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鼻尖蹭著她的鼻尖,沒有吻,卻比吻更令人陶醉。他低低啞啞的聲音在她耳邊誘哄:「懶貓,起來洗個澡,我去買早餐。」
「嗯。」她像天下所有被寵愛的小女人一樣聽話,雖然那個寵她的男人還沒她大。
洗了個熱水澡,她換上自己的衣服,坐在鏡子前面吹乾長髮。鏡子裡的女人面色桃紅,迷濛的眼睛波光瀲灩,乾燥的嘴唇同樣紅艷艷的,滿臉洋溢著幸福和滿足。她的喉嚨已經不痛了,凍傷似乎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她將頭髮隨決用一條絲帶綁好,第一次仔細打量他的房間。像許多單身男人的房間一樣,又髒又亂。地毯上,沙發上,衣櫃上,到處都是隨意扔置的髒衣服;一次性飯盒、水杯、餅乾袋、方便面空碗和空的湯料包堆在大茶盤裡;純淨水桶裡剩不到半杯水;醫藥箱的蓋子敞開,酒精棉被扯得一團亂,老天,酒精居然沒蓋蓋子。一個日常生活一團糟的男人。
她打開冰箱,不出所料,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方便面、火腿腸、蘇打餅乾、啤酒、松花蛋、冷凍層有一塊黑黑的,硬硬的,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肉。儲藏櫃裡是上次他生病時她給他買的奶粉,大棗蓮子羹,紅糖,還有一瓶威士忌和兩條香煙。還好,他沒有把香煙也塞到冰箱裡。其作的地方空空,廚房乾淨得只剩灰塵,灶台、洗碗池、砧板和地面上的灰塵厚而均勻,顯然絕對沒人進來打擾過。不用說,櫥櫃中同樣什麼也沒有,根本找不到一樣可以稱之為炊具的東西。她立刻聯想到他的營養不良,這樣的生活方式,營養會良才叫怪。
蕭囂回來時,旭陽剛剛收拾好垃圾和髒衣服,正在找洗衣粉,他有一台最新型的全自動洗衣機。
「旭陽,吃早餐了。」他探頭進來,「找什麼呢?」
「洗衣粉。」
他打開一個櫃子,拿出一個扁扁的空袋子給她,「沒了,你勉強忍一下,回家再洗吧。不然,放烘乾機裡烘一直,跟洗過的差不多。」
她抓過他的衣襟,鼻子湊到領口聞了聞,推開道:「真臭。」
「才不會。」他抗議,「這件是今早新換的。」
「那也臭,誰知道洗過了沒有?」
「真的洗過,」他翻開領口,「你看,白白的,連汗漬都沒有。」
「行了,信你了。」她笑著拉他坐下。早餐是綠豆粥配肉餅,盛的依然是一次性塑料碗。
她將早餐殘羹一併塞進大垃圾袋裡,皺眉道:「你早晚死於白色污染。」
他嘻嘻笑著,「方便嘛。」
「怎麼不請個鐘點女傭?」「沒什麼好收拾的,我通常都不在家,也不喜歡別人亂動我的東西。」
她將垃圾袋裝好,他主動提到門口。
「我動了,你也不喜歡?」
「喜歡。」他回過頭來抱她,得寸進尺地笑,「你當我的鐘點女傭好了。」
「臭美。」她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瞪著眼道:「快,跟我一起收拾房間,家就該有個家的樣子,亂糟糟的豈不是成了豬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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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明几淨的感覺真好,旭陽迎著陽光深深吸了口氣,卻發覺他望著整間屋子發呆,眉宇間憂愁更濃了。
「怎麼了?不喜歡房間乾乾淨淨的?」
「不是,」他笑了笑,「只是不習慣。收拾和這麼好,離開的時候會捨不得。」
「怎麼會呢?」她圈上他的頸項,「搬了新家,一樣可以收拾成『家』的味道。」
他沉默了,輕柔地吻著她的頭頂。良久之後,低歎一聲道,「Jackey說得沒錯,你的確是個適合娶回家當老婆的女人。」
她的心一顫,他在暗示什麼?變相的求婚麼?「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她現在卻迫不及待地想踏進「墳墓」。她二十六歲了,想要有個家,有丈夫,有孩子,有人疼,有人寵,有人撐起一片天。重要的是,她想每天早晨張開眼睛就可以看到他。
她偎近他一些,試探地道:「我正等著人來娶。」
他像被雷擊中,渾身猛地一顫,迅速推開她。她也像被雷擊中,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反應。他們的臉同樣蒼白,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痛苦,壓抑,掙扎和為難。她揪緊胸口,跌坐在沙發上,淚水速湧時雙眼。娶她,居然會了痛苦。那麼他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她不適合他,對嗎?
看到她的淚,他的臉更白了,顫抖地伸出雙手,喚一聲:「旭陽,我……」
她別過臉去,不想看他,被拒絕的是她,受打擊的也是她,他憑什麼露出那種痛苦絕望的表情?她眨掉眼中的淚水,啞著聲音,一字一句道:「告訴我,我在你心裡究竟算什麼?」
「你……」她等待著等待著,沒有聽到他的答案。這是不是表示,什麼也不算?她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她的聲音碎而堅定,「告訴我,你愛我嗎?」
他微微踉蹌了一下,沙啞地喚一聲:「旭陽。」
她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他,話音字字從牙縫中迸出,「『是』還是『不』,『愛』還是『不愛』,『點頭』或者『搖頭』,只有兩種答案,這麼難以選擇麼?」
他看著她步步進逼,居然不能言語,不能移動。他不能說「不」,他無法對著她的眼睛欺騙她也欺騙自己;他也不能說「愛」,因為一個「愛」字代表的責任太沉重,他根本承擔不起。
她的臉幾乎貼上他的臉,呼吸吹到對方臉上,她看著他,突然大喝:「回答我!」
他動也沒動,緩緩閉上眼睛,頹然道:「是,我愛,可是--我不能娶你。」
她的心有片刻停止了跳動,他把她拋上雲端又毫不留情地踹下來,讓她跌得邊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她搖晃了一下,虛弱無力地喃語:「我明白了。」
她突然開始滿屋子亂轉,目光渙散地四處游移。
「旭了,」他抓住她,「你幹什麼?」
「我要回家。我的大衣呢?鞋呢?給我,我要回家,讓我回家。」說到最後,她幾乎像個孩子一般地吵鬧了。
「好,好,我送你回家。」他哄著她,「大衣和鞋在車上,我拿給你,你先坐下,坐下好嗎?」
「不,我自己下去拿。」她穿著毛衣和拖鞋就往外跑。
「旭陽。」他從後面抱緊她,「別這樣,你不能這麼出去,凍傷會犯的。」
「不,放開我。」她奮力掙扎,不要他的關心,不要他的懷抱,不要他的多情與無情。「放開我,不要你管。」夠了,她受夠了,她傷的已經夠重,只想回自己的家,遠離他,獨自舔舐傷口。他的每一分關心,都像一根針,刺得她遍體鱗傷。怎麼就學不乖呢?還體貼地替他找借口,天真地以為他的反反覆覆是因為啟軍。不,不是,他還是那個蕭囂,那個痞子,那個毫無責任感的大爛人。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外表,卻不能改變的他的本性。她受夠了,也看透了。
「旭陽,旭陽,你冷靜點。」他一路與她奮戰,費力地將她弄回室內,不斷安撫,「旭陽,冷靜點,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什麼都不要聽,你放開我,你……唔!」他用唇舌抵住了她的歇斯底里,成功地制服了她的掙扎。
她在他懷中漸漸平靜,木然地承受他吻,不再昏亂,興奮,燥熱,甜蜜,剩下的只有屈辱,心寒和麻木。等他結束這個吻,她靜靜地望著他,靜靜地開口:「我要回家。」
沉默,窒息般的沉默,蕭囂一邊開車一邊留意旭陽的反應,生怕她再做出什麼激烈的舉動。從上車開始,她就窩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日本妞造型的平安符,神情卻傳飄出好遠好遠,他真怕眨眼之間,她就會消失。
車子在她公寓前面停下,引擎聲止息,她依然動也不動。
他試探地輕喚:「旭陽?」
她目光緩緩移開平安符,有了焦距,自己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車。
「旭陽,」他跟著她下車,「我送你上去。」
「不必了。」她冷冷地看著他,「放心,我不會做傻事。你教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比什麼都寶貴,失戀了又如何,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個男人。」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開。那一頭飄逸柔軟的秀髮在寒風中飛舞,空氣中飄著一縷淡淡的馨香。
蕭囂右手摀住胸口,摸到襯衫口袋裡一枚硬硬的,小巧的,細長的淺紫色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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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旭陽蜷縮在床角,懷裡抱著被子,呆呆地盯著花瓶中那朵枯萎了的黃玫瑰。電話答錄機機械地播放--
「旭陽?是媽,過節了怎麼不給家裡打個電話?工作很忙麼?要注意身體啊。」
「旭陽,我,老四,我兒子整天念叨要見小乾媽呢!想你。」
「林工,你的感冒還沒好麼?大家說年假要去滑雪,你去不去呀?還是你要回家?祝你早日恢復健康。」
「旭陽,是我,啟軍,你在家麼?聽到留言給我回個電話,我很擔心你。」
答錄機「啪」的彈起。擔心她?哼!也是一個說她適合娶回家當老婆卻不願意娶她的男人。她該問問靳朔,他想不想娶她。這年頭,是壞女人和情婦的天下,適合娶回家當老婆的女人得不到愛情,也得不到幸福。
一個人窩在床上想了許多,情緒不再那麼激動,有些事也想明白了。蕭囂是個企業小開,年輕英俊瀟灑多金,有風流的本錢,他的燦爛人生才剛剛開始,正是揮霍大好青春的時候,一火車的女孩子跟他屁股後面尖叫,憑什麼讓他為她這段干木頭放棄一整片森林?她,林旭陽,不過是平凡的二十六歲的老女人,轉瞬就要人老珠黃,即使他有一點愛她,多半也是因為三年前挫敗的不甘,或者加上她的成熟和媽媽味道,憑什麼他要冒險跟她踏進婚姻的墳墓?人家不是說了,愛她,但是不能娶她。現在年輕人追求浪漫刺激,她這種女人,跟他玩不起愛情遊戲。
別傻了,林旭陽,人魚公主注定得不到王子的真愛,注定要化為泡沫。紅玫瑰才代表愛情,黃玫瑰只代表分手。她衝過去抓起花瓶,狠狠地砸到牆角,碎了一地的瓷片,如同她碎了一地的心,再也拼不齊了。
旭陽仍然每天上班,下班,做設計,打遊戲,吃飯,睡覺。無論怎麼薄利的case她都接,無論怎麼緊迫的方案她都可以按時完成,她幾乎成了一台沒有感覺的工作機器。她總是對自己說:有case就有錢賺,做得好就有信譽,有信譽就有名氣,有了信譽和名所,跳槽的時候就更有資本。沒人娶,那就自己養自己,總不能讓年邁的父母操心。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年假的滑雪她沒去,借口回家,實際也沒回家,怕母親看出她的失意。包了餃子,做了葷素齊全的一桌年夜飯,看看春節晚會,辭舊迎新日子就這樣過去了,跟一年中其他364天沒什麼區別,日子麼,一個人同樣能過。聽說蕭囂也沒去,好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具體情形小沒說,她也沒問。病不病的跟她有什麼關係?她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情人,連女朋友都算不上。前一陣盛傳他與虞薇譜出戀曲,結果年假過後就曲終人散了。看,就連緋聞她都搭不上邊。但是聽到他病癒上班時,她依然感到鬆了口氣。時間問題,她告訴自己,她只是需要時間來淡化對他本能的母性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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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假之後進行定期討論會,這也是旭陽銷假上班之後第一次見到蕭囂。他更瘦了,臉色呈現不自然的蠟黃,眸子依然烏黑明亮,眼眶卻深深凹陷,顯得眼眸更加深邃,是大病初癒的關係麼?阿明的筆掉到地上,驚醒了旭陽,她才發覺好又不由自主地觀察蕭囂了。真沒出息,她暗罵一聲,將注意力挪回做報告的同事身上。聽著聽著眼光不受控制地飄向主位,看到蕭囂疲憊地微合雙目,好像下一刻就能睡著。他怎麼總是照顧不好自己呢?一定又睡眠不足了!
會議結束了,旭陽搶先往外走,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上前詢問他的身體狀況。走得太急,迎面撞上匆匆而來的靳朔,手中的文件散了一地。靳朔眼明手快地扶她一把,免去了她摔倒的慘狀。
「靳先生,對不起。」旭陽急忙道歉。
「該我說對不起才是,沒撞壞吧?」
「沒事。」旭陽笑笑,接過同事幫忙撿起的文件,朝靳朔點點頭,跟大家一起走進電梯。
待電梯門關上,蕭囂才問:「Jackey,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晃?」
靳朔拉著他回到會議室,劈頭就吼:「你腦袋裡在想什麼?簡醫生的化驗單還沒出來,你就跑回來給我上班?不想要命了?」
蕭囂淡淡一笑,「出沒出來有什麼關係?我在醫院多躺兩天,結果也不會改變。」
「你這說的什麼混帳話?就你這牛脾氣,就算這次沒事,早晚也要折騰到有事。Joe,當我拜你,敗血症啊,搞不好會要命的,這不是開玩笑。」
「我知道。」蕭囂輕輕一歎,「我比誰都清楚。」
「清楚你還……」望著他漫不經心的神色,靳朔一屁股坐到他對面,搖頭道:「真是敗給你了,這才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再這樣,我只能去找林旭陽了。」
旭陽跨出電梯,目光仔細搜尋地面,看到會議室門口一個小小的東西閃著金光。果然在這兒!她上前拾起金筆,就猜可能是剛剛撞到靳朔的時候掉的。她起身剛想往回走,發現會議室的門居然沒有鎖,還有誰在裡面麼?
意外地,她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而且還是從靳朔的口中說出。
蕭囂急切的聲音道:「你找她做什麼?」
「我看這個世界上,除了蕭爺爺,只有她的話你才會聽。」
蕭囂黯然道:「別跟我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別以為我不知道,剛才那一眼,我就看得出來那是個為愛憔悴的女人。她那麼憔悴為了誰?你這自暴自棄的樣子又是為了誰?我就不明白,你推開她是為了愛她,還是為了你自己能早點死?」
死?旭陽抽了口涼氣,他們在說什麼?誰要死?
蕭囂煩躁地道:「你不要管我們之間的事好不好?」
靳朔瞪他一眼,「如果不是把你當兄弟,我才懶得管。你這樣對林旭陽不公平,你怎麼知道告訴她事實她無法接受,也許她寧願守著你這個病癆鬼也不願意你推開她。」
蕭囂喝道:「別說了!」「我要說,」靳朔激動地站起來,「你是個膽小鬼,你怕她知道真相之後拋棄你,所以 先拋棄她。你寧願先傷害她也不願意她來傷害你。」
「不是不是不是。」蕭囂將椅子掀翻在地,「我不是怕她傷害我。她太善良了,根本就不會傷害我,如果她知道我有低蛋白血症,只會更愛我,不會拋棄我。正因為這樣,我死的時候她會更痛苦。」
低蛋白血症?旭陽踉蹌下,她不知道那是什麼病,她只知道蕭囂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能娶她。原來他說的「不能」,不是「不想」,而是因為他得了一種致命的病。
「你太悲觀了。簡醫生不是說,只要不引發敗血症,就不會死。」
「不引發?一受傷就血流不止,任何部位發炎都可能感染病菌,你告訴我,這麼弱的免疫力怎麼能夠不引發?你再告訴我,你可曾看到一個不曾轉化為敗血症的病例?」
「可是,可是我們可以注意保護,蕭爺爺活到了六十四歲。」
「那我父親呢?他只活到二十五歲。而且,爺爺最後不還是去在這上頭?他從發病到去世只有三個月。」
「Joe,你不能只往壞處想,蕭叔叔去得早是因為當時不知道這種病會遺傳。」
「現在知道了!我身體裡流的血隨裡會要了我的命,我連自己的生命都保證不了,怎麼保證給一個女人幸福?聖誕夜那次感冒,還有前幾天的發燒,幾乎把辜爺爺和廖叔叔嚇個半死,我怎麼能讓她陪著我時時刻刻生活在恐懼之中?旭陽跟天嬌的個性不同,你也說她適合娶回家當老婆。她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家庭,一個疼她愛她的丈夫,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我能給她什麼?我甚至無法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
旭陽捂緊嘴,拚命擦著眼淚。她不能讓他發現,絕對不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她,為了讓她少傷心一些,所以她不能讓他看到她的心為他疼得快死掉了,不能讓他知道碎裂的心正忍著劇痛一針一線地縫合。
靳朔抹了抹眼角,「你這傢伙,真是個癡情種子。唉!我看我也勸不動你了,不過有句話還是要說:如果你真的愛林旭陽,就好好保重自己,別死得太快,至少等她徹底將你忘了之後,否則到時候她不止會恨你,更會恨她自己。」
蕭囂笑著捶了靳朔一拳,「你這傢伙,名副其實的損友,我真是誤交匪類。」
兩個人都笑了,笑聲中有真誠,有友誼,有理解,有相知相惜。
旭陽知道他們快出來了,匆匆轉向樓梯間,一種狂奔下去。眼淚像洪水決堤一般洶湧而來,她的視線模糊了,眼前一幕幕閃過曾經與蕭囂在一起的情景:尾牙舞會過後的冷漠;聖誕節日出時的安靜;黯然神傷地跟她說生命很脆弱;看著室內窗明几淨時憂愁地說離開時會捨不得;既痛苦又無奈地告訴她愛她但不能娶她。
林旭陽,你是個大白癡,這麼多的跡象都暗示著不尋常,為什麼你沒有發現?為什麼你不曾懷疑?你是個自私鬼,始終抱著三年前的成見不曾真正放開,受了傷只會一味沉浸在悲痛裡,指責他,怨恨他,為什麼沒有想過他的反反覆覆也許有不能說的苦衷?為什麼不試著體會他隱藏在憂鬱背後的深情?
她一路衝到停車場,靠著一輛車蹲了下來。想哭,這裡是個最安靜的地方,而此刻,她發現自己居然哭不出來了。為什麼要哭?哭是最懦弱的表現,蕭囂選擇隱瞞她,推開她,是不是就因為他覺得她是個承擔不了風浪的女人?還是,其實他也是懦弱的,寧願選擇逃避,選擇回憶,也不願面對她可能給他的否定答案?或者,沒有勇氣讓所愛的人知道他對生命的恐懼?每個男人都說她是適合娶回家當老婆的女人,當老婆僅僅意味著安於現狀,收拾房間,做飯,體諒丈夫在外奮鬥的辛苦嗎?不,還意味著陪所愛的人一起創立一個家,維持一個家,陪他一起面對生活,面對生命,克服困難,營造幸福。
她透過車窗,看到對面黑色奔馳車內懸掛的日本妞造型的平安符,那是董事長的專屬車位。她緊緊地盯著那道平安符,想到某個久遠的畫面,原來,那天在啟軍樓下看到的那輛車真是他的。原來,那麼久以前,或者更早,他就已經默默地愛著她了。如果不是愛到無法抑制,她想他也不會在舞池中,聖誕夜,做出逾越的舉動。然而每次逾越之後,他立刻就被病魔的恐懼所吞噬。於是他懊悔、退縮、推開她。他為她考慮得太多,做得太多,現在,該是她為爭取兩個人的未來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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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囂送靳朔到停車場,意外地看到旭陽站在靳朔的車子前面。
旭陽不看他,直接轉向靳朔,淡淡地道:「我在等靳先生。」
沒等靳朔說話,蕭囂已開口:「你找他什麼事?」他沒察覺自己口氣中的醋意有多濃。
「私事。」
「現在是上班時間,不適合談論私事。」
靳朔看了看兩人,越過蕭囂道:「這樣吧,林小姐,我等你下班後來接你。」
「不用麻煩了。」旭陽直視靳朔,始終不看蕭囂,「我只問你一句話,蕭董不介意的話不聽著好了。」
靳朔疑惑道:「什麼話?」
「你願意娶我麼?」她拋下一顆炸彈,炸得兩個男人呆若木雞。
旭陽仍然維持面無表情,「你不是說過我適合娶回家當老婆?所以我來問你,你願意娶我麼?」
「這、這……」靳朔的視線在蕭囂和旭陽之間徘徊。
「旭陽?」蕭囂驚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旭陽不理他,看著靳朔,「靳先生,你還沒有回答我。」
「我……」靳朔滿臉無奈,頻頻給蕭囂使眼色,彷彿在說:趕快把你瘋女人帶開。
「我知道了。」旭陽苦笑一聲,「你也不願意,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你是第三個說我適合當老婆卻不想娶我的男人。對不起打擾了,靳先生。」
她走向電梯,在兩個男人反應過來之前按下按鈕。她按的是十四樓,如果蕭囂夠聰明,就應該知道她去找誰。他沒有令她失望!電梯打開的時候,他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停車場到這裡十五層,他的速度挺快,看來體力沒有她想像中那麼糟。
她故作驚訝地揚高眉頭,「董事長?有事麼?」
他大步跨進來,重新按了底樓,扶著她的肩一直喘氣。她沒有推開他,十五層,的確難為他了。到了九樓,她伸手要按鍵,被他抓住,然後就不再放開。他們回到停車場,坐上他的車,卻沒有發動。靳朔早已不知去向。
等他氣息喘勻了,她才問:「帶我到這兒幹什麼?現在是上班時間。」
他反問:「你要去找於志偉?」
「對。」
「問同一個問題?」
「對。」
「旭陽。」他無奈地喚一聲,令她微微一顫,「別跟我賭氣,至少別拿自己的幸福跟我賭。」
「我有資格跟你賭嗎?我的幸福足夠做籌碼嗎?」
他堅定地道:「足夠。」
「可是你不要。」她口氣哀怨。
「我……」他垂下頭,「對不起,我要不起。」
「為什麼要不起?」她期待地望著他,希望他可以對他開誠佈公地說出來。
「我,我不能保證給你幸福快樂,我無法給你一輩子。」
「為什麼?」她追問。
他想了很久才道:「你見過三年前的蕭囂,你說過他沒有責任心,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你變了,不是他,現在的你知道什麼是責任,你愛我。」她直言不諱地指出他的愛。
他震了下,閉了閉眼,「是,我不能否認我愛你。可是骨血裡那個蕭囂還在,不知道哪一天就不能愛你了,正因為懂得了責任心和愛,我才更不敢要你,我不想毀了你一輩子的幸福。」如果沒聽到他和靳朔的對話,這番話完全可以理解為他的痞子本性隨時會發作,但是她知道他隱含的另一層意思,他在故意誤導她。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熱切地道:「如果我不在乎呢?我不計較你能愛我多久,多一天是一天,我一小時是一小時,多一分鐘舊一分鐘,多一秒是一秒。」
「不行。」他喊,「旭陽,別逼我,我會恨我自己。」他額頭青筋蹦跳,表情極其痛苦。他痛一分,她就痛十分,讓他愛她他痛苦,她就痛苦,他不愛她她還是痛苦,左右她都是痛苦,為什麼不讓他輕鬆一些?「好,我不逼你。」她輕輕地扯起微笑,眼中閃著淚,「你不想愛就不要愛,不想娶就不要娶,總會有人願意娶的。」
他猛然抓住她,「別去找於志偉,他有新的女朋友了。」
「我知道,我不找他。」
「別找靳朔,他愛的是佟天嬌。」
「我還高攀不起靳先生。」
「也別去找段啟軍了,你們已經分手了,破鏡難重圓。」
「好,也不找他,天底下的男人很多,不是嗎?」
「要找個真正愛你,可以給你幸福,給你一輩子的男人。」
「呵!」她淒然苦笑,「很難了,我只求找個人嫁就行。」
「不行。」他抓得她手腕要斷了,「答應我,不要隨便找個男人嫁,要幸福,要快樂。」
「憑什麼?」她語氣激動,「你憑什麼要我答應你?」
「憑我愛過你,憑我懇求你,憑我們至少還算朋友。」
她咬緊牙關,吞下一口血水,大笑,「真可笑,一個不肯娶我的男人要求我幸福快樂。憑他的愛?憑他的懇求?憑我們是朋友?更可笑的是,我居然無法拒絕他。」她深吸一口氣,「好吧,蕭囂,我答應你,我會幸福快樂。不過你記著,我答應你,是因為我還愛你,如果我不幸福不快樂,是因為你;當我不再愛你的時候,我對你的承諾就無效了,那時我幸不幸福快不快樂都與你無關了。」
她掙開他的手,推開車門走出去。她會幸福快樂,所以她要與所愛的人在一起,所以蕭囂,你跑不掉的。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籌碼,她必須賭,跟他的愛賭,跟他的悲觀賭,跟他的生命賭。她默默地祈禱:蒼天啊,給他時間,給我獲得幸福的時間,不要太殘忍,他還那麼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