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彌牧民的遺物裡取來的小牛皮帳篷充當了屋舍,這是自從兩人迷失在沙漠以來,第一次不用仰對夜空入眠。
仇無涯熟練地支好帳篷,又一言不發地去砍了一大捆乾枯的紅柳和沙漠荊棘,在帳篷前生起一堆暖融融的篝火,自己卻爬上高高的石崗,抱著彎刀坐在清冷的夜風中怔怔出神,浣春則依偎著火堆,默然撥弄琴弦,三兩聲曲不成調,滿是曲折凌亂的心事。
他……又恨她了吧……
自從遭遇殘暴的匈奴人之後,仇無涯就再沒有正視過她。或許他也難以理清自己矛盾的情感,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那仇恨已然佔了上風,他,終究忘不了她的身份……
大漢的公主,匈奴右賢王的未婚妻,都是她完全無法選擇的角色,
她此時簡直要痛恨起仇無涯了,如果不能愛到底,為什麼當初一定要逼她承認對他有情?承認了,明白了,再失去,是加倍的痛啊……
從沒得到過,也許放棄便容易些
因為逃避,總是很簡單,而去面對,卻很困難:
「我只騙人。而你,卻是連自己的心都騙!」
他說得沒錯。不能騙自己不動心,就騙自己相信能天長地久,從妻子一路想到兒女,騙得自己深信不疑。然而到此刻卻再騙不過,遮不住。
她以為心頭種下的情苗會抽芽開花,現在才知道原來種下的是棵荊棘,徒然將心頭刺出條條血痕。以心血澆灌荊棘,真能開出殷紅的花朵嗎?
無情是苦,多情成傷,兩個聲稱相愛的人,其實心中各有心結。
輕撥琴弦,幽幽的琴聲像在訴說她的傷悲,「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或許,這就是全天下女子的共同弱點,一旦愛上,一旦許心,便再也無法輕易割捨。
難道,到頭來,還是只有綠綺是永遠不會離開她的嗎?到最後,還是只能相信一具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琴嗎?
再也,再也,無法忍受被輕易捨棄,無淪是什麼原因……心頭一陣劇痛,痛得琴弦劃傷了手指也不曾覺察,慢慢地按在胸口,掌下是硬硬的危險,若他真的與她反目相向,那麼……
腳步聲細碎地從遠處傳來,她抬起頭,看見仇無涯高挺的身影由夜色中一步步慢慢接近,手上的彎刀看在她眼中是如此刺目。他,是來殺她的嗎?在猶豫良久之後.他終於還是下決心殺她為族人復仇嗎?
手,探入懷中,將匕首掩人袖底,唇角的笑容,是一生的決絕。
他走進火光的圈子,眼神突然變得非常尖銳焦急,彎刀出鞘,猛地向她撲過來,刀尖劃出一道雪亮的弧光——「不要動!」 。
就在他合身撲來,身體到達她咫尺之遙的同時,她的手臂動了。
仇無涯踉跑了一下,以刀尖支地,站住了。他的臉俯在她眼前,目光由迷惑轉為清醒,緊緊地盯著她黑幽幽的眼睛,「你……」一開口,有血絲從嘴角流下,他慘笑,「果然是最好的騙子,連感情都可以拿來騙人。」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將扎進小腹的匕首拔了出來,雪亮的匕首短小鋒利,不沾一絲血漬。他拉著匕首貼上自己的左胸,低聲笑著說:「記住,殺人要刺心口。你的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斃命……」
她咬著嘴唇,冷冷地看著他,眼裡只有冰雪。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我沒有看錯,你……真是個無情又虛偽的女人……」手一軟,他整個人撲倒在她懷中。
她抱住他,從他手裡拿走彎刀,然而,眼光定住了,僵硬了——
在彎刀刀尖上,穿著一隻烏黑的沙漠毒蠍,那高高翹起的尾椎和銳利的刺,證明它曾經多麼陰險地威脅著她的性命。
原來,他根本不是要殺她,他是要救她啊……
心頭像被匕首狠狠扎中,震驚、恐懼、悔恨……種種情緒走馬燈般在腦中旋轉,交織,最後化為最深最深的愛與感動。她顫抖著捧起他的臉,眼中全然混亂,「你……你怎麼樣?……無涯!無涯!你不要死!……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懷疑你……無涯!」
他慢慢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微弱的聲音讓她必須貼在他唇邊才能聽清,「……你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十里就是綠洲……」
聲音低下去,漸漸消失。他再度閉上了眼睛,這次是任她再怎麼呼喚也不醒了。
「無涯!」
她搖他,喊他,淚水在臉上縱橫奔湧,可他不肯回答。於是呼喚變成了痛哭,哭了片刻,她突然暗罵自己糊塗,既然他說這匕首太短小,又紮在腹部,那麼他也未必會死,說不定只是昏迷,再給她哭下去,能救也要被哭死了!
慌張地將他放平,解開衣襟,傷口處早被鮮血濡濕,還在不斷往外湧,好在刀口窄,入肉也不深。她用牙,用手,用匕首,將內裡穿的白衣撕成一條條,緊緊裹住冒血的傷口,纏了一道又一道,直到再也看不出滲透的血跡。試了試仇無涯的鼻息,雖然急促,卻還是強有力的,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這才有精神再來回想自己的傻。
真的是傻啊……為什麼還要懷疑無涯呢?在沙漠中生死與共這些日子,即使那樣艱難,艱難到幾乎必死的時候,他也沒有捨棄她,甚至願意將生存的希望留給她,這還不足以讓她相信他對她的感情是多麼強烈、多麼不可動搖嗎?
或者,她只是不敢相信命運,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長久恆定的一份情感吧。自幼及長,她的每一次相信,似乎都只帶來背叛,每一次付出,都只換來痛苦,於是她再也不肯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生命如此寂寞如雪,她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用上全部的情感和狂熱,去全心全意信鞍依靠。
而,仇無涯,是惟一的例外。
他欺騙她,劫持她,威脅她,卻從不曾真正傷害她。他的強悍,他的野蠻,他的不羈,他的堅韌,完全不同於她在深宮中熟悉的那些溫文爾雅的男人。他身上是最原始的生命力,吸引著已經在死水般的後宮裡消磨得麻木的她。第一次,她的心開始感覺到了某種溫熱,某種春天的依稀蹤影。
然後,他把救命的水留給她,讓她在絕望中找到了光與熱。
人往往會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脆弱,心,就此淪陷。
心中的某道關卡,一旦邁過,便沒了退路。剎那花開,是一生的燦爛。
所以她才分外無法忍受來自仇無涯的背叛,只有他,是絕對不能捨棄她的,或許無理,或許強求,她就是想要如此牢牢地抓緊他,十六年來惟一的任情任性……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靜靜看著仇無涯昏睡的臉,不覺癡了。
他暈迷中仍然極不安穩,不停地喃喃自語,聲音忽大忽小,她也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只是可以感覺到他有著難言的心事。可她卻沒辦法安慰他,也不明白他的心,只能在這樣漆黑孤寂的夜晚,緊緊摟著他火燙的身軀,低聲哄慰著,聆聽他強悍、激烈而凌亂的呼吸。
不是不幸福的,如果可能,就讓他們這樣天長地久地相擁吧……
火光漸慚微弱下去,她丟了一把枯枝,看火苗瞬間恢復明亮。就在這時,她聽見了石崖另一邊傳來的馬嘶聲。驚慌、焦躁、畏懼,兩匹馬不停地長嘶,一邊雜亂地打著圈子,好像在掙扎著想脫離拴住它們的韁繩。
發生了什麼事?她疑惑地想起身察看,卻又放不下懷中的仇無涯。
一匹馬忽然人立起來,奮力一掙,馬韁脫落,跟著另一匹馬也扯脫了束縛,相繼跑遠了。她又急又氣,卻是毫無辦法。追是追不上的,就算能追上,她又怎麼敢放昏迷的無涯一個人走開?萬一再有蠍子……無涯現在可是比那時的她還要脆弱無助。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原本安靜老實的馬兒會突然這麼狂性大發奔逃而去?它們到底發覺了什麼?
滿心的疑惑不可解,她也只能再次抱緊無涯,小心地餵他喝了幾口水,看著火光下他蒼白的臉,心頭又是羞愧,又是憐惜。
「無涯,你快些醒來吧……我……我真的喜歡你啊……」她把臉輕輕貼上他的額,淚水又悄然流下。
火光又微弱下去,夜風吹來,身上一寒。浣春裹了裹毯子,正想再添一把枯枝,抬眼,在不遠處的黑暗裡,竟突然出現了一對碧綠的眸子,幽幽地盯著他們。
即使從沒有在沙漠裡生活過,她也立刻知道那是什麼——
狼!是狼!無涯曾經說過,沙漠裡最可怕的動物,也是牧民與商旅的噩夢,就是這種成群結隊凶殘無比的惡狼!
全身立時起了戰慄,要知道,以他們目前的處境,根本不可能對付得了一群飢餓又凶狠的沙漠野狼。即使平日的仇無涯,面對狼群也只能跨馬而逃,更何況他傷重昏迷,連馬都自顧逃命去了,此時真是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這些日子以來,浣春不知經歷過多少危險,從無一刻如現在這般孤立無助恐懼絕望,
除了等著狼群撲來撕碎他們,再無其他結局……
她死死閉上眼,將仇無涯抱得更緊,心頭只是想著「總算死在一起」。可過了半天,仍不見狼群動靜,她不由訝然睜眼,只見那雙綠眼近了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卻不肯撲上來大嚼。
再壯著膽子仔細觀察,四周似乎只有這麼一雙狼眼——那麼,不是狼群,只是一隻孤狼了?
心下一鬆,只覺得冷汗森森,濕透衣背,幾乎忍不住淚下。
火堆漸暗,那孤狼又爬近些,白森森的牙齒,反映著火光的瑩綠色眼睛,看得她毛骨悚然。不敢再看,她添了些枯枝在火堆上,火苗騰起時,只聽一聲低低的嚎叫,那狼扭身逃出幾丈,遠遠逡巡,不敢靠近。她心頭一醒,怎忘了狼怕火,只要火堆不滅,狼便不敢來犯,當下又連連添了幾大把枯枝,將火堆撥得旺旺的。
他們此時背靠石崗,前有火堆,只要枯枝足夠,當可捱至天明。到那時,天光大亮,想來無涯也該清醒,自然會想出辦法對付這狼。浣春心下大定,只牢牢守好火堆,眼也不敢錯地盯著,生怕自己一個疏忽,讓火熄了,那就再無生還之理。
夜風呼嘯,火苗搖動,光圈外黑暗一片,寂靜無聲,卻使人感到這寧靜平和的荒野,仍是危機四伏。
時光一分一刻過去,她只覺從未有哪一夜如此夜一般漫長,一般難捱。遠遠地看著那雙可怕的綠眸,似乎正在等著享受血肉美食,貪婪、狡詐、堅忍,與她作生死之峙。
就這樣,每當火焰明亮些,狼就遠遠躲開,而每當火堆暗淡,它就逼近幾分,始終不肯放棄。
到了下半夜,浣春習慣地伸手去取枯枝添火時,突然發現——枯枝已然告罄,只剩零星的四五枝!若要保持火堆不滅,必須再去取柴,可是她怎能離開仇無涯,離開火光的保護?只要一走進黑暗,迎接她的就會是尖牙利齒!
怎麼辦?怎麼辦?!
冷汗再度濕透衣背,她的眼睛急切地在身旁搜索著,尋找可以充當柴火的東西。毯子……不行,若燒了毯子,無涯和她只怕都得凍僵;帳篷……不行,沒了帳篷,就連最後一步退路也沒有了。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眼光落在身旁靜靜橫置的綠綺上。
還有這個……
只有這個……
慘淡地笑了,自嘲地笑了。原來,她也是個薄情的騙子,自以為愛上什麼就是永遠,其實在某個必要的時刻,她也會輕易捨棄曾經很重要的東西,綠綺啊綠綺,曾經陪伴她十年的朋友、夥伴、親人、愛人……即使在缺食絕水的絕境也不肯丟下的寶貝……終有這麼一天。
即使再愛,也得捨棄。
因為對她來說,有比綠綺,有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她的無涯……
輕輕撫摩著綠綺,從長安一路帶到西域,又在沙漠中被風沙洗禮,琴身光滑的漆已然斑駁脫落了許多,然而依舊美麗,依舊高貴古雅,是她熟悉的厚重與溫柔。
咬緊牙,浣春一把抽出仇無涯的彎刀,重重地劈了下去。
琴弦發出一聲清越的鳴響,斷開,刀在琴上砍出一條淺淺的裂紋,像一道淚痕。
有了第一刀,就再不手軟,浣春高高舉起彎刀,重重劈著,不管濺到臉上的本屑刺疼了皮膚,不管琴木的反震麻痛了手臂,嗚咽著,哭著,砍著,一刀一刀將珍貴無比的綠綺變成了一堆零散的木片,如同一刀一刀切碎了自己的心。
淚眼模糊中,依稀彷彿看到那個在春日的海棠樹下撫琴,在春風的潔白花瓣下曼舞的安順公主,如琉璃鏡子一般,碎落。
從此,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無思無憶、無喜無悲、無情無感的那個浣春……
冬日已過,春日,卻還不知是否已然到來。
天色終於微透曙光,火堆微弱的光使孤狼遠遠趴在沙柳背後,懶洋洋地等待著機會。
綠綺的碎片燒得只剩下一堆灰燼,從此世間再無這具稀有名琴,卻換回了兩條活生生的性命。仇無涯仍在沉沉地睡著,連續數日的勞累,缺水的虛弱,殺匈奴兵的消耗,最後還加上腹部受傷的失血過多,鐵打的身體也支持不住。他此刻與其說是在昏迷,不如說是在深眠,呼吸均勻,神色安定,當真是打鑼打鼓也驚不醒。
望著懷中的他孩子般純淨的睡容,注視著他那張令她怎麼也看不厭的俊臉和那常常喜歡冷笑的變化莫測的嘴唇,浣春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她真有些奇怪,此時安靜地躺在她懷裡的這個男人,竟是縱橫沙漠凶神惡煞般的強盜首領,而現在卻這樣柔順,這男人,真是膽大到什麼也不能讓他掛心啊,偏偏,她就甘心讓自己沉溺在他的毫不溫柔的愛中,永不言悔。
夜色退去,太陽升起來了,沙漠的酷熱很快又將降臨,浣春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歡著日出。野狼也從沙柳下站起身,慢慢逡巡著靠過來。天光下,浣春才看清,那是一頭毛色發灰、身子極瘦,甚至還缺了一隻後腳的老狼。看起來必是年邁傷殘,很久不曾吃過東西,肚子都癟癟地貼著肋骨,更顯得虛弱。
老狼吐著血紅的舌頭,一瘸一拐地繞著圈子,渾濁的眼珠帶著飢餓與貪婪,死死地盯著他們。火堆已經只剩下淡淡的青煙,再也無法阻擋它的進攻。
浣春輕輕將懷裡的仇無涯放下,拔出匕首,護在他身前,只要這畜牲敢上前來,她絕對毫不手軟地殺了它!
老狼似乎也看出她的戒備,沒有走近,只是在身前一丈方圓來回走動,從口中滴下的涎水將地面都打濕了。
不敢分神地與狼互相盯著,手中的匕首都握出汗了,眼見時間慢慢耗過去,一夜不曾合眼的浣春終究有些支撐不住,頭腦昏昏的,雙眼偶爾合上一下,又猛地睜開,只怕老狼乘機進襲。
「……你在幹什麼,……」
一個低而清晰的聲音帶著好奇在她身後響起,她渾身一震,猛然回頭,正對上仇無涯深沉發亮的黑眼睛。
「你——醒了?!」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心頭只覺狂喜,連身後窺視在側的惡狼都忘了,「天啊,我……我還以為你……」
「小心!」
她的話沒說完,只聽見仇無涯大喝一聲,迅捷無比地抽出彎刀,抬手擲了出去,然後就聽見「嗷」的一聲慘叫,一驚回頭,那只瘸腳老狼被彎刀砍成兩段,肚破腸穿地掉在離她不到三尺的地方。
「笨蛋!」仇無涯飛刀殺狼,又牽動了傷口,此刻疼得白了臉,還不忘要罵她,「明知道有狼在身後還敢回頭,嫌命長嗎?」
「噗!」匕首墜地,她撲過去,抱住他,萬分羞愧,「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要傷你……我以為,以為……你會殺我……」
他沒哼聲,卻也沒推開她,好半天,才歎口氣,「是我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她鼻子一酸,突然感到全身都輕鬆了,一夜的恐懼、擔心、後悔都有了著落,眼淚衝出眼眶,一滴淌流在他懷裡,只是再不願鬆開。
「好了,好了,」他略覺不自在地拍拍她,「我沒什麼事,你別哭了。」
她的眼淚一時收不住,暗裡使勁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臉來,努力做了個笑容。
在仇無涯面前,她就不想讓表情有任何紕漏……因為這樣想著,所以才拚命微笑。可是那個不知情的傢伙看過後,眼皮一翻皺眉說:「不要用哭的表情笑!醜死了!」
真是讓人氣結!仇無涯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能面不改色地把人氣瘋!
還來不及說什麼,風突然刮得急了,天邊有烏雲迅速聚攏,遮住了方纔還光芒萬丈的太陽。仇無涯皺了皺眉,啞聲道:「是暴雨……扶我進帳篷。」
她急忙攙他起來,聽到他起身時的一記悶哼,心裡又是一刺。將他扶進小小的帳篷,鋪好毯子,再扶他躺下,又連忙出去拾了他的彎刀進來。剛進帳篷,只聽霹靂一聲,豆大的雨點已經箭矢一般從天上射了下來。
「沙漠裡也會下暴雨嗎?」她拭淨彎刀,插回鞘裡,才有空間出自己的疑惑。
仇無涯對她的問題很是不屑,「怎麼不會,只不過下得少罷了。若是在夏季,甚至會引發洪水,將人畜都捲走,一點也不比沙暴來得好對付。」
說時,帳外雨聲已是炒豆一般,打在牛皮上像雜亂的鼓點。浣春暗暗咋舌,一日前他們還幾乎渴死,現在卻要開始擔心洪水,沙漠當真是個變幻莫測的神秘之地。
所幸仇無涯選擇紮營的地方地勢較高,水積不起來。仇無涯枕在她腿上,微微閉著眼睛,忽然說:「彈彈你的破木頭吧,雨聲太吵……」
她怔了怔.勉強笑道:「琴燒了……我唱個曲子給你聽好嗎?」
他一下子睜開眼,深深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眼中有詫異,有驚奇,有疑惑,最後好像是明白了什麼,點點頭,又閉上了眼。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青青於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歌聲婉轉,柔軟而纏綿,接下來卻漸漸熱烈,「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於之手,與子偕老。」
這些都是她想要對他說卻說不出口的話,都是沉浸在愛情中的女子患得患失的幽深心事,仇無涯,到底明不明白呢?
偷偷看他,他閉著眼,呼吸均勻而悠長,好像已經人夢了。輕輕歎口氣,這個蠻子男人,到底是不懂風雅的,這一番深情告白也終歸是對牛彈琴。
有些埋怨,但是看到他蒼白而憔悴的臉,柔情漸漸佔滿了整個心房,低下頭,輕輕在他削薄的雙唇上偷了一個吻,又迅速抬起頭,臉頰不由自主紅透。跟他相處長了,自己好像也變得有些不知羞了。
伸手撥弄他額前的亂髮,小心地不驚醒他,只覺再無一刻如此時溫馨甜蜜,她情願就這樣坐在他身旁,坐一輩子,一直坐到白頭。
睏倦襲來,迷迷糊糊地,她也閉上眼,靜靜地睡著了,任帳外雨聲如瀑……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一睜眼,就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你醒了?」他難得笑意盈盈地看著她,「睡得真熟,簡直是雷打不動,像只小豬。」
她臉一紅,想推開他,卻被他反手握住,「我做了個夢呢,想不想知道是什麼夢?」
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經自顧自說下去:「我夢見一隻笨笨的小烏龜,在我嘴上咬了一口,又縮回殼裡去。你說,該怎麼報復她?」
她瞠目看他,他原來根本沒睡著!這男人簡直是奸詐的化身!譏笑她是豬,又將她比喻成烏龜,他他他——他真的愛她嗎?令人懷疑!
來不及想太多,他的唇已經狠狠地親上來,這一回可沒什麼客氣,直將她的唇親得微微紅腫,嬌艷欲滴,才肯放於。他歪著頭笑,「喂,我變個戲法給你瞧。」
她被親得昏頭昏腦,聞言倒也好奇心起,「什麼戲法?」
「我送你一個春天。」他握拳放在嘴邊輕輕一吹,又向外一揚,「哪,春天已經來了,你去看吧。」
浣春瞪著他一臉燦爛的笑容,半信半疑,他卻直推她,「去看呀!」
聽聲音雨已經停了,她起身,掀開帳篷往外一瞧,登時呆住。
暴雨將沙地衝出了一道深及丈許的溝壑,被仇無涯砍成兩段的狼屍早已不知衝去哪裡。然而,令她驚詫到完全呆住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那一叢叢荊棘,一片片沙柳,僅僅一夜工夫,竟然盡數生出了綠葉,開出了花朵。
沙柳的花是小小的粉紅,荊棘的花是艷艷的酒紅,還有仙人掌的花,卻是嫩嫩的淡白與鵝黃,整片沙漠一下子生機盎然,彷彿被施了巫術的仙境。春天來得那麼突然,那麼不可思議,那麼讓人措手不及,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漠就是這樣,只要有一場雨,就能從地獄變成仙境,」仇無涯掙扎著起來,走到她身後,扶著她的肩,在她耳邊低低地說,「這些草木等這場雨等了一年,對於沙漠來說,這就是春天了。」
只要有一場雨,就是春天……
她癡癡地望著沙漠的春天,喃喃自語:「如果是這樣,春天不是太短暫了嗎?雨停,日出,一切又都化為泡影……如果不能長久,又何必苦苦強求……」
「說什麼傻話,」他聽見了,展眉而笑,「春天雖短,但若沒有春天,它們是不可能開花結果繁衍生存的。這沙漠千百年來都是如此,有時甚至要等上兩二年才有一個春天呢,你能見到這場雨真夠運氣。」
她低下頭,心中千折百回,或許,能夠遇見仇無涯,就是她生命里長久等待的春天吧。荒蕪了十六年的心田,渴望的,也不過是一場雨,一場能讓她不顧一切綻放花蕾的雨。
沙漠也會有春天,她為什麼不能相信自己可以得到他的真心呢?
「謝謝,無涯,我……我真的好喜歡你送我的春天……就算很短,我也喜歡……」
「傻瓜,」他抱住她,不滿她以背相對,又將她轉過來,很正經地說:「別弄錯,我要給你的春天,放在這兒呢,是要長長久久的。」
他指著她的心口,眼睛在笑,偏又一股很正經地樣子,「你可要收好,若弄丟就再沒第二個了」
這個男人,他總是這樣.總是能用言語行動安定她彷徨懷疑的心,叫她怎麼能夠不愛他呢?
心頭的荊棘開花了,是的,春天在她心裡,她一定會小心收起.好好珍惜,永遠不將它失落。
身在荒野總有諸多擔心,天晴後又是酷熱,雖然仇無涯身上帶傷,又沒有馬兒代步,兩人還是決定立刻上路。早一刻到綠洲。便早一刻擺脫缺水的陰影。
十里路,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但一個有傷,一個要負責背起帳篷與水囊,兩人仍是走了近一天。
日落時分,兩人來到天際的一處綠洲,
沙漠的風勢大,因此地形也相應地多變化,有些綠洲是暫時性的,今天可能綠意盎然,明天便狂沙掩埋,永遠與人世隔離。有些綠洲則因地點和天候的問題,可以常年存在,頂多只有枯水或盛水的區別,他們傍晚踏人的綠洲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大約處地偏僻,此時的綠洲並無人跡。
這塊綠洲不大,儀儀有一灣淺淺的池塘,是—眼從沙下冒出的清泉匯聚而成,不過在極度缺水少雨的大漠塞上,這一灣水塘已經是天賜的聖物了、兩人顧不得一路勞累,各自一頭撲在水邊,大口喝水,只覺涼沁沁甜絲絲,是從所未有的絕妙滋味。
喝飽了水,浣春散開頭髮,好好痛快地梳洗起來,此時天色已漸黑,綠洲上除了仇無涯又四顧無人,她將禮教規矩全數拋開,連外裳也除下,只穿著內裡的單衣,坐在池水中。洗去一身風塵血漬,一邊哼起那日在仇無涯耳邊所唱的情詩。唱了幾句,忽然想起他裝睡的事來。想要回頭找他,遊目四顧,卻連人影也不見。
「無涯!無涯!」綠洲就這麼大,池邊生的也都是些低矮的沙柳灌木,哪裡藏得住人?喊了半晌也不見他,她心底不由起了惶恐,急忙想嬰起身探看,卻不料「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一個人影破水而出,兩人都太急了,等發現不對時、眼對眼、鼻對鼻地瞧了個正,鼻尖與鼻尖之間的距離,頂多只能放進一片薄絹。
事出意外,看到對方放大數倍的大眼,兩人都有些傻眼,浣存屏著息說不出話來,若可以,大約是動都不敢動了。水珠順著仇無涯刀刻般的線條滑落下來,不馴的黑眉一揚,看看浣春難得呆滯的反應,暗自偷笑,身子更向前躥,吻住了微啟的紅艷欲滴的柔唇。
浣春又呆了呆,微笑,兩手一推,將仇無涯再次推下水去。
「啊……」他慘叫不休,「我還沒親到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他在水中掙扎的滑稽而狼狽的樣子,她忍不住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俯在腿上氣喘不已,一頭烏髮披拂下來,滴著晶瑩的水珠,在早升的星光下如珍珠般耀眼奪目。
他從不知道一個女子美麗起來會如此驚人,一動艷絕,一靜清極,每一句話就是一轉明珠落玉,每一顰笑都成萬千琉璃星輝。心被蠱惑了,仇無涯游近,伸臂抱住了她,熾熱的唇找到了她的,然後,纏綿地、溫柔地,吻下去,
「總算看你真心笑一回……」唇齒纏綿中,他呢喃著,「以後再也不准笑得那麼虛偽,好像戴著面具一樣……」
她伸臂將他的唇拉回,要他專心。以後她自然只笑給他看,現在可不是教訓她的好時機……
明日不可期,且盡今日歡。火花星點,就能燃爆起一次又一次的情火漫天,在星光下,在夜獸似近似遠的呢喃中,他們糾纏得難分難捨,直到兩人都快呼吸不過,才依依不捨地分開。也不知誰先笑出來,兩人為他們自己的大膽豪放而嘻嘻哈哈笑在一起,而後又很不知死活地繼續親吻……
夜色深沉時,他們躺在岸邊的沙柳下,分享著毯子與體溫。今夜天宇澄澈星光燦爛,浣春不想睡在帳篷裡,拉他仰面而臥,自己卻窩在他懷中,與他喁喁細語。
「你瞧,」她伸出手,又拉了他的手,並排舉在一起,一隻雪白,一隻黝黑,一隻纖細,一隻強壯,「真是很不同呢……」
「我的掌紋,叫做斷紋,漢人認為是大凶之命,克父母,克親人……所以我親生爹娘把我送進宮裡,再也沒有來看過我。你知道嗎,那時我才剛滿月呢。」她唇角有些苦,「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在宮裡度過一生了,就這麼彈彈琴,作作曲,一直到老,到死,結果匈奴威脅要和親,疼了我十六年的父皇說『天命如此』……哼哼,天命!」抬眼看著他,她忽然笑了,「我知道父皇的心思,既然我是大凶之命,和親過去,說不定連右賢王也會剋死呢,這麼簡單就去了心頭之患,多麼好的買賣!
「你呀,真是不划算,讓我平平安安地嫁給薛克汗,你的大仇不是就報了嗎?……現在可該後悔了吧……」
手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耳邊是他冷冷的聲音,「這麼一次一次試探我,真有意思嗎?」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寒氣逼人的眼睛,居然說不出話來。
「仇我要報,人我也要,這句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你若是還要懷疑,就隨便你吧。」
淚水猛然湧出,他為什麼總是能看出她掩藏在心底的情緒?在他面前,她就好像初生的嬰兒,徹底暴露,一覽無餘。是的,她是在試探他,若知道她命定的厄運,他還會愛她嗎?他不會後悔嗎?
「對不起,對不起……」她把頭埋進他懷裡,淚水傾瀉在他胸口,「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也不要我……」抬起頭,她眼中波光閃閃,似有萬千星辰的倒影瀲灩其間,「你知道嗎,我是春分那天出生的呢,可是我從來就不知道春天是什麼樣子。」她指著自己的胸口,輕輕地笑,「這裡,一直都是空的。有人對我好,有人對我壞,我全都沒分別。怎麼樣,都無所謂……」
他皺眉看她,臉色還是很難看。
「可是今後……今後不會了,我把春天放在心裡,把你放在心裡,只有你一個……所以,你絕對絕對不准拋下我,不准離開我……」
「傻瓜……」他終於歎氣,抱住她,「真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