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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桓 第八章 心結 作者:寧作我

  殷仲思無語。在他心境最狼狽不堪的時候遇見她,不知是悲是喜。他最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付淒慘相;他從來在她面前是氣勢昂揚,談笑自若的。他愛看到她見到他時眼中散發出的敬慕讚歎之色。然而這份愛慕是給一個自信滿滿才華橫溢的男子的;現在的他心境蒼老落魄,她這樣明媚媚的笑容有如絢麗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無邊氾濫的自卑感使他畏懼這簇閃亮,自慚形穢,只想遠遠地離開找個陰暗處躲起來。

   但是內心深處,他又渴望能在心愛的女子面前把心裡的委屈一吐為快。渴望傾訴,渴望被理解,渴望溫柔的觸摸,渴望柔聲細語的安慰。

   殷仲思別過頭快步疾走,過了一會兒,只見綠兒也不做聲,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努力地想要跟上他的速度。

   殷仲思霍地轉身。"別跟著我。"他啞聲道。

   綠兒仰頭望他:他眼裡沒有不耐厭煩之色,聲音也不粗暴;只是臉上隱隱地有某種表情是她從來未曾見過的,讓人見了不安、會心酸、會彷徨無措。"你怎麼了?"綠兒驚惶起來。"你生我的氣麼?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一定道歉。"

   殷仲思注視她片刻,微微搖頭道:"跟你不相干。我心情不好,想一個人呆著。"

   綠兒聽說跟她不相干,心情並沒有變得輕鬆,反而更沉重了。為什麼跟她不相干?那種感覺,彷彿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彷彿他把她從他的生活裡分離出去了。曾經共享的親密:諸如關於一隻鞋子的小笑話,約定不告訴別人的小秘密,在人前不便言語時意會於心的相對微笑,這會兒都無影無蹤了。綠兒站定,固執地不肯離開,想靠近他抓住些什麼,找回些什麼。

   "別碰我。"殷仲思閃身避開她的碰觸。他現在的身體敏感易碎,正如他支離破碎的內心。

   "為什麼?"綠兒委屈地開口,"你到底怎麼了?"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殷仲思永遠無法對她的眼淚免疫。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抱住她。綠兒倒在他懷裡抽噎:"別再躲開我。"她要求。

   "好。"他歎口氣。

   "別再把我推開。"

   沉默了一下,他再度答應:"好。"

   "別不理我。也別生我的氣。"綠兒不斷加砝碼。

   殷仲思雖然正心情不佳,也忍不住輕笑了下:"好,都依你。"

   綠兒眨眨眼:"還要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在苦惱什麼?在難過什麼?"

   殷仲思望著她,不語。




   綠兒伸手撫摸他的臉,  輕聲道:"我要知道。你的每一個表情,每一縷心思,我都想知道。"

   殷仲思怔怔望著她,忽然心中又酸又澀:不管是有奈無奈、有意無意,這輩子他都要辜負她的這片深情了。希望她只是情竇初開,借他寄托一下情思。也許他不在她眼前,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把他忘了。剛開始時傷心難免,時間卻是最佳良藥,可以讓人忘卻一切哀痛煩惱。只怕要不了幾天的功夫她就會把他忘得乾乾淨淨了。

   雖然百般開解自己,但心裡實有隱慮:萬一她死心眼認死理又固執呢?萬一她想不開呢?萬一她恨他入骨呢?不不,她年紀小,哪懂得什麼是徹骨之痛,什麼是無望之哀。大抵是貪玩圖新鮮罷了。實因他情願她忘了他,也不想她恨他。只是自己心裡的抽痛這樣強烈,又有什麼法子可以化解。她的點點柔情,千絲萬縷網住了他,掙脫不得,也不想掙脫。千言萬語鯁在喉頭無法出聲。最艱最難的是兩個字:離別。

   他笨拙地開始解釋,  希望她明白。"我,我這個人才能不算太大,對於功名利祿又不算淡泊,常常以此自苦,實在是個蠢材。"

   "不會呀。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能幹的人,"綠兒熱烈地反駁,誰都不可以說她心上人的壞話,  就是他自己也不可以。"而且你真誠坦率,只這一點就足以抵得上別人的許多優點。"

   殷仲思苦笑:情人眼裡出西施,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緩緩放開她,改為牽住她手信步向前,在園中漫步。

   綠兒好喜歡和他這樣依偎著攜手前行,覺得就算這樣走一輩子也無妨。她心裡歡喜,臉上就忍不住微笑。

   殷仲思看著她的笑臉,益發難以明言。兩人就這樣默不作聲走了一會兒。綠兒先忍不住,開口道:"我,我有話要對你說。"唉,為什麼她總是先沉不住氣的那一個?她心中快樂地懊惱著。殷仲思不言,只是等著她說下去。綠兒站定,臉羞紅了,閉上眼,不顧一切說出口:"我要嫁給你。"不管了,誰規定女孩子不可以先向人求婚的。她現在說了,會怎樣?難道會被拉出去砍頭麼?無聊的規矩!她才不管那麼多。自己的幸福,找到了,就要牢牢把握。殷仲思不是個拘禮的人,應該也不會太在意才是。

   殷仲思吃驚地望著她:她真的想過要嫁給他?心裡悲喜交集:也許,這樣就足夠了。

   他是為她好,或許現在她不這樣認為。可是他一天不得志,一天心結不解,他就不會真正舒心快活;越來越鬱悶的結果是性情大變,並且無可避免地越來越古怪乖張。和一個終日不快活的人在一起,她又怎麼快樂得起來?她幸福的保障在哪裡?

   她可以衝動,他不可以!他不再年輕,沒有任性的理由和借口。

   如果他想要和一位女子成親,他必須確保自己能帶給她幸福。婚姻之道本已多艱,沒有足夠的把握,明知道不匹配,怎麼可以不理智行事,而試圖聽從內心的直覺。拒絕啊。還猶豫什麼?等自己一時昏頭,受她嬌憨神態所惑而將錯就錯麼?啊,她臉紅得多漂亮。他要怎麼違心地對心儀的女子說"不"?

   為什麼沒有聲音?綠兒有一絲絲疑惑。也許他想不到她這樣大膽厚臉皮,敢向他求婚,說不定此刻正吃驚地張大了嘴合不攏來,自然也就沒法子講話。想到這兒,她笑意更濃。

   殷仲思忍住撫摸她臉蛋的衝動,咬咬牙:說了罷。再拖下去殊為無味。"綠兒,我,我不能娶你。"

   這是什麼回答?!她萬萬沒有想到!

   大驚失色之下,她睜開眼,顫聲問:"你,說什麼?"不可能。他明明喜歡她的,怎麼可以拒絕她。他又在開她玩笑,讓她著急一下,一定的。可是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她非常不喜歡。對,就這樣告訴他。可是,他的表情這麼嚴肅;可是……她不知不覺身子在輕顫,喉頭乾澀,發不出聲音來。

   "我不能娶你。"殷仲思狠狠心再說一遍。

   過了好半晌,綠兒才心痛地問:"為什麼?"他不是在說笑話。那麼,是真的了?他真的拒絕她,不要她?心好痛!為什麼會這樣?只是她一向不服輸的個性支撐她站在原地不動,沒有羞愧地逃逸。

   "因為我要走了。"殷仲思不敢看她,怕自己說不下去。要了就了個乾淨罷。無謂藕斷絲連、牽腸掛肚。

   "為什麼?"綠兒固執地問,要一個理由。

   "我們殷家和你們桓家本來就是冤家對頭。  你伯父進讒言貶我父親為庶人,害我父親鬱鬱而亡;害我母親貧苦無依,有了病也無錢醫治,最後貧病交迫而死;害我十歲時就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備受孤苦。難道我們還能成為親家嗎?"

   "你父親和我伯父的冤仇我不清楚。  可是,他們都死了,有什麼冤仇也都該一筆勾銷了。別說是我伯父,便是我阿爹與你爹結仇,你也不該遷怒於我。難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懂?你不是一貫告訴我們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嗎?難道你只是說說而已?  難道你一直在騙我?我,我不能讓你用這樣可笑的理由隨便打發我。"綠兒抖著嗓子反駁他膚淺的借口,睜大眼,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我要知道真正的理由。"不能哭,絕不能哭。一哭喉嚨會有硬塊堵住,會泣不成聲,那就什麼也談不成了。

   可是眼淚卻不聽話,似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她也不擦,瞪大了眼任淚水瘋狂湧下。反正擦也擦不幹。他這樣狠心辜負她,今晚就注定是一個傷心落淚之夜。

   好罷,  就告訴她真實的理由。"你要嫁給我?你別說笑了。你是堂堂千金大小姐,公侯之女,尊貴無比。我,我又是什麼人?一個庶人的兒子,家無恆產,日無斗金。沒有奴僕服侍,沒有錦衣玉食。你習慣的一切我都無法提供,也不敢保證我一定能出人頭地。即使能,也不知還需多少年,也許窮我一生都一事無成,也許永遠供不起你爹能供給你的舒適條件。你愛人多熱鬧,親戚往來。我家裡已沒有親戚了,我是孤身一人,上無高堂,下無手足。那些殷姓族人,在我爹飛黃騰達時阿諛奉承,巴結不盡,在他失勢時卻落井下石,避之不及,還欺負我們孤兒寡婦。即使他們要來理我,我亦不屑結交。至於你的那些親友,如果你剛才在東書房門外,就可以知道他們對我的評價:不屑之至。所以你嫁給我則一無所有,這樣你也願意?"

   綠兒怯怯地道:"你可以留在這裡呀,有我阿爹在,他們不敢對你怎麼樣。"

   殷仲思怒道:"什麼?要我留在這裡替你爹捉刀,仰仗你阿爹和這些公子哥兒、達官貴人的鼻息過一輩子嗎?做一個終生不得志的二流人物?被人看輕的次類人等?"

   綠兒不敢接他的怒氣。  過了好一會兒,見他鼻翼不再翕動不已,才開口道:"那不論你去哪兒,  我都要跟著你。我不怕吃苦。吃苦我也願意。"她口氣堅決,似要他明白她的決心。

   "我不願意!"殷仲思吼她。什麼也不懂的小丫頭!她以為外出討生活這樣容易嗎?他自己尚不知道出路在哪裡,哪還能帶著她四處奔波,備嘗艱辛。他可以做苦力,啃硬饅頭喝冷水,露宿街頭野外。可是她不行!他不能受鼓噪的內心牽引,傻氣地答應她,好像她說的都會是真的。一定要打消她這樣的念頭,也不能給自己有一絲機會糊塗心軟。  "胡吹大氣有誰不會?要真做得到才行。你從小被寵慣了,菜不新鮮不吃,兩頓重複了不吃,衣服不是軟料子不穿,說會擦得皮膚不舒服。這樣的嬌貴小姐,說什麼跟我吃苦!"

   "我會改。我一定不再挑剔。"綠兒急急保證。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殷仲思寂寥道:  "不必改也不可能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改了的你便不再是你自己。做人將就度日,還有何意味?將就得了一天,將就不了一世。到時候你少不得後悔,後悔今日不該一時衝動。"

   "我才不會後悔。你看我做不做得到。"這樣小看她?真不服氣。

   "不行!"殷仲思厲聲道,這丫頭怎麼這麼擰?怎麼講也講不通。說出的話也孩子氣得要命。  他的抉擇是正確的。她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不會帶著你。你只會是我的負擔。"

   *****

   殷仲思一夜無眠。別人背後的評論,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話。他希望別人背地裡稱讚,難道他是想做個聖人?

   可是被人輕看是這樣傷人。他若不能改變他人的想法,就該改變自己的認識。如果自卑和不甘是他心裡的結,他就該去化解。他不能背負著心結過一輩子。只是該怎樣化解?他要怎麼做?他心裡沒底。只是強烈感覺到再也不能如此下去了。他要去試一試,闖一闖,走他自己的路,擺脫身為眾人評論不一的殷侯之子的陰影---如果他不是有這樣顯赫的父親,對於此時的境遇他不會這樣憤憤不平。他要在這樣不平的心態間找一個平衡點,好讓自己活得下去。

   最讓他不安的是綠兒。他無法忽略她今晚淚如雨下的傷心。內疚感重重地敲在他心上。是他打破她的幻想,打破她的癡心。如果她一定不肯原諒他,如果恨他能消消她的氣,那,那他也願意被她恨一輩子。想到最後他口不擇言地說她會是他的負擔,她一臉錯愕不信的表情,他就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他傷了她的心了!他輕歎。他本來怕她恨他,不諒解他。可是現在回想起剛才的一切,他更怕她就此抹殺了他們間的一切,從此不再想起他這個人。

   唉,她忘了他對她只有好。難道他不希望她好嗎?何況是他主動離開她的。是他負心薄倖,是他先辜負彼此的愛戀。難道他還能抱什麼幻想,希冀她懷念他一輩子嗎?

   可是從此蕭郎陌路,叫他情何以堪?

   想到自己前後反覆的矛盾心理,他益發長歎。他現在是個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人,不值得愛慕也不值得托付。

   忘了他也好。從此她可以心無旁鶩地開始她新的戀情新的生活。至於他自己,命該怎樣就怎樣。他本是腳踏實地之人,原不該多存幻想,以為世上會有奇跡,以為可以挽住天邊絢麗的彩虹。

   心動不如行動。他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衣物包袱,趁天色未亮,決定一走了之。

   一開門,門外台階上一個小小的身影佔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綠兒聽到聲音回過頭來,朝著他勉強一笑,招呼道:"早。"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哭了一夜的眼睛紅腫得像個核桃。只是心裡有個強烈的聲音告訴她不可放棄。她找到今生相屬的戀人,又怎麼能眼睜睜放他走出自己的視線。如果真如阿娘所說的,一個人生下來就在找自己的另一半,那麼她找到了,更不能讓他輕易地離開。否則此生他們都會感覺不完整,會有所缺憾,會若有所失。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傻氣,完全是女孩子家的幻想和一廂情願。殷仲思是個實際的男人,有他自己的切實的想法。她完全沒有把握可以說服他。如果他像她愛他一樣愛她、像她離不開他一樣離不開她就好了。為什麼她用情比較深?為什麼讓女子感情比較細膩、依戀比較懇切、心緒比較脆弱?為什麼讓男人粗線條,感覺遲鈍又鐵石心腸?老天爺造人時究竟怎麼想的?

   如果冷酷是男人的天性,那她是不是不該為這種天性對他過於責怪?為什麼他可以硬起心腸那麼輕易地說別離?他到底有沒有把她放在心上過?為什麼他那麼狠心絕情?說出那麼傷人的話?也許這才是她最在意的事。

   她痛哭了一場後,決定不可以就這樣認命。她都還沒有為自己爭取,怎麼就可以輕言放棄。這樣軟軟弱弱的逆來順受,簡直不像她桓綠會做的事。就這樣決定了,她一定要跟著他。就算他當她是小尾巴好了,她決不放棄。他只是一時糊塗,鑽進了牛角尖轉不出來---男人經常是這樣子的。而她有責任提醒他,他們是天命相屬的一對,應該同患難共進退。錯過了她,會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她好愛他,當然不能眼看他做了錯誤的選擇而不制止。何況這也關係著她一輩子的幸福呀。

   不敢想也不願想沒有他的日子要怎麼過。好怕她睡著的當口他就不聲不響走了。錯過了他,也會是她一輩子的遺憾。她不要這樣。

   因此,她拎著小包包,坐在他房門口。雖然他沒有說馬上要走,但這樣離他近一點她比較安心。不敢進門去,怕會被他罵。

   如果他可以愛她像她愛他一樣、離不開她像她離不開他一樣就好了。她托腮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訴說著自己心底最深切的願望。

   殷仲思一踏出房門看到的就是這麼一付景象。

   "你真的要走了?"她略帶驚惶的。好希望昨晚是一場惡夢,醒來後就可以吁口氣笑自己虛驚一場。雖然跟他走的念頭沒有片刻動搖,但是要離開愛她的家人和熟悉的生活,投奔一個未知的未來,心裡總會有緊張和不捨。

   "不錯。  我說過的。"殷仲思看著她,她的心情起伏都落在他眼裡。"你拎著包要幹什麼?"

   "我,我自然跟著你呀。"綠兒勉強一笑。說好,說好呀,笨蛋!難道不能體諒人家不顧一切的癡心和決心?

   "看上去像我們兩個要私奔?"殷仲思事不關己似的評估著。

   "是呀,看上去象。"綠兒咬著下唇,心裡委屈得直想哭。

   "但是這當然不是真的。"

   綠兒沒有接口,仰望著他嚴肅的面容。什麼時候起,這個容貌開始深深鐫鏤進她的心版裡了。如今洗也洗不掉,抹也抹不去。就是他了。只有這個男人是她今生想要的。雖然她只不過十四頗有餘、十五尚不足,可是她清楚自己的心思。這樣的愛慕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四年多的相處,一千五百多個日子,在她絞盡腦汁和他鬥智鬥力的時候,早就情根深種了。她戒不掉他,一輩子都戒不掉。

   "你會乖乖留在家裡。"殷仲思盯著她。這丫頭想幹什麼?她為什麼這麼固執、不聽話、一意孤行?讓他不省心、放不下?!他的意志力不堅強,不能抵抗她的柔情太久。要他拿她怎麼辦?他很明白軟弱地答應她的後果是無窮盡的後悔和自責。到時候她再發現這樣的生活不適合她,她還回得來嗎?她父親家人不會嫌棄,可是她名節已毀,以後如何嫁人?誰會娶一個放蕩曾跟人私奔的女子?不,他衝動不起,軟弱不得!

   "我不要。我要跟你走。"綠兒執拗地不肯屈服。

   殷仲思冷著臉,"難道我剛才說的還不夠清楚?"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真的。我也努力不做你的負擔。給我一次機會嘛,好不好?人家也想出去歷練一下嘛。"

   "不好!  "殷仲思一口回絕,不理會她的柔情攻勢。"你要歷練,可以。等我走了以後求你爹去。隨你怎麼鬧我管不著。"

   "不要!我要你答應我。"綠兒上前想挽住他胳膊,撒嬌一番。

   殷仲思避開:  "站好,別象沒骨頭似的。女孩子家站沒站相,舉止輕浮,像什麼樣子?!"

   綠兒一怔:  他居然說那麼重的話!她一眨眼,淚水頓時不可抑制地滾落。"你……"她抽噎著,"你幹嗎這樣凶我?"

   殷仲思別開眼,  不讓自己心軟。冷笑道:"你以為我當你大小姐的奴才當得很有趣嗎?而且還指望我一直當下去。哼,笑話!你當真以為我會喜歡你這種什麼也不懂的小丫頭?你爹當你是寶,我卻不希罕。天下間比你好、比你柔媚多情的女子多了。你不要自視過高!"

   綠兒不可置信的望著他,  忍不住倒退一步,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撒謊!你撒謊!"她哭叫,"才不是這樣。你撒謊!"

   "不是這樣嗎?  你這種小丫頭懂什麼?對你稍微和顏悅色一點,馬上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妄想著以身相許了。"

   綠兒再退一步,淚水已模糊了視線: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是誰?為什麼說出這麼冷酷絕情的話。她怎麼得罪他了,他要這樣嘲弄傷害她。她不認得他,真的不認得。他不是那個她傾心愛慕的情人。雖然他有點凶,有點不講理,可是她的情人是個好男人,不會這樣傷害她。

   "如果你不喜歡我,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為什麼要親我?為什麼要假裝喜歡我?為什麼你要說假話騙我?"

   "男人有男人的慾望。  如果親一下就要娶她,那我怎麼娶得過來?何況我只親過一次不是嗎?那是因為你味道太青太澀,半點甜味也沒有,害我實在嚥不下。至於對你好一點,那是逗逗你而已。看一個小刺蝟突然拔光了刺,溫順起來,也蠻有意思的。再說,我可沒說過喜歡你的話。我說過嗎?是你自作多情罷了。我可沒騙過你半句。"

   是的,他從沒說過半句溫柔體貼的情話,更加沒有說過喜歡她。她的心一沉,彷彿墜入無底深淵。她以為是兩情相悅,原來只是她一廂情願。如今他總算點醒了她,讓她不必丟人現眼地大作溫柔迤邐的美夢。只是他為什麼要這樣狠心不留情,這樣狠狠戳破她的旖夢,這樣肆無忌憚地嘲笑她的癡心!他以為她的心跟他一樣冷硬,經得起這樣無情的傷害嗎?

   好冷。如果這是她這輩子最殘酷的惡夢,那快點醒過來。她不要再做下去了!

   "不要這樣對待我。不要這樣笑我。"她喃喃的,一步步後退,自己也不知在說什麼。臉上的神情淒楚迷茫,淚痕交錯。綠兒只覺得自己在往下墜,無窮無盡,越來越冷。誰來拉她一把,誰來救救她。

   殷仲思擔憂地望著她:他只是要說些狠話打消她想跟他走的念頭。他會說得太過分了嗎?他會傷她太深了嗎?他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完全拿捏不住分寸。什麼她青澀無味全是假話。他生平只吻過她一個人。他不是輕薄浪子到處留情。而她引發他最狂野熱烈的愛戀和慾念。不再吻她是怕自己無法克制,會嚇著她,傷了她。她畢竟還算是個孩子。這種事,再過個兩三年也許更好。而跟她太親密的相處,他沒把握會一直頭腦清楚,掌握尺度。

   看著她狂亂的眼神和不知為何的輕喃,他擔心剛剛說得太過分,太傷人了。畢竟她是個初識情滋味的女孩子,再怎麼活潑,心到底也柔軟纖細敏感。他會傷她太深嗎?他用盡全身的自制力強迫自己留在原地,不要去摟住她安慰她告訴她一切都是自己在胡說八道。這樣一來,他不知是否還能再繼續偽裝冷酷。他還是不能帶她走。他不要前功盡棄。

   可是在看到她不住後退絆倒門檻往下跌倒時,所有的自製都崩潰了。他一個箭步奔上,唯恐不夠快,讓她有絲毫的碰傷。

   他摟住她時,遭遇到最激烈的反抗。綠兒大叫大嚷:"你別過來。你是個壞人。我不認識你。你放開我!放開我!"她突然放聲大哭:"先生,先生,你在哪裡?快來救我!"

   殷仲思緊緊抱住她:"我在這裡。別怕,別怕!"

   綠兒神思渙散,一會兒怕他,一會兒又抱住他痛哭,要他救她,死不肯放手。鬧了一會兒,終於支持不住,解脫似的暈了過去。

   殷仲思抱她回她自己的房間,放置到床上,握緊她的手,凝視著她,久久無言。

   綠兒臉上淚痕宛然,一向愛笑愛鬧的臉龐上,如今卻眉頭緊蹙。

   殷仲思額頭抵在她手上,  絮絮叨叨訴說著種種無奈。"我也害怕,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樣。可是我無法再這樣過下去。我的心不允許,你明白嗎?"他突然哭泣:"我也要人來救我,  告訴我要如何擺脫這一切苦惱。我也要,我也要!"他彷彿回到母親新喪的孩提時代,不知道小小的他要如何面對這個冷酷陌生的世界,要如何生存下去,只想跟著母親一起去,永遠躲在她可靠溫暖的懷裡。

   "你會笑一個哭泣的男人嗎?  "他低聲輕問,"你會喜歡一個自卑、自己也無所適從的男人嗎?  "他再問。緩緩起身,俯向她,用最虔誠的心吻住她的唇,藉以洗刷他剛才不真心的謊話。

   他多留戀和她這樣肌膚相親、耳鬢廝磨的甜蜜呀。可是內心的自卑和自傲混雜在一起,變成一股強烈的不甘心;強烈的想掙脫命運不公的決心不肯放過他。而他也不能不意識到彼此的差距和不適合。

   一個人要說別人容易。要說服自己卻困難。

   如果注定他們今生無緣,就讓他暫且欺騙麻痺一下他自己,假裝她是他的。

   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濕濕的淚流進他嘴裡,帶來鹹鹹的苦澀。

   *****

   晉太元八年。五月,桓沖率十萬人攻襄陽;又遣將攻蜀拔數城,至培城。

   桓沖見旌旗招展,軍威大盛,不禁撚鬚微笑,心裡得意。

   守衛的士卒來報,  說是謝玄將軍之北府軍錄事參軍投書求見。桓沖笑道:"來得好快。  不知那廂戰況如何。"馬上召見。前秦苻堅與慕容垂等相議功晉,戎卒六十餘萬,騎兵二十七萬,號稱九十萬大軍,東西萬里,分道進兵。桓沖,謝石,謝玄等分頭迎上,兩軍互通消息。桓沖心裡一直在想和謝家一較高下。

   投書人被軍士引入,桓沖見了,不禁一怔,脫口道:"是你?"來人竟是昔日他府裡的教書先生殷仲思。

   殷仲思微微笑道:"大人您好。"遞上謝玄的書信。桓沖接過信,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是略述戰情,大家做到心裡有數。桓沖把信收起,看了看他,道:"許久未見。"

   殷仲思道:"是。"

   "有四年了罷?"

   殷仲思黯然:"是。"一晃竟是四年,實在是好久了。

   "一切都好麼?"

   殷仲思微笑道:"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

   桓沖笑道:"你說話倒還是老樣子。這幾年隨謝玄輾轉奔波,很辛苦罷?"

   "也還好。"

   "不過幾年軍旅生涯的歷練,你倒是成熟多了。"他身形更高更魁,幾年前看起來還有些孩子氣,這會兒臉上頗有風塵色,英武豪邁,是個十足的男人了。

   "你,娶妻了麼?"照理不該問,瞧他臉上神色,只怕也是想起了四年前求婚被拒那一幕。

   殷仲思片刻間已平復,臉上無異色,淡然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府上眾人都好嗎?"

   "還是老樣子。對了,一年前阿蠣成了親。這小子老是長不大,讓我頭痛至極。"

   綠兒呢?綠兒怎樣?殷仲思急欲知道。忽而又苦笑:知道了又怎樣?此生無緣,再想念又有何用?她今年也該十八歲了罷。也許早把他忘了,也許已是一兩個小孩兒的娘。想著她生的兒女和她一樣吵鬧頑皮,讓她頭大不已,頻頻哀歎,不禁微笑。隨後又歎自己癡心。想這些做什麼?沒來由自尋煩惱。是以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問。

   桓沖歎口氣,笑道:"你今日做書郵,實是不肖乃祖,你知道嗎?"

   殷仲思其實於自家的事所知不多,他父母在世時,一來他還小,二來他們自己愁苦萬端,哪裡有心思和他說這些閒情軼事。"我不知道。孫不如祖,家門不興。"

   "不會呀。  你今日已為自己謀得了出身,他日未始不能有大成。也許你正是你殷家中興之人。何況世人武斷,子孫不像父祖,就說他不好。其實,真不見得。要是父祖是偷雞摸狗之輩,還真不如不像。"

   殷仲思笑笑:"家祖怎樣的不願作書郵?"

   "你祖父殷羨殷洪喬作豫章郡守,  臨去時,都下人托付書函百餘封。半路上,他都丟進了水裡,還祝禱說:'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殷仲思駭笑:"這,也太不負責了罷。旁人的書信中也許有要緊事。後來怎樣?那些托書人沒來找家祖博命嗎?"

   桓沖道:  "沒再聽說。也許為了幾封小小的書信還不至於要拚命罷。你祖父也是個'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之人。自我知道你是殷家後人,有時你出言不同尋常,便忍不住想:縱任不拘,倒頗有乃祖之風。"

   殷仲思默然,不知他是不是拐彎抹角地抱怨他當初的不告而別,認為他任性不負責任。也許當時確是如此。要是到了今日,他不至自卑心如此之強烈,如此急於要出人頭地、不讓人小覷,同樣的問題他會處理得更好、更周到,而不會像那時一樣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一個譏嘲的聲音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沒出息就是沒出息,這會兒倒當起信差來了。"

   殷仲思苦笑:又一個他的冤家對頭。桓玄好似沒變。而自己恐怕是低估了他的記仇心和報復心。

   他的不言不語不理睬看上去是一種更大的輕蔑。桓玄頓時大怒,轉向桓沖道:"四叔,謝家的家奴如此無理,咱們豈可不給他點厲害瞧瞧。"

   桓沖沉下臉:  "別胡說。你姐夫是殷先生的堂兄,說起來他還是你的親戚呢。什麼家奴不家奴的,謝家若聽到你這番胡言,還以為我們桓家容不得人,輕慢他謝家的使臣。"

   桓玄冷哼道:"什麼親戚,只怕他高攀不起。我是……"

   桓沖截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是誰。我還是你的四叔呢。不得無理,趕快道歉。"

   桓玄哇哇大叫:"什麼,要我跟他道歉?不成,我才不。"四叔是吃錯了什麼藥,居然袒護那小子。一怒之下,轉身衝了出去。

   殷仲思也頗意外,沒想到桓沖會向著他,幫他說話。就聽桓沖道:"小侄無狀,倒讓先生笑話了。"

   殷仲思道:"無妨。令侄與我素來不睦。言語失和,不算什麼。"

   桓沖道:  "冤家宜解不宜結。父輩的冤仇就此化開了罷。賢侄,靈寶年輕,又給家裡人寵壞了。你飽讀詩書,又有見識,不像他是井底之蛙。這修復的重任就由你來擔任如何?"

   殷仲思始料未及。桓沖誇他也還罷了,居然會稱他賢侄。糊里糊塗之下,竟然答應了他,待依著桓沖的指點信步走到桓玄房門外,才知道要後悔。也罷,既然來了,那就進去罷。還怕他不成?看來一個人在允諾別人時,千萬要想清楚是否力之能至,否則後悔莫及,有冤無處訴。

   走進屋子,  桓玄見了他,怪叫道:"什麼風把殷大爺吹到我這裡來了?稀客呀稀客。我可不敢當。殷大爺你這就請罷。"嘀咕道:"守軍是怎麼搞的,居然放不相干的閒雜人等胡走亂闖。"

   殷仲思可不覺得自己有義務遷就他。  抱拳道:"我是奉命而來。看來你我水火不相容,  那也不必強求和睦。既如此,你我的交情今後斷絕,怎麼樣?"不等他有任何表態,說完就走。

   桓衝在前廳等消息,  聽到殷仲思說兩人仍然不和,跌足歎道:"怎麼會這樣?你不是答應我會摒棄前嫌,就此修好嗎?為什麼還是斷絕了?"

   殷仲思不知道他幹嗎這樣熱心過度撮合他二人。他們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慨然道:  "大人,父輩的冤仇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我與桓玄性情不投,道不同不相為謀,何必刻意修好。古代的君子,提拔人擯退人都符合禮制。如今的君子,提拔人像是要擁到膝下,擯退人像是要推入深淵,其間決不留緩衝的餘地。我並不以為然。何不效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桓玄積怨已久,沒有兵戎相見已是萬幸,恐怕是談不上修好和睦。若要違心強求,卻不是我殷某人的稟性。有負所托,還請大人見諒。"

   桓沖歎惜之餘,也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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