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綿綿不斷的冬雨,風勢也十分強勁,但這些都無礙於他心中的柔情。
他好快樂!
因為,自今天開始,想想放寒假了,他們又可以天天共度。
這一陣子,他過得好苦,不敢再寫信給她,星期六也是匆匆見一面,有時候星期天普湄湄又帶她去做禮拜,或去參加朋友的聚會,每次看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再想到她那些門當戶對的高貴朋友們,他就沒辦法不惱火。
這可是嫉妒?他狠狠咬了下唇。
嗯!他是在嫉妒,這沒辦法,因為他在愛。普湄湄似是故意要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他們。
但這一切都不要緊了,他們將有整整一個寒假。
林其平英挺的眉毛不再濃濃地皺在一起,而是開朗地發出陽光,那份英俊和瀟灑,吸引了四周所有的目光。
他彷彿全身都在笑。
風從老式木格的窗中吹進來,他搓搓手,豎起夾克的領子。
「小平!」有人招呼他,是管閘口的剪票員。由於林立也服務於鐵路局,所以火車站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
「張伯伯,您好!」心情一好,人也跟著有禮貌起來,通常他都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死德性,誰也不願意招惹他,看不順眼,反到林立面前告他一狀。
「等誰?女朋友是嗎?」剪票員走過來,「看樣子你們很要好?對不對?」
林其平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有什麼好害羞的?我看那丫頭長得很漂亮,人也文靜規矩,跟你倒是很相配,只不過你不要辜負了人家。」
「我知道。」他點點頭。
「對了,聽你爸爸說你高中沒念完就休學了?真可惜,男孩子到了這年紀再不好好努力可就晚了,沒多久就得去當兵,服兵役後又得馬上找事做,那時想唸書還來得及嗎?再說你爸爸就你一個寶貝兒子,如果不趕緊爭點氣,他不傷透了心?即使你不為他著想,也得幫人家姑娘打算打算,如果你一輩子這麼混下去,她就是對你再好,她家裡也不會放心把她嫁給你餓飯,你說是不是?」說完,他就打開閘門剪票去了。
雖然他一番好意說得嘮裡嘮叨的頗有些討厭,但也不無道理。
仔細想想,普湄湄很封建的嫌他出身不好,貧富又過於懸殊,這些非他的錯,他當然可以生氣,可是,他若是真這麼一直游手好閒下去,自己不就得負完全的責任?
想想會失望,會看不起他的。
是的!她不會嫌他窮,但一定會嫌他沒出息的。
以前她一說他,他就自卑地大動肝火,但……突然的,眼前豁然開朗,他——想通了。
他在長凳上坐下,沉思起來。
也許他該試試,轉變現在毫無目標的生活態度,給自己找一點事做,對了,比方說復學,去找一個肯收容他的學校重新開始……
他彷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美好的遠景。
那時候,普湄湄再沒有理由能夠嫌他,拆散他們。
他重重地在膝蓋上一擊,很痛,但痛中快意無限。
咦!奇怪!他看了看候車室中的大鐘,尋想想她們的校車早就該到了,該不是普湄湄親自來把她接走了吧!
他的心一涼,就焦急地趴著窗口往外看。
一個窈窕纖長,穿著海軍藍風衣的少女正從校車跳下,放下手提箱,撐起了雨傘,那不是尋想想,還會是誰?
「想想!」他揚著手衝出了候車室,衝下了石階,滿腔相思,使他再無法顧及濕冷纏綿的冬雨了。
想想的臉上同樣露出令人眼眩的笑容。
衝到她身邊,替她拎起大提箱,擁住她的肩,在這柄小小的花雨傘底,他們像是置身於愛與美的世界。
「想想!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天!我想你簡直快要瘋了。」
她羞人答答地抬起臉,女學生樸素的裝束中,輪廓美好而分明的五官,散發著明朗的艷麗。
「如果不是在大街上,我想我會吻你!」他附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
「討厭!」她小小的拳頭捶他。
捶出了他心中滿得要溢出的愛意。
多麼甜蜜啊!他們相擁著在街上走,希望就這麼一生一世相依相思。
傘,是他們全部的世界。
世界中再也沒有別人了。
冬天的霧在窗口濃濃的飄浮著。
想想一早起來,就守在那兒看霧。
她希望霧趕快散去,她希望今天是個晴天,因為她和林其平要去野餐,他們已經計劃了好幾個禮拜呢!
連要穿什麼衣服,她都打算好了。
霧散了,果然是個好天氣!
她跳下床,高興地穿上長褲和半統的皮靴……一切弄停當後,咯登咯登地跑到飯廳。
很意外地普湄湄也起了個大早,只披了件印著玫瑰花圖案的晨衣,在暖氣很足的房間中,靠著餐桌,慵懶地抽著煙。
她四十靠邊了,可是還是那麼美,時光厚待她,沒有使她變老,只是使她具有更成熟、更驕人的風韻。
但,她已經不再是想想心目中迷人的仙女了,只因為想想已長大,對想想來說,沒改變的,是她仍高不可攀。
她永遠站在一堆雲霧中,可望而不可及。
母親讓孩子有這種感覺,並不是件令人慶幸的事。
「早!」想想拉開椅子坐下。今天她的胃口極好,預備大大吃一頓,黃嫂的燻肉是天下第一美味哩!
「早!」普湄湄懶懶地吐出一口煙圈。
想想真的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綁著兩條辮子的小丫頭了。看起來,她很開心,很有把握,很得意地要去面對未來?傻瓜!這個只有美貌而沒大腦的獨生女,她不知道她只有十六歲!除了唸書,她是沒有資格去進行什麼書本以外的事的。但居然還敢瞞著她偷偷談戀愛?哼!普湄湄心中悶哼一聲。十六歲!她還以為自己什麼都懂?她看上那個又窮又野的渾蛋阿飛,以後不後悔才怪!
普湄湄說什麼都不會讓想想再蹈她當年的覆轍了。
歐加羅!
「他」的臉孔忽然在煙霧中浮凸出來。
那麼鮮明!又是那麼永恆!
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便一切都彷彿才在昨日……那麼又美又讓人惆悵的過去,竟不會再回來了……
畢竟,那是她的初戀!她這一生唯一真正愛過的男人。
對於那樣的一個男人,她現在最真實的感覺,是強烈的嫉妒。
他去世時才39歲。
多麼好的年紀。
他是那樣的英俊,那般強壯,渾身上下沒有一寸不散發著令女性顛倒縈夢的男性魅力。
而他去世的年紀也是最好的日子。
他永遠39歲,永遠英俊,永遠年輕。
如果當初他結婚時,她的年紀不那麼小,如果他早發現她會長大,會不再是心目中那個小妹妹……如果他肯多等她一些,如果……
她雜亂地想著。
如果——他們真結了婚又會怎樣?
普湄湄看著長相酷似歐加羅的想想,忽然有些狼狽,也有些感傷。
想想正好在這時抬起頭來。
她的眼中有種光芒——當初幼小時,尋傑就在她眼中發現過的光芒,那樣充滿著天生的野性,特殊得教人沒法不去注意,不去思索。
普湄湄一愣。
想想看起來很纖細很高貴,尤其是半年來貴族女中的教育,已經幾乎使她的舉止動作完全合乎淑女的標準,可是,她現在才發現,某些性格上與生俱來的部分,是人力無法去改變的。
想想的野性勾起了普湄湄整個痛苦的回憶,那已經毀去她的一生。
她對自己冷冷一笑。
這種日子,再過下去,她會發瘋。看起來是放縱自由任性的好生活,別人閒言閒語之餘也不免又妒又羨,但其中滋味,只有她明瞭。
空虛,這樣的空虛啊!使得活著跟死並沒有兩樣,但無論如何,就算是行屍走肉,她也要掙扎著活下去。
她常常覺得這一生是走錯了路。
包括幫想想找個合法的父親在內。
但她一定要替歐加羅的女兒安排一條好出路。
是的,她的獨生女。歐加羅欣然和葉美涵結了婚,可是,葉美涵只替他生過一個兒子——歐世旭。
世旭那孩子是見過的,因為他出國前已十歲了,長像和脾氣都酷似葉美涵,只有一雙眼睛不折不扣的是歐加羅的。現在多大了?該有二十多了吧?
普湄湄歎了一口氣,如果歐加羅還在世,看到了想想,心中不知是何感受?
想想用罷早餐,站起了身。
「上哪兒去?」普湄湄看她一身標緻顯眼的打扮。
「不上哪兒,只是出去走走。」想想忐忑不安的,「可以嗎?」
普湄湄點點頭,「去吧!早點回來!」
想想如釋重負地走了,她不敢走得太快太急,那樣的話,普湄湄可能會因為不順眼而喚她回來,她極力抑制內心的興奮,十分端莊地走出門口。
普湄湄看著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去吧!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在這個寒假中,他們將沒有機會再見面了,而這只是她整個計劃中的一部分而已。
這是治本的辦法,她早就明白地對隔壁缺乏教養的大男孩表示憎厭和嫌惡;另一方面,想想的逐漸長大,對她來說,非常不方便。
她有很多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當然還有特別親密些的……她不希望想想妨礙了她的交際應酬。
畢竟,她已經離過婚了,她是自由的女人,有權利做任何任性事兒的女人。
想想咬住唇,低頭看著自己的纖細修長的腿。
即使事過十年,她仍有當年父親棄家出走的悲傷。
那種被不明不白地遺棄,瞬間成為孤兒的悲傷。
十年了,尋傑沒有回來過……
林其平穿著一身黑:黑色的羊毛衫、黑色的牛仔褲、黑色的靴子,外罩一件黑夾克。
他不像一隻小老虎,倒像是頭豹子。
矯健的、漂亮的、驕傲的豹子。
一身的不馴,一身扎眼的青春。
「你遲到了!」他把表向她揚了揚。
「對不起!」想想把手插進褲袋裡。
林其平聳聳肩,「希望你下回學會守時,別老是讓我等,我可不是你的傭人。」
「今天我是因為……」
「不要試圖為自己所犯的錯誤解釋原因!」他馬上不滿地打斷她的話。
想想的眼眶紅了,他是怎麼回事?一見面就凶她!她悶悶不樂地停住腳步。
「你發什麼千金大小姐脾氣?你不走,我自己不會走?」他吃了炸藥似的邁開大步就走。
想想火了,也扭頭回家。
「站住!」背後傳來一聲大喝。
偏不站住,看你能把我怎麼樣?負氣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莫名其妙,一大早就發脾氣,跟誰發啊?
「想想,對不起,我心情不好。」他追了上來。
「你心情不好?誰心情好來著?」
「不要生我氣好不好?」
「你幾時才能改改你的臭脾氣?」
「我現在就改!」
想想吃了一驚,回過頭。
「真的!我覺得自己不對,每次想改卻忍不住要發作,但是從現在開始,我一定會變成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林其平,我一定不再令你失望。」
他說的可是真話?想想迅速瞥了他一眼。
「想想,你要相信我,除了你,這世界上再沒有任何有你在我心中這樣的地位……」
冬天的陽光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之一。
它讓你覺得大地如此美好,世界不再像一片荒漠。
小老虎牽著想想的手來到了河邊,像他們小時候一樣。
在一株老樹下,有他們最熟悉的青草地。
小老虎把夾克脫下來,鋪在地上,環著她坐下來。
「我念詩給你聽好嗎?」
小老虎覺得她的建議十分娘娘腔,但也不好掃她的興。「好吧!」
「什麼好吧!」她很不滿,為了背這首詩,也為了讓他分享她的快樂,她可花了不少工夫,不僅要記住全部句子,在控制音節,音量和腔調方面,她一遍又一遍用心去練習,改正所有的瑕疵,看他這樣不起勁,她覺得那些時間,精神幾乎都被糟蹋掉了。
「對不起!」小老虎拍拍她,「我洗耳恭聽!」
想想預備要念給他聽的,也是勃朗寧夫人收在《葡萄牙詩集》中的一首,是被譽為有史以來女性用英文所寫的最妙的情詩:
我多麼愛你,讓我屈數一數。
我愛你,如在視界外探測天意,
尋覓上主無上恩寵時的深度、
廣度、高度,達到靈魂所及的極處。
月光下,燭光旁,夜以繼日,
我愛你,如依恃每日無聲之需。
我愛你,如爭正當權利,是天經地義;
我愛你,純潔如人之遠避讚譽。
……
以我昔日愁苦時的激情。
……
……
每當她晚上在寢室中念這首詩,大家都會放下功課,要求她高聲朗誦,她們說她充滿感情的聲音是純愛之聲,只要傾聽一遍,就教人永遠不會忘記。
她含著所有的愛意和激動,把詩背完了。
沒有反應!
為什麼呢?她是一心一意為他背這首詩的,只有這首詩能這般完美地傳達她的心聲。
小老虎不但沒有讚許她,反而冷冷地瞅著她。
「你怎麼了?」她睜著大眼睛看他。
他忿忿地抽迴環住她的手,站起來,大步走過去凝視河水。
她不懂!
「你不喜歡?」她滿心的高興化成泡影,化成委屈,但仍忍耐地跟過去。
「對!我不喜歡!」他忽然惡狠狠地轉過頭來,那忿恨而傷心的感情,令她倒退了一步。
「為什麼你總不忘記譏笑我?」他的眼裡閃過一抹寒光,咬牙切齒。天!那些壞脾氣又來了。
「我沒有。」她小聲的。
「還沒有?」他粗暴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明明是有意的,你也明明知道我是個被退學的壞學生!」
「不是這樣的!」她哀叫了一聲。
「那麼我告訴你,尋想想,你聽好!我是個不長進的混混!我***根本不懂什麼屁英文,你少在我面前炫耀!」
「請你聽我解釋。」她只是不斷請求著。
「解釋什麼?我今天總算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滿意了吧?」
「不要這樣待我!」她哭了起來。
「少假惺惺地掉眼淚!」他手一鬆,硬生生地把她推開,使她摔在地上,「你最好快滾!」他惡聲惡氣地罵著,「今後我有你不多,少你不少。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她不哭了,只是愕愕地瞧著他張牙舞爪,大動肝火。
沒有理由教他生這麼大的氣,他明明是存心要趕她走,對不對?她抹乾眼淚,從草地上迅速站起來,一聲不吭,掉頭就走。
「你回來!」他有一絲絲後悔,為什麼老是控制不了?
她拔腿就跑,她發誓這是他最後一次給她難堪,也是最後一回傷她的心。
以後?沒有以後了!
她像飛似的狂奔回去。
想想假裝用心聽母親說話,心裡卻痛恨不極。她的恨,恨透那個假仁假義的甘寧夫人。
竟然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普湄湄,還說是站在她這邊的呢!虛偽!卑鄙!她真恨不得去撕掉她那一張糊滿了脂粉假清高的臉。
原來成人是這麼不可信的!雖然她從沒真正信任過,但對甘寧夫人的「幫助」,她覺得真可以到此為止了,下學期,說什麼她都不會再回去讀了。
普湄湄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仍津津樂道著巴黎——那從明天就要開始的旅行。
想想冷冷地瞪著她,當然,她可以大吵大鬧,不上飛機,但那有什麼用呢?她怎麼鬥得過普湄湄?她希望上天能立即賜予她勇氣!
能不顧一切後果地反抗到底!
然而,普湄湄淑女的教育戰勝了手無寸鐵的愛情。
不管那是不是成人們所承認的愛情,至少在想想心目中,有著大禍臨頭的痛苦,她沉默地抗議著。
「我除了帶你去欣賞巴黎的名勝古跡外,還要帶你去看我曾讀過的學校……」普湄湄的眼中射出興奮的光彩,彷彿沉湎於昔日美麗的夢境,她在巴黎曾待過四年,那四年對她來說是不可磨滅的珍貴記憶,尤其是最後一年,歐加羅因公出差,到那兒去看她……也就是那一年,她的肚裡懷著想想。然而,歐加羅不但不跟妻子離婚,反而想辦法舉家出國,逼她不得不隨便找個人嫁了。她一定要把歐加羅的孩子生下來,即使跟個毫無感情的男人!也許是為了報復,也許是為了她自己也沒法解釋的愛……
愛——這個字似乎離她很遠了……也似乎是歷久彌新,永遠停留在心中最陰暗的角落與最大的遺憾中。
普湄湄看了眼女兒,這個小傻子,她的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歐加羅遺落在巴黎的稚子呢!而她現在要帶她重回巴黎,回到那夢幻之都。
她曾帶著女兒由歐洲回來,現在她再帶著這被遺落的稚子回去。
想想不管她天花亂墜地說些什麼,只是一味保持那冷靜而不失尊敬的姿態。
普湄湄得意洋洋地想,哼!想想才幾歲?能不屈服呀?
無言的抗議?傻瓜,我會為之所動?那真是見鬼了!
想想最後無可奈何地打了幾個呵欠,提醒母親注意。
「好吧!你早點回房也好!你的行李我都教黃嫂整理了,明天就要出遠門,你如果太興奮睡不著,可以試試鎮定劑!」
普湄湄說著,遞給她一錠粉紅色的六角形藥片。
她真太有準備了!想想接過藥,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她們的手乍然接觸時,深深的鴻溝自此劃定了界線,再無補救餘地。
想想在寒冷的夜霧中穿過草坪,手腳麻木,嘴唇發凍,但她迅速地在無人發覺的黑暗中,爬上了茄冬樹。
林家的房子中有燈光,她有著得救的感覺,只要小老虎在,就好辦了,至少多個人出主意,能告訴她該怎麼做才對。
「其平!其平!」她小聲地叫著。
冬夜的星星一顆顆閃耀在天空,隔著薄薄的霧氣,仍是又多又亮。
好冷啊!她抱緊雙臂,盼望著小老虎快來,安慰她……
「其平!其平!」她顫抖地又叫。
有人出來了。
「誰呀?」清脆的女孩聲音在門口問。
糟糕了!怎麼出來的是林瓊玉呢?她不是要苗栗?難道小學也放寒假了?
想想正無計可施的要縮回去時,林瓊玉已經循聲走過來。
「是你吧?尋想想?」林瓊玉在黑暗中搜索。
「是我。」她只好硬著著頭皮將頭伸出枝葉和她打招呼。
「其平出去了,一天都沒回來,難道他沒跟你在一起?」林瓊玉非常驚訝,「這麼晚了,有事嗎?」
看樣了,她也不知道他的行蹤,八成他又出去鬼混了!哼!兩人吵過架,還有心情去玩,這個臭傢伙……想想又失望又難過,可見他心裡一點都不在乎。
「你是不是要告訴他什麼?等他回來我會轉告他。」
「不用了!林姐姐!」傷心到極點的淚終於湧了出來。既然他不再關心她,那麼,她又何必苦巴巴地哀求他施捨感情呢?又冷又痛的悲傷貫穿心胸。
「你們鬧彆扭?」林瓊玉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想想的臉,但由她的聲音大致可以猜出來。
「你去跟他說——我恨他!」想想哽咽著逃離樹身,逃回自己的臥室去。
反正她明早就走了,走得遠遠的,再也麻煩不到他了。
在香港轉機後,她們登上了法航,普湄湄優雅的法語可是有了用武之地;她宛若已置身世界魅力的焦點——巴黎了。
這是想想頭一回坐飛機,但她一點也不喜歡。
根本沒什麼好喜歡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對勁。
雖然普湄湄買的是頭等艙的票,但憋在那窄小的飛機空間內,就算是設備再豪華,也挺夠受的。
飛機在飛,飛過了白天與黑夜。
白天與黑夜、天空與海洋,對她來說,並沒什麼兩樣,她總是茫茫然地在發呆。
「吃點東西吧!你已經一整天沒吃了!」當空中小姐推著小車分發餐盤時,普湄湄對想想說。
她搖搖頭,心中一片苦澀,不知道小老虎現在在做什麼,他真的不在乎她嗎?
「為什麼不要?」普湄湄要發脾氣了。
「冷的!」她把音樂頻道的耳機塞進耳朵中。
「不吃也得吃!」普湄湄由空中小姐手中接過餐盤,「看看你那副死樣子,帶你到巴黎,是虧待你嗎?哪個同學有你這樣豪華的假期?」
想想忍無可忍的塞住了另一邊耳朵,忽然狂怒起來,把膝蓋一頂,裝滿各色食物的餐盤登時傾覆在漂亮的地毯上。
普湄湄怒不可遏,幾乎要揮過一巴掌去,但她終於忍住了,總不能在大庭之下鬧笑話吧!
她氣得臉部肌肉簌簌在動,但只有保持著淑女高貴的氣度。
巴黎到了。
多麼羅曼蒂克的城市!
普湄湄由窗口鳥瞰,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西特島!深冬雪中永難忘懷的島嶼,她又回來了。啊!那最前端的是新橋,中央華麗的尖塔是聖夏特教堂,圍繞四周的是高等法院,右上方可以看到聖母院,過了建於十七世紀之初最古老的「新橋」,是羅浮宮,圖勒裡花園,協和廣場,香捨麗榭大道。啊!凱旋門,莊嚴肅穆的凱旋門!
啊!……完美的都市計劃,那充滿庭園之美的聖地,古跡,星形大馬路……塞納河,整個西特島是浮在水面的果核。
巴黎是古城,具有浪漫文化氣息的古城。
但也是新的現代都市。
經歷兩千多年的歷史風雲,大地不變,巴黎的芳華如故。
普湄湄全身激動起來。
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曾有一個男人,在巴黎,在她燦爛的青春時期,走進她的生命中。
巴黎啊!她感到了生命朝氣的脈動。
許久不曾有的淚光也浮上了眼眶。
詩情畫意的雪景中,是追憶,是懷想,也是現實綺麗的世界。
如果當時不是為了抱著婚禮的憧憬回去,這兒便是想想所出生的城市哩!
她又傷感又悲哀地回首了。
飛機停妥了,人們相繼下來。
有人在雷布爾機場等她們。
這不是個新機場,但離巴黎最近,離巴黎市的北方只有十三公里。
當初普湄湄離開時,就是在此地登機,所以重回舊地,她選擇了它。
等她們的,是普湄湄十多年前的老友盧塞爾先生。
他的個子比一般法國男人高,而且具有英俊的外表和十分軒昂的氣概。來之前,想想只知道要住他的豪華別墅,但沒想到他竟這樣的英俊,他和母親熱烈擁抱時,真使她不自在。
當盧塞爾輕吻想想的面頰向她致歡迎之意時,她敏感又多疑地望望他又看看母親。
普湄湄經過了長時間的飛行,非但沒有倦容,適當的化妝反使妃子容光煥發,儀態萬千。
盧塞爾先生以豐盛的晚宴款待她們。
因為盧塞爾的夫人在前些年過世了,所以坐在女主人座位上的,是他十五歲的大女兒——凱瑟琳。
凱瑟琳長得非常美麗,但跟盧塞爾的長相並不相似,也許像母親?聽說盧塞爾夫人是西班牙人。
凱瑟琳的態度並不可親,相反的,她禮貌得似乎有些敵意,自她們一進屋,想想馬上就從她的表情中發現了。
倒是凱瑟琳的弟弟,十二歲的海穆,對想想十分表示好感,一直向她打聽有關中國的事情,他未來的志願是做一名歷史學者,所以他對中國的文化非常有興趣。
「我看你是對美麗的中國小姐有興趣吧?」盧塞爾幽默地替想想解圍,因為想想被他一連串奇怪的問題問得有些窘迫,而有限的法文單字又不夠用,「不過……」他假裝瞪了瞪海穆一眼,「你實在還早!」
大家都笑了,包括凱瑟琳,只不過想想覺得她杏仁形的西班牙眼睛中笑得冷冷的。
飯後喝過了茶,凱瑟琳就說有事先告退了,想想看著盧塞爾和普湄湄有說有笑,互訴別後,十分開心,一時也覺得沒趣。
「芙羅拉!」海穆一扯她的衣袖,「我帶你去走走好嗎?有好多東西給你看!」
她點點頭,無論如何,都要比悶坐在這兒好。
「會騎腳踏車嗎?」海穆問,和盧塞爾一樣的藍眼睛在閃光。
她點點頭。
「那你騎凱瑟琳的!」他帶著她穿戴好裝備溜進了車房。
外面飄起雪花來了。
雪。
白顏色的,六角形的雪。
她呆住了,剛才由機場來時她倦得在車中的暖氣裡睡著了,根本什麼也沒發現,而在飛機上時,她倒的確看見底下的世界一片銀白……奇怪的是,普湄湄彷彿沒有看到漫天大雪,而叨叨念著凱旋門,聖夏特教堂,新橋……
但那時任她怎麼窮盡目力,都分不清楚覆在雪下的建築物……
「台灣下雪嗎?」海穆見她發呆,便問道。
「不!倒了高山。」她不顧寒冷,脫下皮手套,伸出手掌去迎那潔白的飄雪。多麼的小又是多麼的柔……
未若柳絮因風起,撒鹽空中差可擬。
想想念著臨放寒假的最後一課國文……沒有想到,才一個禮拜,她就在迢遙的千里之外,完完全全溶入了詩趣的情境。圓圓的黑眼睛好專注好美。
如果其平也在這兒,那該多好!他一定會愛這雪國的!她內心有絲愧疚,他現在在做什麼呢?會為她的不辭而別忿怒或憂傷嗎?
他會不會以為自己是有意遺棄他的?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他態度那麼惡劣呢?
她深吸一口氣,重套好手套,跟在海穆後面把車騎了出去。
雪中的空氣甘香清新,並不如想像中那般濕冷,她「滴鈴鈴」地撳著鈴子,一時之間,所有的煩惱憂愁都在白茫茫的視野中消失了,心胸彷彿立即要融漾開來。
「小心,很滑噢!」海穆一邊在前頭引導,一邊高聲叮囑,長長的咖啡色圍巾被風吹得一飄一飄。
她笑了起來,追上去,和他並肩騎著。
「你看到前面那盞燈的光嗎?」海穆指著前面孤立在雪中的一幢房子,嘴中噴著白濛濛的霧氣道,「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那兒,他叫卡地亞,他喜歡畫畫,是意大利人。」海穆正說著,想想突然頭一歪,一聲尖叫,就自車上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