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小的管理憩園整整三年了,從未聽過有個叫仙兒的奴婢,老爺您是不是弄錯了?」管家楚安被他熾燃的怒焰給嚇得雙唇猛打顫。
「放肆,昨兒小蝶才帶她來見過我,而且……」而且寅夜時分他還親眼目睹仙兒偷偷翻牆而出,若非他另有要事在身,無法跟上去瞧個究竟,也不至於讓她徹夜不歸。
「既然小蝶認得她,那等小蝶明兒個從鄉下老家回來──」楚安難得看他發那麼大的脾氣,何況還只是為了一名走失的奴婢。太反常了!
「我等不及到明天。去!無論用什麼方法,今晚掌燈之前我一定要見到她。」
他的火氣說上就上,沒有借口,也沒有理由。
完全無跡可循的無名火只說明了一件事──他執拗地、孤意地想見仙兒,過度渴望令他焦躁窒悶,胸臆紊雜。
摒退楚安,怒步邁向書房,他一如往日,負手佇立在那四幅傾心力完成的水墨畫前,回憶自己昔日淒愴的傷痕,舔舐那段滿懷嗜血、希冀快意恩仇,卻運途多舛的歲月。
牡丹!他曾十分輕賤、鄙夷的花中之王。
當年他搗碎牡丹作畫時,將其精、氣、神、髓蘊藉潛藏於其中四幅,唯獨其中一幅,他別具私心地描繪了一名水袖掩面、裙裾翩然的女子。
那女子……咦?!那女子呢?
楚孟揚撫向宣紙上空白了一大片狀極突兀的地方,百思不解。
為何原先繪於其上的仕女會平空消失?
沒道理呀!這兒既沒艷陽曝曬,亦絕無可能有人膽敢以濕布拭去,且即使如此,也必留下蛛絲馬跡,然這上頭光滑無瑕,猶似天成。
他不信邪,將畫作自牆上移到案前,仔細端詳……雙眸光彩逐次淡冉,換上來的是怒駭復加的烈火。
「仙兒!仙兒!」他扯開喉嚨大叫。
小蝶不是說書房的打掃維護全是仙兒負責的?她到底在畫作上動了什麼手腳?
楚安在廊下聽得心驚肉跳,口中喃喃念著阿彌陀佛,祈求這場暴風雨快快平息。
「啟稟管家,門外來了一名婦人想求見老爺。」看守大門的何桎立於階下,低聲道。
「去去去!老爺現在誰都不見。」誰見了誰倒楣。
「但她自稱是老爺的表妹。」要不是身份特殊,他才沒膽進來通報。
楚安一愣,「叫什麼名字?」
「叫蘇月琪。」
「誰在外頭鬼鬼祟祟?」楚孟揚「砰」一聲打開書房木門,氣勢雄偉地立在門前。
「是……是小的,有位自稱是表小姐的姑娘──」
沒等楚安講完,月洞門下已匆匆走來一名樸衣素服、瘦削清麗的女子,跟在她後邊的還有三名憩園的奴僕。敢情是因為攔不住她,急如星火地進來領罪。
「表哥!」蘇月琪孱弱地跌扑在石階上,未語先垂淚。
楚孟揚用陌生而冷冽的眼定定睇向她。
「表哥,我知道你還在恨我,可……我真的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她蒼白憔悴的臉已不復往日姿色,僅眉目流轉之際猶有他曾經癡迷的麗容。
「出去。」楚孟揚蓄意地面無表情。
「表哥!」蘇月琪撲向他腳邊,淚水豆大滴落於兩頰。「你不問我為何這般狼狽,為何走投無路?」畢竟他們是有過婚約的呀!
「對於不相干人的遭遇,我向來沒興趣知道。」他冷眼冷心地踹開她的身子。
「表哥,」蘇月琪咬咬牙,「如果連你都不肯收留我,那我──我只有死路一條。」
「隨你。」他的黑瞳在笑,一種陰狠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法。
是她先對不起他的不是嗎?這女人根本沒資格以死要挾他,早年的落魄滄桑讓他練就一身的鐵石心腸,再多的淚水,也休想換取他丁點的悲憐。
由著她沮喪著地,楚孟揚面色寒郁的踩著步子走開,迅速如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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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倚紅眼中,仙兒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頭號搖錢樹。她恩威並施,教仙兒細勻鉛黃,對鏡梳妝,學習唱曲彈琴。
今日,是她被拐入青樓的第十六天。倚紅千挑萬選,為她找了一個高官富佬,收取五百兩開苞金,準備讓仙兒正式掀簾接客。
窗外拂過一陣細風,榻前俏立了一個人影,於煙燈閃爍中,美得不近情理。
「倚紅閣的門檻快被我踩平了,竟有這麼個人才,虧你藏得密不透風。」高官目不轉睛,只是一臉垂涎的傻笑。
「好酒沉甕底,五百兩銀子,總不能叫您白花了。」倚紅抿嘴一笑,紅袖淺斟,遞給他一杯貴州茅台。
這位富佬的官位是花錢捐來的,一對吃人的斜眼,兩排黃垢黑牙,舉止粗魯得令人作嘔。他為仙兒「擺房」,倚紅院從上到下算是開了眼界,說不出名字的古玩奇珍堆滿新房,擦手的布巾每一條穗子掛了一隻金元寶。僕婦偷咬了一口,金子成分十足。
奢靡到了這等田地,眾人唯有艷羨歎息的份。
仙兒無措地,由著倚紅擺佈……方才猶喧騰熱鬧的閨房,一下子變得沉寂駭人。
那高官扯過她的袖子。仙兒倉皇琢磨如何對付下一步可能作踐她身子的嫖客。
她並非弱不禁風,且有足以護身的法術,倘若情勢危急……她寧可再輪迥一世,也不要受此凌辱。
「怕什麼呢?一回生、二回熟,再來你就生冷不忌,老少皆宜了,哈哈哈!」
抓破她的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高官淫心揚起,出手更形粗暴。
仙兒暗地裡纖指握住扇柄,往他天靈蓋重重敲下──「臭婊子,媽的找死!」
仙兒不敢遲疑,撩起裙裾,慌忙衝出繡房,奔向大廳,驚擾一廳尋歡的客人,以及甫拾級上樓的楚孟揚。
呵!夢裡尋她千百回,而她──凝目注視眼前的女子,由一名素淨純樸的丫鬟,蛻變成千嬌百媚、曼妙婀娜的青樓艷妓?!
「老爺,救我。」仙兒不假思索躲進他懷裡去。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救得了她了。
他當然要救她,雖然他來此的目的不是她,但既然讓他遇上了,就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楚老爺,請高抬貴手,這丫頭不懂事,她是我的──」倚紅膽怯地打躬作揖,深怕得罪這位權傾一時的大倌人。
「你的?」楚孟揚星芒益形凌厲,揮袖抹去仙兒臉上濃烈的粉彩。「看清楚,她是我憩園的丫鬟,是楚某手底下的人,你連我的人也敢擄掠?」
「這,這……」倚紅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虛地堆滿笑容,強作鎮定,「楚老爺,您該不會弄……弄錯──」
「住口!」在他面前裝瘋賣傻?找死!
楚孟揚低下頭,輕柔詢問懷中嚇壞的人兒,「是誰把你捉到這兒來的?」
「兩個地痞流氓,在天後宮裡。」仙兒顫聲道。
「把人交出來。」他的命令絕無轉圜餘地。
倚紅很清楚,如果不乖乖照作,楚孟揚鐵定有本事將她窮畢生心血建立起來的樓坊夷為平地。
「人現在不知去向,請寬限一天的時間,我保證親自押解到憩園,交予楚老爺處置。」夜路走多了,遲早踢到鐵板,只沒料到,那兩個兔崽子,居然給她捅下這麼個大漏子,存心害死她。
「嗯。」他淡然點頭,比之旁人的張牙舞爪更顫動人心。森幽陰沉的黑眸和糾結的眉宇,源源匯成蓄勢待發的張力,週身上下透著濃重的危險訊息。
楚孟揚右臂擁住仙兒,昂然且目中無人地步出倚紅院。
清冷涼夜,馬車達達轉入荒郊別道,四周立時闃暗,寒氣逼人。
仙兒和楚孟揚面對面坐在馬車上,寒風梳櫛她的長髮,一綹飛掠過臉龐,讓他給拂了開去。
「多謝。」兩翦水眸與他對上,忙別過臉避開。
她欠他一個解釋,他正捺著性子等著。
「為什麼不看著我?心虛?」他的嗓音順著鑽入布簾的冷風掃過,鷙猛的眼神,銳利如刀。
「我既沒做錯事,何來心虛?」仙兒不敢直視他,實乃這一身不倫不類的裝束教她渾身不自在。
楚孟揚嘴角微揚,「那麼告訴我,你四更天跑到天後宮去做什麼?」
廟寺裡的僧侶待至五更方作完早課,允香客入廟膜拜,她一早到天後宮去做什麼?
「我正巧路過。」
「從何處路過?」他咄咄相逼,不容仙兒打馬虎眼。
「不知道。」她看著他:「我人生地不熟,只曉得那是一處廢置的宅子。」她以為這樣含混其辭,便可瞞天過海。
儘管她尚未領教過楚孟揚的手段,可從他陰惻悍戾的臉容判斷,一旦讓他知道她和阿郎居心不軌,篤定不會有好下場。
但萬萬始料未及,楚孟揚對整個洛陽城方圓數百里瞭如指掌,即便阿郎武藝高強、神出鬼沒,一樣難逃他的法眼。
「清坡門北郊的張家舊宅?」該處斷牆殘垣,龍蛇雜處,是好女孩就不該涉足,仙兒非僅私自離園,徹夜不歸,還……楚孟揚厲眸上揚,冷霜罩臉。
希望她沒做出傷風敗俗、有辱憩園聲譽的事。
他不再追問,等著仙兒自圓其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總之我……我家裡來了人,約我在那兒碰面。」她心下惴惴,自袖底取出一枚小鐲子遞給楚孟揚,「我娘過世了,這是她留給我的遺物。」
「噢?!」他將信將疑,卻並不伸手接下小鐲,反倒直勾勾地盯著她瞧。「你家住何處?」
就曉得他會有此一問,隨便謅個地名給他。「伊川山淨慈寺西側朝右直走,約莫半個時辰便可到達。」奇怪,怎麼念起來挺順口的?難不成她在那兒住過?
楚孟揚似笑非笑,一眼看穿她在說謊。
清坡門位於憩園以東,而伊川卻在憩園西陲,她的家人除非吃飽撐著,否則幹嘛繞個大圈子約她在張家舊宅子見面?
亂打誑語的女子最是可疑,他遲早會查出她在隱瞞什麼。
仙兒討厭看他跋扈飛揚的神色,即便他適才救她逃離倚紅的魔掌,然而她就是沒辦法打從心底感激他,總覺得他之所以那麼做,純粹是為了彰顯他不可一世的權勢。尤其他深邃仿如無邊汪洋的黑眸,老是有意無意、莫測高深地往她身上瞟,更是攪得她心神不寧。
掀開布簾,仙兒佯裝瀏覽街景,藉以平復空前紊亂的思緒。
登時,她瞥見了一個人。「停車!」她忘聲驚喊。
「怎麼回事?」楚孟揚倉卒倚向車窗前,朝外張望。
「是水旺伯,他──」仙兒沒留意他與自己近在咫尺,猛回首,竟與他的悍頰撞個正著……「對不起。」
「他又是你的什麼人?」楚孟揚不動聲色地挪開彼此的距離,以便清楚審視這位渾身飄溢馥郁花香、困窘得面紅耳赤的女子。
「恩人。」仙兒撥開木栓,忙不迭地衝下去。「水旺伯!」
「呀!」水旺伯淒眩著老眼望向來者,「哪位呀?」
自上個月前,在東門市集慘遭兩名惡棍打傷後,他就一病不起,今兒個勉強拐到攤子前幫忙看顧買賣,也只能歪在躺椅上,氣虛聊勝於無地吆喝。
「是我,您還認得嗎?那個被綁走、害您平白受罪的女孩。」堂堂一名仙子,竟受凡人如此重恩大德,真是汗顏!
「是你呀!你……」水旺伯看她穿著一襲湘裙碾絹綾紗,五色桃線配上大紅光素緞子,髮髻結成香雲,翠梅鈿兒齊插,排草梳兒後還斜戴了一朵紅花,心想大事不好,「那王八羔子把你壓啦?!」
「不打緊,我現在是自由身了。」仙兒邊望楚孟揚,盼他伸出援手,至少幫忙將水旺伯送往藥鋪醫治。
「你走是不走?」楚孟揚口氣極差。救她逃出火窟已是仁至義盡,識相的就不該做非分之想。
他不要有同情心,慈悲心腸只會讓自己更痛苦、更軟弱,他的心老早在五年前的風雨夜便死得乾乾淨淨。
飽經世態炎涼淬煉過的楚孟揚只想做冷酷無情之人,誰都休想用可憐兮兮的模樣折磨他的良知,博取他的襄助。
「不走,我要留下來照料水旺伯,直到他康復為止。」
知恩圖報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她豈能連「人」都不如。
「憩園的奴僕一律不准無故滯留在外。」他半垂著眼,以俯瞰之姿睥睨人群。
「這……這是哪條明法條件規定的?」都怪小蝶情急口快,將她貶為奴婢,令她百口莫辯。
「我。」他的命令就是王法,違逆他絕對比犯了王法還要淒慘數十倍。
「你回去吧,我不礙事。」水旺伯慈藹地拍拍仙兒,要她放寬心。
「不成,我先送你到藥鋪看病。」楚孟揚的權勢只能唬喝凡人,她才不怕。
「傻孩子,沒有用的。」水旺伯掙扎地歪回椅背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為什麼?」他看起來不像病入膏肓、無藥可治的樣子。驚鴻瞥見水旺伯的粗衣布衫,她立刻明白了,「是錢的問題對不對?」
水旺伯無語,用黯然的沉默回答她。
仙兒摘下頭上、手上所有的飾物,一古腦塞進水旺伯手中,「這些夠不夠?」
水旺伯一陣苦笑。
「沒關係,我去想法子,你忍著點,務必等我回來。」
一旋身,美目映入楚孟揚長身玉立卻無比冷岸的背影,她朱唇微啟,頓了頓又重新抿緊。
他不會幫她的,充其量她不過是憩園的一名「黑籍」奴婢,他有什麼理由要幫她?自嘲地冷凝一笑,仙兒細步香塵,往反方向踅回倚紅院。
來此世間,目的在贖罪,受的苦越多、煎熬越深,則越能早些重返南天門。
當妓女……有何不可!
「站住!」冷沁沁的嗓音來自九冥幽府般,迫人血液疾凍。
「你無權阻止我,我不是憩園的丫鬟,我只是偷偷潛進去戲耍,不小心讓你撞見的小小女子。不信你可以回去問小蝶或其他任何人。」
憩園上上下下,保證沒有人認得她,更甫提登錄於冊。
「是又如何?我楚孟揚要的人,就算是九重天的神仙也勢在必得。」
清冽冰冷的光束自他狂狷野烈的眸子射出,令仙兒興起一陣寒涼。
「你也想學那兩名惡棍,當街強搶民女?」仙兒膽怯地擺開架式,等著他一動手,她便馬上高聲呼喊。
「搶?」楚孟揚邪惡揚唇。
如此卑劣的舉動不屬於他楚大爺,他會讓她乖乖回籠,她已注定了是他的獵物,無濟於事的掙扎只不過強作困獸之鬥而已。
他走了,僅輕輕揮動衣袖,未留隻字片語。
黑夜突然變得猙獰,仙兒心中的疑懼無止境地蔓延,幾吞噬了她。
她真的要去當妓女了嗎?她一級一級走下石板階,走完最後一階,回首遠眺──馬車落入煙塵,消失於寒夜之中。
她無奈回轉煙花地,準備展開前程未卜的風月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