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的確費很大的勁,花很多腦汁,仍未必辦得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這聲歎息招來了一個慰問。
正在伏案做功課的耀暉,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問我:
「大嫂,你又有不開心的事?」
不開心的事對我是天天新款,習以為常了。
問我是否有件開心事還比較言之成理一點。
我答:
「耀暉,好好做你的功課吧,大嫂的不開心事沒有什麼大不了。」
「不,我陪你說說話,反正功課已經做到一個段落。」
耀暉真懂事,他明白有人陪著講話的重要性。
那叫人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可以有興趣繼續生活下去。
我笑著說:
「來,耀暉,跟大嫂說說你學校裡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提起來也覺煩躁,不提也罷!」
耀暉很懂事地點點頭,說:
「我在學校裡蠻開心,成績也好,只是英文一科很吃力。」
同班凡是從國內出來的學生,都有這個憂慮。可是,我不怕,我很有信心,只要努力採取主動,決意克服困難,到頭來問題會解決。」
看到耀暉那一臉的童真與神采,很覺得精神一振,忙問:
「怎麼,你有實際經驗證明你的想法嗎?」
「有,多的是。」耀暉睜一睜眼睛道,「最近就有一個例子。」
我覺得好奇地望著他。
耀暉歪一歪頭,像是整理一下思路就對我說:
「學校裡的香港學生一直很看我們從大陸南下香港的同學不起,他們覺得我們笨,既不精靈又不高貴,學校裡差不多都沒多少個香港同學肯跟我們一起耍樂。」
我微吃一驚道:
「你怎麼從沒有告訴我?」
「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不理睬我們,他們也少了我們一班好同學呀!」
我駭異,望一眼小叔子。
他的口氣像個年輕人。
頭腦呢,還要比年輕人成熟。
「其他的大陸同學都買他們的人情,討他們的歡心,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覺得怎麼洋,也許為了這個原因,他們恨起我來了。」
「他們欺負你?」我急問。
「也不是欺負,不過他們好像在聯手整我,不跟我談話就是了。」
我心忽爾直往下沉,完全知道被排擠是怎麼一回事。
那種滋味原來我和耀暉都在每天受著。
我憐惜地問:
「你每天都心裡頭不好過,對不對?」
將心比心,我不難想像到耀暉的難受。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說:
「沒什麼,大嫂,就算難過,也已過去了,同學們現在對我都很好。」
「什麼?」
「如果不是過去的事了,我才不會提起,惹你憂慮。」
耀暉從小就曉得維護我。
在香港的金家伯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全心全意地寬厚待我。
「問題是怎麼解決的呢?」
「我一直不管班上的同學說些什麼,只一味埋頭念好書,結果,段考的成績出來了,班上從中國大陸來的同學,以我的成績最好,如果不是英文差,把平均分拉低了,我肯定是全班之冠。老師在同學面前很讚了我一頓,同學之中就有些人開始跟我微笑點頭。大嫂,」耀暉忽然興奮起來,「其中有位同學的數學特別差,有天急得滿頭大汗還沒有把數學功課交得出來,我就走過去給他幫忙,講解一遍給他聽。
自此之後,同學們要跟我學習算術一科的都多起來了,再下去,其他的同學對我也不敢怎麼樣了。」
「啊,耀暉!」我輕歎,把他擁在懷中,很引以為榮。
「大嫂,我有信心,將會成為班上最受歡迎的一個人。」
跟小叔子的這段談話,給了我很大的覺醒。
連小孩子都可以適應環境,審度情形,而終於能克服困難,戰勝壓力,怎麼我就不可以了?
耀暉在學校裡贏的這場仗,是對我有啟示作用的。
我細細分析之下,發覺有幾點很可取。
其一是先充實自己,表現自己,給對方好印象。有實力的人,才能贏得尊敬。
其二是採取主動去接觸敵人,瓦解敵人,分化敵人。僵局一打開,就有出路。
其三是找機會讓對方受惠,真實的利益一定最能感動人心。
其餘什麼仇怨都不是不可化解的。
我忽爾精神起來,覺得事有轉機。
再不能困悶在一個由我個人暗地裡負擔家累的死局之中。
要打開這個局面,必須從永隆行的生意想辦法。
我不能活脫脫像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是採取主動的時候了。
說也奇怪,不知是否心理準備充足,人一回到永隆行去,就不一樣。
不至於昂首闊步,但頭好像不再需要低下去,見了同事微笑,充滿信心,而且很自覺地顯了一點威儀。
畢竟一個永隆之內,除了健如,就只有我是老闆身份,我當然並不比任何人的地位低。
弄清楚這關鍵,使我猶如置身於廣州的金家,人們口中的大嫂就是金家由上至下的僕婢職員口中的大少奶奶,我沒有什麼不是比人高出一等的。
一有這種想法,整個人的氣派氣度氣勢都不同於前。
以前,我大概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而表現得很鬼祟,很不自然,很教人無所適從。
自上永隆行任事以來,我從沒有要打理茶水的三嬸給我添茶遞水。每早回鋪上來,就只是自顧自地泡一杯茶,帶到寫字檯去受用。
這天,我改變了,一回去就帶個微笑,用非常肯定的口氣說:
「三嬸,麻煩你給我沖杯咖啡。」
三嬸分明一愕,好像我認錯人似的。
「金太太你要咖啡?」
「對,鋪上的人是自己沖咖啡,還是到外頭冰室買?」我問,仍是指令的口氣。
三嬸無疑是懾於我的威勢,答說:
「都是自己沖的。」
「那就麻煩你了,我最個貪心鬼,咖啡既要糖又要奶。」
三嬸當然得照著辦。不一會,恭恭敬敬地把一杯咖啡遞到我的跟前來。
第次在永隆行有種權威感。
這感覺非但好,而且給我更大的啟示。
是要先發制人,因為後發就會受制於人。
我呷了一口咖啡,開始進行我構思的計劃。
我囑咐三嬸,叫她去通知永隆行的職員,逐個來我跟前見面。
中間有了個傳達的人,就更不能不來見面了。
職員一坐下來,我什麼閒話也沒有,只跟他們直接地談公事。我開頭總是說:
「信暉過世了,相信他在世時,很得到你的效力,永隆行才會在這麼短時期就建立起來。到今日,我相信人在情在的情況會在我們之間發生,你必然會更用心地輔助我們姐妹倆,合力把永隆辦好。健如她是比較多一些在本城工作的經驗,我呢,是人地生疏了一點點,很希望你能多給我訴說永隆行的事情,讓我多瞭解,從而能構思應該怎樣與你們合力把這出入口公司辦得更好。」
開場白很重要,我要他們每個人都清楚永隆行是金信暉一手創辦的,他的遺孀是當然繼承人。
遺孀不只是方健如一人。
我也是這家公司的決策分子,是他門的直系老闆。
跟著這份理解,我要他們向我講述他門的職位,負責的業務範圍,對永隆行的看法,對業務的建議等等。
並不難跟他們溝通,把永隆行看成以前廣州的金家,我一樣地相著那份責任去管事,一理通百理明,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困難。
自然,要消化一家公司以至一個行業是需時間的,我會慢慢地留神咀嚼每一句話,去增加我的知識本錢。
其中一位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專營貨品買手的李元德,跟我講的幾句話,我額外地記住了。
他說:
「出入口生意最大的好處是本小利大,但那得要看準入的貨是否有市場需求,能找到一個好牌子的貨式做總代理,好過掘到金礦。」
問題在於到哪兒去找?
當時沒想到有人在旁提點一句半句的好處。只要知道機會的存在,才會左顧右盼,留神去把好機緣尋出來。
永隆行的職員少說也有十多人,很化了我幾日的時間才跟他們逐個談畢,這項工作卻把我忙得精神奕奕,情緒高漲。
我覺得自己開始完全投入了。
可沒有注意到我的喜悅原來引致了旁人的不快。
這旁人是不言而喻了。
健如晚上罕見地跑到我房間來,直截了當地問:
「大姐,你這幾天是頂夠忙的了,為什麼呢?」
我回頭看她,揚揚眉,問:
「永隆事務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對不對?」
這是方健如對我說過的話,她應該記得。
果然,她沒有忘記,於是更變了面色,繼續說:
「事務繁忙,職員就要快手快腳地工作,怎麼有空跟你聊天!」
「健如,就算他們陪我聊天,也是天公地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闆僱請夥計,分配什麼工作也是可以的,他們領了薪金,陪我說話,未嘗不可。」
「他們領的薪金是你支付的嗎?」
「若是金信暉支付的話,我總佔他遺產的一部分吧!健如,做人做事不必如此霸道,別忘記,你腳下站的那塊階磚,也是由我的私房錢支付的,如果你要發威,請先拿出家用來。」
方健如的臉色變成紫紅,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也駭異於自己突然改變的作風。
或許一如睡火山,壓抑得太久的熔岩,一瀉千里時,必是銳不可當的。
當夜,我熟睡。
晚上這舒暢的一覺讓我知道原來做惡人可以睡得著,且睡得好,因為這是個欺善怕惡的世界。
因為睡眠充足,且對於永隆的工作興趣越來越濃厚,一醒過來,就恨不得飛快更衣上班去。
這種今天會有很多事幹,且會幹得來的感覺十分好。
差不多可以說,自信暉亡故之後,只有這幾天,我才真算是精神煥發。
早起的緣故,有點餓,便跑上廚房去打算找點隔夜的粥點,熱了來吃。
這些功夫當然不能再讓牛嫂來做,她已經是夠辛苦的了。
走過了長走廓,就聽到廚房有人聲,是兩個女人對話的聲音,莫非牛嫂與四嬸已經起來給孩子們弄早點?
念頭一過,就留神細聽,不是她們倆,是健如和惜如。
因為我聽到健如拉高了嗓門說:
「惜如,若不是你贊成大姐到水隆去,我決不會讓她上那兒作威作福。」
「二姐,她上永隆的初期,不是箝制得很好嗎?我是預計大姐在一段遭受冷淡的日子之後,真的覺得我們廣東俗語所謂『老鼠拉龜,無從著手』,就會知難而退的。」
「惜如,今次我們押錯這一鋪了,她要是在永隆的勢力坐大,怎好算了?」
是有一陣子的沉默,然後,就聽到惜如的聲音說:
「二姐,你認為我們二人聯手,我思巧,你行動,加起來還不是大姐的對手嗎?」
我的頭剎那間霍霍地鼓動起來,脹痛得不能支持,立即用手撐著牆,試行重新站穩。
下一步,就想衝進廚房去,給兩個妹子連連賞幾個耳光。
太太太太太豈有此理!
太太太太太不近人情!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之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們如今還是靠著我的私房錢食住穿呢!
這不是食碗麵、反碗底是什麼?
一定要教訓她倆一頓,甚而下逐客令,請她們立即離開我這個家。
我也容不了有籠裡雞造反這回事。
可是,我竟沒有追隨情緒辦事,非但沒有衝進廚房去,且還躡手躡腳地,輕步走回睡房。
並不打算讓她們知道我把這番對話聽進耳去。
因為直覺告訴我,衝動的做法不會有好效果。
剛才惜如說了,她和健如聯手,一動一靜去對付我。換言之,我要跟她倆過招對抗,自己就得動靜兼顧,既任思量策略的軍師,也是揮軍殺敵的將領。
不顧一切地直陷敵營只是後者的本事與所為,未經與前者配合,不一定是理想的謀算與行動。
我開始靜下心來想,讓她們知道我已洞悉有家賊,無疑是打草驚蛇。對方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實力比我雄厚。
我必須在暗,窺伺她們,才能掌握到一個有利陣地。
況且翻了臉又如何?金詠詩的出生紙上寫的是金信暉的名字,到他的財產解凍,發放下來分時,還是要跟健如有很多接觸商議的。一個永隆行,要摸請它的底也在初步進行當中,還都未有進一步的成績,就亂了陣腳,豈不是戰而敗,遂了敵人的心意了?
忽然又想,還有母親。
這就更叫人心痛了。
什麼切肉不離皮?什麼兄弟如手足?什麼血濃於水?
看看這方健如與方惜如二人嘴臉心腸,我真想寫信回家去問問老母,誰是她撿回來養而非親生的?
健如跟信暉有了一手,因而對我妒恨了,也是在理解之內。
然則,惜如呢?
我有什麼對她不起,有什麼做得比健如差,有什麼不愛護體貼她的,要令她如此誓無返顧地偏幫健如,且切切實實地對付我?
這不但令我痛心,且令我自卑。
我那麼比不上健如嗎?我夫我妹全都把一顆心向著了她,對我,猶如敝履,且伺機踩我一腳,讓我翻不了身,站不起來做人。
不,不可以。
必須還我公平。
以理論去討回公道是白費唇舌,必須付諸行動先發制人,才有講公道的機會。
生活上不論有多少苦難,原來都是一個學習過程。
我又是第一次發覺敵人並不那麼可恨,他們對我有激勵作用,從今之後,我更不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別人要想把我踐踏,怎麼能遂他們的願?
於是,就趕快梳妝,回永隆去。
必須分秒必爭。
趕快在她們佈署好一切之前,做足防範,這是第一步。
至於第二步……
我心中有數。
經過了這些天來的習慣,我一回到永隆去,各人就先跟我打招呼、叫早晨。那三嬸更是自動自覺連忙地替我遞上熱咖啡。
由此可見,什麼事,包括身份與人際關係,都是由自己爭取得來的。
這麼多個職員當中,我還是和那李元德最淡得來,於是又跟他商議:
「元德,永隆現做的貿易生意,線路是從哪些人而來的?」
李元德想了想,道:
「主要是金先生在生手一手經營的,部分是靠廣州跟香港的聯繫。在廣州,金家人面廣,很有些朋友也南下發展,在本城奠下基業或置備了據點,於是,就輾轉介紹。」
然後李元德又說:
「當然,還有些是金先生到港後才結識的商場朋友,我們所做的生意,也有部分屬於他們的聯繫。」
「健如她對這些香港商界朋友自然是熟悉了,那我就放心,不必多跟他們打交道吧!反而是業務由廣州方面介紹給我們的呢,我想好歹要去拜候他們,加強溝通。」
李元德不住地點頭,道:
「大嫂,你這個想法是對的。金先生過世了,短期內業務沒有多大影響,然而如果我們不積極爭取關係,日子有功,真的難保人在人情在;人死了,就沒有長期賞面光的可能。且要把生意再做大一點,又得另辟途徑。細嫂一個人也關照不了內外,大嫂你肯出面應酬聯繫,名正言順地代表金信暉,是最好不過了。」
我的話是完全試探性質的。
既要確定我這個進駐永隆業務的手段的可行性與需要性,也乘機旁敲側擊,以瞭解究竟健如手上有哪些客戶關係。把生意上的朋友視作注碼,我想,這個觀念是對的。
然而,綜合了跟李元德連日來的談話商議,有了客人,也必須有貨可賣。
如何籠絡客人?我苦思晝夜,有了個腹稿。
可是如何去找一些市場需要而能代理貿易的貨品,這就不是從永隆行職員的會議與對話之中,所能找到線索和靈感了。
只好一步緊接一步地來做。
我立即寫了信回廣州給九老爺,把永隆的情況講了一遍,請他幫忙,向以前廣州跟我們金家相熟的商家朋友,走訪一次,探聽他們在香港有沒有聯繫,然後把已在港發展的家人、職員或代表名字地址給我寫來。
等了差不多一個月,終於有了回音。成績不算太好,據九老爺說,廣州的生意人現今都意興闌珊,自顧不暇如何顧人?且已在香港有了基地的人也不多。然,畢竟還是寫了好幾個人名與聯絡處,囑我不妨試試。
此外,李元德也向我透露,在本城,有位永隆的出入口客戶,姓唐,名襄年,這是金信暉在去世前走得比較近的朋友,是健如未曾結識過的。李元德說:
「金先生正在跟唐先生商議好合作貿易的細則,打算利用唐家在東南亞的生意網,把廣州的貨品往新市場推,條件都談妥了,還指派了我做跟進功夫。誰知金先生遽然去世,且大陸方面的貨源也因政局有變而中斷了,我就沒有再跟他聯絡下去,細嫂就更談不上跟他有什麼交往了。誰知道這兩天,唐先生親自打電話來給我,除了向金家轉達慰問之外,還表示願意跟我們繼續有生意來往,只要我們有適合東南亞與香港發售的貨,他都可能承接。」
我非常留神地聽,感覺到這位姓唐的是個頗顧念舊情的人。
李元德又補充:
「唐先生人不錯,且是個精明的大生意人,他不放過任何一條可以做大小生意的渠道。」
我點頭,會意了。
決定去拜訪他,當然,除他之外,這些日子來,我的基建功夫,已經由內而外,向那些手頭上有業務客戶的直接聯繫。
並沒有把我這個計劃外洩,每次自永隆行出差到外頭,回來時,必然會帶一盒餅食,又把一個公司紙袋挽在手內,裡頭裝的其實是從家裡帶出來的舊衣物,做足防範功夫。
那盒餅食是讓永隆上下人等作茶點用,以籠絡人心。
至於公司紙袋,是裝模作樣,誤導健如,以為我是沒事找事做,閒不住就借出差外訪為名,其實逛街購物去。
她就曾這樣對我說:
「大姐,你倒也買了不少東西回家,是香港的東西額外吸引,還是賤物斗窮人?」
我答:
「沒想到來港會長居,孩子們的衣服與家裡頭要用的東西還是很多的,我也只是量力而為,有時逛了老半天,都沒有買著一件半件合用的,純是因為錢不夠多之故。」
健如輕鬆而輕蔑地說:
「對呀,你現在知道錢多難賺了,是要努力去賺多些回來才好。」
我一直唯唯諾諾,裝傻扮懵。
手上未有皇牌,甚至未有好牌時,當然不宜攤牌。
然,當我坐到唐襄年跟前去時,態度就積極誠懇真切得多,總是有問必答,且答得詳盡而實在。
我開始領悟到只有在自己信任而且想跟對方好好合作時,才適宜對之提供有關訊息和資料。
因此,方健如已沒有資格知悉我的任何計劃與行動。
不同於這位唐襄年。
唐襄年說:「信暉兄跟我很談得來,也在我面前常常聊起你,我正慶幸能在商場上找到了他,不只是拍檔,也是朋友,何其不幸,英年早逝,造物弄人,我十分難過。」
「信暉在家書上也曾提及過唐先生,只是我來港辦理喪事一直忙不過來,心情也壞,故而未有拜訪,這是唐先生能諒解的。而且,我也實放實說了,怕現在手上未有合適貨源可做生意,叩了你的門只有騷擾。」
商場上有些謊是要說的。
信暉哪兒有提及唐襄年。掉過來,信暉與他亦未必會在交往上把我掛在嘴邊,都是客氣而令人舒服的話,說說無妨,只會搞好關係。
我呢,已開始不再天真了。
果然,唐襄年聽到我這個以退為進的回應,十分受落,立即說:
「不要這麼說,朋友是永遠的,生意不成仁義在,我能參與照顧信暉兄的遺屬和業務,非常樂意。」
我慌忙正式道: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只要找到合適的貨源,唐先生你肯幫忙安排銷售本城及東南亞?」
「當然了。」唐襄年率直地說,「東南亞絕對沒有問題。
至於本城嘛……」
唐襄年想了想,才再說:
「那要看是什麼貨色。」
我慌忙答:
「不是好貨色,也不敢向唐先生推薦。」
「你誤會了。越是好貨色,越要留為己用,不必交到人家手上去做包銷或總代理。這個道理,你懂嗎?」
我是一時間回應不來,對方才有此一問。
看我還是呆訥,於是唐襄年耐心地指導我說:
「貨品好,實力夠,就一定不愁出路,你若能取得總代理權,就不妨自己直接發給用家或楂家,不必再架床疊屋,多一層人來分肥,如果貨品不過爾爾,那就得靠一些有強勁發行推銷網的機構幫忙,他從中吃的折扣較大,也叫沒法子的事,因為商場上無非是實力與人情兩派,二者必不能都缺了,否則闖不了天下。」
真是受教了。
「所以,先看你的貨色,我們再議,總之,不會讓你吃虧。
是好貨的話,我把有關的店號清單給你一張,你管自發展開去,別給中間人賺太多。」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真的喜不自勝。
這位初識的人似乎相當念舊,相當大方。
我回公司去悄悄地告訴了李元德,他也說:
「大嫂,是人結人緣,唐先生不是對任何人都如此禮待。」
對。知音難覓,現今找到了,卻又缺了樂器,吹奏不出好曲來,有了知音,也屬枉然。
貨源成了一個很大問題。
想了好多天都沒想出個辦法來,心情就開始有些納悶了。
每逢情緒低落,最迅速而有效的療治方法,就是跟自己的三個兒女耍樂。一逗著他們玩,人就自然而然輕鬆起來。
說真的,詠琴長得實在漂亮,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配上那長而自動捲曲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望著人時,活脫脫像個可愛到叫人抱住不肯放的洋囡囡。
那一對孿生兒詠棋與詠書,傻乎乎、胖嘟嘟,白白淨淨,這麼小小年紀就已經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輪廓分明,五官清爽,直情是粉琢玉砌的金童玉女似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見,老覺得詠詩的模樣兒及不上我的這三個孩子。
不能說詠詩不好看,但她是另外一個模樣,竟跟詠琴、詠棋與詠書沒有多少相似。
四個孩子並排著時,人家會一眼就看出其中三個是親兄妹,獨獨詠詩是個別家孩子似的。
當然,多少是有心理作用的。
詠詩說到底不是我的親骨肉。
說也奇怪,健如最不高興旁人說詠詩長得不像我的三個孩子。很多次,牛嫂抑或四嬸帶了幾個孩子上街去,街坊見了他們,說:
「哎呀!這個小妹妹怎麼另外長了一個模樣呢,都不跟兄姐們相像,卻是一般可愛。」
縱使仍有贊同,但健如一聽就大發脾氣,直把牛嫂和四嬸臭罵一頓。
她說:
「最憎恨人們拿我的詠詩去比較。」
依我看,健如這番心理與舉止,無非是為了跟我鬥氣。
她是太緊張詠詩成為理所當然的金家血脈,也是金信暉的親生女兒之故。
無疑,詠詩是健如在金家地位的認可與憑借。
也是她贏了我的一個鐵證。
故而,一有人挑戰她的這道護身符,不論有心抑或無意,她都驚喊反抗。想著她要一輩子有這種壓力,也是夠慘的。
最無辜還是詠詩。本應有個熱鬧的童年,怕也要犧牲在她母親的意願之下了。
就活像這個週末,我準備帶攜兒女們到公園去散步,讓他們在陽光下、草坪上好好地玩上一個下午,就沒能把詠詩帶在一起。
不是我小家子氣,不願意提攜她。
事實上,生米已煮成熟飯,說到底是金信暉的女兒,我再刻薄詠詩,也改變不了這個可悲的事實。
換言之,對我的羞辱已成鐵案,要恨要惱要怨的人,頭一個應是金信暉。
他既也辭世,就什麼恩怨也隨風飄逝算了。
若不是健如處處張牙舞爪地不放過我,我不見得還以厲害。
姐妹三人何至於勢成水火若此。
話說回來,既是敵我分明,我就無謂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功夫。把詠詩也帶在一起到公園去玩,回頭被健如搶白一番,何苦?
反正孤單的不是我的女兒。
三個孩子在公園玩得天翻地覆,分明是冬季,仍然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家裡去,牛嫂一摸詠棋與詠書的背,就大驚失色,竟連我都怪責起來,說:
「哎呀,你不怕孩子招風著涼呢,這樣子暴冷暴熱,很容易又傷風感冒,到時有得你雙重肉刺了。」
牛嫂的意思是孩子病了,要看醫生,診金藥費頂昂貴的,當然會叫我肉刺。
孩子病了更是心痛,自不在話下了。
我被牛嫂這麼一說,慌了手腳,道:
「怎麼是好?今天是週末,要是孩子們感到不適,明天醫務所也不營業。」
牛嫂於是做了主意,道:
「我看,你先到街上藥房去買備一些成藥,預防發熱感冒的,以防萬一,而且,依我看,傷風咳嗽來來去去是那些藥,貯存一些在家,應不時之需,也是好的。」
說得有道理,我立即翻了上次醫生給詠琴開的藥單,拿到藥房去配藥。
那藥房的單櫃看了藥單,說:
「過時的醫生簽證,我們不能把藥賣給你。你得到醫生處再光顧,由他再發新的簽證才可以買到。」
我嚷:
「可是,今天醫生休假呢!」
「那就另外買一隻不用醫生紙的感冒成藥吧!」掌櫃拉開身後的玻璃櫃,拿出一盒藥來給我介紹。
「這種藥好嗎?」
「當然比不上醫生介紹的那種特效藥好。」
「怎麼你們沒有這種特效藥賣呢?」
「沒有人總代理這種特效藥,只每個醫生以醫務所的名義向美國的藥廠購買,自然來貨量少了。」
我一聽,心血來潮,立即問:
「什麼人才可以當這種特效藥的總代理?」
那掌櫃望我一眼,不期然笑起來,說:
「有錢入貨,就有資格當總代理,只消那藥廠肯了,本城的醫務衛生處又簽批,就能成事。」
他忽然興致勃勃地加多一句:
「你看,我們這藥房賣的幾種成藥,都是總代理美國藥廠的貨。只是現今普遍介紹到本城來的外國成藥不多。不要說是成藥,就是『來路』的各式衛生用品,就是沒有總代理大批的入貨,以致價錢貴,未能普及,其實呀,很多貨的確是物美,只差不是價廉而已。」
說罷了,還隨手拿起一盒衛生巾,揚一揚,又道:
「這就是一個例子了。」
我禁不住有一點點的難為情,跟個陌生男人公然的討論這種女性私用之物,真是從未曾有過的奇怪經驗。
有一個清晰的念頭,在腦海中閃動著,我鼓起勇氣道:
「請老闆給我包起一盒吧!」
對方還大刺刺地問:
「要外國牌子的還是要本地貨,價錢相差幾倍,用一個月前者,就等於幾個月後者了。」
我慌忙指一指他手中的那個印刷得相當精美的紙盒說:
「我要外國貨。」
「對,是貼身享受,多花幾個錢,值得。」
抱住那盒衛生巾,飛快地跑回家去。
女人在江湖上打滾,碰著一些口不擇言的人,也真是夠難為情的。
可是,這藥房的掌櫃的確給了我一番啟示。
感冒成藥與衛生巾不都是貨色嗎?而且是日常的必需品。
本城有半數人口是女性,再言每個家庭都需要購備預防用的傷風感冒成藥,那麼市場的吸收量可是大得不得了。
若然我可以取到總代理的專利,那可是一個很可觀的盈利數目。
從前我幫母親管理父親營辦下來的華洋雜貨店,就知道一條道理。只要有大量用戶買家,可以囤積貨品,大量進貨,就能減低成本。就像黑白兩色的絲線,我們賺得比其餘五顏六色的絲線多,在訂購價上前者似乎是低於後者,但因為用量大,薄利多銷,貨如輪轉,反而賺得更多。
要經營這些感冒特效藥與美國衛生巾,道理應該一樣。
我忽然興致勃勃,雄心萬丈起來。
一到週一,我就搖了電話給唐襄年,約見他。
「唐先生,我手上有種特效感冒藥,已能把總代理的專利權拿到手,看你能不能通過你的發行網找到出路。」
我把一張寫了特效藥名稱的紙條遞給了唐襄年。
並沒有把藥盒給他,是因為盒上印有藥廠的地址。我不要讓對方有線索把貨源聯繫上了,就能將我一腳踢開。
防人之心不可無。
非但是親妹子都來計算我,令我對人起了戒備之心,事實上,從前在廣州跟母親營商時,就試過一次被盜取了貨源的經驗。
我們原本是代理一種學生校服與其他制服的常用鈕扣,交到一家專營制服的裁縫店去的。父親死後,母親和我初接管生意,不知商場險惡,竟無意中被那裁縫店的老闆套取了鈕扣廠在番禺的地址與按頭人姓名,立即以較高的價錢給廠方直接訂貨,把我們的生意一筆刷出局外。
鈕扣廠和裁縫店無疑是通過直接交易而把利潤提高了,只可憐我們這中間的代理人。
經此一役,母親和我都提高警覺,不肯再透露貨源出處。
這就是所謂商業秘密了,非守口如瓶不可。一總的舊時營商經驗,都跑回來教我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