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披散著秀髮、枯槁消瘦的女人在蕭松吟懷裡劇烈地顫抖著。她喉頭湧上一陣嗚咽,卻強把那口鮮血咽進肚裡,不讓它溢出來。
「覺得好一點兒了嗎?」他難過地望著妻子斐貞,輕輕撫著她的背,語氣有一絲憐惜。
她心虛地點點頭,不願丈夫太過擔心,也不願抬起頭讓他看清她蒼白的眼下有層淡淡的黑暈。
近日來,她的病情急轉直下;昨天,她連攬鏡梳妝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躺在床上,沒有間斷地嘔著血。
她就要死了,她心裡很清楚;不過能死在自己愛人的懷裡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雖然抱著她的男人總是那麼沉默,但自成親以來,他堅拒納妾,此刻又全心照顧病中的自己,這些個體貼和溫柔,就足夠說明一切,她死也無憾了!
「相……相公……」她撐起身子,抓住松吟的衣襟,一滴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臉頰上。
「娘子……讓我去請大夫好嗎?」他輕輕地拭去她的淚,喉嚨哽咽地扶起她。
「不……不要……相公,沒用的,我知道我的病……」見他欲說話,她急忙開口打斷。「相公別說……讓我靜……靜地……好生靠……著你……」那雙原本無神的眼睛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斐貞抿抿沾著血絲的嘴唇淒涼地笑了。「不……不要哭!相公,是我太薄命,無緣伺候夫君一生一世,我什麼都不怨,我……我只求……只求夫君能答應……咳……」她嘔了一口血,劇烈地大咳起來。
「別說了,你休息吧!」他的淚流得更多了。斐貞不該放棄一切隨他來的,她的身子骨一向就弱,這夔州又不比京城,就算蕭家財大、勢大,也請不動江南那一帶的名醫過來醫治她。「你會好起來的,我相信!」他掛著妻子發冷的手,想藉此輸些體溫給她。
「相公!」她痛苦得直搖頭。「……答應我……如果……如果相公見到合意的女孩,你……」她又咳了起來。
「斐貞,都什麼時候了?我怎麼還有心情談這個呢?」他拍著她的胸口,歎了口氣。
「答應我!求求你,答應我!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沒能為相公生下一兒半女……請你答應……請你……」她固執地握住他的手,一對深陷的大眼睛哀求著丈夫給她承諾。
「好!」他溫柔地替她拭去唇角那縷血絲。「那你也別再說了,好嗎?」
「還有……」她滿意地點點頭,嘴唇輕輕囁嚅著幾個字;他聽不清,伏下身子,把耳朵貼近她嘴邊。
霎時,他淚眼迷濛,臉上雖出現了為難之色,最後仍毫不猶豫地點頭。
在他承諾應允之後,斐貞終於忍不住哭了。這個誓言對他而言是多麼困難,但他卻答應了!
原諒我,松吟。她在心裡喚著丈夫的名字,伸出手輕輕觸摸他的臉。她從不曾這麼大膽,丈夫雖然溫文有禮,但她一直謹遵著禮教中女子應該有的矜持和舉止;然而現在沒關係了,因為她就要死了,就容她這麼放肆一下吧!願上蒼原諒,誰教她是這樣愛他!
斐貞緩緩地合上了眼,留下一抹雖然苦澀,但不失甜蜜的笑容。
那失溫枯瘦的手漸漸自他臉頰邊垂下,松吟望著愛妻安詳的容顏,想著她終於解脫了。
「斐貞!」他伏在床邊軟軟地癱倒跪下,不住地輕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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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今河南省),卜山,卜家寨。
連年大旱,難得中州這兩天飄了點兒雨。今早推開窗子,曉恩才讚歎今天是個好日子,正想吟個「輕風斜雨作小寒」來應應景致,沒想到卻給老爹三、兩句嘮嘮叨叨給毀了!
唉!早知如此,她溜到後山去找小哥玩就好了,至少還能避開老爹差人召見;不過,一切都來不及了,卜曉恩這會兒孤身站在大廳中央,覺得自己勇敢得像個鬥士。
她瞪著老爹半晌,那源自卜家頑固個性的下巴始終昂得高高的。父女倆就這麼對峙許久,兩人皆默不作聲,空氣中緩緩凝結著一股風暴欲來的沉悶氣息。除了在卜老虎身旁,還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頭仍自顧自地啜酒、斟酒,其他人全都躲在門外,個個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一眨眼就會錯過什麼好戲。
曉恩沉不住氣,先開了腔,大叫一聲:「不!」
門外眾人紛紛掩著嘴大口驚喘,而那坐在一旁的老頭卻咂咂嘴,大大地呼了一口氣,覺得方才人口的美酒甘醇無比。
卜老虎把眉毛高高挑起,臉色變得猙獰難看。
「恩恩完蛋了,這回大當家非抽她一頓不可。」門外一人低聲嘀咕。
「才不呢!大當家最疼咱們恩丫頭,我出十兩銀子賭他不會揍人。」另一個聲音說。
「我出三兩,賭大當家會動手。」一人壓低聲量,很興奮地加入賭約。
「我出五兩……」
「一兩,丫頭會沒事。恩丫頭是咱們的寶,大當家不會不給咱們面子的。」又有人丟了一錠銀子進來。
「等等,先別忙,我把數目記一下。你們排好,排好,一個一個來!」那首先提議的漢子叫起來。
窗外一角,一個生得非常美麗的女孩提起手肘蹭蹭身邊高瘦的中年男人,望著門前的熱絡景況,低聲輕淺地笑問:「安大伯,您怎麼不下注?」
那姓安的男人抱胸冷哼一聲,瞪著門裡仍在大搖其頭的女孩。「老子才不花那冤枉錢!浣丫頭,主子跟老爹吵成一團,做丫頭的不進去勸勸也就罷了,淨跟著這堆沒見識的小伙子湊什麼熱鬧?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那女孩對這種斥責並不以為意,她聳聳肩膀。「我呀?我幫不上忙啊!那是小姐和大當家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脾氣,她要是肯聽話,老早在八百年前就嫁了二當家,現在少說也抱了一大串個娃兒,哪還輪得到大當家跟她在這兒大眼瞪小眼?看著吧!她要是點頭,就不叫卜曉恩了。」說完又一陣開心大笑。
安大伯睨了她一眼,咕噥了兩句:「嘖!有這麼個主子,才配得上這種丫環。萬一大當家真鐵了心要揍人,看你要幫誰?」
「才不……」她急忙收口,這話可不能讓門前那堆白癡聽到,要不然她可就沒收入了。「呵……呵……」她轉而乾笑兩聲。
原來眾人擔心的焦點是卜曉恩,這會兒反而轉向卜老虎會不會責罰她的賭約上了。十幾名漢子紛紛掏出家當,從銀兩到衣服,從雞鴨到牛羊,只要能下注的東西全不放過,跟著後頭又陸陸續續加入幾位,一個勁兒地全在門外開始吆喝起來;而門裡的父女倆面對喧鬧的情況卻絲毫不受影響。
「不……不……不……」曉恩再重複了一次,搖頭晃腦地說著,到最後竟把一個「不」字胡亂哼唱起來。
「快看,快看,恩丫頭說話了。」門外眾人摩拳擦掌,眼睛亮得似火光,迫不及待地想看他們下注的結果是贏是輸。
連聽了女兒怪腔怪調地唱了數十聲的「不」之後,坐在大廳裡最高位的卜老虎早已氣得七竅生煙,惱怒地把腳下的獸皮蹬得哈哈作響,毛皮上飛塵四處亂揚。
誰知曉恩仍煞有介事地大唱特唱,唱得門外眾人心癢難耐,全都把視線投注到卜老虎身上,想看他有什麼反應。
大廳裡的卜老虎終於暴跳起來,迸出那震撼山河的吼聲:「為什麼不?小韜跟你從小就是青……青呃……青……什麼竹什麼來著?」他懊惱地轉頭。
那身邊的侯師爺早擱下酒杯,面不改色地恭恭敬敬接下旬:「是青梅竹馬——大當家的。」
卜老虎大手一揮,自幼識字不多,末了人了山賊這行,也用不上那些有的沒有的之呀乎的。「管它什麼紅梅、青梅,反正……」他轉向仍大刺刺地站在大廳中央,猛晃頭的寶貝女兒,竭力裝出嚴厲的聲音:「我告訴你,老子把日子都挑好了,管你怎麼地不情願,月底就給我嫁!」
「要嫁你去嫁!我說不要,就是不要!」曉恩嘴一撇,根本沒把那足以吼死山豬的喝聲放在耳裡,反而不高興地回瞪她老爹一眼,扭頭就走了出去。
「走開啦!」她推開那堆目瞪口呆的男人,蹬著腳步,氣沖沖地穿過院落,連頭也不回,只在未了大叫一句:「浣浣,還發什麼愣?收完錢就走人!」
「是!」浣浣離開了安大伯,笑得春意融融,她走向那些人,快速地彎腰把眾人圈在中央的銀兩全收進荷包裡。
「浣……浣丫頭,別這麼狠,留一點點給我嘛!」
她不客氣地打掉那雙伸來的毛手。「休想!我告訴你,願賭服輸,大當家的和恩恩都沒動手;所以這些錢,就全由姑娘我接收了。抱歉峻!還有,誰欠下的雞鴨羊牛,回頭來跟我報到!」
她輕靈得像只喜悅的小雀鳥,一蹦一跳地跟著曉恩走了。
「你他媽的……」卜老虎面對這種結果,才意識到這女兒多不給他這做爹的面子,他惱羞成怒地跟著要奔出去,但嘴裡粗話才迸出了兩、三字,就被半醉的侯師爺給拖回來。
「坐下!坐下!稍安勿躁哇!大當家的,聽老頭子一句勸。姑娘家的臉皮總是薄了些,恩恩那妮子的脾氣您是曉得的,要真逼急了她,往後日子可難過了;再說小韜那孩子也沒表態對恩恩中意,您在這頭急也沒用!」
「那……」卜老虎重重地坐下,整張臉脹得通紅,惱得鼻孔直噴氣,把下方濃密的鬍子吹得胡亂飄。「唉!我不管了,這真是……真是大女不可留,大女不可留!」
「是『女大不中留』,大當家的,而且這話您好像用錯了時候!」侯師爺慢條斯理地指正。
「連你都敢說老子的不是?」卜老虎跳起來咆哮了幾句,沒兩下整個人忽然垂頭喪氣地縮進椅子裡。「唉——罷了!罷了!酸老頭,你想辦法去替我探探那丫頭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要不然問浣浣也行!這孩子就跟她娘個性一個樣兒,什麼事就愛人家哄哄騙騙,偏偏老子就不會那一套,你替我說說去吧!都十六歲了,女孩兒家不嫁人要幹啥?再說我早都考慮好了,讓她嫁給小韜,往後咱們爺倆還可以守在一塊兒。」
卜老虎垂頭瞪著廳堂下方那塊熊皮,想起女兒方才倔強相對的模樣,禁不住回想往事。當年這娃兒跟著他避人卜山,才不過兩、三歲,現在居然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紀,歲月可真不留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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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中州閉洪水,把數以萬計老百姓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園和田作一夜之間衝去了大半,接著連年的大旱,對原本就不富裕的柏陽鎮更是雪上加霜。饑荒、瘟疫籠罩了整個柏陽鎮,附近幾個縣的縣太爺又和米商私下勾結,緊咬著中州地帶天高皇帝遠,沒人盯著看,不但不放官糧賑災,還趁機哄抬米價,導致許多窮人病死、餓死。
當年他在中州的柏陽鎮是個鏢頭,雖是大老粗,但頗熱心助人。他只是單純地挪出練武場,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窮人,卻被幾位看不過去的商人花錢買通官府,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毒打一頓,事後還被抓進大牢裡,家產全數充公。
這一關就是三年,待他出獄時,柏陽鎮早成了人間煉獄,年輕力壯的少年離鄉背井出外謀生,只剩下老弱婦孺在家鄉無望地等待。他氣憤難當,帶著甫滿三歲的曉恩,以及滿腔恨意,避進了這座山,從此淪落為草寇。
一些受過他恩惠的人家知道這件事,陸陸續續跟著他上山,慢慢地聚成一個村落。對眾人而言,這山上雖然連年幹幹冷冷,但比起山下那個人吃人的世界,至少有情、有義多了。
他們尊敬卜老虎的為人,理所當然地把這寨子稱為「卜家寨」,原本無名的山頭也就自然而然地被稱做「卜山」。
卜老虎心裡很清楚,事情是如何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的。大夥兒本來都是安安分分的老百姓,他改行干山賊只為一件事——就是替柏陽鎮那些死去的老百姓討回公道!一旦事情了結,他會讓大夥兒回頭重新做良民;所以每回下山打劫時,都要大夥兒蒙著面行事,叫官府沒個樣子好抓。原來還以為這仇恨不消數年便可了結,沒想到當年大發死人財的那些官商,在他人獄期間散居各地;但他仍不死心,悄悄地差人四處查訪,從近的冀州(今河北省),遠至嶺南(今廣東省),他都不放過。每一個年頭,他都會鎖定目標,周詳地計劃佈署;時機一到,他要手下分批喬裝下山,神不知鬼不覺地暗暗把對方洗劫得乾乾淨淨。
平常日子裡,他們看來都是老實的山林獵戶,根本沒有人懷疑這座山藏了一群劫遍大江南北的馬賊,因而官府從未到此騷擾過。
十多年的歲月就這麼晃過去了。要說他還有什麼掛心的事,就屬義子小韜和這丫頭片子了。想到這裡,卜老虎兀自把鼻孔一陣亂摳,大聲地詛咒!他非想辦法讓那丫頭嫁了不可,成親就是成親,哪由得她吭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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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浣坐在床上,看著主子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她雙手支著下巴,兩腳不雅地擱在床上,百般無聊地晃動腳上那對繡花鞋,懶洋洋地說道:「沒辦法啦!小姐,就算你出得了這扇門,外頭還有層層樁子似的人馬不會讓你離開卜家寨一步,別看那些大叔平常拿你當心肝寶貝,碰到緊要關頭,他們眼裡只有大當家的!」說完浣浣張嘴打了一個大哈欠,嘴裡還含混不清地咕噥:「二當家的有什麼不好?我就不知道你為什麼看不上人家?要是我啊……」
「要是你,恐怕早歡天喜地了!嘖!你這麼喜歡小韜哥,我乾脆請阿爹作主,把你許給小哥算了!」曉恩睨了丫環一眼,掏了掏身上,沒摸著半點兒東西,便不客氣地朝丫環伸手。「喂!方纔的銀兩呢?拿一點兒來用吧!」
浣浣是伺候曉恩的丫環,也是卜老虎身邊智囊侯師爺的女兒,幾年前跟著侯師爺投靠了卜山,此後一直跟在曉恩身邊。
打個比方來說,曉恩是卜山的一塊寶,人疼人愛;而浣浣,則是卜山的心肝,人憐人惜。她們兩人一見如故,年歲又相仿,感情好得不像主僕,倒像對親姐妹。整個卜家寨,前前後後三、四百人,女少男多,陽盛陰衰,雖也有數十來個待字閨中的女孩,但是論才貌姿色,無人能及這對主僕;因此,多數的未婚小伙子,幾乎把她們倆當寶貝似的捧在掌心。浣浣大曉恩一歲,是寨內多數男人的夢中尤物!一對桃花眼尤其漂亮,加上她豐腴的身段,雖比較為人訴病的是她的衣著,那衣襟老半敞出一截白嫩嫩的酥胸;但卻成了卜家山寨所有未婚漢子的最愛,她是卜山最美的一朵花,比她的主子還吃香哩!
關於這一點,做主人的曉恩可沒什麼妒忌,反而還覺得有意思極了!
儘管如此,浣浣也喜歡男人捧她,但她可不隨便。她和主人曉恩分屬兩種不同的性格和美麗,眾漢子均擁護愛戴,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
曉恩正值破瓜年齡,打從小在寨子裡長大,老爹是寨子的頭頭兒,個性上自然就有幾分男孩的豪氣;再加上跟在侯師爺身邊讀書認字,那小腦袋瓜兒更是益發聰明伶俐起來。山寨裡的男女老少,任誰見了曉恩都是百般相讓,疼愛多過仰慕,人人均當她是能傾心相談的好妹子。
「沒有了啦!」浣浣白眼一翻,聲音卻因為心虛而打了對折。
「侯——浣——浣!」曉恩拉長聲音,瞪著丫環左右亂飛的眼珠子,笑罵著把手掌合攏。「少跟我來這套!你剛收了多少錢以為我不知道嗎?不給是嗎?好啊!不給就算了,我找侯老頭要去。」
這個主子可把她這丫環的脾胃摸得一清二楚!浣浣咬牙切齒地想著。一提起她生平最怕的老爹,不由得垮下了肩膀。
「給不給嘛?囉嗦個半天!」曉恩打鐵趁熱,讓向來鬼靈精的丫環無法可想。
「算我怕了你!」浣浣嘔得猛磨牙,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袖子裡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兩,這還是她偷偷攢了半年才有的成績,連同方纔的意外之財,浣浣越想越惱,把銀子大力地扔向主人。
接下那沉沉的皮袋,曉恩揚起可愛無邪的笑容。「謝啦!浣浣,改天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在小韜哥面前替你美言幾句,也許哪天你會成為卜家的『押寨夫人』也說不定哦!」
「去你的!我才不做土匪婆子呢!」浣浣嘟著嘴罵完,眼角掃到主子收拾好的包袱,她的瞌睡蟲立時全嚇光了。這會兒她確定主子是認真的,不同於以往的氣話,浣浣兩眼瞪得如銅鈴般大,心頭一急,連說話也有點結巴了:「不……不會吧?小姐,別跟浣浣開……開這種玩笑,你不是說說而已嗎?犯不著為了婚姻這種小事離開卜家嘛……大當家的可是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路上要是有什麼閃失,浣浣這條賤命可抵不過大當家一吼。」說罷,她急急地要替主子拉開包袱,但是曉恩動作比她快了一步。
「別動!我收拾了好久耶!你要怕的話,就跟我走吧?」曉恩笑嘻嘻地說,露出了一排口齒,特別燦爛動人。「悶在山上十六年,老看書堆裡說著外頭多好多棒!有時想想實在氣悶,這回說什麼我也要出去走走才行!」
「開什麼……玩笑?卜山上有吃有喝的,我才不要跟你下山去受罪呢!」浣浣鼻子孔一哼,搖頭輕蔑地說。「唉——小姐,二當家的有什麼不好?他強壯結實,人也長得挺俊朗的,對兄弟夠義氣,對你又好,這種人沒什麼可以挑了啦!」
「小哥的確為人不錯,可是我們從來沒想過要做夫妻。」曉恩兩手一攤。「還不都是阿爹,沒事湊什麼興?搞得咱們兄妹倆見面都覺得尷尬!」
浣浣噘起嘴,想到陳小韜的模樣,他是卜山第二把交椅人物,也是卜老虎自十年前就一直帶在身邊的義子。山寨裡很少見到他的身影,多半時候,他都一個人靜靜住在山寨後邊湖上的小船航,除了有要事相商,一年到頭少有人能見到他的蹤跡。除了她和曉恩,還有卜老虎之外,這寨子沒幾個人能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因為在眾兄弟面前,小韜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倒是在她主僕倆面前,他還算和氣,從沒擺過什麼撲克臉。
寨裡許多未出閣的姑娘其實心裡挺中意他的;不過,可沒人敢上前去表明心跡。浣浣雖喜歡小韜,可是心裡頭卻很清楚,小韜這樣的男人並不是她要的,她愛文人雅士的那份氣質,而小韜從頭到腳,卻找不出一種叫溫柔的東西,所以她和小韜之間,一直維持很好的默契,並未迸出愛情火花。卜家的漢子並不清楚這種關係,在他們心裡,只要小韜對浣浣沒興趣,就夠他們謝天謝地的啦!
她一邊想,一邊不忘瞪曉恩,歎自己實在倒楣。
曉恩看看丫環那雙一見男人就水汪汪的桃花眼,此際正發出怨氣,她仍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不走是吧?那就等著被我爹切成八段下酒吧!我走了!」
「喂!小姐,你有良心一點兒好不好?就這麼一走了之,天理何在?」浣浣簡直氣炸了,她的怒氣無處發洩,只好恨恨地把凳子踢出窗外。所幸窗戶是大開的,那張凳子飛到廊上,把排列整齊的竹欄杆撞歪一片。
見丫環真個兒跳腳了,曉恩微笑著貼近她,改用懷柔策略。
「別這樣嘛,浣浣。我聽易叔叔說,皇帝老子最近在城裡辦了間新學堂,裡頭的公子哥兒們生得又俊又俏!你隨便揀上一個,都賽過這山裡的大哥、小哥們千萬倍!」
浣浣原本皺緊的眉頭放寬了,她狐疑地看了主子一眼,不太相信地問:「真的?」
「騙人的是王八!這是易叔叔說的,他在卜家這麼些年,從沒對我扯過謊。」看曉恩賭咒似地,」丫環有些心動了。曉恩藏住得意的笑容,忙補了一句:「浣浣,你也知道易叔的。」
「這還用得著你說。」浣浣瞪了曉恩一眼,酸溜溜地說道:「可是小姐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易叔的相貌,這山裡的男人,比起他那張風乾了的釋迦粗皮臉,哪個不算俊?」
「你到底走不走?」曉恩不耐煩了,跺跺腳,很大力地打開門。「我不管你了啦!」
「等等!」浣浣拉住她的袖子,咬著唇。從五年前進了卜山,她就沒踏出山寨一步,說實在的,她也門得慌,雖然這裡衣食無缺,但老是那幾張愛慕的臉,她也看膩了,想了好半晌,她才出聲。「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
「你說學堂的男人生得都不差?」浣浣認真地問。
曉恩噗哧地笑了出來。「當然嘍!所以我才要去見識見識。聽說他們不只生得英俊,對女人也挺溫柔的,還會念些詩詞給老婆聽咧!念啊念的,就念到人心坎兒上去了。」說完,她兩眼瞅著浣浣,手指戳戳她的胸口,曖昧地比劃了下。
浣浣有些歡喜,嘴上卻不好說什麼,看主子扭頭就要走,這才不情願地拉回她,說道:「去把這身衣服換掉!」
「什麼意思?」曉恩納悶。
浣浣歎氣:「我的小姐呀!你穿這一身,還沒出莊子就會被人給逮回來了,在這兒待著,我去張羅、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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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卜老虎突地一吼,被他抓住衣襟的小嘍囉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上下兩排牙齒如擊鼓似地抖起來,連說了一半的話也忘了。
「再說一遍,恩恩跑哪兒去了?」卜老虎甩開那個早已面無人色的傢伙,看著他仰躺在地板上,抓著發疼的喉嚨不斷地喘氣。
「小……小的不……知道,傍……傍晚侯師爺差……小……小的送飯去的時候,恩恩……和浣丫頭就……不見蹤影。」
「你——」卜老虎對著空氣憤怒地把拳頭揮得虎虎生風。身為卜家寨主,他絕對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緒處理事情;可是曉恩這次真的把他逼瘋了!都怪這山裡頭上上下下的人,把那丫頭寵上了天;當然,還包括他自己。
「下去吧!」他無奈地揮手,滿腹怨氣無處發洩,轉頭瞪著侯師爺。「酸老頭,怎麼你一點兒都不緊張?浣丫頭不見了,你不擔心嗎?」
侯師爺將花生米朝空中一拋,還沒落下時,就被他舌頭給接了去。磨嚼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大當家的,你煩也沒有用,恩恩肯定是拉著浣浣跑下山去見見世面了。我早知道山上關她倆不住的,尤其是浣浣,成天就發騷,老夢想要嫁個風流公子,叫她吃吃苦頭也好,你要真不放心,就差二當家去找她們吧!」
「可是……」卜老虎想起明晚的計劃,正是需要小韜的意見,偏偏女兒選在這時壞事,他怒氣又起,心浮氣躁地叨罵:「有女兒還真他媽的煩咧!老子不管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是哪個王八蛋說養女兒貼心的?看看曉恩的樣子,要是讓我逮回來,不剝她一層皮,老子的姓就倒過來寫!」
侯師爺一杯接一杯地啜著酒,醉眼茫茫地看著老寨主都快把頭髮拔光了,才含糊不清地開口:「大當家的,您的姓倒過來寫還是一樣,沒差啦!」
「你——你給我閉上那張鳥嘴!來人啊——」卜老虎吼完侯師爺,見後者無動於衷地又回到酒堆裡,只好無奈地轉頭粗聲喚住門外駐守的一名漢子。「去把二當家的找來,說我有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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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恩相信,浣浣如果再把眼睛睜大一點兒,那中央的眼珠子可能會掉下來,她張開手,放在丫環眼前晃了晃。
浣浣終於回過神來,她僵硬地將頭轉向曉恩,連眨都沒眨眼。
「你——在——干——什——麼?」浣浣連鼻孔都用上了,一個字配一聲氣地哼出。
還能講話代表她尚有一絲理智,可以阻斷她想揍死主子的件念。
那時她們偷偷進了驢車上的空米缸,跟著易大叔一路下山去採買,屈身在又硬、又小、又問的米缸裡,下山的路況顛簸,震得浣浣一路上咒罵著曉恩的任性。原以為流汗之後會有豐美的收穫,結果見到的竟是一大家子的小蘿蔔頭!怎能令她不氣惱呢?
她要的是男人,男人!英俊文雅的公子哥兒,不是這些搖頭晃腦的小鬼頭。
曉恩仍笑嘻嘻地,對丫環惱火的樣子完全無動於衷,反而調侃她:「接你的眼珠子呀!快掉下來了!」
「卜——曉——恩,你……你你你……」浣浣提一口氣,狠狠揪著曉恩的衣領,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學堂的屋頂。
直到僻靜的小巷裡,浣浣忍耐多時的火氣終於爆發了。
「你你你……我冒著會把手抄斷的危險跟你下山,就因為你說……」她又吸了一口氣:「學堂裡有好看的男人,結果……結果……」浣浣氣得舌頭猛打結,連話也說不全。
「我不知道嘛!」曉恩眼珠子朝上溜啊溜地轉著,無辜地攤攤手。「侯老頭可沒教過我,六、七歲的娃娃們也可以進學堂唸書認字的,很新鮮喔!」她甜甜地笑著說:「這才叫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下山還真不知道呢!」
浣浣對主子的咬文嚼字根本沒興趣,她只想把曉恩吊起來狠狠痛打一頓。
「我要回去!」浣浣癟著嘴,走了二十幾里的路,巴望著會有什麼貌似潘安的風流公子,為此她還特別塗抹了一臉胭脂;結果……那些汗水都白流了,連人都沒見著。私自下山的結果,是回頭還得被罰:寫上三千遍的《道德經》。
真晦氣!她真是瞎了眼才跟了這個主人,真夠晦氣!
「我不要跟你走了!」浣浣大聲叫罵,顧不得主僕情份。
「要走就走!你以為我稀罕嗎?」曉恩倏地臉色一變,跟著也橫眉豎眼,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我想,兩位姑娘還是跟我走好了。」一個帶著笑意的低沉嗓音打斷兩個女人的緊張對立。她們倆不約而同地朝那聲音望去;浣浣反怒為笑,曉恩則是大驚失色。
該死!下山還不到一天,這麼快就玩完了,真不甘心!
「二當家的,你總算來了。」見到小韜,浣浣鬆了口氣,他比她預料的還要快到來,這下她有救了。
小韜摸摸鼻子,倚著榕樹幹難得地露出牙齒。那冷峻的笑容中還帶了點兒無可奈何,對她們倆,他是沒法可想的了。再讓她們互相吼個幾句,八成可以把全城的人都弓!來看戲了。唉!卜山怎麼會出這對活寶呢?偏偏一個是他妹子,一個是他的好朋友,女人真麻煩!
「是嗎?那倒應該謝謝你的記……」浣浣快速地旋身轉向他,背對著曉恩對他擠眉弄眼的,小韜見狀急忙收口。
但是來不及了,曉恩已經瞧出其中倪端,本來她還在疑惑自己怎麼這麼倒楣,結果是……她看著浣浣,豎起兩彎月眉兒,慢慢地捲起袖子,一腳已等不及地朝丫頭蹬去。可惡,這個賣主求榮的傢伙!
方纔她想凶主子的那股火氣霎時全沒了,浣浣乾笑著連連退後,兩手亂搖。「只是手癢嘛!不過沿路丟了幾顆石子……」說著說著,她身形一閃,便躲到小韜背後去了。
老天!這女人捲起袖子的架式還真可以把普通男子嚇死。小韜拍拍浣浣,示意她沒事,接著眉頭又皺起來。「小浣,你就不能夠把衣服拉好嗎?我拜託你別丟人丟到山下來;還有,恩恩,不要再對小浣橫眉豎眼的,她最痛恨侯老爹叫她練字,這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折磨她呢?」
打從看見小韜,曉恩的心思動得比誰都還快。在卜山,她唯一顧忌的就是這位小哥,雖說他也是從小疼她到大,不許任何人欺負她;但那執拗起來的個性頂嚇人的,連十頭牛都拉不動。她恨恨地瞪著浣浣,不甘心地看看四周。
不!她絕不輕易舉白旗!
她問吞吞地垂首啃著饅頭,眼角餘光勾住停在茶棚外的那輛大馬車,霎時心念一動!想做就做,她立刻作了決定!
「我想……」曉恩抬起頭,看到小哥銳利審視的目光,忽又住了嘴。
「想幹什麼?」他不慍不火地問。
「就是那個……嘛!」曉恩打哈哈地笑了兩聲。「水喝得太多了。」她聳聳肩解釋著。
「二當家的,小姐是想……」浣浣急欲討好曉恩,也忙打哈哈地笑著。這一路上曉恩對她不理不睬的,可見是真動氣了。以往曉恩總是憋不到兩刻鐘就開口投降的,這回無論她怎麼誘哄,曉恩就是悶不吭聲,看來她可能做錯了。
唉!主人再不出聲,等一回山,做丫頭的她可就難受了。
「我知道了。小浣,你陪著她去,記得看好她。」
走到山後,曉恩尋個隱蔽地方蹲下,浣浣看到她淡藍色髮帶隱約在濃密樹枝間隨風飛揚,只聞曉恩輕歎口氣:「那人生得還挺俊的,可惜是個軟趴趴的書生。」說罷又歎了一聲。
聽到小姐終於開口了,浣浣不禁豎起耳朵,曉恩口中的「那人」撩得她心癢難耐。
「什麼書生?嘿!小姐,說話不要說一半!」她左顧右盼地,回頭不忘對樹枝間投一瞥,見到曉恩的髮帶才敢轉頭望去。
茶棚外有一名背朝她作儒生打扮的男子正從櫃檯的夥計手中接過幾包東西。浣浣轉過身瞧了瞧恩恩,才戀戀不捨地望向那名男子。
等了又等,那男人老是背朝她,終於在臨離開茶棚時讓她瞧見一半,但那側面散逸出的溫文儒雅也夠她心醉的了;忽然,她覺得不對勁兒,回頭看看那叢樹,瞪著那仍飛舞不已的藍帶子半晌,不安的感覺立刻爬上她的心頭。
喚了曉恩幾聲,回答的卻只有風吹林梢的沙沙響聲,曉恩的沉默弄得她更加不安。待她走到樹叢後,臉色才遽然大變。
那叢樹底下只空繫著一條兀自飛揚的藍綵帶,曉恩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