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升上國二的我,日子裡就只剩沉重的書包和枯燥的模擬考了。
每天清晨刷牙洗臉之際,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總是一副略微浮腫的臉和無奈的表情。我已經十五歲了,卻依舊沒有半點姑姑的美麗。 略顯粗黑的一字眉,慵懶無神的大眼睛,再搭上高鋌而直的鼻樑和菱形的嘴唇。老實說,這種搭配有點中性,與季珊姑姑柔美的氣質是八竿子打不到關係。尤其是頂上那愈看愈嘔的西瓜皮頭,最令我發愁了,把我想變成季珊姑姑的距離是愈拉愈遠了。「爸,我要開始正式學鋼琴了。」這天,我終於下定決心向老爸提出這項要求了。「怎麼?你什麼時候對彈琴有興趣啦?以前姑姑在的時侯,她拜託你學,你還不肯呢。」老爸對我的轉變持保留的態度。「可是,我現在想學了嘛!」
也許,現在的我不夠美麗,但,我的才情可以先培養建立,等到有天我長大了,留了一頭像姑姑那般如緞如絲的長髮,再穿上飄逸的白色洋裝,以白皙修長的手指點彈奏著如詩如幻的悠揚……想著想著,我彷彿看了皓叔叔溫柔又驚異的眼光……我彷彿感受到他向我步步走近的力量……然後他會說:「小槿,你長大了,我終於等到你長大了。」……喔,多動人的一幅畫。 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還吱吱作響而我夏慕槿的夢正甜正香呢。
為了實現我的夢想,我以驚人的耐力與看我不順眼的鋼琴作著艱難的搏鬥,雖然老爸和蘇阿姨始終搞不懂我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但,他們也對我超乎尋常認真刮目相看,而嘴裡的話也由原先的沒天分轉換成孺子可教。 這天,是個秋高氣爽的星期天,我的鋼琴老師薛淺晴特地撥冗上我家,為我明天第一次的鋼琴鑒定作準備。我很喜歡這位才剛從師範畢業的鋼琴老師,二十四歲的她看起來柔柔纖纖的,說起話業也是輕輕緩緩的,尤其是她的耐心更令人敬佩,每當我已經快被短短幾顆「豆芽菜」打敗時,仍是笑咪咪地安慰我,再來一次。她總給人一份很安定的感覺,讓人不知不覺地解了心防而傾吐所有的心事點點。她一直在傾聽,沒有半點厭煩的表情,而她甜美又誠摯的笑容,彷彿可以無限量接納你的煩惱重重。所以,我把藏在心裡多年的秘密對她說了。從此後,終於有人可以分享我對皓叔叔的情衷了。※※※「小槿,祝你生日快樂!」不知保時,薛老師已捧著一個小蛋糕站在我的身後了。「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感到訝異與欣慰,「哎呀,我自己都忘了。」「可是我沒呀!要不要許個願?」薛老師替我點起蠟燭,那一舉一動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姑姑。「我已經好久、好久,沒這樣許過願了。」看著那閃爍的火光,讓我又回憶起五歲那一年生B時的熱鬧景象。但,曾幾何時,我的生日逐漸被遺忘,連當年的願望也只成了大人們偶爾提及時的笑話一樁。至今再度回想,只剩心酸一場。「怎麼了?又想起你的皓叔叔啦?」薛老師最懂我了,一眼就瞧出我內心的起伏是為哪樁。「嗯!」我點點頭,說:「我覺得我好渺小,小到使盡各種招數他都看不到。突然這時:「季珊,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是皓叔叔。他興奮地衝到了鋼琴旁,不說二話地把正在彈琴的薛老師抱在胸前。「放開我,」薛老師嚇得拚命掙扎。
「不放,不放。這次我絕對不放你走。」皓叔叔激動不已,而抱著薛老師的手更是愈來愈緊。「皓叔叔快放手啦,她不是我姑姑,你認錯人了。」我大聲地喝了一句。果然,混亂停止了,留下滿臉羞紅的薛老師以及痛苦失望的皓叔叔,還有我無來由的憤怒。「小槿,你學鋼琴?」皓叔叔這時才注意到我。
「我有寫信告訴你。」我覺得委屈,原來我常熬夜寫給皓叔叔的信,不但是少有回音,連在他腦海中停駐的時間都短促到來不及留下印象。「哦,對,對,你跟我提過了。」皓叔叔硬是擠出勉強的笑容,頻頻掩著他卸不掉的落寞。今天,是他在軍中難得的休假日,也是我十五歲聊勝於無的生日,卻是這樣各懷心事中度過了。擱在桌上的生日蛋糕還引頸期盼著他的參與,但,他卻問也不問就走了。而我的心,再次痛了。
直到一天放學,已是高二的我提前一站下車,正恣意體驗著「踩在夕陽裡」的浪漫時,突然間,就在離我家還有五十公尺遠的巷口,我看見了一個久未謀面;卻熟悉依舊的身影與我兩兩地相對。他站在他家的紅色大門前,我佇立在兩側開滿杜鵑的小路上面,一股無須多言的電流頓時竄上我的心間,而這條長巷霎時成了鵲橋,引我們再度相會。「皓叔叔,皓叔叔。」我綻開笑靨奔跑向前,想像著久別重適後的他會是如何展開雙臂?春天的負有花的香味,而我的甦醒就在這千盼萬盼的一瞬間,百折裙下的腳步都是雀躍。眼看著我就要來到他的最跟前——突然間,一份無形的隔閡把我的腳步止在三步之遠,望著他壯碩寬闊的胸膛,我升起了莫名的挫拆與失望。「傻瓜,跑這麼喘。」皓叔叔露出一口白亮的牙,對我笑著「我這次不走了,我退伍了。」凝望過後,皓叔叔用一種感動般的眼眸對我訴說。「真的?」我高興得無法多說,只是兩顆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下,就怕一不小心就會滴落。「小槿,」皓叔叔的聲音沙啞了起來,他上前二步,站在我幾乎可以測量到他體溫的距離,「這些日子多謝你的信。」他說。「總共三百二十五封信,煩不煩死你。」我悄悄抹去了欲墜的淚,仰著頭,笑看著他眼眸中流露的所有。他,不語。只是緘默地看著我、看著我……欲語還休。
鵲橋上的我們是相逢了,可惜的是,我夏慕槿的角色不是織女,撫慰不了牛郎日夜相思的心。這一晚,老爸特地吩咐陳嫂準備了一桌子的豐盛,請了宣叔叔、蘇阿姨一起來為皓叔叔的退役慶祝一番。席間,老爸和宣叔叔為了炒熱全場的氣氛,拚命地把他們在醫院裡的笑話拿出來貢獻,當然,最捧場的人算是蘇阿姨了,她不但聽得津津有味,連笑聲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更精彩的是,她和宣叔叔之間的眉來眼去,簡直到了如人無人之境了。飯後,大傢伙去了客廳的沙發椅,我看見宣叔叔和老爸相互使了一個眼神。彷彿預告了下一場的主題。果然,在陳嫂沏好的烏龍茶香中,老爸咳咳嗓子先開口了:「從皓,什麼時候打算再辦復學?」皓叔叔手捧著小茶杯,在掌中搓來搓去,若有所思地回答:「我不打算復學了。」「季珊,她好嗎?」
「季珊很好,她三個月前生下了一個胖小於。」老爸口中的好,又何止這樁?據這幾年的觀察,魯志輝確實把季珊姑姑照得無微不至,雖然他的手已使得他退出了交響樂團的工作,但,魯志輝的藝術天分及不低的知名度下,他不但是幾所音樂學校炙手可熱的講師,更和季珊姑姑自組了藝術工作室,在短短的兩年中便在當地有了相當傲人的成績,為此,近來季珊姑姑的電話或來信已不再有皓叔叔的名字,而替代的是魯志輝,是工作室,還有她的小BABY。季珊姑姑是幸福的,我很肯定。
但我的皓叔叔呢,不就更無期待之日了。
輕輕開啟了他的房門。均勻地打呼聲教我更小心謹慎。望向窗台前的一隻水晶花瓶,印象中那瓶裡只有香水百合的清芬身影,而今,香水百合的主人早已離去,只剩這瓶,孤零零地無人問津。但,今日起,它不會再落寞孤寂,因為我將把屬於夏慕槿的黃色玫瑰栽落於它透明的瓶裡,而每一株新鮮嬌嫩的花都將是我的心,只要我不放棄,花就不會凋零。輕輕地將手上的玫瑰花插進瓶裡,是十八歲的我誓師進駐冉從皓的心意。我有千軍萬馬的勇氣與毅力。走近皓叔叔的床邊,凝視著他沉睡的臉我不禁升起了溫柔的感覺。多希望,他甜美的夢中有我的容顏。
這一天,薛老師邀請我們兩家人去她老家經營的農場度週末。老爸當時沒有答應。所以,我的臭臉幾乎是整天擺著,不但,老爸受不了,連巷子裡的流浪狗、流浪貓都紛紛走避,似乎只要讓我看一眼,身上便會著火。於是,在一番討論後之下,老爸接受了薛老師誠懇的邀請,在一個連續假期的日子裡,我們冉家、夏家一行人,來到了薛老師老家經營的一處度假家場休場。「我可警告你,對像別搞錯喔!」蘇阿煞是鄭重地對我說。
「宣叔叔,救命哪,你女朋友好凶啊?」我邊閃邊叫地跑向那片全是芒果的樹林。「夏慕槿,你再叫,我非把你的秘密抖給冉從皓知道。」蘇阿姨的「恐嚇」,讓我嚇了一跳。「秘密?我有什麼秘密?」我就不相信蘇阿姨有通天的本領,連我和薛老師的「密謀」都知道。」「少來了。這還跟你的薛老師有關呢!」
我看著蘇阿姨,心裡七上八下。
「小槿,別裝蒜了,誰不知道這次來度假全是你安排的嘛。」
「這算什麼秘密。」我突然有些好笑起來。
「可是,你想將薛淺晴神不知鬼不覺地介紹給冉從皓就是秘密,放心,我是守口如瓶。冉從皓那驢脾氣拗起來一走掉,那不豈辜負了你的一番美意……」我一下楞在了當場。
皓叔叔決定去加拿大的父母身邊,進入家族裡的企業。
今晚,是我們為他舉辦的送別宴會。
我站在花園中,黑慕下的厚重沉靜,那規律的蛙鳴聲更像是大地心跳的頻率,還摻雜些輕碎緩慢的腳步聲——是皓叔叔嗎,我聽見了自己的內心的渴望,我不敢回頭證明,怕是萬一回首。「夏小姐,有榮幸請你跳雙舞嗎?」從背後乒乓嚇我一跳的,是扔了酒瓶的皓叔叔。直到音樂換上了呢喃的「昨日重現」,我才尷尬地發現,不知何時,我們的手早已緊緊相握在一起,而他那熱熱的掌心,似乎透露著一股奇異的力量。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而我們就在這動人心弦的音樂中相互凝望。
突然間,埋於心底的一個問題如野馬脫韁而出:「有沒有人可以替代季珊姑姑在你心裡的一切位置?」「沒有,世上絕無僅有。」斬釘截鐵的回答,頓時教我的心陣陣抽痛。
「你怎麼可以如此肯定,你怎麼可以……」我的反應是有些激動、有些無力。而他的神似乎有些訝異,他凝望著我的眼眸正發出探索的訊息,一個警覺,我別開臉了,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星月。
「嵐屏,替我多照小槿。」
「大哥,祝福你們夫妻。」
塵沙揚起一輛黑色的富豪載著我的他也離去。這時我的,才想起,忘了與他道別離。一步、二步,我忐忑不安,三步、四步,我仍在猶豫,終於,我愈跑愈急,在謝了一地杜鵑花的路上,我拋開所有持,朝著那輛轎車吶喊而去——「皓叔叔我等你,你的小槿永遠會在這裡等你。」
就在車子轉人大道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玻璃窗內皓叔叔的臉有了似曾相識的神情。那是季珊姑姑在時,才有的溫柔繾綣。這可是他來不及出口的心意?而我,笑了。淚中帶著的初夏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