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的確是個公道的人。」
別人如何待我,我必如何對人。
「我欣賞公道的人。」邱仿堯再切實地加多一句。
「你是個公道的人?」我問。
「我是的,或者比你還要公道,對某些做人的原則,比你更要執著。」
「例如?」
邱仿堯望向漆黑的長空,疏星缺月,在他頭上浮動,他的聲音一下子透出悲涼,說:
「我在此城見了你之後,趕回菲律賓去,原是為了要思考及決定應否辦理與我妻分居的手續。結果,在我重遊香江之前,我再跟她談妥條件,簽了紙了。」
我駭異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呢?」我終於情急地問:「為我嗎?仿堯,你什麼也不曾得到,甚至於我的承諾,抑或默許。」
「我知道。我得到的,直至目前為止,只是一個誤導他人的假象而已。這番假象,還是你有意無意之間製造出來,卻又沒有刻意地對我隱瞞,是不是?」
「那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甚而有些少的恐懼。
我發覺要加害一個完全無辜的人,竟會是如此地難堪。
「仿堯,你怎麼答她?」
「我只說,我知道了。於是她點了頭,就在分居書上簽了字。我妻的出身並不比你和我差,她的自尊心極重,從小到大都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一件屬於她的物件。」
「小時候,她參加校際歌唱比賽,得了個雙冠軍。她拒絕領獎,父親問她:『為什麼呢?『,她昂起頭,直截了當地答:『不願意跟別人分享榮譽。』
「她母親去世後,父親續絃。她從此再不肯跟在父親與繼母后頭出席公眾場合。甚而私底下,父親要跟她共敘,也只能單獨到她屋子裡去。她說,『我永遠只有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那個新來的女人,在我心目中,並無地位,亦不必在我生活圈子內出現。』」「仿堯,你妻是個非常有性格的女人,值得你去愛!」
「我承認她有極多的好處,但緣分不是單純交換彼此的條件而來的。也許,我和她都是如此執著於原則的人,故此並不能在很多事情上容忍讓步。」
「如果我今天並未簽妥分居文件,就跑到你跟前來說那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說話,就未免太刻意求功。可是,我現在可以坦然地告訴你,實情的確如此。」
我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肯置諸死地而後生、乾淨利落、光明磊落的人。
也好比從前,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有人會如杜青雲一般,為了一己之私,而辣手狠心若此。
兩種截然不同的男人,都活靈活現的在我生命中亮相。
令人戰慄而又惆悵。
「夜了,我必須回去!」
「明天我還要一早起來去接弟弟的飛機。他這個傍晚在長途電話裡,以怪異的聲音急嚷,他要立即到香港來,看看那令我神魂顛倒的女朋友。」
「是你毅然分居令他大吃一驚?」
「也許是他看到你的照片,驚艷而已。」
「我的照片?」
「是。頭一日跟你約會,在君度大酒店的餐廳內,侍役為我們拍了一張即影即有的合照,我一直放在菲律賓邱氏大樓的辦公室內。弟弟今天跑上我寫字樓,偶然看到了,他說要立即趕來!」
「你肯見見他嗎?」仿堯很有點緊張。
我點點頭,為什麼不呢?
「請放心,在電話裡頭,我們兄弟把說話講得很清楚,弟弟問我:『大哥,你是為了那照片裡的女人而決定跟大嫂離婚的?」
「我答他:『是的。但,這並不表示相片中人一定會成為你的未來大嫂。』
「弟弟答:『你這個心理準備是非常需要的。』
「故此,福慧,就算你跟我弟弟相見,也不必有任何精神負擔,他只不過把你看成一個朋友。
『又或者,他在相見之後,決定加入爭奪你的戰場之內,』我也無奈其何!」
我歎氣:「是不是在人們的心目中,總以為我裙下多的是不貳之臣?」
「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總之,我並不敢輕敵,更不敢奢望你是唾手可得。」
我深深感動以至於禁耐不住激動:
「仿堯,我曾經被人遺棄過!」
「不要把人們自由選擇的理由,只看成是自己條件上的缺憾。我妻也決不認為你這就把她比下去!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同樣的一條道理,其實葛懿德也曾對我說過。
然,出自邱仿堯之口,更令我舒服。
邱仿堯步出大堂,伸手開啟大門。
我突然地,情不自禁,覺得不應該欠負仿堯大多。如果他對我所作的犧牲,能以九夜的恩情回報,這筆帳,就可以一筆勾消了。感情上,仍受制於往前,我的仇恨至深至切,揮之不去。
然,肉體,也只不過是一個臭皮囊而已。
讓邱仿堯名正言順去飾演那個被我派演的角色,領回他應得的酬勞,又有何不可。我也不想欠他這個情。
「仿堯,我叫住了他,眼神是灼熱而心甘情願的,「既是夜了,何必要趕回酒店去。」
邱仿堯聽了我的這句話,呆了一呆。
他信步再走到我身邊來,扶一扶我的下巴,讓我微微昂起臉來,一陣滾燙的溫熱運行全身,我手心冒汗。
我不敢正視邱仿堯複雜的表情與眼神,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是那深情的長長一吻。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寧願如此,不去思想任何人。我怕杜青雲與邱仿堯的面孔會輪流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我的腦海的確只應空白一片。
直至邱仿堯放開了我,輕聲地在耳畔說了「晚安」,我還如在煙霧瀰漫的迷惘之中,久久未曾轉醒過來。
大門開啟了,再關上。
江家大宅,恢復寧靜安詳。
我猶站在那道長長樓梯邊,緊握著扶手,不曉得步回我的睡房去。
邱仿堯,我恨你,我恨你到如今方才出現!
伏在床上,流了一整夜的眼淚。
至天亮,才朦朧入睡。
這天回到利通去時是晚了一點點。
秘書一見我,就立即報告:
「剛才邱先生來電話,請你記得今午在中環美國會所午膳,他的弟弟自菲律賓來港。」
連秘書都已曉得把邱仿堯的電話放在所有重要公事之先。可見關於仿堯和我的傳言甚囂塵上。
好!我狠一狠心地想。
我已給了邱仿堯一個機會,是他主動地放棄套現酬勞,而仍繼續作出投資,將來成果如何,是各安天命了。正如葛懿德說過的,堅持做人原則並非不好,然,執著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和邱仿堯都是同道中人,也並不蠢,我們都明白這番道理。且所有可能的支出,都已在計算之內。
忙碌的時光,一晃眼就過。
中午,我跑上了美國會所的西餐廳去,遠遠就見到邱仿堯跟另外一位男士坐在窗口的一張餐桌上。
我不經意地走過去,眼光接觸到仿堯平和的臉上,再轉移到他的弟弟身上去。
呀!我差一點就驚叫出來!
要把這聲驚呼硬壓下去,辛苦得我渾身血液倒流,五臟六腑隨而乾坤易位,即時滿額冷汗,面青唇白。
嚇得完完全全的目瞪口呆。
對方的目光像兀鷹般,盡情地盯著我,從牙縫裡洩露出來的幾個字,充滿了恨意:
「果然是你!」
我無辭以對。
怎麼會是他,他又怎麼會是邱仿堯的弟弟,他不是叫莊尼嗎?
中文名字無法記得起來了,是姓單的。
當時由於這個姓很特別,故而我記住了。
我望向邱仿堯,他的驚駭雖不如我,亦已然毫無遮掩地表露出來。臉上,尤其寫上密密麻麻的問號。
無人可以為他解答。
莊尼頭也不回,憤怒地立即離去。
邱仿堯扶著我,坐了下來。
把一杯冰水遞到我手裡去,問:
「要不要熱茶?」
我接轉冰水的手,分明在抖著。
邱仿堯也沒有徵詢我的同意,給我要了杯熱茶。
「喝一口,定定神,再說。」
把熱茶整杯的喝光了,仍未能鎮靜下來。
我勉強支撐著,站了起來,我說:
「對不起,頭很痛,我要回家去!」
「我送你!」
仿堯把我送上車後,我給他說:
「不用理我,你去看看你的弟弟!」
「可是,你……」他的眼神無疑是優慮的。
我不甘心地問一句:
「怎麼會是你的弟弟呢?他不是姓單的嗎?」
仿堯答:「是,是姓單,叫逸桐。他隨我外祖父姓,外祖父把獨生女兒嫁給我父親時講好的,第一個兒子仍跟父姓,第二個男丁就隨母姓。菲律賓的華裔社會仍有這種風俗。」
我擺擺手,示意司機開車。汽車絕塵而去。
我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想著想著,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上天真是公平的上天。它不會賜予一個人所有的幸福。
惟其把財富、智慧、美貌、學識雲集於一身後,就安排一連串坎坷的命運,折磨她、殘害她、踐踏她。
在邱仿堯心目中的一個女神,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形同妓女的賤貨,或比妓女更差一籌。
皮肉生涯仍可能有很多生活上的情不得已。而我,卻是為了什麼呢?何只豐衣足食,簡直生活於千千萬萬人之上,竟還肆意地摧殘自己的品格。為發洩一時的情慾,而跟全然陌生的一個男人發生關係,再大模大樣地回到自己的地頭來,接受人們的敬仰與膜拜!我,怎能不羞慚?不愧悔?然,無從分辯,無法求恕,無能自解。
昨夜,本曾有過一絲的困惑、好不好就把過去的一筆勾銷算了,再好好地站起來,重新為人!
像邱仿堯如此一個相處下來,日覺溫馨,日形親切的男人,再不要放過了吧?
埋葬昨昔,冀望明天,我的心才能豁然開朗。
原來撥開雲霧,仍非有青天可見。
雲霧只是一層又一層,永無休止地重重疊疊,擋在我的眼前。
算了吧!在邱仿堯以至其他各人心目中,我究竟是魔鬼抑或天使,其實都不重要。我早早決定要走的路,就走下去好了。不必再猶疑,不必回頭覺岸。邱仿堯的出現,只不過是流星閃動,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只有杜青雲的仇恨,才是長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