除了生存,再沒有別的規則。
她也沒有再去想仇無涯和自己能相愛多久,對她來說,這個問題是難以回答的。她不懷疑仇無涯的情意,只是,這情意能否敵得過他對漢朝與匈奴的恨意?在沒有任何干擾的現在(絕境也算是種純境),他可以忘記那些過去,然而若他們真有希望活著逃出生天,那時他還能放下仇恨毫無陰影地愛她嗎?
猶疑著,徘徊著,沒有結果地思量之後,她決定索性一切都不去想,只品味此刻相擁而眠的甜蜜。
當然,她也沒有去想,若真到那一天,她又會怎麼傲。更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這樣迅速,這樣措手不及……
這一夜她只醒過一次,是在天快亮的時候。太陽要出來的方向藍灰色的雲彩鑲一條橘黃色的金邊。乾枯的胡楊和荊棘灌木的影子比它們本身長得多。耳邊有他輕輕有韻律的呼吸聲。她把脖子再縮下一點,又進入睡鄉。
第七天。
處境變得越來越艱難,幾近絕望。早上他們差點沒能醒來,若非一隻貪婪的禿鷲在仇無涯腿上猛啄了一口,驚動了他,說不定他們會被高昇的太陽活活烤成人干,
這七天就像七年,每時每刻都是煎熬。浣春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再走了,眼中透出死亡的灰暗。仇無涯比她強不了多少,三天滴水未沾的他,即使有著沙漠男兒鐵一般的毅力與堅忍,此刻也搖搖晃晃,幾乎邁不開腿了。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浣春昏昏沉沉地想,十六歲的大劫,果然還是無法化解啊……
「起來,」仇無涯的毅力此時盡數體現,他推了推癱倒在身旁的浣春,「你看,一大群禿鷲盤旋在那片空中,前面一定有什麼東西……說不定我們有救了……」
聽到「有救」兩個字,她強撐起最後一絲精神,跌跌撞撞地跟著仇無涯向前走。
並非抱著什麼期待,只是現在,除了相信他的判斷,也沒有任何選擇。
或者,能夠死在一起,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天長地久。
天可憐見,短短兩里路,他們差不多耗費了近半個時辰。
隔著一座沙丘,慘叫與狂笑聲就傳入耳中,濃烈的血腥和死亡氣息順風而來。仇無涯站住了,側頭細聆,臉上的顏色忽然變得鐵青,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甩下浣春發足狂奔而去。
不知出了何事,浣春勉力追去,轉過沙丘,跟中所見的景象令她在瞬間震驚得幾乎連呼吸都窒住了——
一群騎著馬、身穿黑袍的男人,手中揮舞著雪亮的彎刀,正在野蠻宰割十幾名老弱婦孺。刀光一閃,便是一顆人頭落地。被殺者的哭叫彷彿被當成了娛樂的音樂,而行兇者兀自哈哈大笑,甚至縱馬去踩踏撲倒在地的孩子。
鮮紅的血淌了滿地,立刻就被乾渴的沙地吸走。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屠殺,毫無人性的兇徒們被殺戮的興奮沖激得忘乎所以,個個都像地獄中的魔鬼,獰笑著奪去一條又一條無辜的性命。
仇無涯站在血淋淋的屍體旁,半跪下來,伸著顫抖的手合上那吶喊般怒瞪著的雙眼。
一個兇徒發現了他,好像怔了一怔,衝著他嘰裡咕嚕喝問了句什麼。仇無涯充耳不聞,甚至沒有將眼光從屍首臉上移開。兇徒怒了,催馬向他衝過來,沾血的彎刀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當頭斬落!
尖叫聲從浣春喉嚨裡衝出,只來得及閉眼。
就在這個時候,仇無涯拔出了他的刀——雪亮的、鋒利的、如一泓秋水般美麗的刀。刀光如夢。
一刀兩段。
沒有人看清是怎麼回事,那個兇徒衝過他身邊,然後從馬上倒栽下來,連刀帶人,被從中間整整齊齊地分成兩半。
然後,他衝向了剩下那三十餘騎兇手當中。
浣春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戰鬥。如果說那些兇手是魔鬼,那麼仇無涯就是魔神。
殺人者變成了被殺者,與那些無辜者同樣的慘叫哀號響徹天地,飛濺的鮮血染污了他的衣裳,讓黑色變成了赭褐色。浣春完全不知道他的氣力是從哪裡來的,他分明已經體力透支到連站也站不穩了呀……
兇手們試圖合圍,以人數擊殺這個可怕的無名敵人。但是無論他們如何包夾、偷襲、衝擊,那美麗而殘忍的刀光始終像最黑暗的夢魘,將死亡的風吹進他們的身體。
撕裂、切斷、粉碎……
當兇徒們發現合圍根本無效,只能加速死亡的時候,選擇了四散而逃,然而,追逐而來的刀光讓他們連逃跑也不可能做到。
一刀,一顆人頭。
最後一個兇徒策馬奔出十餘丈後,一道閃電帶著死亡的尖銳呼嘯而至,穿胸將他釘在地上,長長的一聲慘呼之後,戰鬥戛然而止。
飛揚的塵沙慢慢飄散,此地已成修羅屠場,屍盈遍野,血流成河。
仇無涯不說話,也不動,只是垂著頭,靜靜地站著。浣春強忍著刺鼻的血腥,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好幾次都差點被橫倒的屍體絆倒。好不容易來到他面前,仇無涯卻先開口了。
「你知不知道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太平靜,平到沒有辦法聽出高低起伏。
浣春搖頭,從胸口到喉嚨都在翻江倒海,心裡也奇怪自己為什麼居然還能站住不曾倒下去。
「他們是薛克汗派出來為匈奴搜集糧草的前鋒隊。而他們所殺的,是彌族遊牧遷移的普通牧民。」他還是不看她,垂著的雙手已悄然緊握成拳,「匈奴人搜集糧草,向來殺人如麻……對待敵人也如此,敢於反抗的更是斬盡殺絕雞犬不留……」
聲音低下去,低下去,終至沉默。
她的心狂跳起來,呼吸一陣一陣發緊,即使在沙漠中遭遇流沙的生死時刻也不如此刻恐懼,恐懼不是因為鮮血、屍體,也不是因為一群群從空中急掠下來撲在屍體上爭奪撕搶的禿鷲,而是因為仇無涯那異樣的平靜。
彷彿有深不可測的陷阱在前方等著她,只要一失足,便是萬劫不復。她從中窺出了命運的冷冷嘲諷,恐懼來得那樣強烈,她覺得全身都在發抖。
他抬起頭,眼中是她熟悉的冷銳與憎恨,箭一般刺穿了她的心。
曾經相信的幸福,碎得這樣輕易,比夢幻還短暫,比水泡還脆弱……
眼前的視線迅速變暗、變窄,天空劇烈地晃動,腳下有深淵裂開,將她吞噬……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處空曠的原野。天際一片血紅的雲霞,風帶來遠遠的血腥味道,讓她強烈地想吐。
「再喝一點,你脫水很厲害。」水袋遞到眼前,仇無涯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冷冷的淡然。
她抬起頭看他,頭腦還是昏眩的,「哪裡來的水?……」
「彌牧民帶的,我把他們埋了。這些水和食物足夠我們走到綠洲。」他把水袋塞到她手裡,起身走到一邊,「我牽了兩匹馬,你喝完就上路。」
水,仍是帶著一股動物的騷味,她清晰地嘗到裡面的苦澀。
昨日的一切,來得驟然,去得倉皇,連回味都來不及,便已散失無蹤。
咬牙喝完一袋清水,噁心感徘徊不去,昏眩卻漸漸輕了。她掙扎著站起來,仇無涯先走,浣春跟著,只覺那身影已離自己極遠極遠,雖然咫尺,竟似天涯。
此刻……
「彩雲姑娘,快嘗嘗這道烤全羊,真正的西域風味。」化名「巴勒」的倒霉師兄白牙慇勤備至地向俏臉緊繃的佳人獻寶,討好的笑容都快僵在臉上,佳人仍舊不理不睬,只賞來兩枚又狠又冷的白眼。
「彩雲姑娘,我知道你擔心安順公主,可是也不能不吃飯那……」
「強盜!」
「你聽我說嘛……」
「騙子!」
「唉,這真的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啊……」
「滾出去!」
「嗚……」白牙耷拉著頭,喪氣地走出帳幕,只恨不能把罪魁禍首抓來痛打一頓,抬跟就看見一個大漢遠遠奔來,「白牙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麼?」他一把抓住來人,心頭七上八下直打鼓,千萬別是找到無涯那小子的屍首……
「找……找到王子留下的標記了!是朝著焉支山的方向去的!」可憐的報信人差點給他勒得背過氣。
焉支山……那可是匈奴王廷的方向啊……
白牙幾乎要仰天長嘯了,難道無涯那混蛋惹的麻煩永遠沒個頭嗎?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