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無聲地照在噴水池邊的草地上,齊堯隱身在樹林之後,一邊把玩著手中的邦卡,一邊望著空無一人的草地,靜靜地等待天使的降臨。
果然,不出他所料,才等不了十分鐘,從林子的另外一邊就傳來唏唏的聲音,像是什麼人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踩在草地上一樣。
慢慢地,一個纖巧的身影從林子裡走了出來,一邊走還一邊低著頭,像是在草地上尋找著什麼。
「奇怪,怎麼不見了呢?」長髮女孩一手輕抓著從肩上落下的秀髮,邊喃喃自語著,語氣中充滿了焦急。
齊堯很清楚她正在找什麼,也知道她一定找不著。因為那個東西--銀白色的邦卡正四平八穩地躺在他的手掌心中。
從這一段日子的觀察,他可以確定女孩很珍惜這個邦卡。在精神病院裡,要拿到像這樣外面的東西並不容易,也許這是她唯一的樂器了,所以才會小心地刻上自己的名字,用到滿是刮痕還捨不得換。
於是他料定了就算女孩真的在前一晚被嚇到了,也一定會在第二天夜裡來找回邦卡,這麼看來,果然是被他料中了。
在噴水池邊的草地上找了十多分鐘,女孩仍然一無所獲,她似乎越來越焦急、無助,齊堯就著月光看她開始用手掌擦著自己的臉,像是在抹去淚痕,忍不住心疼了起來。
「鏘鏘!」他有些挑釁地敲了敲手中的邦卡,兩塊鐵片因為撞擊而發出短暫的清澈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悅耳清晰。
女孩聽見了,她霍地直起身子,驚恐地四處張望,似乎是想尋找聲音的來源。
齊堯向後退開了身子,讓自己更隱身在黑暗中,使得女孩看不見他,也順手敲了幾下。
「鏘鏘鏘!」邦卡的聲音一再迴盪在草地上。
聽到聲音的女孩臉上流露出一股左右為難的神情,似乎是不知該馬上逃走,還是該繼續留下來尋找自己的東西。她的臉色越來越戒慎,像是一隻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遇到獵人的小鹿,只要一點點細微的風吹草動就會被嚇得全身發抖。
「你要找的東西是這個嗎?」不忍心再捉弄她,齊堯從藏身的樹後走出來,高舉著手中的邦卡對女孩晃動著。
又是這個陌生人!
女孩的直覺反應就是想要逃走,她一轉身,又躲進了黑暗的林子裡,一句話也沒有說。
「為什麼要躲呢?你不想要這個東西了嗎?」知道女孩絕對不可能走遠,一定是躲在附近的樹影裡,齊堯高舉著手,讓她可以看到他手中的邦卡,語調放得極溫柔地說著。
漆黑的林子裡沒有回音。
「慈若,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是院裡的醫生,叫做齊堯,我想和你做朋友。」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齊堯繼續勸說著。
他不相信她會那麼輕易地放棄這個邦卡,只要有這個王牌在手上,他就有機會可以接近她。
一陣輕微的騷動,邵慈若從一叢茂密的扶桑花後出現了。她仍然不敢接近齊堯,只是用那一對像是會說話的大眼睛凝視著齊堯,像是在要求著:把它還給我,那是我的!
不過,齊堯是不可能這麼簡單地就把東西還給她的。一旦失去了這個王牌,又沒有辦法得到邵慈若的信賴,她很有可能從此就不再出現了,那麼,要他再去哪裡找她呢?
D區病房,沒有特別的允許,連院裡的醫生也不能隨便進去的。
「慈若,來。你自己來從我的手上將邦卡拿回去。」朝著邵慈若攤開右手,齊堯說著。
他不想上前去抓她,他要她心甘情願地放下戒心朝著他走過來,那麼他們的一切就還有可能,還有繼續下去的故事。
邵慈若望著他,無言地搖了搖頭,伸出手指頭指著齊堯身旁的草地,像是要他把邦卡放在草地上。
「不。」齊堯拒絕得很乾脆,「我不要,你自己來拿。」
邵慈若的頭搖得更用力了,似乎在表達她強烈的拒絕,仍然用手指著草地。
這次齊堯索性不再開口了,也咧嘴笑著學她大力地搖頭,同時又晃了晃手中的邦卡,表示一點商量餘地也沒有。
面對齊堯的反應,邵慈若的表情看起來更加為難了,似乎是想逃走,卻捨不得自己的邦卡。如果上前去,又害怕著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不知會對自己如何。
月亮緩緩地移向天邊,齊堯真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在拿谷粒喂鴿子,連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稍微大一點的動作都會把鴿子嚇走。
相對的兩個人僵持了將近半個小時,不知何時,草地上開始傳來了不知名的蟲鳴,在無言的兩個人之間更顯得刺耳。
齊堯只看到邵慈若不斷扭絞著寬大病人袍的下擺,還是緊咬著下唇,遲遲作不了決定。而他的右手臂,早就因為長時間攤開來懸在半空中而酸得快斷了。
終於,面對著他的邵慈若放棄了堅持,她輕輕歎了口氣,舉著赤裸的雙腳小心地向齊堯的方向移動過來,一邊走,還一邊不放心地用眼角餘光望著齊堯的臉,像在怕他臨時會對自己有什麼不利。
她走過來了!
看到邵慈若舉步的齊堯心中狂喜得只想要歡呼尖叫,卻還是只能硬生生將街動吞進喉嚨深處,把自己當作一尊雕像,毫無所動地看著她向自己走來。
才短短的十多步距離,此時卻像是十多公尺一樣教人難耐,齊堯感覺得到汗水順著額頭一滴滴流下來,仍然連抬手去擦也不敢。
不知過了多久,邵慈若才走到了齊堯的身前,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拿起了齊堯手中的邦卡,轉身就想逃走。
齊堯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呢?
他趁著邵慈若拿起邦卡的瞬間,就收起了自己的右手,連帶的也把她的左手抓進了自己的掌心中。
發現自己的左手被他抓住了,邵慈若用力想抽回手,無奈她的力氣根本比不上齊堯,非但左手沒有抽回來,就連她的右臂也被齊堯牢牢地握住了。
「別怕呀!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不會傷害你的。」面對她充滿埋怨的眼光,齊堯只能無賴地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你不守信用!你騙人!邵慈若的眼光似乎這麼控訴著他,完全不理會齊堯的溫言軟語,她開始拚命扭動自己的身子,想要掙扎著逃走。
「小心!」草地上的土質原本就鬆軟不平,被她這麼突如其來地猛烈掙扎,齊堯只來得及發出簡短的警告,兩個人就重心不穩地往草地上跌去。
生怕邵慈若被地上的石子擦傷,齊堯在落地的那一瞬間把兩個人的身子轉了個方向,讓自己的身體先落地,使邵慈若可以跌在自己胸前而不致受傷。不過,在自己的身體落地的時候,背部果真是壓到了尖銳的小石子,看樣子還刮傷得不輕,教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邵慈若輕柔的身子跌落在齊堯的胸前,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就連忙想要爬起來。而齊堯只覺得一陣帶著扶桑花和青草的氣息向自己撲來,反射性地收緊雙手,把邵慈若牢牢地抱在自己懷裡。
察覺自己被男人抱在懷裡,邵慈若緊張得滿臉緋紅,她掄起小拳頭,不斷地敲打著齊堯的胸口,要求他放她起來。
「你好香、好輕,像是一片羽毛一樣……」對於她抗議的拳頭,齊堯根本不當作是威脅,他右手環著邵慈若的腰,左手則摟著她的肩背,把她好不容易挺起的上半身硬是壓回自己胸前,貪婪地嗅著她胸口的芳香。
聽到他如此直接的言詞,邵慈若的臉更紅了,她似乎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認命地趴在齊堯的胸前,低埋著頭不敢看他。
「別緊張,也別急著逃走。」察覺她不再反抗,小小的身子只隱約的顫抖著,齊堯知道她已經開始相信自己了。他低聲說話,希望能消去她的緊張。「你看,這麼躺著看星星也很不錯吧!」
偏遠的小島上沒有光害的問題,滿天的繁星看起來比大都市裡的明亮美麗,正在隱隱地窺伺著草地上的兩個人。
聽了他的話,邵慈若微微側身,也抬起頭來看著天空。看到如同打翻了鑽石盤的璀璨天空,她臉上的緊張開始褪去,唇角浮起了一個小小的微笑。
「慈若,今天的星星很漂亮吧!」感到她不再發抖,齊堯也放輕了手臂上的力道,語氣輕鬆地試著和她交談。
邵慈若仍然沒有說話,只是有些羞怯地笑著點點頭。
她的笑容好美!
這是齊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到她的笑,混和著一種成熟女人的嫵媚和少女的純稚,再加上軟玉溫香在懷,令齊堯禁不住一陣心蕩神馳。他頑皮地伸出了自己的舌,輕輕舔了舔她的領口。
深深地一聲抽氣,邵慈若顯然被他唐突的舉動嚇到了,她又想爬起身,卻仍然無法如願掙開齊堯的鐵臂,只能扁嘴瞪視著他。
「抱歉,我只是忍不住頑皮。」齊堯扮了個鬼臉,決定再做一次無賴。
歎了口氣,邵慈若倒是沒有顯出生氣的樣子,她伸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再指了指齊堯的手錶,像是在告訴他:她要離開了。
齊堯見狀搖了搖頭,「離天亮還有一點時間,再留一下下好嗎?」他還沒有打算那早放她走。
他捨不得。
偏頭思索了一會兒,邵慈若似乎是答應了。她笑了笑,正打算重新躺回齊堯的身前,就被不遠處傳來的一陣刺耳笑聲嚇了一跳。
那是一陣尖銳的女子笑聲,細細的嗓子夾雜著笑,聽起來有些歇斯底里的不愉快感。在夜裡教人聽起來顯得格外詭異,連齊堯也被嚇了一大跳,他連忙從草地上坐起身,望向聲音的來處,想不明白會有什麼人在夜裡笑得這麼瘋狂。
而邵慈若這次顯然是真被嚇壞了,她趁著齊堯分心,一把推開了他,匆匆地往D區的方向跑去。
等齊堯從草地上站起身,邵慈若已經跑了一段距離了。
身為醫生,他必須去查看那個女子笑聲的來源,無法再去追她,齊堯只好對著邵若慈喊著:「你要再來喔!我等你!」
匆匆地回眸看他一眼,邵慈若沒有任何表示,又如同過去的任何一天一樣,快步消失在樹林的深處。
女子的怪異笑聲迴盪在夜裡的翠園裡,彷彿現在還是白天似地大剌剌。
也許那在白天會令人認為是愉快的笑聲,但夜裡聽起來卻是刺耳得充滿侵略和詭譎。
是誰呢?一邊朝著聲音的來處走去,齊堯一邊思索著。
這個聲音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聽過,但又怎麼也想不起來。才走沒多久,就看到前方一位醫院的夜班護士向著自己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
「怎麼了?」一把抓住那位護士,齊堯追問著。
「齊醫生,病人趁著夜裡跑出病房了。」看起來年紀尚輕的小護士氣喘吁吁地回答。
「哪一位?」來這裡一個多月了,據他所知,在翠園的病人都很守規矩,醫院的管理也算嚴謹,怎麼還有人會溜得出來?
「是李世芬。」護士回答。
「是她?」齊堯愣了愣。原來是她!怪不得他會覺得聲音很熟悉。「大家分頭去找找看,小心一點。」匆匆交代完,齊堯也開始在院裡尋找李世芬,不過,翠園那麼大,如果她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連齊堯也沒有把握可以找得到她。
所有的醫護人員分頭在醫院裡找著,而齊堯則回頭朝著剛才和邵慈若見面的地方尋找,剛才他就是在那附近聽到笑聲的,也許可以在那裡找到人。
還沒有走到噴水池邊,齊堯就發現在幽暗的榕樹蔭下坐著一個女孩。
女人低著頭,靜靜地坐在樹下,茂盛的樹葉幾乎為她遮住了所有光線,要不是還有一絲絲的月光透過樹葉間照射在她的白衣上,齊堯根本看不到她。
「李世芬?」女孩低垂著頭,齊堯看不到她的臉,不過從身形看來,他可以確定她就是他的患者--李世芬。
「我不是李世芬。」聽到有人說話,女孩抬頭否認。
不是李世芬?齊堯愣了愣,眼前的那張臉分明就是李世芬呀!只是她眼中的神色,和白天總是慵懶無神的李世芬完全不同,而是一對充滿野性、侵略的眸子。
「你是杜麗凱吧?」齊堯明白了。夜神早已降臨,白天的李世芬隱去,眼前的人已經成為黑夜的杜麗凱了。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那我也不必自我介紹了。」聽到齊堯喊出自己的名字,杜麗凱倒是十分乾脆地承認。她站起身,豪爽地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塵,一點也不像李世芬那樣羞澀怕生。
「我知道,我叫做齊堯……」對她伸出自己的手,齊堯自我介紹著,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原來你就是齊堯呀!就是那個打算把我和李世芬當作實驗白老鼠的男人。說!你們打算留下來的人,是我還是她?」
面對她直截了當的質問,齊堯反而不知該如何解釋了。「我們不是把你們當作實驗動物,我們只是想醫好你們……」
「少來了。」杜麗凱根本不信。「要醫好我和她,依你們的觀點,就是有一個人會消失,對吧?而殺過人、只能在黑暗中生活的我,是不可能被留下來的。」
「你知道?」齊堯有些吃驚。依他的觀察,李世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夜晚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為什麼夜裡的杜麗凱反而什麼都清楚得很呢?
「知道大部分。」聳聳肩,杜麗凱回答:「我可不像她是只成天愛睡的貓,我是愛動的,當然會自己去找答案。我可以感覺白天的我應該是另外一個人,不過,白天的我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我也不太清楚。」
「她那麼愛睡,是因為精力都被晚上的你用光了呀!」齊堯搖搖頭,笑著回答。
和李世芬接觸了快一個月,這是他第一次遇上「杜麗凱」,而眼前這個叫做杜麗凱的觀察體個性似乎十分爽朗、直接,和白天那個總是精神不集中的李世芬有著天壤之別。齊堯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緊張,反而可以十分自然地和她交談。
如果換作白天出現的人格是杜麗凱,相信一定有許多異性追求她吧!無奈老天就這愛作弄人,只能令她生活在夜裡,齊堯真為她感到可惜。
「她也可以白天活動呀!那麼我晚上也許就不會出來了嘛!」聳了聳肩,杜麗凱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晚上都在做些什麼呢?」月光被烏雲遮去了大半,齊堯發現杜麗凱的精力似乎越來越旺盛,索性和她攀談了起來。他想多瞭解這個觀察體。
「也沒什麼……」坐回樹蔭下的石頭,杜麗凱舒服地伸了個大懶腰,像是一般人享受日光浴似地享受黑暗。「一開始就是先找暗的地方。像是到舞廳跳跳舞、逛堤防……夜裡的河堤很黑,在那裡看著河水很愉快。」目光直視著不知名的一點,杜麗凱似乎陷入了以往的回憶當中,唇邊浮起了一朵小小的微笑。
「沒遇到什麼人嗎?」齊堯問著。這幾年習慣在夜裡活動的夜貓族越來越多了,他不認為杜麗凱會一個人也不認識。
「當然有呀!」瞪了齊堯一眼,杜麗凱的表情像是他問了什麼愚蠢的問題一樣,開始興致勃勃地數起手指頭,「小黑、瑪莉、Sam、志傑……他們的舞都跳得很不錯。後來在河邊又認識了一個……」說到這裡,杜麗凱的聲音突然變得小了,語氣中帶著一絲絲的溫柔和懷念,沒有再說什麼。
「又認識了一個?」齊堯追問著。
這下子果然讓他聽到重點了,看樣子這個人在杜麗凱的心目中,遠比什麼小黑、瑪莉來得重要多了。
「哎呀!沒什麼啦!」杜麗凱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沙啞,她轉轉頭,看似不在乎地朝著齊堯甩甩左手,「也不過就是個愣頭愣腦的呆子。」
「怎麼,你喜歡他?」齊堯問得很直接,對這個性子直爽乾脆的女孩,他知道自己這麼開門見山地問才是最適當的方式,扭扭捏捏地刺探反而會惹她討厭。
「怎麼可能!」杜麗凱回絕得很快,口氣異常堅決,令人一望即知她的心虛。「我哪裡會喜歡那種書獃子?」
「那麼他是你的好朋友吧?」齊堯笑了笑,從她滿臉通紅的表情,他早就猜出答案了。看樣子這個杜麗凱的夜生活,遠比陽光下的李世芬要豐富得多了。
「嗯,他叫小奇,很會唸書喲!」杜麗凱露出了個甜美的微笑,就像是任何一個墜入愛河的女孩子一樣。「小奇一直告訴我,他想當醫生,所以要念很多很多書。不過,唸書就得要有充分的光線,那是我永遠沒有辦法做到的事。」說到這裡,她的口氣又有些沮喪了起來。
「沒關係,只要努力,小奇一定可以當個好醫生的。」齊堯安慰著她,對於杜麗凱這種人格上的特質,他們也還沒有找到可以克服的方法。
「是呀,小奇一定可以當醫生的。」杜麗凱對她口中的小奇似乎充滿了信心。「可是,我能做什麼呢?我不能見光、一輩子不能活在陽光下;而她白天又只會睡覺,根本什麼事也不會做。這樣下去,我到底能做什麼呢?」回過頭望著齊堯,她激動地拉著他的領口質問:「我不是自願要和她用同一個身體的呀!我也不想只能活在黑暗裡,我也想上學、想和小奇一起去逛遊樂園。」到了最後,她那些話幾乎是用吼著說出來的。
「別擔心,總會有好辦法的。」面對她的質問,齊堯只能這麼安慰她,卻找不出什話可以說服她,也說服自己。
「好辦法?你們的好辦法就是殺死我,留下她吧?為什麼留下來的人一定是她?為什麼我和她就只能留下可以接受陽光的那個人?我的生活比她快樂多了,為什麼死的人是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呀!」她越說越激動,幾乎是帶著指責地追問著:「為什麼是我?就因為我不能和你們一樣看見太陽?」
「不是的,不是這個樣子的……」齊堯無力地回答,他低下頭,心虛得不敢看杜麗凱。
雖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兩個人格事實上是完全相等的,沒有誰重誰輕的問題,但齊堯仍然不能否認,在所有的人心裡,都是傾向留下李世芬的人格,他們討論的治療重點也是如何「除去」李世芬在夜裡的「不正常表現」,完全忽略了夜裡的這副軀殼包含著另外一個也會哭、也會笑,甚至於也會愛人、會心痛的女孩子。
為什麼留下來的不能是杜麗凱?
因為她不能和大家一起生活,所以她就理所當然地沒有存在的權利和意義?她就「不正常」?
這個結論,齊堯說不出口。
那太本位、太自私了。他沒有辦法對眼前含淚的女孩宣告她這樣的命運。
「算了。」反倒是杜麗凱放棄了。她似乎是看穿了齊堯心中的想法,不再追問他。鬆開了原本緊抓著他領口的手,杜麗凱抬起頭看了看天色。
在兩個人交談的時候,月兒早已無聲地被薄雲隱去了身形,夜霧即將散去,天邊泛起魚肚白,使得翠園裡的晨霧開始濃了起來。
「又快天亮了。」她微瞇著眼望著天邊,像是貪婪地想多看幾眼混沌未明的天色,然後無奈地微笑,「我要睡了。」
「對不起……」不知怎地,齊堯只想對她說這句話,為了他曾經有過任何一絲絲打算「消滅」這個「杜麗凱」的念頭。
「你很善良。」杜麗凱回頭朝著齊堯笑了笑,頑皮地撥弄著他額前垂下的發。「除了小奇,你是我第二個認為善良的人。雖然你們都想殺死我,不過,也許我會喜歡上你喲!」
「這……」完全「杜麗凱式」的大膽表白,反而教齊堯不知該怎麼接下去才好。
「再見了,下次見。」露出了最後一個微笑,杜麗凱的身子一軟,向後倒了下去。
齊堯連忙伸出手臂去接,她已經睡著了。
「再見。」看著她尚顯稚氣的年輕臉龐,齊堯低聲對著懷中的女孩說著。
太陽已經從海平面露出半個臉來了,翠園的一角開始佈滿了銀光,在自己懷中熟睡的人是杜麗凱,或者已經是李世芬了呢?
多用點心,好好觀察翠園裡的病患吧!也許你真的可以有多一點的心得。
此刻,齊堯突然想起了要來這個小島前,張維銘對自己說的話。
在翠園裡,他到底還會看到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