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經歷過一場致命追擊,大難不死的司將淳,徒手握住強韌老籐,而青史賢則落居他之下,僅以一段纖薄的衣帶,岌岌可危地攀著求生的希望。
在他們身下的,是湍急的溪水與可怖的利石,彷彿張牙舞爪地威脅著要吞噬他們的性命。
「好一個山明水秀的靈性之地!」懸在半空中的司將淳逸出賞味的驚歎。他談笑若定,碧眸摺照閃著,結實有力的手臂毫不費力地挽著籐蔓。
危殆的情勢並沒有駭著他,他也不急著施展輕功返回四平八穩的崖面,反而閒適地懸在空中,綻開一抹莫測高深的邪笑,左顧右盼。
「別在那裡假作風流了,快把我拉上去!」青史賢被他不疾不徐的態度惱得哇哇叫。
「急什麼?遊山玩水可是人間至樂啊!你想,有多少人能有幸被吊在這人人聞之色變的萬劫崖邊?」司將淳故意蕩了蕩籐蔓,享受在危險邊緣滑行的刺激快感。
「難得契機,你不會想把它往門外推吧?」
那陡然下降三寸的高度,讓青史賢大驚失色。
「哇,我要掉下去了!爹爹、娘啊,沒給你們留個種是孩兒的不對,你們兩老趁著還年輕,多喝點十全大補湯,加把勁兒也許還能傳香火……」他胡亂喊叫著。
「吵死人了!快閉上你那張大驚小怪的鳥嘴。」司將淳冷冷地薄叱道。
青史賢噤聲,將頭一低,望向溪澗,粉身碎骨的可怕幻想立即襲上了他。
「司將淳,你這該死的傢伙!明明早就看見有人在石頭上動手腳,幹麼要我跟你一起裝作無知受劫的樣子,掉到這個鬼地方來?」洞燭機先還落難,他真是太不甘心了!「我肯定是瘋了才會聽從你的話!」
「別讓我再說一次閉嘴。」司將淳悍然說道。「你是想將磨難一次受個夠,還是先躲過這回,然後再應付一次又一次的暗殺?」
「什麼意思?」
「讓那些奉命來襲的人誤以為我已死在萬劫崖,接下來返京的旅程,擋路的障礙自然都不在了。」
「有道理。」青史賢想了想,隨即明白。「哇!司將淳,你好詐,假死騙人!」
「是啊,那又怎麼樣?」他坦言不諱,實是因為他不在乎。「你聽過哪個混蛋告訴你,我是以忠貞俠義自居?」司將淳嘲弄地說著。他從不奉行那套禮義廉恥的狗屁教條。
每想到這事兒,司將淳總要嗤笑天下眾生。經書裡的之乎者也有什麼好?他是漢族與異族通婚之下的混血後代,幼時,京城裡那些個道貌岸然的儒生,無不繪聲繪影地傳述他的碧眸會招邪;飽讀聖賢書的人,居然最會造謠生非,實在可笑!
他很早就對世俗禮教不屑一顧;人們愈是倡行勸人為善,他就愈不以當個好人為職志。
青史賢暗暗叫苦。拜才高招嫉的司將淳所賜,他們這一路上受到不少襲擊,次數多得可與京城一年內的刑案相比擬。
剛開始大家一起過招還挺好玩的,可他們老是打贏別人,久了也沒味兒,該是時候結束這種只勝不敗的遊戲了!
「說到底,我這身份驚人的青史公子之所以會掛在這裡,還不是為你所累?」這下子他更有理由巴著司將淳不放了。「喂,你的輕功不是很好嗎?快帶著我上去呀!萬一把我摔著了,當心青史家的列祖列宗都來找你索命。」
司將淳懶懶地低頭看了那個哀哀叫的傢伙一眼。
他不同情自封苦主的青史賢,一點點都不同情!長年的認識,已足以讓他透析,在那吊兒郎當的笑面之下,藏的是高深的武學技藝,但這傢伙偏是尊奉「寧可累死別人,也別累著自己」的可恥信條;現下他就是一腳踢掉了青史賢,他也絕不可能摔死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這時,上頭幽靜的山林裡,已經沒有巨石滾動的聲音,人聲也不聞半點,倒是一縷幽然的簫音在林間飄蕩著,風情無限。
簫音?
司將淳露出興味的笑容,似乎從他們策馬進入山區時,簫音便沒有停過。
若不凝神細聽的話,只怕會錯過這巧妙的聲音,因為它隱藏得相當好,完全融入自然之中,似蟲鳴,如鳥啼,隨景幻變;甚至在巨石滑撞的時候,簫兒也被吹得急促緊湊,貼合著當時緊繃的氣氛。
那不是早已寫定的譜兒,而是即興之作,
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人,能有如此高深的樂學造詣?
略曉音律的司將淳決定去一探究竟。
「喂!這樣吊著很難受耶,你快點想想辦法好不好?」青史賢在下頭叫著。
司將淳給他一個別有心計的笑容,然後朝懸著他的衣帶狠狠一劈,裂帛聲起。
「我有事先走一步,你隨後跟上。」頓失累贅的司將淳,身子陡然輕盈。他騰身縱躍,眨眼間已上了崖面。
「哇,你好可惡!」青史賢往崖底墜去,振臂嘶吼著。
危急間,他袖口輕抖,疾速飛射出流線鏢,繫著天蠶絲的鏢器卡住了崖邊的巖縫,在他粉身碎骨的前一剎那及時將他牢牢釣住。
「司將淳,你不夠義氣!」青史賢望著身下湍急的溪水,抬起衣袖作勢擦汗道:「呼呼,幸好我青史家暗器功夫了得,要不然,這回真要死在這裡給你看了。」
幽幽的相思林,有著宜人的寧靜。
谷嵐一身雪白衣衫,坐在樹上,低低地吹著「歎情簫」,一日也不倦。
由於相思林就在萬劫崖邊,附近地勢險惡素來有名,很少有人會往這裡來,因而她選擇在此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
其實,谷嵐有地方去的。在她之上,師父谷清之、師娘風娘子、大師兄谷禪、嫂子繁兒及二師兄谷峻,他們都願意擔起照顧她的責任。
但是嵐兒天性淡漠;上天造她的時候.彷彿忘了給她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感情,以至於她雖單純如白紙,卻也無法與人真誠交心。因此她寧可與任何人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也不願因為她的漠然,傷害了彼此的關係。
她斂眉坐著,一如往常。
忽然,極其細微的樹枝繃斷聲,使她意識到有輕功高手正朝著她而來。
怕生的嵐兒,隨即擱下「歎情簫」,冉冉輕躍了起來,往林子更幽深之處移去。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循著簫音而來的司將淳。他聽聲辨位,發現裊裊的簫聲已停,吹簫者雖在附近,可正明顯地躲開他。
「此人輕功極佳,但何必如此羞於見人?」性格不羈的司將淳一時興起,循著那輕點於葉梢的雅致足音,一路追去。
只見一抹玉白纖影在林間輕蕩著,猶如傳說中的山林精靈。
嵐兒一開始只是隨意避開,但來者緊迫在後、毫不放鬆,嬌弱的她已漸感壓力,連忙認真地躲藏著。
她納悶,她的功夫全靠師娘風娘子傳授,她認為女子不需鍛煉過多武藝,以免壞了冰肌玉骨,所
以只指點她最上乘的輕功與音學。
她的輕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師父也說過,輕功由她使來,縹緲好比仙子,從來沒有人追得上,為什麼這人卻能毫不費力地辦到?
嵐兒忽高忽低的,騰躍過一棵棵的相思木。
就像是高手過招,司將淳愈迫愈狂野,鬥志也更強烈。他漸漸熟悉了那抹纖影神出鬼沒的路數,掐准了她下一步的方位,司將淳縱身一躍,昂闊的背影便落在嵐兒正前方的枝幹上,一厘不差地擋住她的去路。
「看你往哪逃?」嘲謂的嗓音響起,伴隨著傲然的朗笑。
嵐兒微微一詫,竟忘了要乘隙避開。
司將淳緩緩地轉過身,想看清楚她的容色,唇畔的笑意卻在瞬間凝結住——
盈盈佳人佇立眼前,若非她的嫩指就握著寒玉雕成的簫兒;若非她正亭立在枝頭上,他絕對想不到,有著極佳輕功與音學造詣的,竟是一名纖纖女子!
她是美麗的、清靈的、不帶泥塵氣的。雙瞳幽幽,好比寒潭之水,芳唇朱紅,就像妍麗的花朵,雪膚細嫩白皙,宛如凝脂,身段盈麗,在白衫的襯托之下,更展現說不出的勻淨風情。
然而,司將淳卻敏銳地注意到,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見喜怒波動,這教他心中暗暗生疑。
嵐兒也從未想過,擋住她的,會是一個身量魁梧的悍然男子。
望著他與眾殊異的輪廓,她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卻不似一般人大驚小怪。
無疑地,他是好看的,卻也是深具威脅性的。嵐兒只見他身量比師兄們還高壯,微微泛棕的黑髮未綰,任意披垂著,很是浪蕩狂放的模樣。
她再將眼神往上移動,在觸及他淺色的眸仁時,心兒微微一動。一個人的眼神怎麼能是那樣地熾熱?青幽幽有如翠湖的瞳仁中,燎燒著一簇真火,像是要在它們所及之處,燎起放肆驚人的火海。
嵐兒直覺地想避開這個令人難以等閒視之的傲岸男子。
「為什麼要逃?」司將淳凝著她的晶眸,問出方纔的疑惑。
嵐兒不答,烏溜溜的靈眸一轉。不擅作假的她,不知那已洩漏了她的意圖。
她冷不防地冉冉一落,落到鄰近較低的枝頭,豈知模熟她路數的司將淳,比她更早一步地攔住了她的去向。
「別再逃了!」司將淳霸道地命令著。
「不是逃。」只是避著素不相識的生人而已。嵐兒垂下眼簾,淡然地說道:「你又為什麼追著我?」
之所以如此淡漠,全是因為她素性冷然。嵐兒向來少與世人接觸,加上師父、師兄都視禮教如無
物,故而行事只憑了心;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禮俗規範、常理民情,她全然不懂。
「我是受到你吹奏的美妙簫聲所吸引,所以前來追尋你的芳蹤。」司將淳以邪情的語氣說著,他專注的眼神落在她的臉上,盈滿了高張的挑逗與渴望。
然而,嵐兒卻只是面無表情地佇立、不為所動。
玩世不恭的司將淳好風度地輕笑,將招惹這冷情女子視為一大挑戰。
他低柔地蠱惑道:「姑娘,可否為我再吹奏一曲?」
「為什麼要為你吹奏?」嵐兒不解地問道。
「因為我想聽。」他親暱的嗓音,足以讓全天下的女人為他捨生忘死。「聽完了,我自會離
開。」
嵐兒的眉梢微微一挑,在看到司將淳請求似地頷首之後,她湊近「歎情簫」,幽幽地吹出了寧神曲。
練就音學的最高境界,是可以左右人的思想,讓人心隨音律波動;而「歎情簫」在她的控制之下,是能使人愉悅的樂器,也是能讓人瞬間喪命的可怕武器。
嵐兒此時吹奏的寧神曲,音律極低極緩,聞者莫不昏沉睡去;她挑這曲兒,無非是想讓這男子昏睡,然後乘隙離開。
可是,一曲終了,她卻發現司將淳仍矗立在眼前,狹長邪氣的雙眼閃爍著精光。
他沒暈過去?嵐兒微愕。
「好!」司將淳拍了拍掌,微微一笑。
「為什麼?」她不解地低問。「為什麼你與眾不同?」
能讓司將淳怔住的事兒不多,但眼前的清靈少女卻讓他有剎那間的出神。
她的低語,讓他覺得矗立在她面前,他是無所不能的。「我當然該與眾不同。」他自負地做笑著。「因為我是司將淳!」
名兒喚作司將淳的,就可以敵過她的簫音嗎?嵐兒實在無法理解。
「歎情簫」是師娘的畢生絕學,如今已悉數傳授予她。她可以在轉瞬問用蕭音奪人神智,甚至影響萬物,但為何運用到他身上,卻完全沒有作用呢?
她依稀記得,世間唯一能對抗師娘吹的曲兒的,只師父一個;然而同樣的寧神曲改由她奏,師父卻如常人般地睡倒。
師娘說,那是因為一物克一物。難道說,眼前的男子是能克住她的?
「克」是什麼意思?被牽制住嗎?那種感覺似乎不好。嵐兒水靈靈的大眼,望著精神奕奕的司將淳,更覺該與他保持距離。
「你說聽完曲兒之後,就會離開。」她用他說過的話提點他。
「我可沒說是馬上離開,還是稍候再走。」司將淳悠然而笑,玩弄文字遊戲。
這時,一旁的樹叢突然破開,一個錦衣華袍的公子也騰上樹身。
「哎呀呀,你們都早點出聲,我不就找到你們了嗎?」正是隨後追著司將淳而來的青史賢。他落落大方地拍掉衣上的灰塵與發上的葉片。
嵐兒無聲地凝著他看。這男子與司將淳截然不同,他的面目年輕稚氣,眉宇之間有著頑童氣息。
「呵!美女姐姐。」青史賢抬起眼,望著嵐兒瞠直了眼。
「我不是你的姐姐。」她只有兩位師兄而已,嵐兒一本正經地糾正道。
「你當然不是我的姐姐。」她還是個少女,起碼小他五歲。但……這靈雅的美人兒怎麼這麼不通
人情?!「呃,叫你『姐姐』只是種稱謂而已嘛,何必這麼認真呢?」他攤攤手,立在枝幹上的穩健模樣,說明了他的武藝絕不亞於二人。
嵐兒在他的眸中看到了古怪,司將淳則不喜歡青史賢瞅著她的驚艷模樣。
「司將淳,你好樣兒的!留我一個人在崖底,自己倒是很悠閒地跑來找美人兒搭訕。」他還真是個肝膽相照的好朋友啊!
「你也有同等的機會,先我一步找到她的,只是你一直賴著要我救你,所以延誤了。」司將淳嗤笑。「錯失良機,你現在又想賴誰?」
「你是說,這位美人兒從剛才就在相思林裡?」這裡離萬劫崖不遠,若不是聾子的話,巨石滾動的聲音一定聽得見。「然後,她就見死不救,任由我可憐兮兮地掛在崖邊?」他眨巴著眼睛,調侃似地看著嵐兒。
「也許,她還看到了那些加害者如何籌策陷害我的計劃。」司將淳涼涼地說道,簡直不把生死當回事。
而嵐兒連聲辯駁也沒有的模樣,落實了他的揣測。
「美人兒,你真忍心看著我們傻傻摔下崖,險些一命歸陰?」青史賢滇怪著。
「那不關我的事。」嵐兒眉目坦然,輕柔地回應.語氣是平緩無波的。
她是看到了一批人鬼鬼祟祟地磨石辟道,也料想到了他們的意圖。但……生死榮枯都是別人的命運,冷然如她,偏生沒有任何緊張不忍的情緒;就像是待在再愉快的場合,她都無法真心微笑。
「況且,你們武藝高強,若非自願往崖底摔,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你們?」她一針見血、不懂保留地指出。
「噢!美人兒。」青史賢倒抽口氣,顯然被她大膽的言論嚇壞了。「說你是鐵石心腸嘛,你又不像,但你怎麼會……」他實在參不透她。
嵐兒對這樣的喧責沒有感覺,也不知道她的話是否得體,更逞論在乎;倒是司將淳,唇邊逸著的淡淡笑紋,彷彿已經將她整個人看穿。
嵐兒不習慣與陌生人閒扯淡,更不習慣被如此犀銳的眼神注視著,於是她的神情更冷,也更艷了。
「你覺不覺得這位姑娘不太高興看到我們?」青史賢悄悄地對司將淳咬耳朵。行走江湖,各有各的規矩與禁忌;一旦冒犯了,可是會惹禍上身。
「鐵定是。」司將淳輕笑道。
「那……怎麼辦?」
「走人。」司將淳望著嵐兒那白暫勻嫩,卻冰冷如霜的臉龐,邪氣笑道:「後會有期了,姑娘!我會再來與你切磋輕功與音學,到時候,希望你要不吝指點在下才好!」
他縱身一躍,回到地面上。青史賢立刻跟上,用力地呼叫著:「喂,等等我啊!」
嵐兒望著司將淳遠去的身影,一種奇妙的預感冉冉地升了上來。這男子和她所見過的其他男子很是不同,嵐兒知道,他是說真的——終有一日,他會再度來到達片相思林……
她雙眉一斂。他若要來……那就來吧,干她什麼事?
嵐兒重新在相思木上落坐,一如未受打擾之前,繼續心無旁騖地吹奏著簫兒。
一切如常,看似一切如常。
就連嵐兒自己都不知道,在邂逅司將淳的當兒,她那情不生、意不動的心口,已悄悄破了道裂紋一一就像是開了縫兒的河堤,而那縫兒正一點一滴地向外擴延……
午時左右,金陽四照,聚集在京城鬧區的人們,紛紛擱下手邊買賣交易的正事,往茶樓酒肆移動。辛勤工作一個上午,一頓溫飽是眼下最為迫切的渴望。
司重華一身氣派華服,搖著金質扇,帶著他的貼身小廝何明,信步進入了京城裡規模最大的雲來茶坊。
畢竟是非比尋常的皇親國戚,他一出現,立即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小王爺,今兒個怎麼有閒情逛到小店來?」脖子上掛著毛巾的跑堂,很快地上來慇勤招呼。
「您這一來,小店都蓬壁生輝了起來呢!」
「好說好說。」司重華儀態高貴地搖了搖金質扇。
「我們主子今天是特地到這裡來慶祝的。」小廝何明嘴快地說道。
「慶祝?」跑堂的嘴像是蘸了蜜糖又抹了油。「小王爺臨了什麼喜?陞官、發財、小登科?千萬別忘了讓小店沾沾喜氣。」
「沒什麼。」只不過是想大吃大喝一頓,慶祝異母胞弟司將淳終於死在他手裡而已,呵呵!「何明,別亂說話。」他輕叱道。
「請小王爺在這兒稍候一會兒,我讓人上二樓廂房收拾收拾。」跑堂告退。
「慢慢來沒關係。」司重華凝著爾雅的笑容,萬分體諒地說道。
他一邊桿著等,一面親和力十足地與各桌客人點頭微笑,毫無架子。
這時,雲來茶坊的前庭彷彿有著什麼樣的騷動,鬧烘烘的,客棧裡的人們都挺起腰桿,眼光直往那兒瞄去,司重華有些不悅自己的風采被奪走。
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跑步聲,掌櫃火速地離開櫃檯,咚咚咚地迎了出去。
「將爺,您可終於又來光臨咱的小店號了!」掌櫃的聲音很是興奮,像是見到了期待已久的千金貴客。
「這些日子以來,雲來茶坊上上下下的夥計們,可都掛記著您;沒有您,整個京城都失色了哩。
「掌櫃,」一個月不見,你又更會拍馬屁了,怪不得京城裡的茶肆,就屬『雲來』最賺錢。」話中的挪揄意味,充分顯露出話者邪肆的性格。
「那我呢?」不甘寂寞的嗓音也跟著響起。「有沒有人想念我青史公子啊?」
「有!」掌櫃的嘴甜呼呼的。「賢爺,哪家姑娘不是倚窗期盼著您回來呢?」
「呵,聽到有人惦著我,總算感到一點安慰了。」青史賢難掩得意。
那笑語愈傳愈近,輻射出的力道也愈讓人難以漠視,司重華立即感覺到頸後的寒毛慌亂豎起,背脊開始由下往上竄涼。
何明不安地說道:「主子,不是說司將淳已經被……」他們不會是撞鬼了吧?
「閉上你的狗嘴!」司重華一改之前的雍容笑顏,瞬間變臉,惡狠狠地低此道。「你敢再多說一個屁字,我回府就立刻割掉你的舌頭!」
「小的不敢。」何明趕緊認錯,好怕陰晴不定的主子當真拿他開刀。
司將淳與青史賢踩著閒散的步子,由掌櫃伴著,緩緩地進入雲來茶坊的內堂。
所有的人都對有著異國輪廓的司將淳行注目禮,而他卻依然從容自若地瀟灑走過——或者以我行我素來形容他,更為貼切。
司將淳,是京城裡的傳奇!
王爺高尚的血脈為他增添了尊貴的氣息,異國狂放的血統造就了他不羈的性格;漢蠻兩族的融合,則讓他得天獨厚地擁有最魁梧的身量與最懾人的俊顏;他白手起家、締造無數財富的本領令人嘖嘖驚歎,他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事風格,讓人永遠摸不清他的思路方向。
他是一個謎,一個永不熄滅的發光體。因此,不論何時何地,他都是視線的焦點,凝聚的幾乎只有驚歎與讚佩,縱有鄙夷,也只是意氣之爭,都是些手下敗將不願坦然服輸的表現而已。
進入了內堂,司將淳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譏誚笑容,睇著那背向著他的華服公子,若有所思地開口道:「掌櫃,剛才在門口,你怎麼沒告訴我,我『大哥』也在這裡?」細聽之下,他的語氣有些嘲諷。
「啊!都是我的錯。」掌櫃一拍額,連忙道歉。「都是因為見到將爺太高興,只顧著與將爺話家常,倒把這等重要的事給忘了。」
「不怪你,去忙你的吧。」語氣是輕佻的、隨便的,卻遠比司重華更有魄力。
青史賢噙著愉悅的笑容。「小王爺何以不理會我們?」他可迫不及待要看司重華乍見他們大難不死的驚怖表情。
「是啊,為什麼不理會我,『大哥』?」司將淳更往前靠近一步。
他很明白,司重華僵硬的身軀代表什麼,也很清楚他對自己的厭惡與恐懼。可是啊可是,他就偏要靠過去,偏要邪惡地翻騰他所有不安的情緒。
「沒……沒有。」司重華微微戰慄,氣勢硬是矮了—大截。
司將淳身上那屬於邪魅的氣息,直接威脅著他。他強迫自己掛上最親和的笑容,轉身向他視如眼中釘的雜種弟弟打招呼。
「『小弟』,你上茶樓怎麼不先招呼我一聲?」
「好讓你避開我?」他是專程來堵他的,豈可讓他聞風而逃?
「不是。我是說……大家可以一起過來喝杯茶。」他多恨自己的氣勢敵不過司將淳,卻又從來不肯落荒而逃,落實了他始終不如人的可恥臆測。
然而,他們兩兄弟面對面矗立的模樣,卻讓不明底細的人們驚歎其壯觀。
已然仙逝的老王爺,就只這兩個兒子,看起來一樣出類拔萃,其實仍有差異。
司重華是老王爺的嫡長子,名正一言順地接收他遺留的一切;他雖一表人材,可惜才智平庸,是以名義上已貴為王爺,人們仍以「小王爺」相稱。
反之,司將淳就大大地不同了。他沒有繼承老王爺一分一毫的財物,卻獨享與他一模一致的雄才大略。他自立門戶,年紀輕輕已賺了缽滿盆滿;他看似玩世不恭,卻有著最精準的眼光與最厲害的手腕,使他永遠都在談笑間、輕而易舉地勝卻無數。
人們都羨慕老王爺有一雙好兒子,一個承名、一個獲利;更稀罕的是,兩人兄友弟恭,未曾有爭產的醜態出現。但是,只有明眼人才看得出來,貌似恭良的司重華十分嫉恨司將淳。在他心目中,司將淳的每個勝利,都讓他更顯失敗;司將淳的存在,完全奪走了他身為老王爺嫡長子的光彩,但他從來都不肯坦然服輸。
數不清多少次,他派人暗算司將淳,卻都不成功;他甚至私下造謠,司將淳行為乖張,是異種魔胎,並巧妙地將話傳入聖上耳中,然而,沒想到錯有錯著,反而讓聖上與司將淳產生了非比尋常的友誼,成了眾所周知的知心之交。
司重華搖了搖金質扇,儘管恨著司將淳,他仍要維持他大度能容的假象。
「『小弟』,聽說你前陣子前往南方營生,一切都還安好吧?」
「托你的福。」司將淳意味深長地笑道。
「怎麼這麼說呢?」
司將淳趨身向前,壓低聲音地說道:「『大哥』,你差人在猛虎崗、景上鎮等地招呼我,用的都是入流上段的高手,恐怕耗了不少銀子吧?如今我一切安好,身手反而被磨得更矯健,怎麼能說不是托你的福呢?」
「將淳兄,千萬別忘了萬劫崖的那筆帳。」青史賢難耐寂寞地插嘴道。「那巨石滾下來的樣子可比千軍萬馬,實在太壯觀了,令我畢生難忘。」
「青史賢說的是。像這等天大地大、值命抵償的恩情,你說……該要我怎麼還呢?」司將淳輕如呢喃地說著,語意卻透露著絕對不容錯辨的威脅。
司重華俊臉煞白,比司將淳矮了將近一個頭的身量微微抖瑟著。
他好恨,恨司將淳的光芒讓他顯得多餘;他又好怕,怕他的反撲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他前世究竟造了什麼孽,使得今生必須與這樣的人成為手足?
這時,跑堂匆匆而來。
「三位爺,樓上的東西廂房都已收拾好了。請問你們是要並成一間用餐,還是分開?」
司重華無法再面對司將淳一時半刻,卻已虛弱地說不出自己的意見。
「還是分開吧!」司將淳大發慈悲地放過他一馬。「我和青史公子有要事相商,不能陪『大哥』把酒言歡。」他似笑非笑地睇著猛吐一口氣的司重華。「『大哥』,你先請。」
被宛如惡魔的司將淳放過的一剎那,乍然放鬆的神經令司重華幾乎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