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遙遠,這樣的空濛。
想想困難地睜開眼睛,多麼奇怪的房子!四周都是松香水和顏料的怪氣味,而糟糕的是在她面前,還坐著個皮膚黑黑的大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大吃一驚,嚇得坐了起來。
「不要怕,他就是我的朋友卡地亞,剛才你從單車上摔下昏過去了,是他幫忙我把你抬到他的房子來的,你還好吧?真高興你醒了。」海穆趕緊跳過來,擔心地瞧著她。
怎麼回事?想想搖了搖腦袋。
卡地亞對她微微一笑:「你坐一下,咖啡好了,我去端過來。」
的確,松香水的氣味全被一屋子瀰漫開來的咖啡香氣給壓下了,她貪婪地嗅著這香氣,覺得十分溫馨。
「我看你的眼睛!」海穆緊張地說。
她把面孔正對他,莫名其妙的讓他用根小手電筒往瞳孔照。
「還好!瞳孔沒有放大。」海穆鬆了一口氣。
「放大會怎麼樣?」她眨著被剌痛的眼球。
「那就糟了,如果再嘔吐的話,八成是腦震盪。對了,你站起來走走看。」
她下了床,還好,除了有些酸痛,並無大礙。
蒙古大夫般的海穆這才鬆了口氣。
「你實在不該帶她在雪地騎單車的,又是晚上!」二十歲左右的卡地亞端著托盤,責備地走進來。他並不很高也並不很壯,可是全身充滿著活力,那張俊秀的意大利臉孔,生得十分羅曼蒂克,就像是羅馬神話中的特洛伊王子派裡斯,突然在人間復活似的。
他在民族性的英俊中,還洋溢著藝術家的氣質與個性,使他看起來十分出眾。
「好些了嗎?」他放下托盤,對想想說,「喝點東西會好過一些,等一下你們兩個都別再騎車了,把車放在車後的行李箱,我開車送你們,好嗎?」
海穆聳聳肩,「芙羅拉,你覺得如何?」
「嗯!」她點點頭,剛才那一摔把她摔得七葷八素,再也不想逞英雄了,畢竟沒騎慣,如果再摔一次,那可是不好玩的。
她抱著滾燙的咖啡杯,瀏覽著四處掛著的畫。
「你是畫家嗎?」她問卡地亞。
「還不能算是,但總有一天我會是的!」卡地亞藉著說話,好好把她打量個夠。不知為何,這個來自東方的女孩,竟令他怦然心動,她短短的黑髮,美麗的黑眼睛,象牙般的富於彈性的皮膚,純白的羊毛衫……都使她的四周漾著淡淡的神秘氣氛,彷彿是自童話中走出的東方女郎,那樣令人充滿遐想……東方,地球之極!多麼不可思議的地方!
尤其是她方才昏睡時,他簡直有著見到白雪公主的錯覺。
「你是意大利人?」
「是!我來自翡冷翠。」
「名字真美!聽說那是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
「不然怎麼會誕生我這樣的天才呢?」卡地亞自負又幽默地攤了攤手。
大家全笑了。
「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去拜訪我的家鄉……」卡地亞一提起翡冷翠就興奮起來,一草一木都鄭重地介紹著,而在他又急又快的介紹中,只念過一年法語的想想只有吃力地聽著,一句也插不進去。
傾聽中,她想起了小老虎。
幼年的那個早晨,他曾對她提起過屏東,屏東只是在台南的最南端,她卻從未去過。那時,小老虎曾經保證:「反正你總有一天會去的,你一定會長大,對不對?等你長大了,你媽媽就不會管你了!」
她現在算是長大了嗎?
巴黎和屏東究竟哪一個遠?
而此刻,卡地亞向她提起翡冷翠。
她終有一日會到那兒去嗎?
想想的心中浮起奇妙而又苦澀的情味。
「巴黎的大雪紛飛,處處洋溢著耶誕節的氣息,今天我和海穆騎自行車出去,在路上摔了一跤……」
想想歎了口氣,把剛寫了兩行的信紙又給揉了,丟進紙蔞中去。
她很想把今天的所見所聞告訴小老虎,可是,他那彆扭勁兒,說不定又以為她在炫耀了。
教她信上寫些什麼好呢?
一本信紙幾乎給她撕完了,總之,左也不對,右也不對,每一個想得好好的句子,一寫到紙上就會出紕漏……她真是怕觸怒他……
有人說,情書是天底下最自由的文學,只要兩心相知,海闊天空,什麼都能寫,什麼都能說,也什麼都寫了說了不會臉紅……
可是小老虎這個有多心病的傢伙……
記得小時候打個這樣的迷語——什麼是天底下最大的東西?又什麼是天底下最小的東西?
那就是人的心啊!
雪仍然在窗外靜靜飛舞。
一陣睏倦襲了上來,手足也有些冰冷,想想去把暖氣調得大些,然後攤開最後一張信紙。
無論如何,她都該上床了,這幾天的飛行,使她沒有機會好好休息,實在太累了。
她只寫了四個字,沒有上款,沒有署名。那四個字使她覺他們是一體,不分彼此,不分時空。他的心和她的心緊緊相愛。她這樣寫著:「想想想你!」
寫完了,甜蜜也隨著升上無限的柔情,她折好信紙,寫好信封,放到枕頭下。
那是她的夢,少女之夢。
她要枕著這個夢慢慢地睡著。
她希望會夢見小老虎。
也希望小老虎同樣能夢著她。
「在翡冷翠,有一條河,就是著名的阿娜河……」講起故鄉時,卡地亞黑亮的眼中似有著一絲鄉愁。
「為什麼不回去過耶誕呢?」想想忍不住打了岔,這個下午,她又和海穆來拜訪卡地亞,離耶誕節只有兩天了。
「巴黎是全世界藝術家的集中地,沒有成功之前,我不願意回去!」
想想不明白他的想法,流浪的日子即使豐衣足食,也不見得會快活到哪兒去……或者,這就是民族性,環境背景所導致的觀念問題吧。
但,逃離了過去的生活,在異地就真能挖掘出真正的自我?期待著衣錦榮歸?
她希望她有一天能夠解答這個問題。
海穆正靜靜地在粘土台上煉土,煉完了,他開始踩動角落中的電動轆轤,拉一個花瓶的坯形。
他的動作很熟練。想想和卡地亞的談話告一段落後,就一面品嚐著香濃的巧克力,一面看他工作。
海穆在這方面很有天才,也具有優越的技巧,想想十分有興趣地注視著他每一個動作,在國內同齡的小朋友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得以發揮興趣與才能。這真是可惜,因為,這往往是培養自信最良好的方法……
卡地亞凝視著她的側影,心裡十分微妙地有了愛慕的意識。她那樣的美,美得一絲折扣都不能打。巴黎的美女雖多,但她足以和任何一個抗衡。她清靈逸秀,四肢均衡亭勻,但眼中卻有種非常奇怪的野性。
他敢斷定,不出兩年,她必蛻目前還幼嫩的蛹殼,成為絕色。
那不止因她皮相的官能美,而是她足以燃燒別人靈魂的性格美。
他很懷疑,自己在短短的三兩天,是不是已經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
除了普湄湄和想想,盧塞爾先生還為了海穆的關係,邀請卡地亞來做客,一同過新年。
當卡地亞進屋時,想想發現了一件事,就是一向高傲冷淡的凱瑟琳,放棄了矜持和自負,十分親切地去迎接他。他的臂下夾著包裝得很好的禮物,想想有些想知道,他將送給她什麼?
凱瑟琳凝視卡地亞的眼神實在異樣,想想相信,不止是她,可能盧家的每個人都看出來了。凱瑟琳一反常態的嬌氣和做作,終於惹起海穆的不滿。
在凱瑟琳還想要在卡地亞的面前表現一番時,海穆以孩子氣的任性把卡地亞帶走了,說是要給他看新買的一套飛機模型。
客廳中只剩下盧塞爾先生、普湄湄、凱瑟琳和想想,凱瑟琳略為敷衍了幾句,便說要去廚房,告退了。這個想想更是孤單,因為盧塞爾除了禮貌性的塞暄外,一顆心似乎都放在普湄湄的身上。
這很好啊!想想心中暗自冷笑。
由這幾天的觀察,這對已經十多年沒見的老友,似是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掌故,雖然表面上仍維持著賓主關係,可是,內心恐怕已經燃起戀火了吧?
她自己談戀愛可以,那為什麼要拆散別人呢?
想想幾乎是以痛恨的眼光望著神采奕奕、丰韻優雅的普湄湄。
大家在屋外手牽著手,圍成圈圈,邊唱耶誕歌曲邊順著火堆走。
凱瑟琳姐弟唱法文歌詞,卡地亞唱意大利歌詞,想想唱中文的。凱瑟琳的聲音清越高亢,海穆的帶著男孩變音期的暗啞,卡地亞的則寬厚雄沛,而想想的柔美動聽。幾種不同語言的歌詞配著盧塞爾先生的小提琴,充滿了異國情調。
普湄湄是唯一的觀眾,她帶美麗的笑容望著盧塞爾,好像是凝視心愛的寶物。
那笑容太明顯了。
想想在越來越快的歌聲中,被完全的歡樂緊緊包攏。
想想急於知道卡地亞送什麼給她。盧塞爾先生送她的是一瓶仙諾香水,普湄湄照例是瑞士手帕,凱瑟琳送她一個銀琺琅鑲珠的粉盒,海穆的是一隻他親手燒的上釉綠彩花瓶;現在,她接到卡地亞的禮物了。
摸起來四硬硬的,中間部分柔軟。啊!她可以斷定這是一幅五號的畫。
果然不錯,拆封一看,她呆住了。
畫中人竟是她自己。
她從沒當過卡地亞的模特兒,可是卡地亞畫得是這樣好。他畫得並不像,他只是準確地抓住了她的神韻和氣質;那稍帶嬌怯的手合在膝上,遙望著遠方。若有所思的表情……畫得不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神情?那雪白的大氅,墨綠色的背景,完全烘托她神秘的、東方的眸子,彷彿是深海下正有一簇火焰在猛烈燃燒……挺直秀麗的鼻樑有幾分任性,還有那小小的,只有朱紅一抹的嘴唇……
她把畫緊抱在胸口,一時真是愛得發癡。
她從不知自己是這樣的美。
那活生生的畫像,瞬間傳來愛與美的信息。
她閉起眼,朦朧中,覺得自身握住的,是世間上一向渺茫的幸福。
樓梯上這時發出了響動,她一驚,張開眼,看到呆站在那兒的,是面色蒼白,眼中射出嫉妒之火的凱瑟琳。
「新年快樂!」想想有點結巴。
「新年快樂!」凱瑟琳沒有移動腳步,臉上也沒有表情,那麼,她是都看見了?
新年過後的第三天,卡地亞打電話來,約想想單獨出去,幸好凱瑟一樣不在,徵求過普湄湄的同意,半個鐘頭後,卡地亞開車來接她。
想想的心情實在很矛盾,這段日子,她天天在等林其平的信。可是,他就是一個字也不寫,有時候晚上想起來,心情的惡劣和痛苦常讓她睡不著。
而卡地亞的心思,她不見得不明白,也不見得很想和他一道出去,她只是欣賞他而已,雖然這分欣賞凍能表示什麼,反而使她有種在背叛著初戀的感覺。
卡地亞到的時候,一反平日藝術家瀟灑的打扮,像新年那天一樣穿西服,繫起領帶,手中還有束黃色的薔薇。
他很聰明,沒有送俗氣的紅玫瑰。
可是,想想的臉卻紅了。
卡地亞眼中的傾慕已經表示出他的熱情。
來自意大利的男孩啊!她心中輕歎一聲。
卡地亞今天帶她游巴黎。
「我歡迎你來認識我們的文化,同時巴黎也是最富魅力的城市,到處都是無價的藝術品,同時法語也是最美的語言。」卡地亞說。
「中華文化同樣的精深廣博。」想想昂起臉看他。
「當然!當然!」卡地亞沒料到她對自己的國家這樣感到驕傲,忙答道:「世界上,我們唯一承認能與法國並駕齊驅的只有中國。」
普湄湄看了想想一眼,她不喜歡女兒這麼多話。
「沒關係!」卡地亞是那麼自然地把手插進她的臂彎,邊走邊說,「年輕人應該有自己的見解,才能超越凡俗,芙羅拉,你將會發現,巴黎是個某方面保守,但也能給矛居民充分自由的城市。」
普湄湄和盧塞爾曾經暢遊過處處名勝,可是,夾在一對似乎在談戀愛的人當電燈泡,再好的風景也讓人挺彆扭。
「如果說巴黎是一幅畫,那麼,塞納河就是一首詩。你看那些被白雪所覆蓋的樹,沿著河流兩岸,帶給巴黎四季不事的景觀,」卡地亞邊走邊替想想作嚮導,「尤其是秋天落葉的時候,真是美極了,你秋天時再回巴黎好嗎?」
想想只笑了笑,有生之年,她或許會再來巴黎,但不可能是明年秋天。
「你還會再來嗎?」
「未來的事誰能預料呢?」
卡地亞沒有再吭氣,兩人沉默地在雪地上走著,小而白的雪花輕輕落著。
雪!何年何月再重見巴黎之雪呢!
人生如夢?還是夢如人生?
再過幾天,她們就要結束假期回台北了,這些日子發生過的,都如此的不真實,就如夢境一般。巴黎!巴黎!當初不願來到的地方,竟也令想想湧起了一絲離情。
由塞納河邊的小橋,卡地亞領著她走進羅浮宮的側門,四十六英畝的宮殿,神奇,華美,壯麗,說明著它幾百年來偉大的歷史,令人歎為觀止。
想想不知道為什麼卡地亞不領她進去,只是繞著一圈又隨著他由正門的宮牆走出來。
寬闊壯觀的香捨麗榭大道就展現在眼前。
美麗的大道,美麗的商店,新年的氣象,使得一切更增輝煌。
在這條大馬路的盡頭,是巴黎的別一個標誌——凱旋門。
十九世紀初,由獨裁者拿破侖掌政時所建立的凱旋門,這樣的巍峨,巍峨在厚重的歷史課本中,卻於此時聳立在她的眼前。
一時之間,想想站在戴高爾廣場上屏住了呼吸。
卡地亞這時卻低頭看表。
想想正仰視凱旋門上氣象萬千的雕刻出神時,凱旋門的燈竟突然亮了。
她吃了一驚,白天為什麼開燈?
卡地亞靜靜地望著她,臉上有可愛的,意大利清澈陽光般的笑容。
那笑容深深震撼了她。
「知道燈為什麼在此時亮?」他喃喃地問。
她搖搖頭。
「燈為你而亮,因為今天是我愛上你的日子!」說著,他俯下身,在她頰上輕輕一吻,甜蜜氣息猶如春日熏風。
那樣溫柔又充滿愛意的吻。
她全身都顫動了,迷惑了。
她不能去拒絕,拒絕雪花中所有美麗的震撼。
他們在明燦的雪中和光中默然凝視。
那光亮趕走了一切憂愁與灰暗。
留住吧!她模糊地想,巴黎冬雪的回憶,如此羅曼蒂克的夢啊!
就算它消失,但總會在心中永存不息。
這樣遙遠的夢,是不會妨礙她的初戀吧!
他們在雪地中癡癡相望了一小時,全身落滿雪花,宛如兩座雕像,凝眸中,卻已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鐘頭後,輝煌的燈火熄了,天地萬物又重恢復秩序。
想想輕歎了一聲。
卡地亞為了她特地去市政府的公共建築物照明處提出申請,在這個時刻使得凱旋門大放光明,這樣的事情,將使她終生難忘。
永遠懷念巴黎,懷念卡地亞,懷念雪白的……
但他們終究是要分別了。
與巴黎的分離。
心中甜蜜與酸澀交織的,不知是該如何形容的情形。
「希望你再來!我會在巴黎等你。只要你再來,再來這兒,我就像凱旋門一樣,永遠地等著你!」卡地亞握住了她小小的手。
除了小老虎,沒有別的男孩子吻過她,可是當卡地亞將唇輕覆時,她覺得她擁抱住了整個巴黎。
天地在旋轉,黃玫瑰在旋轉。
千朵,萬朵,世界充滿了炫麗的黃玫瑰。
飛機離開了跑道,以雷霆萬鈞之勢,直上青空。
大地仍是一片銀白,那雪降處,是美麗的京畿。
想想由窗口往下望,心中一片惆悵。
她要回到自己的家去,而卡地亞並不回意大利,他要在史跡遍地的花都等她……
也許他們不會有再相逢的一天,但,短短的猶如詩歌般的戀愛,存在心中的並不是遺憾。
這就夠了。
她也同樣地領悟到一件事——當她們來的那一天,普湄湄對著茫然不能見物的雪地呼喚著艾菲爾鐵塔,羅浮宮,香捨麗榭……並非神經錯亂。
因為她現在也看到了,即使這個城市被毀滅,成為荒原……
巴黎,已活在她的心上。
再會吧,巴黎!
她輕輕揮手,飛機朝東方飛去。
「荊軻游於邯鄲,魯勾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勾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台上的國文老師搖頭搖腦地講著課,講得口沫橫飛。
想想視若未見地瞪著課本。
小老虎避不見面已經兩個禮拜了,不僅週末不肯去車站接她,就連她隔牆喚他,也不答應。
他在躲她?避她?她心中一陣酸又一陣苦。
是不是趁她離開台北的那一段日子,交了新女朋友了?他會這樣做嗎?
她苦惱地蹙著眉頭,相思竟是這般的苦澀滋味啊!日日夜夜魂縈夢牽,只有他的影子,只有他的笑語,他卻如此惡劣地拋棄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有話何不當面說明白?
對!她狠狠咬著嘴唇,振作起精神,今天正好是星期六,待會兒下課回家,她非得去問個清楚不可。
下課鈴終於在難捱的時刻中響了,想想收拾起書本,快步趕回教室,提起收拾好的箱子,她要搭上第一班校長,以最積極的態度去找到他,即使是面對現實的痛苦,她也抱定決心要解決近日來的傷心。
想想從校書下來時,有人在那兒等著她。
不止一個,是兩個。
其中的一個是小老虎,另一個是留著一頭長髮,相貌挺標緻,只可惜氣質粗野,活像小太妹般的少女,他們勾肩搭背,旁若無人,坐在停在街邊的一輛摩托車上高聲調笑著,惹得一街的人側目而視。
想想的心一陣劇烈地抽痛,痛得幾乎不能站直。
他是存心的,是嗎?她暈眩地呆立了好幾秒鐘。
用這麼卑劣,幼稚,無聊,惡劣的方式。
只會使得她把他的人格分數打得更低。
冷冷一笑,她終於挺起背脊,她要以最有風度的堅強,來面對眼前的難題。
沒有人能擊倒她,除非她自己不爭氣。
想想拎起箱子,若無其事地自街心走過。
走在春天和暖的陽光下,她只覺心中好一片冰冷。
她極力控制著所有的情緒,以高貴優雅的儀態走過了小老虎的面前。
他臉上得意而做作的笑容隱去了,以很不自然的表情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的背影。
「想想!尋想想!」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瘋似地叫了起來。
想想沒有回頭,只是伸手截了一輛街車。
她的心整個碎了。
「下來!你給我下來!」
小老虎單手騎車,臉色竟有幾分猙獰,她一栗。
短短一個寒假,他變得太多了。他的五官露出騰騰煞氣,尤其是那一雙噴著火焰,像是要把她吃掉似的眼睛。
想想漠視地轉開臉。
小老虎的機車一個蛇行,攔在街車前,好險!只差一寸就要撞上了;然後他又自炫技術似的飄然閃開,瘋狂地哈哈大笑著。
「小姐,對不起,請下車吧!這樣我是沒法開了!」司機被逼得只有緊急煞車。
想想的臉色發青了,給了車錢,她拎著箱子從車上下來。
「上來!」小老虎跨坐在車上,狠狠地瞪著她,氣焰十分囂張。
他們曾是青梅竹馬,無話不說的戀人,但短短一個多月,一切竟急轉直下,有了完全料想不到的轉變。
能怨是命嗎?還是緣分該盡了?
一時之間,她萬念俱灰地看著他,好不容易堅強起來的強硬,在眼球中渙散。
「我叫你上來,聽到沒有?」小老虎以不知道哪兒學來的流氓口吻叫囂著。
她的心一震,冷靜又逐漸在眼神中收攏。她直直的,優雅地站著,冷冷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向前走去。
「少給我裝聾作啞!」他憤怒地奪去她的手提箱。
「你究竟要怎麼樣?」她以緩慢而低沉的聲音問。
她的心平氣和卻令他怔住了,好半天,他才怒氣中掙扎出那一分蠻氣:「你少給我裝模作樣……」
他一邊罵,她一邊靜靜瞧他。
真奇怪,分開久了,她反而更能看清楚他。
他其實並不全是她心目中塑造的那個形象。當然,以前她不是不知道他有許多缺點,但,自從這次史無前例的長時間「隔離」之後,她覺得更冷靜更客觀了。
也許,是她長大了,旅行使人增長見聞,廣博的見聞使人成熟。
如果他再如此墮落下去,充其量也不過混成本地的一個大混混罷了!為什麼不珍惜自己擁有的美好呢?她又痛心又失望地搖了搖頭。
「你看不起我?他*的!你竟敢看不起我!」由她的眼中,他看到了鄙夷和不屑,自卑激起的盛怒之下,使他失去僅存的一絲理智,「啪」地一聲,他揮出了巴掌。
想想白嫩的臉龐上浮起了鮮紅的指印。
但她沒有哭,也沒有罵,她只是保持原來安靜而高貴的姿勢。
這記巴掌打碎的,是很好很美的東西。
但不管是再好再美的東西,它竟十分脆弱地碎了。
沒有人能去彌補它。勉強去合攏,也會有醒目的裂痕。
「想想,我……」他自己倒傻住了,天哪!他在做什麼?他痛苦地抱住頭。
想想沒有理會他,只是輕輕伸出手去拿自己的箱子,以挺直的步伐,秀秀氣氣地往前走,一部空街車正駛來。
這次小老虎沒追來,但想想坐在車中抱著頭哭了起來。
這個晚上,有月色。
很好的春夜月色。
樹叢、花影都在溶溶漾漾的月色中朦朧著。
想想從窗中往外看,看見了灑得一地的月光。
她哭了一下午,剛剛自睡夢中醒來,眼前的景色疑幻疑真。
她的心很亂,亂得幾乎不能思想,只是怔怔地瞧著清冷的明月。
然後,她取出了簫。
林瓊玉曾經教過她如何用簫吹出中國的聲音。現在,這樣的月夜,這樣的心情,她有了不同的領悟。
想想拎著簫,慢慢地在月光中穿過草坪,走到了薔薇叢邊,盤膝而坐。
寂靜中,她閉上了眼,好一會兒,才悄悄睜開,將簫孔湊向嘴邊。
有一首曲子,完全適合此情此景,她開始幽幽咽咽地吹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
……
她覺得魂魄一時俱向那清淨透徹的詩句中飛去,飛成了透明的精靈,紅塵的穿灰。
那少女的悲哀在這沐浴著月光的大氣中,淡了,逸散了,遠離人海與塵世,離群獨居在孤離無慾的境界中。
牆那邊,也飛來一縷簫音,極美的音色悄悄陪著唱和。
她初時不覺,雙簫之間比翼翩飛,但不知為何,她竟突然一驚,自渾然忘我中醒覺,硬生生地停了,怔怔地聽著,一時之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另一管簫宛如大自然激越的迴響,仍嗚咽地吹著,一直吹到「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才停。
天地間,又安靜了,靜得像一種奇異的僵持。
因為想想又開始知道,是誰隔著牆在吹那另一管簫,絕不是林瓊玉,林瓊玉的簫聲比較悠遠綿長,而他的簫聲雖技巧略遜一籌,才氣卻更加橫溢。
想想搖搖頭。何必再見面呢?他已經把一切都用可鄙的方式給毀了……她站起身。
「想想……」是小老虎,他坐在牆上,撥開茂密的枝葉,向她低低地喊。
她躊躇,但仍舉步。
「想想……」他不死心。
不回頭!絕不!她向自己發誓,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把自己放進愚蠢的覆轍中,她是真正地寒透心。
小老虎一咬牙,從牆頭上縱身一躍,然後大少跑過來,在她還沒有來得及走脫之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想想低下頭,她只能消極地避開他。
小老虎狠狠地抬起她的下巴:「看著我!」
又來了!她苦惱地閉起眼睛。
「你恨我?」他的聲音有股說不出來的蕭索。
想想仍閉著眼,她一直是願意原諒他的,但,無論怎樣深厚的愛,一有第三者毫不客氣地涉足進來,就會覺得很沒意思。
那只狠狠板著她下顎的手鬆開了,她的臉猝不及防如木傀儡般地垂下。
「為什麼不大聲罵我,甚至捶我?」他輕輕地問。
那聲音,使她感到一陣欲泣的顫抖。
「你已經……不愛我了?」他仍輕輕地問,但那分輕,卻讓人更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絕望。
她的心一陣酸,一陣苦,一陣無法形容的痛,全排山倒海地來了。想想捏起小拳頭,覺得快要窒息了。
「已經不愛了?」他喃喃重複著,「不愛了?」
月亮隱到雲後去了,好似不忍看人間淒淒的事情。
她沒法子回答他。她愛過也恨過,此時千言萬語卻怎麼樣也開不了口。
「我不該來的,是我不對……」他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失魂落魄地轉過身,「我一直沒有對過……」
聲音愈來愈小,聽不見。
想想張開眼睛,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在黑暗中沉重地走著。
她想奔過去,但是她沒有,她只是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中,美麗的眼中蓄滿了淚水,倔強的唇角緊緊抿著。
橫亙在他們中間的,是比黑暗更大的裂痕。
那是一道很難跨越的深溝。
她的簫由手中掉落,落在潮濕的草叢中。
太陽的光芒失去了生命力。
街道死氣沉沉的,樹木和花朵懶洋洋的。
只因為失去了愛,一切都變得那麼不對勁,那麼缺乏生氣。
林其平雙手插在褲袋中,無聊地在小鎮的石板人行道上走著。
有個女孩子邊尖聲叫著他的名字,邊氣喘吁吁地追上他:「你聾了?叫那麼久都聽不見!」
他瞄了她一眼,哼!徐宛悌!
「你怎麼了嘛!這麼陰陽怪氣的,上次當著女朋友的面,不是同我挺親熱的嗎?」徐宛悌一點也不放過他,狡黠的眼珠子轉呀轉的。
「上次是上次!」他更不耐煩了。
「想過河拆橋?可沒那麼容易!」除宛悌充滿野性的嘴角撇了撇,尋想想沒看錯,她的確是個到處鬼混的小太妹,小老虎是她最近看上的獵物,豈肯輕輕放過?
「你想怎麼樣?」他停住腳步。
「反正你也沒事幹,陪我玩玩!」徐宛悌毫不知恥的,自動地挽起他的手臂。
他馬上把那只柔軟滑膩的手臂甩掉。不錯,她很美,很野,照男孩子的話來說,很夠勁!但他沒興趣,就算是個天仙才解不開他心中的憂鬱。
「你有毛病是不是?」她瞧他一眼,聲音軟綿綿的。
他一陣噁心,差點兒沒吐出來,這種小太妹的貨色,敢在他面前招搖?算了吧!
「我知道你是情聖,你只喜歡那假清高的尋想想對不對?哼!不回答!不回答也沒關係……反正……」
「你到底有完沒完?」他煩躁得黑起一張臉,向她吼。
「凶?你凶給誰看?連少年隊的刑警看到我都頭疼,我難道還會怕你?」她滿不在乎地嘻笑著。
「你再跟著我,我就不客氣了!」他怒視著她。
「有什麼法寶,儘管使出來好了!」她一挑眉,又狡猾又陰險,「我可不是尋想想……風吹即倒,指彈即破!你想嚇唬我,可沒那麼容易!」
「就算我求你,麻煩你走遠點成嗎?」
「不成!我這人脾氣就這樣,別人越不許我做的事我就偏要做,反正我今天跟定你了!」她不止像個太妹,簡直是個女流氓,「誰教我喜歡你!」
林其平閉緊了嘴,好說歹說她都不走……記得富蘭克林曾說過——冷談別人是一種最壞的態度。
「你啞了嗎?為什麼不說話?」徐宛悌跟在後面嘀嘀咕咕。
她很囉嗦,囉嗦到三八、二百五的地步。
林其平覺得比早上剛起來時,還要煩惱十倍。
他一個急剎車就向後轉。
曾浩的家在另一條岔路上。
「喂!喂!不要去我表哥家,我們單獨談談,我真的有話跟你說!」徐宛悌有點急了。
「沒時間!」
「我告訴你,有關尋想想去巴黎的事,是她們家傭人告訴我的,保證你有興趣。」
「我沒有!」他硬生生地壓下那分好奇,畢竟,探聽別人的隱私是不道德的,即使他渴望曉得,也應該是由尋想想口告訴他,而不是經過渲染和傳播的變質消息。
「少假清高了!」她鄙夷地呸了一聲,「你還巴望著她來告訴你不成?」
林其平連理都懶得理她。
「縮頭烏龜!」她吐出一句村言。
「你說什麼?」他一轉身,伸手就拽過她的衣領,積怨和怒火已經爆發了。
「在我面前你當然可以臭神氣了,可是在尋想想眼裡你可算不了什麼?」她絲毫不懼,哼!這把火已經點成功了。
「你再給我說一遍!」他眼中殺氣騰騰,幾乎扭斷了她的頸項,難怪!難怪想想對他的態度那麼冷淡。
「說就說!林其平,你是個紙老虎,是個沒有人要的小混混!尋想想根本不喜歡你!她在巴黎早就交上比你高強得多的男朋友,你啊!還在那兒做春秋大夢,我勸你早點兒醒醒吧!」她昂起頭,又輕蔑又得意地說。
她很漂亮,很聰明,可是,沒有料到的事也在後頭。
小老虎的眼中冒出了火焰,額角的青筋也暴露著,在她剛開始知道害怕的時候,他的拳頭已如雨點般,完全失去理性地落了下來。
「放手,放手!」她邊抵抗邊哀叫著,「求你……求你……」她愈叫聲音愈微弱,身體如果不是被他抓著,早就如布娃娃般跌倒了。
「住手……」一聲大喝,自山坡底響起,一個矯健的人影奔了過來,「小老虎,你這是幹什麼?你已經把她打昏了,還想弄出人命來嗎?」來的人正是曾浩,他使出全身力氣,把林其平給拉開了。
在曾浩還沒來得及再責備時,小老虎已如一頭野性大發的野獸跑走了。
曾浩蹲下身,檢查除宛悌的傷勢,「宛悌!宛悌!」
「他*的!」徐宛悌詛咒著,掙扎著爬了起來,眼圈整個被揍得發黑,只能勉強地半睜著,看起來十分滑稽也十分狼狽。
「你沒事吧?」
「如果不是我被他一拳先給揍愕了,才不會被整成這個鬼德性!」她邊罵邊搖搖晃晃地試著站直,曾浩趕緊扶住她。
「走開!」她的脾氣也挺大的。
「別對我發火!」曾浩皺起眉頭,「弄清楚,我可沒得罪你!」
「都是你,如果你不把我介紹給他,不就一切都沒事了嗎?」她仍吼叫著,但全身的痛楚使她不禁唉喲唉喲的直叫。
「我也把他介紹給其他人,只不過別人沒有愛上他而已。」曾浩一針見血地說。
「閉嘴!閉嘴!你給我閉嘴!」她又痛又急躁地跺著腳。
「我送你下去看看,你傷得不輕。」曾浩恢復了冷靜,用比較溫和的口氣說。誰都她是他的表妹呢?
「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我自己不會去?」一時之間,她恨透了曾浩。
「你要自己去,那當然更好!」曾浩搖了搖頭,道,「不過,我要鄭重地告訴你,不要再癡心妄想了,林其平跟你以前所認識的男孩子不同,如果你再不聽我的勸告,你還會吃更大的苦頭的。」
「你少危言聳聽!」她一瘸一瘸地走著,很不服氣,這回頂多是出師不利而已,況且他揍了她心中總會有愧意的,等他後悔的時候,就該輪到她佔上風了,哼!看到時候,她會好好地擺佈他的。
「宛悌,聽我的話!我跟他認識太久,久到他下一步會做什麼我都猜得到,趁你現在還沒吃什麼大虧,回台北去!」
徐宛悌嗤之以鼻地回瞪他一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