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她才找到這份安穩的工作,難得老闆欣賞,免得過又何必惹是生非,能夠這麼露骨地表示出她的靈敏聰明,已是險著。猶敢於但言直諫,更加難得。
我好應該把小葛的這番舉止看成是對我的信任與抬舉。事實上,跟在身邊任事的人,諸如司機與秘書,都難免被他們洞悉自己心機之一二,又何況並肩作戰的特別助理。
我並不大介意葛懿德估計出我種種部署與目的,讓她洞悉天機;也只不過是早晚間事。
「小葛,對你,我是放心的。」我說:「我們得言歸正傳了,今午的約會,可有什麼特殊的收穫?」
「可以這麼說,你已引起了霍守謙的注意,午膳完全沒有其他目的可言,只除了關心我在利通工作是否愉快。並有意無意之間問起你的心情與脾氣。」
我冷笑,悻悻然說:「劊子手不是罩上了頭套才去操刀行刑嗎,怎麼居然關心起殺過的人來,看她僥倖還能活著,興趣大增了?」
葛懿德說:「就是因為行刑之日,他被黑布蒙住了眼耳口鼻,只以為循例式的公事,於是手起刀落,毫不容情!有日,有緣揭起了面罩,望清楚了受害人的樣貌氣質,如此的動人……」
「他可有侮意?」
「這得要由你親自再出馬,落實他的侮意了!」
小葛不愧是冰雪聰明的人。
霍守謙的反應出奇地令我滿意。
我並沒有預期他會對我有了莫名其妙的好感,我其實只要他注意了有我這個人的存在,對我有著比較深刻的印象就可以了。
看來這第一步,是三步並作兩步,進度極佳。
商場內沒有免費午餐的。霍守謙跟葛懿德的聯繫,著了甚多的痕跡。
無可否認,這晚躺到床上去,我還真暢快。
當然想起葛懿德提點我的一番話。
然,重創之後,我能翻身得如此積極與暢快,無非是那熾熱的報復心理。每個人採用的麻醉劑都不同,只要能忍住了痛苦,撐得下去,就可以了。
有些人是真要覺得自己有宗未終的心願,才會奮力生活下去的。否則,會變成一攤爛泥,完全的不成形。
那麼,心願了卻的一天呢,又如何?
不禁心驚膽跳。
且到了那日,才計算吧!
白玫瑰仍然每天送到辦公室裡來。
這年頭,如此手段,究竟是很闊綽、很慷慨、很有心思占很具情調,還是屬於非常的老土?
邱仿堯如果在我生命上頭出現得早一點,那會多好。剛剛代替了杜青雲,堵塞住我那疲累至極的空檔。
然,沒有。人一旦出現得不得其時,就會失之交臂。邱仿堯一如他送來的白玫瑰,不是不漂亮,不是不令人喜歡,甚至不是不令人一望就心旌搖蕩。
多麼可惜,也極其量只是短暫的一陣子暈眩,隨即魅力頓失,不過如是。無他,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失二,夫復何言?
葛懿德的辦事能力真的無懈可擊,她往往能在我想起某件公事之前,就已呈交答案,從未試過讓我開口問:「小葛,某事的進展如何?」
厚厚的一疊有關聯藝集團的報告老早已經打了「機密」字樣,送到我辦公室裡來。我細細地讀,把其中的重點全部勾劃出來,再靜心研究。其中,我用紅筆畫了一頁,是聯藝的一個重組計劃,他們有間專門經營罐頭容器的廠房在粉嶺,鄰近香港高爾夫球場,打算把工廠移師內地,然後將地皮改建成中小型商住用地。
另外有關海外的發展,也相當值得留意。據小葛調查所得,在王培新出事之前,其實打算大展拳腳,他的計劃倒也算別樹一幟。看到葛懿德寫道:
「原已草擬了相當詳細的一個加拿大移民計劃書,在溫哥華建築一座設備完善的工業廠房。此計劃如果獲得當局批准的話,就能向外招股,每股加市二十五萬元。股東的權益除了能移民加拿大之外,還能在首三年,取回所投資之二十五萬元加市的六厘利息,直至三年之後,股東可以得到工業廠房內的一個單位。依據目前加拿大市道順勢估計,屆時所得單位應起碼時值二十八萬加幣。
此一計劃因王培新出了事故,故此未有積極推行,新注資聯藝的董事,如果是野心勃勃,或美其名力雄圖大略的人,怕會立即推動這個計劃。」
小葛的評語可圈可點。
我也相信杜青雲急於大展拳腳。
在事業上,他是個絕對不甘寂寞的人。
固然,我相信杜青雲之所以設計在我身上騙財騙色,是為他的青梅竹馬的陸湘靈向江家報復。然,我更有理由相信杜青雲是掌握了這個漂亮之極,至情至聖的藉口,去滿足他與生俱來的事業野心。
出生貧寒之家而又具才華學識的人,往往易生憤世嫉俗的心態,認定了天下應該是他們的天下,尤其情不自禁地以那些口含銀匙而生的世家子弟視作假想敵,總要騎到他們的頭上去而後快。
杜青雲就是這樣出的身,他憑借自己的能幹與聰敏,也憑藉陸湘靈作為原動力,破釜沉舟,作其背城一戰。
今日,我更能肯定這個推測正確。不然,他們的大仇已報,還呆在本城於什麼?
非但不高飛遠逸,還趁王培新有難,對準時機,作變相的落井下石。注資聯藝,正正表示出他戀棧紅塵,並不以手上擁有的為終止。相反,雄心萬丈,只認為今天才是起步,前途正正無可限量。
這種完全不打算忍手的賭徒,我就要他輸大大的一鋪。
我囑咐小葛:「這個周未,我跟你到粉嶺的香港高爾夫球會去吃千飯,順道看看那聯藝的廠房與地皮。
「還有,請給我搖個電話到加拿大富德林銀行主席的特別助理彼得·艾爾斯,就說我打算近期到溫哥華去,希望結識哥倫比亞省投資研究廳的官員,請他先給我打個招呼。」
並不需要直接由我跟富德林銀行的主席通電話,過分隆重其事,益顯緊張。就是由手下跟對方手下交代一聲便可。投資研究廳的官員亦非高級到如省長或國會議員,只不過是稍具身份的公務員而已,給他們打招呼的人也要跟他們的職級配合,方才容易講話。當然,在外國,買上不如買下。要居上位的人層層下達,很多時費時失事,情況之艱難,猶有甚於本城。故此,最適宜中間落墨。
這種種部署功夫,我逐步進行。想想,也真是寒心的。若有人如此地逐步逐步計算自己,把一定的時間放在對付自己的策略上頭,終會得一敗塗地也不過是早晚間事吧?
從前別人如何步步追蹤,今日我就以牙還牙。
小葛離開我的辦公室時,正好碰著走進來的秘書,但見她手上又抱著一大柬白玫瑰。
「好漂亮的花。」小葛喊。
「那就拿回家去吧!」我說。
「送我?」
「也太多了!你看!」已是一室的白玫瑰。
「由女人送花,這叫做聊勝於無!」小葛竟吐舌頭,形如天真活潑的小孩。
任何人,尤其女人,在今日都識得自服創傷。這小葛就是欲得出神人化,豈只不形於色,簡直讓人家以為她的悲苦是幽默與頑趣。葛懿德接轉了那一大束白玫瑰,走回我身邊千,輕聲說:
「老闆,多謝你以花相贈,投桃報李,我獻一小計好不好?」
我間:「是什麼?」
「緩兵之計,實則虛之的掩眼法。」
小葛對牢鮮花深深吸了口氣:
「你如果真要打一場仗,那麼,滿室芬芳的情況就適宜傳揚千里,弄得街知巷聞了。」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完全地心領神會。
誰不會對自己謀害過的人提高警惕?
如何要對方消除戒心是非常重要的一著棋!
惟其敵人鬆懈,我才能有機可乘。否則兵來將擋,短兵相接,誰勝准敗,都未可逆料。
要杜青雲放心呢,最高的一著就是讓他知道我已另有歸宿。唯其心有所屬,自下會再計較前科,尤其不願在新歡面前翻動日帳!
突然地,對邱仿堯印象大好。
倒真的希望他會快快蒞港。
現今一下子想到了他在我這故事中的角色了,便對他另眼相看。在今天,誰不現實呢?
有些人老埋怨自己被人家利用了,其實也應該翻心想一想,能有被人利用的條件,真是值得慶幸的。
一整個中環的酒樓食肆、餐廳會所,再貴的價錢,仍是客似雲來,因為人們都爭著互相利用,緊密來往。
鬧哄哄的大都會內,為什麼有些人生活依然孤寂,絕大多數的原因是他們沒有被利用的條件,連裝飾場面的作用都沒有,豈能不孤零零、冷清清?
欣賞抑或利用某人的長處,通常都是一線之差。很多時;被人欣賞抑或被人利用,感覺亦無大大差距。二者的分別,無非是欣賞人者自己沒有著數,利用人者當然有所得益而已。
若如是,真不必斤斤計較了。
凡事從寬鬆的角度看,自己快樂,又見胸襟。
當然,能利用人而令對方也有相當好處,是最好的編排。想著想著,根本一點都不力邱仿堯即將被利用而難過。
差點還認為他應該三呼謝恩。
這陣於是有一點得心應手了。
怎麼才想起了曹操,曹操的電話就接進來了。
「你聲音是透著很大的輕鬆與歡喜?」對方說。
我真想答他:
「對呀!正正因為我想起你!」
實情的確如此。
不是怕斷章取義,而是如此說出口來,也太孟浪,有失身份。都說現今的女孩子不再扭捏造作,全部明刀明槍,合則上床,不合則去。我還是保守得很。
或者,就是因為我大緊張男女關係的原故,才會有今日。
如果我肯放鬆原則,視杜青雲的加害純粹是商場上爾虞我詐的騙局,或者心裡頭會好過得多。
中環天橋上,日日熙來攘往,擦身而過的是商務上的敵人多於是私下的朋友,準不是一般的熱烈點頭招呼,握手言歡。
今日我騙你一億,明天卻帶挈你九千萬!
仿如一堆朋友,上會所搓麻將。誰會為一局兩局的輸贏而大傷和氣?心頭的不忿自然有,也不過是略略提高警覺而已。總要一直玩下去,差不多非到蓋棺,不能定論。
獨獨是杜青雲跟我盟山誓海,繼而忘情棄愛,那就真的不能放過他了。我並不認為這種感情上的鑼轉可以隨便與輕率。
自由意志下的男女結合,更是非常非常嚴肅的事。
雙方絕不能作了這種無貨可退的交易,就來個不認帳。
誰上妓院去,三口六面講明了價錢,方渡陳倉。事成之下,賴帳的嫖客,給人打個半死,棄屍街頭,也叫活該。同樣,以愛為藉口,去砧辱我的清白;三朝兩日,自覺便宜到手,掉頭便走,這種人難辭其咎,天涯海角,一定得擒拿歸案,罪有應得。
我老土?對!這正正是我的個性,我的選擇!
我會利用邱仿堯,但絕對會適可而止。因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做人的原則是要對付別人,也是要求駕馭自己的。
於是我對邱仿堯說:
「剛處理了一件公事,相當順遂。外頭又是陽光充沛,風和日麗,影響著心情,因而額外地輕快了。」
「我已回到香港了,能否約會你,到外頭走走?」
「就現在?」我看看表,才下午四點。
「可以嗎?」
「邱先生,」我笑:「你在約會一位銀行主席,並不是接線生,現今這個時候,還未下班呢!」
「你錯了,正正因為我約會的是老闆級人馬,才能在這個時候到外頭夫,若是小職員,要人家掙扎干浪漫與現實二者之間,究竟要約會抑或要麵包,也就大強人之所難了!」
「難得我有這種特權,既有約會,又不愁麵包,不好好的利用,是大浪費了。你是否會到利通來接我?」
「十五分鐘之後到。」
邱仿堯上我辦公室來時,我特地站在房門口迎接他,目的只有一個。我在秘書以至主席室的文員、辦公室助理、管斟茶遞水的侍役跟前,大大方方他說:「多謝你每天送來的花!」就這一句便已足夠。再印證到我跟邱仿堯有講有笑,在未到下班時間我們又雙雙走出銀行,正正是一宗可喜的訊息。
明天,整個利通銀行都會起哄。再過三日,財經界人士就微有所聞。我應該滿意了。
我們開車到山頂去,飲下午茶。
美麗的香江,就在腳下,香港人曾經為了把此城建造起來,花過多少精神,流過多少血汗。捨不得!太捨不得它有絲毫的受傷受損,或是丁點兒的變形換貌了。
「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們如此地愛香港?」邱仿堯間。
「因為是我們把它孕育出來的。」
「不,」邱仿堯搖頭,「因為此城永遠走在你們的需要與期望前頭,從不落伍、從不令你們失望、從不教你們看不起。
只有其間的人汗流俠背地拚命去配合她的進程步伐。此城一直地自愛進步富庶繁榮,因而牽制了你們的感情。」
我看牢邱仿堯,心裡想,還真是個有智慧的人。
多麼可惜,這邱仿堯有如遲來三日的梁山伯,令人惆悵!我的整個心,都被仇恨充塞。再無剩餘的感情可跟對方發展。
「福慧,」邱仿堯說:「你不時地心事重重,益添一份楚楚可人的感覺。」
「你看得出來?真糟糕,我的修養功夫還未到瞞天過海,泰然自若的地步。」我幽自己一默。
「多希望你跟我相處時,不必苦苦經營,一切悉隨尊便。」
「多謝!」
這真是要感激的。應酬之所以討厭,就是不能但然表現自我,一定程度上的客氣與造作,教人疲累,以致煩躁。
我問:「如此慷慨,有附帶條件沒有?」
「什麼條件?」對方有點不明所以。
「比方說,有興趣知道有關我的更多資料。」
邱仿堯恍然而悟,隨即溫文地笑。那笑容是好看的。連聲音都不疾不徐,答我:
「有沒有聽說過本城六十年代紅極一時的影后,她丈夫從未看過她主演的電影。又名滿東南亞的女作家,她那位先生,亦未嘗讀過她的小說,」邱仿堯誠心誠意地溫柔地望住我,跟一個人是否相處得來,目前的感覺比翻查歷史更重要。從前是汪洋大盜,今朝己立地成佛,偏偏我與佛無緣的話,都不管用。從前是清純少女;今日已成歷盡滄桑一婦人呢,我偏愛那份世故成熟與惆悵,就是一拍即合了!」
大多的驚駭,深感我心。
邱仿堯跟我玩了一整個晚上。
這以後的幾個星期,我竟真的按照計劃,刻意地跟邱仿堯走在一起,不論是私人聚會,抑或公式應酬,都有影皆雙,盡力落實市場內的傳言,都說本城女銀行家跟菲律賓的華裔富商認真地鬧起戀愛來了。
這一晚,邱仿堯和我都懶得到處走動,乾脆在江家的大宅吃過飯,就在園子裡、月色中散步。
邱仿堯說:「聽到市場內的傳聞嗎?」
「一天之內有三千個消息,哪一個?」
「關於你和我的。」
我笑道:「傳聞而已。」
「有多少真實性在?」仿堯間這話時,望住我的眼神是灼熱的。
他在等待我的答案。不能教他大失望,邱仿堯的角色必須串演一個時期。然,也不想過分地誤導他。於是我答:
「情況是並不如外傳的順利。問題在於我有嚴重的心理故障。」
邱仿堯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