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頭苦笑:拗不過自己的性格脾氣,那也是無可奈何。一個人生死富貴、文治武功,俱是命中注定,半點強求不得。
*****
桓櫻出嫁了。桓蟠與謝家小姐的婚事卻耽擱了下來。
一天殷仲思與桓蠣正在下棋,綠兒在一旁觀看,桓蟠卻在邊上不停喝酒,腳邊已堆了兩隻空酒罈,正在喝的那一壇也快要見底。
綠兒叫道: "小哥,你還不認輸?你這一塊廿幾個子鐵定保不住了。這一片被吃掉,你就死翹翹了,再來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桓蠣惱道:"都是你在一邊吱哇亂叫,害我分心,不能好好下棋。"
綠兒笑道: "好稀奇。拉不出屎就怨茅坑。我自管我說話,礙著你什麼了?你自己不能專心,關我什麼事?再說先生也在一邊聽著,他怎麼不分心,照樣輕輕鬆鬆地贏你?可見是你自己水平太臭。喂,你不要再佔著茅坑不拉屎了好不好。讓我啦!讓我來啦。我一定可以殺他個落花流水、人仰馬翻、片甲不留。"
桓蠣白她一眼,"你不要來吵我們。你要下棋不會去找二哥。他正閒著呢。"
綠兒瞥了桓蟠一眼,搖頭:"我不要。二哥這幾天陰陽怪氣的,我不要去理他。你去跟他下好了。 走開啦,讓我跟先生下棋。"硬是把她哥哥擠開,代替了他的位置。
桓蠣悻悻退下,從下棋者轉為觀棋者。
殷仲思閒閒問道: "你們怎麼一個個都不大高興似的。出了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綠兒搶著道: "小哥被革了職,他自己是挺稱心的,從此不必案牘勞行,樂得清閒自在。可是阿爹還不肯原諒他,見到他就給他臉色看;而且被罰打的那二十下大板傷痛未退,屁股好痛,他這個皮嬌肉貴的大少爺一輩子沒挨過那麼重的打,自然快活不起來。二哥也不用說了,新近失婚又失戀。聽說是謝家小姐堅決要求退婚,什麼原因卻不肯說,寧可背負出爾反爾的惡名。而二哥聽說後就開始發呆;然後發怒,說什麼醜八怪居然也敢嫌棄他之類別人聽也聽不懂的話;再然後就一言不發,借酒澆愁。原來二哥還挺喜歡人家小姐,那先前不想娶她的話也太口是心非。可憐,他這會兒一頭栽下去了,別人偏偏不要他,害他大受刺激。"
"你閉嘴!"桓蟠斥責了一句,便又繼續喝他的酒,沒有更激烈的反應。
綠兒有種不怕死捋虎鬚的刺激感,見他沒有象預期那樣的發怒,便吐了吐舌頭,接著道:"至於我呢,我最最煩惱的莫過於阿爹還沒有去把衛家的親事退掉。"
"這門親事是皇上定的, 你爹想要推掉恐怕很難。除非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你二哥也特地去幫你相看過了, 說是男方的條件無可挑剔。"他不敢提當日遊船上那位俊秀的公子就是她的准未婚夫,怕她知道後反應激烈。她顯然一點也沒把那個人放在心上,更不必提一見傾心了,甚至比不上謝琰給她留下的好感---儘管他們的相貌和貴公子讀書人的貴氣儒雅不分軒至。不可否認的,這情況雖不中他的意,但也不無得意:他很明白綠兒對別的男子提不起興趣跟他有很大關係。但是他不敢細想, 念頭一觸到這裡就急急轉開。"不過皇上只是許婚,又沒有規定你什麼時候必須嫁。這幾天衛朗病了,衛家想迎你過門沖喜,催婚催得急。你爹不都以你年紀還小為由推掉了嗎?你呀,你天生命好攤上一個好爹爹,還敢在這裡抱怨。"
綠兒噘噘嘴: "可是這樣又能拖多久?明年呢?後年呢?年紀小的理由用不了多久了啦。到那時又該怎麼辦?"
殷仲思只是微笑: "天無絕人之路。到那時峰迴路轉,船到橋頭自會直,你不用現在就那麼擔心罷。"
綠兒白他一眼,嗔道:"你說得倒輕鬆。"
然而這些話說了沒一會兒,翩翩就滿面喜氣地來敲門。綠兒過去把門打開,奇道:"什麼事?"
翩翩抿嘴笑道: "要是別人家小姐遇到這樣的事,喊命苦哭倒霉還來不及。不過我知道對你來說可是好消息。"
"到底什麼事?"
翩翩對內張望了一下,猶豫道:"要不要出來說?我悄悄告訴你。"
綠兒笑道:"拜託,不要神經兮兮的好不好。這裡又沒外人。"
"好罷。 剛剛有人來府裡報喪,說是衛朗衛洗馬今天一早死了。小姐,你運氣真好,從此也不必吵著鬧著要退婚了。老天爺作主把你討厭的人帶走了。"
綠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朝殷仲思望去,他也是一臉驚奇之色,跟她一樣意外。
翩翩正在對綠兒笑著,忽覺有人一陣風似的衝到她面前,一把楸住她胸前衣襟,紅絲滿佈的雙眼狠狠瞪著她, 問道:"他怎麼死的?不是只是生病嗎?那樣風神俊秀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
翩翩猝不及防,被他嚇得說不出話。
桓蟠不耐煩。"說呀。快說呀!"
翩翩帶著哭音道:"我不知道。我沒細打聽。一聽說就趕快來給小姐報喜訊了。"
"報喜?!"桓蟠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捏死她。
翩翩急著脫身, 叫道:"報喪的人剛剛還在大廳,正跟老爺回話呢。他也許還在,衛,衛公子的事他最清楚。"
桓蟠把她粗暴一推,喝道:"閃開!"越過她跑出門去。
綠兒氣不過, 上前攬住她,怒道:"二哥發什麼神經,這樣子推人。翩翩又沒有得罪他。"
翩翩敢怒不敢言:這些公子哥兒實在可惡,亂抓亂推亂罵,簡直粗魯到極點。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這府裡的少爺們還算老實,不會對丫鬟們胡來。要是攤上荒淫的主子,像她這樣的小丫頭便是被強奪了清白也訴冤無門。
殷仲思道: "聽說他與衛朗交好,傾蓋如故。朋友死了自然傷心,偏偏你們還在那裡眉開眼笑地說什麼是喜事。他一時發怒,也是有的。"
綠兒惱道: "什麼死了朋友傷心,剛剛認識的朋友,交情會好到哪裡。再說又不是我們害死他,拿我們出氣做什麼?我看他是失戀後有病怪僻,遷怒於人才是真的。"
桓蠣在一邊涼涼地道: "你真的肯定不是你害死他?我可好幾次聽你求天罵神咒他早死,好讓你不必嫁他。"
綠兒罵道: "神經病。亂講!我哪有求神收了他的性命。我不過是說,既然病了,何不早死,免得還拖累人。要是老天爺真的如此靈驗,讓我有求必應,那我趕明兒就求他讓你早死早超生,省得活著是個糊塗人,死了也是糊塗鬼。"
桓蠣怒道: "你又清楚明白了?你不過仗著爹疼你,就刁蠻胡鬧,連哥哥也不放在眼裡!衛朗死了是你活該。"綠兒朝他做鬼臉,叫道:"不服氣麼?誰叫你這麼討人厭,文不成武不就,是個窩囊廢。不及二哥一半,更加不及大哥十分之一。就連姐姐們嫁了人都收到夫家好大一筆聘禮。這家裡多了你有什麼用?不過多條米蟲,還拖累家人。"
桓蠣大怒, 臉漲得通紅,不再顧忌,叫道:"你未過門就剋死了丈夫,命帶煞星,天生的不吉利。看以後誰還敢娶你。你這輩子都嫁不掉!
"你,你……"綠兒氣得臉蛋嫣紅,目中帶淚。"你咒我?!我告訴阿爹去。"跺跺腳,轉身就走。
殷仲思一把拉住她,說道:"且慢。"唉,這兩個小的,都是嬌寵慣了,一言不和便鬥嘴,又是誰都不肯相讓半步。向來罵人無好口,這不,越罵越不像話,越鬧越僵。
綠兒惱道:"幹嗎拉住我?我要去告訴阿爹啦。"
殷仲思微笑道:"羞不羞?有什麼事情自己不能解決的,非要去告狀不可?"桓蠣雖則臉上裝得不在乎,心裡實緊張:要是告到阿爹那裡,阿爹肯定理由也不要聽就會數落他的不是。何況近來他又惹他生氣,他更不會幫著他。阿爹一碰到小妹的事就偏心,實在氣人!
綠兒不依道:"可是他不公平。我才不是告狀,我是要討個公道。"
"哦?他怎麼不公平了?"
"他,他以大欺小。我是妹妹,年紀比他小,他應該讓著我才對。"
"誰說的? 我只聽到過有理走遍天下,可沒聽誰說過年紀小走遍天下,還可以橫行無忌。"
綠兒哇哇大叫:"你也偏幫他說我的不是。你應該站在我這一邊才對。我不要!你偏心!你好沒良心!"
殷仲思笑道:"我哪裡沒良心了?我得了你什麼好處?"
綠兒語塞,差點被急促嚥下的口水嗆到,心中暗怒,狠狠瞪著他,心裡罵道:這個噁心傲慢自大裝模作樣假笑愛欺負人的討厭鬼!哼,你看著好了,一有機會我就把你千刀萬剮。好後悔上次沒有叫他下跪投降,今天他才會這樣猖狂。
"你一定肚子裡在罵我。這叫做 '腹腓',最小人不過。"
綠兒哼道:"你又知道了?難道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扭過了頭不理他。可惡!他有時候也應該關心體貼她一下嘛。為什麼感覺不到一點他的愛意,還幫著旁人來欺負她?!想起來也叫人傷心。
就聽殷仲思的聲音問道:"阿蠣,你是要官了還是私了?"
"官了怎麼樣?私了又怎樣?"
"官了就告到你爹那裡去, 讓他評個是非曲直。私了你就向妹妹認個錯。你罵她是你不對。"
桓蠣不服:"可是她也罵我了,你又不說她。"
"你先起的頭,自然你不對得更多,應該你先道歉。"
桓蠣怨氣未了:"她已經夠多人寵的了,現在你又……"
殷仲思暗地裡歎氣: 傻瓜,一點也不懂他調和的苦心。"別囉嗦。說聲對不起有什麼難的?還是你寧願去見你爹?"向他眨眨眼,又道:"其實綠兒很乖的,有很多優點,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她也會跟你道歉賠不是,只要你給她機會。像你這樣凶巴巴的,哪裡有好哥哥的樣子,又怎能叫妹妹心服口服地敬愛。"
桓蠣歎口氣,"好罷,"與其鬧到爹那裡去,不如胡亂道個歉應付過去,反正現在氣也消了,想想這場架吵得還真沒意思。"對不起。"
"綠兒,你怎麼說?"
綠兒在聽到他說她好話的時候已經心花怒放了, 這時便道:"好嘛。這麼罵你我也不對。對不起了。"
殷仲思笑道: "這才對。家和萬事興。得了,個人做個人的去罷,否則我怕你們過不了一柱香的時間又得吵起來。"
頓了頓,兩人都沒動靜。綠兒率先發難:"還不走?先生的話也敢不聽?"
這個惡妹。 不是他愛吵,純粹是被她逼的。"先生又沒說要我走,只是要我們別在一起。你先走好了,我還要陪先生下棋。"
不知好歹的小子!要不是先生說好話放他一馬,才不會輕易放過他。現在呆頭呆腦的居然敢跟她搶?綠兒瞪眼道:"你這麼臭的水平先生要你陪他下?少說笑了。走啦。"
"偏不。先生你評評理,到底……"
殷仲思舉起手:"好了,算我怕了你們。你們誰都不用走。我走。"他真是服了這兩個寶貝蛋了。眼不見為淨。他走了不遠,綠兒從後面追了上來。殷仲思瞥她一眼,綠兒馬上道:"幹嗎?看見是我來追你,不高興呀?"
殷仲思笑道: "怎麼會?不過猜也知道是你。你小哥只是跟你賭氣,他要來追我做什麼。"
綠兒笑道: "算你聰明。更聰明的是知道我有很多優點。以後你可更加要多多誇我喲。"
"幹嗎呀?剛剛還沒有聽夠?"
"不是啦。 只是我是個很愛面子的人,人家說我好,我便不忍心壞了。你這也算是做善事,免得我為害人間。"
殷仲思大笑。自從他們不再敵對以後,有她在身邊總是心情大好,笑聲不斷。今天尤甚。雖然明知實在不應該,可是對於衛朗的死快樂絕對大於同情難過等比較正常高尚的情緒。衛朗死了,他的天空突然豁然開朗了起來,他和綠兒之間阻隔的大山突然搬走了一座,讓他覺得有很多事都是有可能的,他的願望未必不能實現。他要去懇請桓沖把綠兒的終身留給他。他對自己有信心。他能帶給他們兩人同樣好的未來。
*****
衛家的靈堂。披麻帶孝的家人跪坐在一旁,對前來弔唁的人磕頭答禮。
綠兒歎氣道: "如果我是以衛朗未亡人的身份來此,就該跪到那堆披麻帶孝的女人孩子中去。不然的話,無親無故的,我一個女孩子家,來吊什麼孝呢。"
殷仲思道: "這是讓你明白世上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你打了桓玄一巴掌,他至今不肯忘記,堅持要報復到底。是他對皇上說,你堅持要來靈前一吊。聽說皇上還讚你重情重義。"
"咦, 奇怪。他會替旁人揚功德?我不信。他這樣做一定有什麼好處。會有什麼好處?"
殷仲思澀然一笑: "會有什麼好處?損人不利己罷了。等他告訴皇上你堅持好女不嫁二夫, 要守節到底,然後皇上賜你 '貞烈可風'的貞節牌坊,你就真正知道厲害了。"
"你是說他要害我嫁不出去?"
"即使你想嫁,也未必有人敢娶。所以……"他停住,"所以……"
"所以什麼?"綠兒屏息期待地望著他。
"所以……"他吞嚥了一下,想不顧一切求她跟他走。可是……太,太傻了。早上他滿懷希望去找桓沖求親時,溫和的質問聲言猶在耳:"你想娶她?"語氣中的訝異不悅令人尷尬, 片刻的沉默後,桓沖道:"你也知道,我們家奴僕成群,綠兒從小被嬌寵服侍慣了,恐怕什麼也不會幹。當然啦,你家裡沒有直系長輩,不需她每天奉茶倒水,否則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可是沒有奴僕服侍,別說要她洗手做羹湯伺候丈夫,便是她自己的日常起居只怕也有問題。而且像我們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親戚朋友往來很多,綠兒又愛熱鬧,如果沒有日常的交際往來,只怕她會不習慣呢。而她作了殷家的媳婦,我死後,不知還有多少親戚會跟你們夫婦保持往來。她向來要什麼有什麼,沒有錢財的觀念。怎麼樣安排好你小小的積蓄而不至於入不敷出,她千金小姐的教育裡恐怕也沒學過。還是先生你有先見之明,預先教導過她如何節衣縮食?她現在還小,一時衝動也不奇怪,等她以後長大了,看到原本遠不如她的堂姐妹表姐妹們富貴榮華,生活舒適,你確定她不會後悔年幼無知時的選擇?當然,如果你父未遭貶謫,或家有恆產,能保證她嫁你後衣食豐足、所需無缺。那我贊成還來不及。可是我們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女兒嫁一個好丈夫,希望她婚姻美滿幸福,不會受苦。這是我們父母愛女兒的一點私心。殷先生,你是個明理人,應該可以理解為父母者的苦心罷。"
殷仲思自始至終沒能說得上一句話。退下後更是羞愧難當,知道自己終究年輕,還是太天真。桓沖一番話裡,幾乎沒有發怒斥責,然而輕微諷刺似乎更加難當。他通篇愛女的苦衷,擔心他女兒嬌養慣了無法持家,卻堵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滿心的苦澀在她盈盈期盼的大眼注視下益發沉重。這秀麗嬌媚的小人兒終究不會是他的。他要不起。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是什麼促使他以為一切會不同,而去做出求親這樣的傻事、自取其辱呢?現在在她愛慕期盼的眼神下又要迷茫,差點衝動地說出不合宜的話。他能給她什麼?她有說過願意嫁給他嗎?即使她願意,他又怎忍心拖累她受苦。他也承受不起以後她後悔厭棄的表情。
他別開眼,輕歎道:"沒什麼。"
綠兒有些失望。有那麼一剎那,她真的以為他就要開口求婚了。不過在人家的靈堂裡---特別是她已故未婚夫的靈堂裡,談這種事未免奇怪。
他為什麼還不開口討她的終身?現在她沒有未婚夫了,一切阻礙都沒有了,他還在等什麼。這種事,總不能讓她一個女孩子先開口罷。也許他也覺得這樣的情形下談這個太古怪。也許等回去後他就會說了。可是他都沒有跟她說過他喜歡她呢。就在她表白的時候他也沒開口說過,只是一徑微笑而已。那他,他到底喜歡她嗎?
一路胡思亂想已到了靈前。綠兒行禮如儀,仍然不能專心。翩翩湊在她耳邊小聲道:"小姐,按常理,這時候你應該哭才是。"
綠兒不以為然,壓低了嗓子道:"感到難過了自然會哭,哭還有什麼常理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識,又難過什麼。我來這裡就很對得住他了,還敢挑剔?!其實他早死了更好, 免得姑娘我不爽,嫁過來以後不煩死他也累死他。"還不是因為他,讓她在殷仲思面前覺得沒立場;害她就算他遲遲不來求婚也不敢怪他;害她心情這樣鬱悶不痛快。
"小姐!"翩翩拚命拉她。拜託,大庭廣眾的,又在人家的地盤上,她居然還敢胡說八道一氣。要是給衛家的人聽到了,亂棒打死倒有份。她翩翩花樣年華,還未出嫁,可不想早死,更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含冤帶屈,不想死得很難看妨礙她轉世投胎。
可是一個惹禍精剛剛給她勸走安分下來,另一個又粉墨登場,嚇得她心臟無力。
桓蟠未到靈前就放聲大哭,哭聲響徹房梁,別人聽了也覺心酸。有幾個衛朗的生前友好也跟著一起哭了起來。 桓蟠邊哭邊對著靈床道:"你平時最喜歡聽我學驢叫, 現在我為你再學一次。"說完就叫了起來。他也實在學得太像,叫得太響,聲音裡又帶了哭腔。眾人愣了片刻,"哄"地大笑起來。靈堂肅穆悲痛的氣氛被搞得一團糟。
天哪,他們桓家的人到底是來弔喪的,還是來鬧事砸場子的?!翩翩無助得想尖叫。看來她今天能活著回去已是夢想。她,她死得最怨了,什麼荒唐事也沒幹,為什麼會有這樣淒慘的下場。想到這兒翩翩忍不住也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旁人見了還以為她在哭衛朗,感歎衛朗總算有幸,死後有為他痛哭的紅顏知己。
桓蟠學完了驢叫, 抬頭見眾賓客們笑得前仰後合,恨道:"讓你們這些廢物活著,卻讓這個人死。你們便是十個百個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只有這個人是芝蘭玉樹。可歎天不假年,靈氣逼天,被造物所嫉。衛老弟,你怎麼就此捨愚兄而去了?"說著又痛哭了起來。
眾人見他如此放誕不羈,無不驚愕。衛家的人雖然聽了高興,別人聽他這樣說就很不爽了。有人罵道:"喂,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是啊,簡直豈有此理!"
桓玄不知何時走到殷仲思身邊。 這時不懷好意地大聲道:"殷兄,此人也算是你的徒弟,怎麼,你就是這樣教導的?你就任著他在人前發瘋出醜丟桓家的臉,也不想想法子勸他下來?"
殷仲思淡然道: "桓二公子不是發瘋,他只是真情流露。何況比起我們師徒之情,你與他更是手足情深,勸他下來的事就拜託給你怎麼樣?"
桓玄哼道:"他出言不遜辱罵眾賓客的本事也是殷先生你教的?"
殷仲思不動聲色: "桓二公子說話整天不同凡響。他贊衛洗馬芝蘭玉樹,比喻很貼切呀,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他罵旁人行屍走肉呢?"
殷仲思閒閒道: "傷痛之下難免言辭欠妥。但是他又未指名道姓。勸各位也不必搶著對號入座。"
桓玄討不到便宜, 恨恨地道:"有這樣憊懶的師傅才會有這樣憊懶的徒弟,這也不奇怪!"一揮手,一票手下和朋友都跟著他嘩啦啦離開靈堂。
殷仲思苦笑:看來桓玄也不打算放過他,逮著機會就來找他的碴兒。不知還有什麼陰狠的險招在後面等著他。望向衛朗的牌位靈床,現在又換另一個人哭他了。正是鬧哄哄你方哭罷我登場。這場弔唁純然像一場鬧劇。他眼光轉向窗外,長歎一聲,只覺人世間一切都是索然無味。
*****
桓沖的奏折受到了皇上的賞識,讚他有憂國憂民心,給他加封太子太保。
這一天桓府大宴賓客以示慶祝。只有殷仲思一人悶悶不樂,心知被讚揚的是他的文章,被傳頌的是他的佳句,是他三天不眠的嘔心力作。如今尊榮卻歸桓沖一人所有,想來怎不叫人鬱悶,胸中不平之氣難申。難道一輩子就這樣在人背後捉刀,替他人作嫁衣?
酒入愁腸易醉,不久便有了三分醉意。他和其他幕僚同坐一桌,這時離席來到花園,吹吹冷風以醒醒神。
坐在園中石凳上,不遠處是東書房,桓伊兄弟及友人在此開了一桌以求無拘束。笑鬧聲勸酒聲陣陣傳來,熱鬧非凡。
殷仲思老實對自己說:你其實羨慕他們,巴不得能成為其中一員。多可悲!他把臉埋在手心裡,暗自傷神。
忽然一個人道:"才思通達,完全可以和雄才大略的羊牯相比。"殷仲思認得是王徽之的聲音。
"你在誇誰?"桓蠣問。
"自然是寫這篇文章的人。"
"那是家父寫的。"
"是嗎? "王徽之不置可否。"'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桓公只怕還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來。"
桓蠣怒道:"父親今日受到封拜,王徽之你說這樣的話可太不恭敬了。"
桓伊笑道: "小弟,這句話是陳壽對諸葛亮的評價。人家把你父親比作諸葛武侯,還有什麼可說的!子酋,最近在忙什麼?還是無為而治嗎?"
"能夠這樣倒是我的福氣了。 "王徽之牢騷滿腹,"就說驃騎咨議王素罷,這人實在是個好事的傢伙,拉住我問東問西,沒完沒了,我實在不耐煩。後來又問起馬匹的價錢高低。 我告訴他:'有誠意的人買馬,看中的,甚至要十萬錢;不想買只問價的人,只要幾千錢而已。'"
桓伊笑罵:"你這傢伙。他是否當場氣得臉色鐵青?"
"那還用說。這傢伙太煩人。誰不好問,偏偏要來跟我囉嗦。"
"他也是職責所在。你若不是騎兵參軍,他又何至於要問你。"
"唉,由此更讓人感到有所求的世俗生活實在叫人心煩!"王徽之連連哀歎。
謝玄道: "這篇文章確實針砭時弊,極是精彩。既然不是桓公所作,那是出於何人之手?"
桓蟠道:"是殷先生。現在他是家父的記室。"
謝玄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呀。確是氣宇不凡。"
王徽之道:"那人表面看上去好像清虛近道,可是氣概太出眾。"
謝玄笑道:"確實不如你灑脫端莊。"
桓伊道:"殷君是位大才。"
桓玄哼道: "就好比是未琢之玉未煉之金,人們都佩服他的寶貴,卻沒人知道到底能做什麼用。"
桓伊道:"有言道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只是時辰未到罷了。"
桓玄譏諷道: "那敢情好。最好中原大亂,可以讓他一展長才,做個亂世的英雄。"
謝玄道: "看他的文章,也可謂皮裡春秋,表面上諸事無所臧否,可是內心實有裁斷的見識、褒貶的主張。"
桓玄追問:"比起我如何?"
謝玄笑笑:"山楂李子,各有味道。"
桓玄又問:"他父親與我父親比呢?"
桓伊接口道:"成王敗寇,還有什麼可說的。"
謝玄忍不住問: "殷侯議論中所表現出來的見識究竟怎樣?他這個人又究竟怎樣?"
桓伊道: "沒有多少過人的地方,但還算能使大多數人滿意。他兒子倒或許能凌駕其上。"
謝玄道:"聽說殷侯之子談鋒甚健,不知是否屬實?"
桓玄嗤之以鼻: "不過徒逞口舌之能。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巧言令色之輩,難成大事。他仍不免是個二流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又是誰?"
桓玄笑道:"正是我們這些人呀。"
"聽說殷侯之子不獨文才頗佳,武藝也很出眾?"
王徽之咯咯笑道: "怪不得他體魄強健。既然有利於行的好身體,去從軍也很好啊,何必壞了文人弱不勝衣的美名。性情是否高雅倒在其次。謝家小弟,你說是不是?"時人推崇柔弱美,魁梧壯漢,觀其形便知是粗人,惹人笑也惹人厭。
謝琰碰到這樣的當眾調侃總是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
王徽之好心提醒道:"只是太瘦弱了也需小心。合時宜是合時宜了,美也美了,旁人讚也讚了,可別自己也就此完了。當年衛階體弱貌美,受人圍觀,勞累至死。時人戲稱:看死了衛階;現在他孫子也空負當今第一美男子之稱,英年早逝,天不假年。衛朗一死,接下去就是你謝小弟了。"
謝玄惱道:"胡言亂語的,又來欺負我小弟。照打!"
王徽之忙不迭地閃避, 笑道:"我又沒說接下去就輪到你小弟要死。謝琰與衛朗一時瑜亮,衛朗一死,就只剩下你小弟一枝獨秀了。我是這個意思。啊喲,別打。你們做武將的到底粗魯,我也不過開開玩笑。"
謝玄罵道: "生死的玩笑也是隨便開得的?你開這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無聊玩笑,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眾人見王徽之抱頭鼠竄的狼狽樣,無不哈哈大笑。
桓伊問顧愷之: "長康,眾人談得這麼熱鬧,你怎麼倒一言不發,躲在一邊啃甘蔗?"
顧愷之道: "要炫耀牙齒不必張大了嘴侃侃而談,啃甘蔗咬胡桃最有成效。人家見了,自會稱讚你牙齒了得。"
桓伊笑道:"甘蔗頭部多汁而甜,你怎麼先吃尾部?顛倒了。"
顧愷之笑道:"這樣才漸入佳境。"
那邊桓玄和桓蟠差點又要吵起來。桓伊知道自己兄弟近來心情不佳,吵勁很大;桓玄又素來不肯讓人。 桓蟠言辭刻薄,桓玄漸漸不是對手,惱將起來,發狠道:"當心我告到朝廷將你流放發配。"
桓蟠斜睨著他,問道:"告我什麼?"
"告你狂妄叛逆。"
桓蟠哼道:"叛逆應當殺頭,狂妄發配什麼!"
殷仲思耳中眾人的喧鬧聲越發厲害,雙手遮耳亦不能掩。怔了片刻,突然發足狂奔,往園子深處奔去,逃離這淒清無助之感---孤獨感常常在喧鬧處突顯。奔跑得太劇烈,殷仲思扶住一棵樹停下喘息。
忽然背後一個清靈靈的聲音在說: "啊,原來你在這兒。我一直在找你,可是都找不到。"嬌嗔委屈之情立現。
殷仲思一回頭, 綠兒俏生生地立在他眼前,嫣然一笑:"怎麼啦?幹嗎這樣看著我?不認識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