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是個慳儉的女孩子。」
「窮學生嘛。」我沒有望他。
「很實幹似的,」他說:「你的外形言行,都比一般女大學生成熟。那些剛進來的女孩子,整天只顧打扮與結識異性,與辦公室女秘書有什麼分別?」
我喝水。「她們有她們的生活。」
「你呢?你的生活是怎樣的?」
我想了想:「讀書,補習……暑假的時候做暑期工賺錢,平日努力儲蓄,待畢業出來工作五年後,買樓,買車……」突然自覺說了太多,於是我望了望他,然後不作聲。
「很有計劃嘛。現在很少女孩子會像你這樣踏實。」簡文瀚說得好像很衷心似的。
在我想說些題外話之時,忽然聽到他說:「我理想的女朋友就是這樣子。」
我一聽,便不其然地望向他。而他也轉過臉來望著我,他的眼睛內有溫柔的笑意。
那種笑意,是有逼力的。我連忙把呼吸的力度壓低。
他看著怔怔的我,眼內的笑意更濃。「我是認真的。」他說。「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吞下一口唾沫,抑壓著結巴的可能性,我在三秒後對他說:「你憑什麼這樣說?」
「我信我的感覺,我知道我需要的人是你。我只拍過一次拖,而且很失敗,但我相信,我再選擇的話,不可能會再錯。」
簡文瀚堅定地望著我,他的眼神那麼有力,我看著看著,似乎有些被說服了。
我垂下頭,迷迷糊糊地說!「我沒有拍過拖……」
「先做朋友也可以。」他小聲地告訴我。
「我們根本不瞭解對方……」
「所以先做朋友是好的。」
突然,我想到一個問題:「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姓名。」
「你是藍彗。」他一臉自信。「我從新生入學手冊找到你的名字和你修讀的科目。」
我吸了一口氣,他做了功課。
下車後,他比我先走一步。他向前跑了兩步後回望我,對我說:「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們會是好朋友!」
我站著,只是定定地望著他。他說過後轉身便走。
他今天的背影顯得特別愉快輕鬆,為什麼?他可是認真的?他說的話是否值得相信?
在另一輛巴士駛近時,我才懂得向前行。他是那樣的直接。直接得,完全不似是真。
我是真的很平實,不大喜歡打扮,也逼於無奈地節儉。但他就憑與我的數面之緣和簡短的交談,便能斷定我是他需要的人?
他根本不瞭解我,我甚至懷疑,他連我的臉也沒看清楚。
他堅信愛情已降臨在他身上,所以,我相信,他是糊塗了。
對,他毫不理智,也喜歡得沒因由。我一邊行一邊想,也在課室內一邊聽書一邊想,想到最後,連老師叫我的名字時,我居然也聽不到。
我回答不了老師的問題,而我亦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
我想,最終糊塗了的是我。
忽然,情緒變得很低落。我被喜歡被追求啊,為什麼情緒會這樣低落?
許多許多的心事,許多許多的不安,許多許多的不快樂。
我應該怎辦啊?
這一天我躲在圖書館內,沒有吃午飯,因為一點胃口也沒有。未曾戀愛,卻已充滿了失戀的症狀。
我伏在書本上,書的內容,根本看不入腦。
實在太辛苦了,這到底是幹什麼?
有一個男人對我說要選擇我做女朋友,而這個男人又是這樣出眾的,但為什麼我在知道了以後,卻這樣不開心?
是太出乎意料吧。被我壓著的書本,已薄薄地蒙上一層水氣了。
想著想著,我索性熟睡起來。讓頭腦一片空白,什麼也不去想。
我做了個夢。夢中我看見一隻白兔被狼狗追捕,然後一個男人輕輕跨前一步,輕易而舉地救起了小白兔。他的動作像慢鏡頭般,雖然慢了十拍,但他救小白兔救得真是很輕鬆。
我看不到男人的臉,那可是簡文瀚?
看看表,已經七時半了,居然睡得那樣熟。我收拾我的隨身物,準備到餐廳吃點東西。
走廊上的一列儲物櫃外貼滿了簡文瀚與其他內閣成員的海報,我本來不想看不想望,但晚上人那麼少,走廊又那麼靜,我忽然寂寞起來。
他可會是一個知心友?
他是那麼細心地留意我,他可會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我停下來,望著海報中的他。海報中的他也望著我。
然後,我的鼻子發酸,我的眼眶也紅了。
為什麼要拒絕他?
我別轉臉,飛快地往回走。前面那一幢大廈便是學生會辦公室,我有預感他會在那裡。對,為什麼要拒絕他?
我笑了,一邊走一邊笑,差不多是笑出聲來的。
跑上三樓,我推門而進,偌大而凌亂的房間內只有他一個人,他正在用電腦整理一些文件。
他回頭看到我,沒有什麼笑容,只是說:「Hi,你來了。」
我走前去,放下背袋,這樣說:「我是來告訴你,我想做你的朋友。」
他臉上泛起笑容。「你正在喘氣。」
我一邊用力呼吸一邊點頭。
「我在修改競選演詞。」然後,他把視線放回電腦螢幕上。
就在這一秒,我很安心。
很自然嘛。
我倒了杯茶,坐在他身後看他的演詞,他寫得那麼好,不由自主地,我便感動起來。他真是個不平凡的人,我有預感,他一定會贏。
我對他說:「讓我來打字,我的中文打字速度很快。」
他也不拒絕,站起來讓我坐過去。
接著的四十五分鐘,我對著他的手稿替他把內容打進電腦,我和他都沒有怎麼說話。
我很快樂,有種男人背後的女人的滿足感。我從不知道打字也可以這樣愉快的。
當全部整理完畢之後,他給我倒了一杯新的茶,然後我安慰地喝下去。
他說:「謝謝你。」
我只是微笑。
「我們都累了,我送你回家去。」
我站起來背上背袋。
「你住在哪裡?」他問。
「深水*。」我說,「出了大樓向下走便有隧道巴士可達。」
他點了點頭,與我一同離開。
走出學生會辦公大樓之後,他逐漸有了笑容,他的壓力一定很大了。
「下星期便開始競選了吧。」我說。
「是的,今天中午是拉票的最後日子。」他說。
「是否有三個內閣參與競選?」我問。
「對,是近年比較熱鬧的一次,難得大家都關心學校事務,前兩年沒有單位競選,所組的內閣是自動當選的。」
上了巴士後,他便開始說及他中學時參加過的活動,話劇啦、電影學會啦、中學學生會啦,也做過舞會的搞手。真厲害,這樣充滿精力,難得的是,他讀書的成績很好。
我對他說,中學時代的我沒有參與任何活動,今年讀大學也一樣。
他便取笑我:「怪不得你這麼呆。」
我聽了,不忿氣起來,拉長了臉。
他說:「但是呆得可愛。」
無可奈何地,我笑了。
然後我問他:「你住在哪裡?」
「灣仔。」他回答。
我很震驚。「灣仔與大學只是十五分鐘的車程!你幹嗎還要送我到深水*!」
他望著我,這樣說:「不要緊的,陪伴你多一刻我便有多一刻的力量。」
我閃亮著眼睛,很感動。
「看著你,我便有精神。」他說。
我定定地望著他,已說不出話來。我發誓,我要記得這一刻,過海隧道巴士,從未如此浪漫過。巴士一直駛向九龍舊區的方向,車外的建築物一幢比一幢殘破,巴士上層的燈光也忽明忽暗,但因為簡文瀚在我身旁,這原本不討我喜歡的一切,也就變得令人愉快起來。
我望向前方,巴士的編號是E71896,我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他說:「謝謝你為我整理演詞。」
「不用謝,太輕易了。」我說。
「你知嗎?」他用很肯定的目光望看我。「我一定會贏的,我不會輸的。」
簡文瀚的目光堅決凌厲得像個頒布命令的軍官。我看看,心軟軟地溫柔起來,我真的很感動很感動,這一剎那,我知道,我要找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對了。為著他說過這樣的話,流露過這樣的目光。他是個能令女人安心的男人。
我抑壓著內心的悸動,站起來:「到站了。」
我比他先走,下了車後走得更快。
實在太震憾。
他卻問我:「你趕著回家嗎?」
當他的聲音響起時,我便禁不住熱淚盈眶。
我連忙掩住臉。
他著急起來,「你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只是肚子很餓。」我放下原本按在臉上的手。「我差不多整天沒吃過東西。」
他緊張起來。「怎可能的!怎可以這樣不愛惜自己?」
我指了指附近的一條後巷。「這裡有些打冷的店子可以去吃點東西。」
於是我們便在打冷的店子坐下來,我和他都要了粥。
「太快樂了。」我說:「太好味了。」
簡文瀚一邊吃著粥一邊說:「我能給你的只有這麼多。」
我望著他。
他微笑:「最多加上早餐B。」
早餐B。
我放下湯匙,再也忍不住,落下了淚。
「你這是幹什麼!」他啼笑皆非。
我嗚咽,「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渴望每天都可以有機會吃那早餐B!」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傻女。」他溫柔地掃著我的頭髮。
他遞給我紙巾,在擤著鼻子的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幸福過。
那一夜,我睡得很熟很熟。
我是帶著微笑醒來的,簡文瀚說會在學校餐廳內等我,那裡會有他為我買來的早餐。
也沒有特別刻意打扮,但我覺得自己今天特別神采飛揚。我昨天其實只睡了六小時,但清晨陽光一照進屋,我便醒了,心情真的很好很好。
簡文瀚果然買了早餐等我。「你的早餐B啊!」
我坐下來,笑著凝望那香噴噴的沙爹牛肉公仔面。
「快吃,涼了。」他說。
我望了望他的早餐,「是魚柳早餐呢,」我說,「你每天吃不同的早餐。」
「是啊,換換口味,」他頓了頓:「但我要澄清,我對愛情是很專一的。」
我笑,笑得很甜蜜。
我們約定週末去看電影,他這陣子很忙,但他說星期六晚上一定要與女朋友度過,所以他一定會抽空出來見我。
我聽到「女朋友」這三個字,不其然又笑了,笑得很彆扭,很不好意思。
「笑什麼?」他問。
我沒有回答他,但他的目光告訴我,其實他是知道的。
真的很快樂。我是墮入愛河了,不會錯。
午餐的時候,我由課室步出走廊,看見珀月。
她說:「早知道你在這兒上課!」
她的樣子很興奮。
我看見她,立刻有點作賊心虛。
「來我宿舍來我宿舍!我有話要對你說!」她捉著我的手拚命地搖。
於是我們便買飯盒在她的宿舍內吃。
「你知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昨夜我真的發生了事,但珀月嘛……
「我與Daniel去了看電影!」她說。
「嗯?」我舒了一口氣。「電影?」
「已不是第一次與他單獨看電影了,但昨夜,他拖了我的手!」
我的興趣來了。
「那你有沒有反抗?」
「我的心是反抗的,但因為第一次被男孩子拖手,那感覺……真的很特別,特別得,我就那樣被他拖著,沒甩開過。」
珀月的樣子甜絲絲的嘛。
我試探地問:「那麼,你與Daniel是開始了?」
珀月的眼珠溜來溜去。然後她說:「阿彗,我想你介紹簡文瀚給我認識。」
我怔了怔,她說下去:「阿彗,就這樣與Daniel開始,我會不甘心的。最低限度也讓我知道,簡文瀚是個怎樣的人嘛。」
我不懂得怎麼回答,但下意識地,我還是點下頭來。
珀月吃飯盒的樣子那麼愉快,我覺得很對不起她。明知她的目標一直是簡文瀚。
星期六晚上與簡文瀚看電影時,我與他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大概是為了競選的事,而我,一直想著珀月。
我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不知為什麼,好像故意不讓他有機會碰,他也似乎察覺到,我看見他的視線不時落在我那雙不自然的拳頭上。
那天晚上看完了電影,我便說要回家去,簡文瀚問我:「不舒服?」
我搖頭。
我與他在尖沙咀行了一小段路,路上人不算多。然後,他問:「若你覺得不自然,我們可以先做普通朋友。」
我停下來,望著他。簡文瀚真是體貼。
在誰也沒作聲之下,他把我送進地鐵站。「不用送了,你累了一整天,我們星期一在學校見面好了。」
「你小心回家。」他說。
我點頭。
「藍彗,」他望著我:「謝謝你陪了我一晚。」
我很愕然。「我不是出來陪你的,我也很enjoy。」
簡文瀚說:「我以為你不喜歡與我出來。」
我搖搖頭,走上前去把他看得牢牢。「與你一起我很快樂。」
「這樣便好了。」他拍了拍我的頭。
我笑著揮手說再見,笑著離開。走不了半段樓梯,我卻忍不住向後望,我是有點不捨得。
才離開不到三分鐘,我已經掛念他。
我是真的喜歡他。
喜歡一個人,是否應該盡量向他表達?抑或深藏不露,待有機會才慢慢暗示?
別人說,太早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他便會不珍惜。
可能對吧……但是,不讓他知道,對他不公平啊!
我停下來站定,對。
我轉身往地鐵站上跑,我急急地走回他剛才與我分手的位置。簡文瀚已經不在了。
我掩臉,哀傷由心裡湧出。簡文瀚一定以為我不喜歡他了,今晚我表現得太冷漠了吧?我的冷漠一定令他很不舒服。
這不是恰當的態度,喜歡他,便應令他快樂。
喜歡他,便應讓他知道。
於是我又急急忙忙地返家,預計好時間致電簡文瀚,他的家人說他未回家,而學生會辦公室也無人接聽。
我留了口訊給他的家人,然後每十分鐘致電學生會,也找不著他。
忽然,電話響起,「喂?」
本來急跳的心放緩下來,那是珀月。「你在家?今天是星期六啊!」
「嗯。」我應了一聲。
「我與Daniel正在酒店喝東西,你來不來?」
「不了,你倆玩得開心點。」
「怕你悶嘛,我與他一起時也一定會照顧你的。」
我的心一陣酸。
「珀月--」
「出來啊!」
我咬了唇。「不來了,我累。」
「那麼……你早點睡吧,星期一見!」
掛了線後,我屈膝坐在床上,不肯睡也沒有動,不知所措。唉,一塌糊塗。
星期日中午,簡文瀚終於來電,他說他昨夜獨自在海邊喝了點酒,讓海風清洗盛載了太多資料的腦部。在十五分鐘的談話裡,我也找不著空隙說些想說的話,只是生硬地應對著,在他說要回學校作競選的最後準備時,我只說了一句:「別辛苦得太晚。」
掛了線後,我才醒覺這不是合適的話,太笨了,完全不懂得鼓勵人,應該說些「我支持你」、「你一定會做得很好」諸如此類的鼓舞說話的。
於是,一整天我的心情也不好。
星期一,我與珀月結伴往圖書館,沿途經過簡文瀚的海報,珀月便說:「明天便是選舉日。」
「對了,明天。」我的聲音很小。
「他一定會贏的!」珀月的樣子充滿信心。
「對。他一定會贏。」我微微一笑。
那一天,他要與夥伴一起通宵工作,我沒有打擾他,他只在學生會門外與我說了兩句,他的眼睛滿佈紅筋。
那一夜,我沒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