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面前的一位姓唐的,看上去雖是個古道熱腸的人,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不要過分地深信不疑才好。
且我跟他佯說已把總代理權拿到手,也有另外一種作用在內。
除了杜絕他也依樣畫葫蘆地去爭取這種成藥的總代理之外,更讓他有種已可落實一門生意的概念。
如果我坦言說,只在嘗試把總代理權拿到手的話,怕他不會著力地跟我談論推銷的實在辦法。
我相信對方,甚至商場內沒有人會有時間精神,跟我在空中樓閣上頭下功夫。
果然,唐襄年一看藥名,稍為沉思,就對我說:
「你且等等,我給一個朋友搖個電話,探查一些有關售賣成藥的消息。」
我忙道:
「要我迴避一下嗎?或者我改天再來拜候。」
「不,不,我就是要你立即把有用的資料拿到手,好迅速辦事。」
唐襄年說罷,就搖了個電活號碼,找的是一名醫,姓馮。
聽唐襄年的語氣,跟他是頂熟絡的。
「老馮,你知道有種傷風感冒的特效藥嗎?是美國貨式,我拿到了總代理權,你認為有市場嗎?」
跟著唐襄年把藥名相告,就聽著對方給他說了幾車子話,他只有唯唯諾諾。直至最後,他才說:
「老馮,關於醫務衛生處應辦的手續,我跟他們的處長相熟,只要他簽批了,我們就好進貨到本城來。」
說完了電話,唐襄年笑容滿臉地對我說:
「這貨色非常好。根據我這位好朋友馮醫生說,藥的效力是公認的,只是一時未有人做總代理的功夫。不過,還得通過政府有關部門的簽批,才可以公開在藥房發售。這重手續,你可不用擔心,由我去辦,你只消等我的訊息,一經批准,你才好把貨運來。」
這第一關真是闖得太順利了。
我並沒有提起關於衛生巾的事,總有點難為情似的開不了口。
女人的臉皮是要隨著苦難與閱歷逐漸加厚的。走出唐襄年的辦公大樓,頭頂上的陽光特別溫暖,曬得我全身滾熱,情緒尤其高漲。
回到永隆行去,我火速把李元德找來,給他述說了經過。
我以為李元德一定會反應熱烈,立即跟我商議如何著手進行把成藥的總代理拿到手。可是,對方的沉默,令我微微吃驚,忙問:
「怎麼?你不認為能代理這種傷風特效藥是件好事?」
「是絕對的好事,既然是好事,為什麼一直沒有人去爭取?」
這就是令李元德不敢興奮的原因。
他還立即補充:
「香港也有代理成藥的貿易公司,我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曾留意到這筆可觀的生意?」
我無辭以對。
照常理揣測,必定事有蹊蹺。
「我們該怎麼辦?」我說。
「讓我去打探一下,為什麼這種成藥到如今還沒有人打總代理的主意?」李元德說。
我只好硬壓下興奮的心情,問意他這個做法。結果在幾天之後己得到,不是不失望的。
李元德說:
「代理外國成藥的幾家貿易公司都說,這種感冒藥的偉特藥廠,是全美國最大的藥廠,對香港這個小市場,根本看不上眼,跟他們接觸,一就是石沉大海;一就是開價犀利,根本無法做得成生意。」
聽了這個消息,一時間不知該做何決定。
整晚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在沒法子好想的情況下,我叩了小叔子耀暉的門,決定問問他的意見。
耀暉經常可以給我很多做人處事的靈感,尤其在六神無主之際,我更需要一個踏實的意見。
耀暉住的房間很小,其實是工人房改裝的,只容得下一張單人床以及一個床頭櫃,平日耀暉要做功課,就得跑到我房間去才有書桌可用。
我坐在他床前,把成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耀暉訴說了,然後,就歎一口氣,道:
「都不知怎好算?」
耀暉拍拍我的手背,道:
「不要心急,大嫂,待事情發展下去才算吧!」
「什麼?」我瞪大眼睛問。
「現在什麼也沒有開始,要算也無從算呀,你擔心些什麼呢?」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直至目前為止,整件事只不過是個構想,完全未有過任何行動,我就已氣餒,這無疑就是未戰而敗,太沒有道理、太沒有志氣了。
翌日早起,我立即回到永隆行去,囑咐李元德寫了一封信到偉特藥廠去,要求他們讓我們在香港總代理他們出產的感冒傷風特效藥。
李元德把信打好了,問我:
「大嫂,該准簽發這信件呢?」
我一怔,才會意過來,說:
「你認為呢?」
李元德有一點為難,想了想才說:
「自從金先生過世之後,所有向外的文件,都由細嫂以總經理的名義簽發的。」
這就是健如聰明的地方,先行正名,對外讓市場人士認識她的名位,對內造成慣例,教永隆行的職員們都接受她那總經理的職權,旁的人休想僭越。
方健如無疑是先發制人。
可是,現今發現了這重關鍵也未為晚也。
我雖後發,也未必會因此而受制於人,只要提高警惕便可。
於是,我冷靜地說:
「那就拿給健如簽發吧,反正這件事也應讓她知道。」
李元德依我所言,把信件遞到健如跟前去,明顯地發生了故障,健如拒簽,且將信退了回來。
我一想,便道:
「讓我去跟她說。」
當然不能讓夾在中間的夥計為難。
「健如,」我說,「李元德說你對這封信有異議,為什麼呢?」
健如把跟前的文件往前一推,抬起頭來給我說:
「大姐,我沒有空煲這種無米粥,此其一。名字簽在這種貽笑大方的文件上,有關體面,此其二。」
「健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封簡單而正經的商業信件,有何不妥?」
「沒有什麼不妥,連寫信到香港銀行去申請加入董事局也無不妥,世界自由嘛,對不對?」健如一臉的鄙夷,「你甚至可以寫信投考電影明星,或者參加選美,都可以。便要出這種丑,請自便,永隆行不只是我一人的,你也可以簽發此信呀!」
說罷,站起來就走出她的辦公室。
我完全明白健如的意思。
如果此信石沉大海的話,就不只是失掉了一單生意,且要背負愚昧無知的罪名,被健如看不起了。
是不是應該把信投籃就算?
不,我不甘心。
幾艱難才找到一種為市場接納的貨品,去爭取代理權,必須嘗試到底。
記得從前在廣州娘家的店上幫忙做事時,有個年輕夥計大強,看中了鄰鋪掌櫃的女兒小梅,就是不敢採取行動。
我母親就勸他說:
「你都不肯硬著頭皮去追求,當然不會修成正果。怕失敗的人永遠不會成功、對。
我把信打開,攤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重新看了一遍,活靈靈像看到了一個希望。
我要把自己的名字押在這個希望上。
於是提筆把「總經理」」三個字刪去,想了想,我改寫為「東主」,然後簽上了我的名。
個人心理上與商業交代上,我也不要被放置於方健如之下。
跟她平起平坐,已經是我極大的讓步了。
我親自把信帶到郵局去用擔保寄出。
回到家來,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今天下的決定給耀暉說個清楚。
「大嫂,我有預感,你不會失敗。」
「真的?」
「真的。不是有句話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耀暉真好,他是這屋子內唯一一個不用我去照顧,且來照顧我的人。
嫁進了金家,得到最寶貴的感情不是來自枕邊人,而是這位視我如手足的小叔子。
最低限度,金耀暉沒有出賣我。
如果沒有了耀暉,我知道我會更仿惶、更無助、更焦慮。
每天每夜面對著兩個要對付自己、糟蹋自己、戰勝自己的妹子,不能不與之相聚相處,真是世界上至難堪至難為的一件事。
我的坦然、誠摯與真實個性,老早已隨金信暉的死而殉葬。
只有在耀暉面前,才稍稍復活。
我相信我和小叔子的感情是一日千里。
每逢週日,當我帶同耀暉與我的三個孩子到郊外去散心,看著耀暉逗著詠琴、詠棋、詠書在玩樂,我就有一個幻覺。
什麼時候我身邊才有一個真正可以相偎相依、互助互愛的人呢?
新寡之後,我還是在自己發覺了人海波濤洶湧,江湖風浪澎湃的這一陣子,才曉得人生結伴是多麼重要、多麼必須。
玩得一頭一臉都是汗水的耀暉走近我身旁,問:
「大嫂,你在想什麼?」
我強笑道:
「沒有想什麼,只在胡想。」
「你是想念大哥?」
我搖頭,很決絕地說:
「不,我不想念他。」
耀暉怪異地望著我,一臉的茫然。
我仰望著蔚藍的一望無際的晴空,道:
「生命還有很遙遠很遙遠的路要走,你大哥拋下了我,連一份我以為可以專利專有的感情都要剝奪,或至少一分為二,我何必還要想念他?」
回頭看耀暉,他似懂非懂地凝望著我。
「我需要在以後的人生中,有人相依相伴,那人不可能再是你的大哥。」
「你找到了麼?」耀暉這樣問。
「沒有,我根本沒有去找。」我笑,「不用找呢,我身邊就有幾人。」
「是我們嗎?大嫂。」
「你會陪著大嫂過這幾年的艱苦日子,是嗎?」
「是的,大嫂,不單是這幾年,我願意一直陪伴你,你放心!」
「好。」
我笑了,一把將耀暉擁在懷裡。
知道身邊有一份支持力量,對於在大太陽下幹活的女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回為經常有不平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處理金信暉的遺產就是一例。
信暉歿後,只有健如才知道他生前來往的律師樓與會計師樓,當然,在我承認了健如在金家的身份之後,我們把承辦金家產業的胡李羅律師行找到了,請他代表我們申請領受金信暉的產業。
負責的律師叫羅本堂。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整頓,他與會計師樓合作,做出了一張金信暉產業的清單,向政府有關部門申報了,就可以承受遺產。
羅本堂把我和健如約到律師樓去商議。
那日,惜如本應要上課的,健如故意在我跟前說:
「大姐,叫惜如跟我們一起上律師樓好不好?我們多一個自己人在身邊,有商有量,總是好的。」
我心知肚明,要有商有量的是她們二人,而不是我。
老早已準備了以一對二,於是實行大方到底,我很爽快地答:
「對呀!惜如心思精細,有什麼我們想不到的,她或能從旁提點,豈不是好?」
與其回到家來,健如還會與惜如密謀,倒不如裝傻扮懵,賣個順水人情。
當時,我看到的只是一面。
絕沒有料想到惜如之所以如此關心金家的事,又肯站在健如一邊,有她個人的利害關係在內。
坐到羅本堂律師跟前去,羅律師首先把一式兩份文件交到我和健如手中,然後解釋道:
「根據我們整理調查與有關文件的記錄,金先生名下的產業,絕大部分是代其父,亦即是金家管理的。這就得根據金老先生的遺囑,將產業均分三個兒子。金信暉先生分得的產業再按照法律規定,分予他的遺孀與孩子。」
健如聽了之後,拿眼望望惜如,看她沒有特殊表情,才開腔說:
「信暉名下所有其實亦金老爺的資產,這一點我們的家人老早有了共識,對於金老爺的遺囑,我們這下一代是很願意遵守的。既然已經有清單在這兒,就按比例讓金家的三兄弟均分吧,我們這一房絕無異議。」
方健如連一個徵詢的眼神也沒有傳遞給我,就喧賓奪主地做了主意。
我告誡自己,在這大事上頭,千萬別亂動火氣,無謂的風頭讓方健如獨領,是不相干的,最緊要是沒有實質上的損失。
故而,我只靜靜地聽,靜靜地留意,沒有搭嘴,也不爭論。
反而是惜如,問了一個問題:
「耀暉那麼小,他能管錢嗎?」
「可以由他的信託人代管。」羅律師答。
「他的信託人是誰呢?」惜如又問。
我正覺得她的這個問題有點明知故問,耀暉一直跟在我身邊生活,我不自然就是他的信託人嗎?
誰知羅律師的答案令我駭異,他說:
「金氏三兄弟,既是長兄已辭世,按照法律,應是二兄金旭暉是幼弟的當然信託人了。」
我立即答:
「可是,耀暉一直跟在我身邊長大,他與我的感情很好,而且信暉與耀暉是同父同母所生的。」
羅本堂答:
「金太太,法律是不講感情關係的,金旭暉是金耀暉的兄長,也是金老先生的合法承繼人之一,他如果要爭取成為幼弟的信託監護人,他還是會被承認這份資格的。」
「耀暉未心會答應。」我很有把握地說。
「旭暉亦未必會申請,堅持要當金耀暉的監護人。」惜如也這樣說。
我是同意她的話的。
金旭暉不似是個看重手足親情的人,況且他身在外國,怎麼照顧幼弟呢?
當然,其後證實我的思想依然幼稚膚淺。
之所以如此,就是還未學曉凡事從本身利益角度出發。
一旦把仁義信愛作為看事處事的大前提,就會誤導思想,估計錯誤。
既是心上同意惜如的想法,也就無謂在這自以為不會發生的事上執拗下去。
羅律師說:
金老先生名下的產業,可分為三份。其中一份應由金信暉的遺屬認領。他既然沒有遺囑,照法律規定應由兩位嫂夫人以及子女分領。
「羅律師,應該怎麼個分法?」
「妻子可占遺產百分之五十,其餘一半歸子女平分,不論男女。至於妻子的一份,金信暉先生的原配可以得三分之二,另一位金太太可以得三分之一。」
健如一聽,臉色驟變,正要說話,就見惜如輕聲地咳嗽一聲。健如當即鼓著雙腮,沉靜下來。
羅律師還補充說:
「據兩位金太太所知,金信暉先生沒有遺囑,但他有一個保險箱存在香港銀行,我看現在可以循正確手續申請開箱,看看保險箱內有沒有遺囑,再做最後定論。」
健如立即接腔,道:
「誰負責開保險箱?」
「我建議由兩位金太太一齊去開箱,這樣比較公平。」
羅律師這麼說,顯然是預防有其中一方在保險箱內找到了遺囑或是其他寶貴之物,有遮瞞或吞沒的行為。
我心機一動,便道:
「只是我姊妹兩去開保險箱還是未見妥當,我們請羅律師一同去開箱,把保險箱內的一應物品取出來,按照遺產法分類,比較合宜。」
健如當然沒有理由反對,於是羅本堂說:
「我派律師樓一個職員陪著你們去吧!」
這樣子講定之後,羅本堂安排了一個日子,跟銀行辦妥手續,就通知我和健如去開保險箱。
適逢是週六的上午,我沒等健如開腔,就建議:
「把惜如和耀暉一同帶去好不好?」
我之所以自動提出來,就是不要惜如和健如起疑心,覺得我已知道她倆是盟軍。
保險箱開啟心之後,律師樓的阮先生預備了一個公文袋,當著我們把一應東西放進袋裡去,一同回到羅本堂的辦公室去檢閱。
看來金信暉在保險箱內存放的東西都沒有什麼特別。
都是一些商務的合約正本以及房地產契約副本,前者對永隆行而言,當然要貯存,但一切合約都有副本在公司內,依此行事,至於地契房契,正本又在律師樓手上,對一切遺產的承辦早有憑借。
只有一個小柚木盒,很精緻,上面用一張灑金紙封好,然後在灑金紙上寫了兩行字,是金信暉寫給弟弟金耀暉的。
耀暉弟:
這個木盒內有一些小小玩意兒,都是我看著有趣,給你買下來的,希望你喜歡。
別告訴人裡頭的小玩意是什麼,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秘密!請記著,你從來都是我疼愛的小弟弟。
各人都認得金信暉的字,耀暉讀罷灑金紙上所寫的短柬,更是高興,道:
「大哥一向待我都好,小時候,他帶我到海灘拾貝殼,也把各種奇形怪狀的貝殼放在小盒子內給我。」
羅律師向我和健如說:
「兩位金太太,相信這個木盒給金耀暉領走,你們不會有意見吧?」
當然沒有異議了。
於是耀暉興高采烈地把小木盒帶回家去。
想不到的是金信暉原來如此地疼愛親弟。
回到家裡去後,金耀暉飛跑回房間去看他大哥留下來給他的玩意兒。
各人也就沒有再留心這件事了。
過了好多天之後,偶然問起耀暉說:
「大哥給你留下些什麼玩意兒呢?」
耀暉說:
「你要不要看?我去拿給你看。」
之後飛快地跑去把那個小木盒帶到我房間來,說:
「你看,你看!」
零零碎碎的有自來墨水筆,有精緻的鑰匙扣,有動物樣子的擦紙膠等,全都是有趣的玩物,想必是金信暉看到了,覺得有趣,就給小弟買下來的。
詠琴一看到了她叔叔有這個八寶盒似的玩意兒,就即搶前來,要分一杯羹。
耀暉頂疼詠琴,隨手就把兩三件玩物給她拿去玩了。
我在旁,忽有感觸,道:
「金信暉留下來給我們的東西,怕是這一個小木盒內的最受歡迎了。」
耀暉聽了這話,望住我的眼神有一點點的特別。
這在當時,我也沒有留神記住。
「你大哥很疼愛你!」我說。
「對,大嫂也很疼愛我,且我相信大哥其實也頂疼愛大嫂。」
不知怎麼小小年紀的耀暉說這活時,似是有感而發,有根有據似的。
我只好苦笑,道:
「你大哥留給你的,與留給我的就有天淵之別了,他留給我的是很多很多鬥爭和責任,留給你的儘是沒有人會與你爭的能逗你開心的玩意兒。」
我這句話並非過態,事實的確如此,且很快就被證明了。
過了兩個星期,我在永隆行上班時,律師樓來了個電話,是那羅律師的秘書,說羅律師有事要找我,請我盡快過訪。
我問:
「只我一個人來,還是要另一位金太太也一齊來呢?」
秘書答:
「羅律師只請你一位來。」
於是我依約到羅本堂律師樓,見羅律師。
對方一臉凝重神色,用手推一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對我說:
「金太太,我們律師樓接到李余湯律師樓的信,他們代表金旭暉先生,提出要正式獲得金耀暉的監護權。」
「什麼?」我大惑不解。
「金太太,這件事可大可小,故此我請你來,看你有什麼主意?」
我想我定是答得傻瓜兮兮的:
「羅律師,我會有什麼主意呢?我根本還未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羅本堂又作了那個把眼鏡托高的手勢,然後說:
「金耀暉還未成年,他當然需要監護人,這監護人一般由他的近親擔任。換言之,在他未成年之前,監護人除了照顧他起居飲食之外,還有權對他的產業支配,代策代行。」
羅律師的解釋,已經一語中的了。
我立即驚呼:
「金旭暉不是想照顧他弟弟,他只是想擁有支配財產的權益。」
羅律師沒有答話。身為律師,他不可能胡亂附和客人的推斷,只可以按道理向我分析。
「金太太,你一向提攜著你的小叔子,如今金旭暉先生提出了這個要求,如果你不反對,就勢在必行了。」
「我當然反對,耀暉一向跟在我身邊。事實上、自他父母雙亡之後,照顧他的就只我一人。為什麼金旭暉不在未有遺產可領的時候,去照顧他小弟?候到今時今日,才來爭著照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金太太,請冷靜一點。」
羅本堂律師的確有理由這麼說我,無疑我是越說越激動了。
實實在在是始料不及的一回事。
我不禁吁了長長的一口氣,倚在椅背,很有點欲哭無淚,茫然無措。
我不明白,金旭暉對才僅僅是個成年人,怎麼可能在腦海裡有那麼多鬼主意?
小至把房屋頂手費拿掉,取走所有現金,教我們這班孤兒寡婦差一點點就無家可歸。
大至如今利用血緣關係,去進行他控制金家產業的陰謀。
顯而易見,如果金旭暉能同時掌管金耀暉的產業,那麼三分之二的財權在他手上,就很可以控制永隆行及其他地產的發展了。
我並不知道有些人的天才很可以發展在不正當不正常的歪行上來。
「金太太,請聽我向你解釋。你如果要跟金旭暉爭奪金耀暉的撫養監護權,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的。最低限度,金耀暉一直跟在你身邊,由你打理。」
我慌忙插嘴,道:
「還有,我相信耀暉一定反對。」
「他還未到成年,個人意願不能起作用,總得要看法庭如何判決。」
「羅律師,那麼說,我們是要為耀暉的監護權,而對簿公堂了。」
「這並不是稀奇的事,除非你們其中一方肯讓步。事實上,金旭暉是兄長,你是大嫂,兩房都有關係,沒有任何一方是勝券在握。不過,金旭暉先生是決定回港來與你硬拚了。」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爭奪這個監護權。」
當晚回到家去,忍個住把這個消息對耀暉訴說。
他一聽,先是一呆,隨即默然。
「耀暉,你不會願意跟你二哥吧?」
耀暉忽然老成地答:
「我怕力不從心!」
「什麼意思?」
「二哥有很多人支持。」
耀暉這句話提醒了我。
不消說,我的那兩個妹子,既然站在我的敵方,就等於跟金旭暉連成一線。
此念一生,遍體生寒。
方健如在金信暉亡故之後,她打算發展的霸業就是在永隆行。
如果依照遺產的分配,我們一房只佔三之一,這三分之一,方健如只能佔其中一半的又三分之一。
那另外的一半,我有三個孩子,當然又比她佔便宜、算個總數,她在金家的產業調動與主管上,很快就會失控。
金耀暉未成年,他若跟在我身邊,我就有近三分之二的控制大權了。
為此,小小的耀暉忽然由無人理會,變成炙手可熱的人物,非要把他爭奪過來不可。
親情,原來在功利情勢之下變得如此的可怖。
如此推想,方健如必定會站在我敵對的一面,偏幫金旭暉無疑。
說不定,金旭暉已經跟方健如協議好了,要聯手來對付我。
方健如之外,方惜如也跟她二姊同一個鼻孔出氣。
換言之,我將腹背受敵了。
我和耀暉叔嫂二人,無辭以對。
已經是肉在砧板上的問題,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別無他法。
我只好把爭奪監護權一事交給羅本堂律師代辦。
天下間也不儘是頭頭沾著黑的,在這宗不愉快的意外之後,倒有件值得興奮的事發生。
我在永隆行收到了偉特藥廠的一封回信,內容很簡單,他們說其中一位董事在過些日子要來香港,故此,準備與我面談總代理的事。
這無疑是興奮的。
我原本已經做出心理準備,會是石沉大海了,如今能與當事人會面,總是一線生機。
我歡天喜地對李元德相告,沒想到,他又來潑我一頭的冷水。
他說:
「大嫂,我們憑什麼去跟人家相見?」
我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看他。
「你是什麼意思?」我終於問出口來。
「信可以寫得天花亂墜,把永隆行的規模在紙上擴大十倍,他們也不知不曉。如果押中了,他們肯與我們談條件,那還有交易的一線希望,如今對方來了,一腳踏入我們永隆行,就知道不過是間成立不久的中型出入口公司,對方是名滿天下的藥廠,怎可能尋求我們這種合作對像?」
分析得太對了。跟盲婚啞嫁時代的情況相同,單憑媒人的一張嘴,可以瞞天過海。到了洞房之夜,發覺不對勁,已等於米已成炊,也就得將就成其好事了。
一旦新時代流行要見面相處,就原形畢露,只好怪自己條件不比人強。
聽李元德這樣一講,我就氣餒了。
人更是幾天沒有睡好,越發無精打采的樣子。
跟我的兩個妹子是有著顯著的分別了。
健如素來活潑,近日更朝氣勃勃,把永隆行的業務打理得益發頭頭是道。
奇怪的是恰如,好像忽然間整個人光彩明亮許多。
我想不通她會有什麼喜事,但的確發現她精神爽利,眉目生輝。
真是難以解釋這些現象了。
當我這天黃昏回到家去時,吃驚地見到客廳上坐了一個人。
我衝口而出,叫:
「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緩緩地站起來跟我握手。
「怎麼你從廣州出來了?」我問。
「多虧你們健心和惜如姑娘多方奔走,才把我接出來呢。」三姨奶奶這樣說。
我微微吃了一驚。
怎麼我身邊的這兩個妹子,總在做些神出鬼沒、不讓我知曉的怪事。
把三姨奶奶申請出來,當然是好事,但事前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我知道從大陸來香港定居有極大的困難,若如是,健如和惜如出盡九牛二虎之力地把三姨奶奶弄到香港來,為的又是什麼緣故呢?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這是人之常情。
嚴格來說,三姨奶奶跟她們非親非故。
她只不過是金旭暉的親生母親。
對了,就是為了這重關係。
我的兩個妹子已經歸到金旭暉的一邊去任事了。
一念至此,剛才驟見三姨奶奶的興奮就冷卻了。
「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三姨奶奶說這話時,眼中竟然有淚光。
我見狀,且硬壓下心頭慌亂,安慰她說:
「能出來團聚就好!旭暉一定會非常高興。」
「也就是他請你兩位妹妹幫的忙,奔走了好些門路,才把我放出來呢!」
我輕歎一句,說:
「健如和惜如呢?」
「她倆到機場去接飛機。」
「什麼?」
「旭暉回港來了。」三姨奶奶說。
真是太熱鬧了。
金旭暉趕回香港,他的親生母親從廣州來團聚,表面上都是值得高興的事,然而,這些親屬的匯合裡頭,其實是一場金家的骨肉爭霸戰。
金家老爺的產業在香港說多不多,但在當時的環境而言,也是說少不少的。
幾多人赤手空拳,身無分文就從大陸跑到香港來闖天下。
比起這些同胞,我們金家是太幸運,太富有,太具備翻身的條件了。
要控制金家的生意和產業,金家三兄弟之中必須有二人聯手。
金旭暉就算把我那妹子方健如拉攏在一起,他們仍沒有我和耀暉聯盟強勁,穩操控制權。
這並不需要很多商業知識就能瞭解其中的關鍵。
可以猜度,金旭暉此次回來,是很志在必得的。
三姨奶奶在這場內戰之中,究竟起到什麼作用,到目前仍是未知之數。
事實上,闊別這一段日子的三姨奶奶,整個人都變了。
她從前的精明,好像一股腦兒遺傳給了金旭暉,了無餘剩。跟她聚舊談了半天,她是木訥愚鈍得稍稍令我吃驚。
往昔眉宇之間的一份風騷,固然銷聲匿跡,就是那一臉的矜貴,也褪色得無影無蹤,活脫脫一個已微有老態的鄉下女人。
尤其是眼神所流露的淒惶,令人望之而有不忍。
是為了家庭、社會、國家遭逢意料不及的巨變,以至於過分錯愕、受驚、無所適從所致吧!
這些都應該是心照不宣,不言而喻了。
反而目下的三姨奶奶,跟我的溝通與交流比從前更暢順,更無阻。
對她的好感,無疑是比以前大了。
我一一問起金家的親屬來。
三姨奶奶輕歎:
「總的一句話,樹倒猢猻散,留在身邊照應我們的只得九老爺一人。不過,他年事也差不多了,算是有個男丁在家裡頭,凡事替我們出點主意,有一日是一日地熬著過。」
「九老爺是個對金家盡忠的。」我這麼說。
「對。從前只覺他愚鈍有餘,智慮不足,並不曉得討人歡喜。到如今時移世易,今非昔比,才發覺他不是那種為求私利而落井下石的人。」
我沒有答話,怕三姨奶奶是有感而發。
「大少奶你……」
「三姨奶奶,不用客氣了,就叫我一聲大嫂吧!等會你見到健如,怕她也會喜歡你喊她一聲細嫂。」
「好的。大嫂,你是個心地澄明的人,以往多少人跟在我身邊任事,爭功爭寵拿好處,一旦有難,金家再沒有能力照顧他們時,就如我們廣東俗語一句話:反轉豬肚就是屎。
你還記得從前跟在我身邊的丫環吧,唉,還是不要再提起了,提起來只有傷心,對忘恩負義、翻臉無情者再痛罵,都補償不了自己吃的虧了。」
我拍拍她的手,道:
「別去想這些就是了。反正已一家團聚,以後的日子會比從前好。」
「好與壞都不是我這把年紀與如今我這身份的人能控制的了。是你們年輕一代的世界了,我呢,老來從子。大嫂,」三姨奶奶緊握著我的手,道,「從前我縱使有種種的不是,倒也真正做對了一宗事。」
「什麼事?」
「老早為了安排旭暉出國和訂婚,我把身邊的一大筆現金及很多套首飾都托人轉到香港來給旭暉。也幸好如此了。」
我微微吃驚,如果把時間算一算,就知道金旭暉在他兄長意外身亡之前已經自其母手上取得一筆相當寬裕的現金,照說他到美國去的傍身錢不愁的,幹麼還要如此壓搾我們這一群在香港人地生疏的孤兒寡婦呢?」
金旭暉這個人真是厲害,工心計,且無情無義,非小心應付不可。
「大嫂,你在想什麼?」
再談得攏,再推心置腹,也不可以在人家的母親跟前講這種是非。切肉不離皮,不是人人如我般不幸,有兩個反轉槍頭對著自己的親妹子。
「我在想二姨奶奶如今獨個兒在廣州怎麼過活了?」
「唉!總不會餓死,那是真的。要像以往般優哉悠哉就妄想了。我出來得很匆忙,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告訴什麼人,她怕是一覺醒來,不見我面,才知我已離鄉背井遠去了。」
「你安穩下來,再給她傳個訊息吧!」
「當然是要這樣的。老二這人其實不算壞,我們姐妹倆在這段日子的確相依為命。以後股有了我,她又是無兒無女,真是夠淒涼的。」
說著說著,眼眶竟又紅了起來。
從前的金家三姨奶奶,通知書曾會有如今的局面?
我輕歎。
再親密的關係,一到利害關頭,還是只好先照顧了自己。
不難想像二姨奶奶一朝醒來,發覺真的孤苦伶仃,會怎麼想?
我說:
「希望她能看得開。」
「我們都在習慣看得開,這生活學習。」
我無言。
或都,我在這方面學習還不太有成績吧!
無可否認,我嘗試努力,但仍耿耿於懷。
我並沒有原諒過金信暉。
努力不再愛他,就是一個最看不開的表現。
對自己緊張的人與事,是沒有理由看得開的。
三姨奶奶忽爾又歎一口氣,道:
「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都已一把年紀了,兒子都能娶親了,還有什麼牽掛,老實說,給他準備的.為他爭取,都已經及時做足了,自己是什麼也無所謂了,人生轉瞬就過、好像姨奶奶,吃了半輩子的齋,拜了這麼多的佛,還不是蕭蕭條條就去世了!」
我吃了一驚,問:
「信暉的姨母?」
三姨奶奶點點頭,道:
「說出來就可憐。死了還擺在那兒好幾天沒有人知道,到發臭了,才驚動鄰里,找到我們門上,九老爺就去了一趟,好歹為她奔走,最終不至於死無葬身之地。」
我嚇一大跳。
眼前人,誰會相信她曾有過張牙舞爪的日子呢?
磨難時人的衝擊至大,反應可不一樣。
三姨奶奶像是被繳械了似的。
我呢?
絕對不能像她,否則局面就撐不下去了。
最低限度,她提醒了我一個責任問題。
三姨奶奶盡了力去爭寵爭財爭權,無非為金旭暉做好一個創家立業的基礎。
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的三個小孩仍小呀!
如果把詠詩也算在裡頭,那就要照顧四個孩子了。
我忽然想為什麼每一次都不期然地要把詠詩想起來。
她並不是我親生的。
非但如此,她身上流著背叛我的人的血。
我的矛盾心理,正是人性善與惡的不住衝擊,擺脫不了。
就為我自己的三個孩子鋪排未來,我也要奮鬥下去。
三姨奶奶在位一方面也是上了岸的人。
如此一逢巨禍,她就放棄掙扎,人就頹下來了。
我可不能。
我要把應走的路走完。
這樣想著聊著,忽然有人叩門,一大班準備跟我敵對的人就回來了。
金旭暉是神采飛揚的。
不見面的這一段日子,他完全變了個樣子。
我的意思是,一眼看上去,是個令人毫無懷疑的成年人了。
這跟他去美國時還帶一點兒稚氣並不相同。
我提醒自己,我的對手不再是個小孩。
當然,我不會不知道他身邊還有兩個小女人。
只是,我還想差了一步。
實情是,站在金旭暉身邊的是三個女人。
連他母親在內。
因為,金旭暉一坐下來,跟他母親沒有擁抱,沒有暢敘,沒有感慨,只是直筆筆地說:
「媽,你知道你現在的身份嗎?」
三姨奶奶跟兒子重逢,人突然顯得迷迷糊糊的,眼都剎那紅起來,拉著旭暉的手,說:
「我以為一輩子見不著你了!」
「別說這些廢話,你好好地聽我說,要你出來,是要主持金家。」
金旭暉的這幾句話,差不多嚇我一跳。
三姨奶奶說:
「今時不同往日,我是什麼事也不想管了,由你們後生一代去作業,我在家幫著照料小孩就好。」
誰知金旭暉咆哮:
「叫你別婆婆媽媽地囉蘇,這一屋子裡的人,只你一個是長輩,什麼人都歸你管,你就是家長族長。」
對家長族長用這種命令式的口吻與指使的態度,令人震驚和震怒。
可是,三姨奶奶卻應道:
「好,好,都聽你的,旭暉。」
「你累不累?不累的話,我帶你到律師樓走一趟。」
三姨奶奶駭異地望著兒子說:
「為什麼?有什麼事?」
「你要向律師解釋,金耀暉也是你的兒子,你從小看著他長大,現今你來香港了,正好做他的監護人。」
天!
我在心上狂呼一聲。
忽然覺得天旋地轉。
這房子內鬧鬼!
都是厲鬼,青面獠牙的要吸食活人的血。
這金旭暉回來之前,已部署好一切。
為著奪取金家的控制權。
連辛辛苦苦沒法尋求母子團聚,原來目的也不過如此。
我一回頭,還看見方健如在鄙夷地對著我笑。
她是只差沒有說上一句:
「怎麼樣,我和你的鬥爭現在才開始吧!」
好,鬥就鬥吧!
世界永遠是強權勇奪公理的世界。
我不怕輸,也不能輸。
——完——
(請看續篇《裸情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