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約了十一時在學校餐廳見面。
「你今天神采飛揚。」我說。
「神采飛揚才襯你嘛。」他擠出了笑容。
然後,我也笑了。
我替他買了午飯,他吃得很少,但說了很多笑話,有關於意大利人住酒店的,還有醜女扮神仙欺騙男人的故事,彷彿很輕鬆。其實我知這是相反的情緒,他吃得那麼少,必然是很緊張了。
這就是男人的行為嗎?裝作輕鬆來掩飾自己的緊張和憂慮。
忽然,我覺得心痛。他的壓力真大。我牽起簡文瀚那垂在椅邊的手,望著他微笑。
他收起原本要說的笑話,只是望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拖男孩子的手,而且還是我作出主動的。」我說。
他笑,沒說話,只是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然後,我和他什麼也沒有說,時光停止在這一剎。陽光由偌大的玻璃窗灑進來,他的眼神充滿感激。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都沒說出來,因為我知道,我不用說,他也會全部接收得到。
由他準備演詞開始,我便一直站在台邊看著他,在其他人說話的時候,他會不時飄來一個親密的眼神,捕捉到之後,我便會興奮十秒。
然後,他開始發表演說,他是先看我一眼然後才走上台的。我曾經整理過他的演詞,就那樣讀下去,也不覺得那樣震撼,是經過他的聲音他的神態,那些字裡行間的抱負,才令人動容。
台下有數百名學生圍站著聽他演說,他們的眼神都是充滿信任和仰慕的。我不其然微笑了,我也仰起我的臉,我很驕傲。
他發表演詞完畢,在一聲多謝之後,台下的學生便拍起掌來。他步下台階,與我四目交投,他的笑容是那麼堅定而自信,我忍不住張開雙手,給他一個大大的、緊緊的擁抱。
「你說得太精采了。」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都是因為知道你就在我身邊。」他望進我的眼睛內。
十秒鐘的擁抱之後,我們放開了對方。在我轉頭之際,我發現了珀月,她看到我剛才與簡文瀚的舉動,她的臉變了色。
Daniel在她身邊,他拖著她。
我收斂起我的滿足我的笑容。我看到,珀月在這時候於臉上擠了一個大大的微笑,她拉著Daniel走近我與簡文瀚。擠開了人群之後,她便站在我面前。
「啊!拍拖也不告訴我!」她說。
我不懂說話,有點呆。
倒是簡文瀚大方地伸出手來,先與Daniel一握,「我是簡文瀚。」
「我們剛才聽到你的競選演詞,很有力量。」Daniel稱讚他。
然後他又再與珀月一握。珀月一接觸到他的手便咭咭地笑了:「厲害啊,終於給我看見真人了!」
我垂下頭來,笑得很不好意思,目光斜斜地拋到珀月臉上,一臉感激。
我與她心儀的人拍拖了,她居然不怪責我。
兩日之後,競選與點票都完畢,簡文瀚與他的內閣順利當選。簡文瀚便成了今屆的學生會會長。
珀月曾經取笑我。「很棒啊,羨慕死人了,做學生會會長的女朋友。」
「別無聊,又不是總統的女朋友。」我坐下來,與珀月一人一份三文治。
「真奇怪,我們兩個剛剛入讀大學便拍起拖來。」珀月說。
我咬了口三文治,「也是的,好像不是我們選擇的那樣,好像是緣分選擇了我們。」
已過了一個月了,我與簡文瀚像一般情侶那樣談戀愛,大家一同吃早餐,有空的時候看場電影逛逛街,較為特別的是,有時候我會幫忙做些學生會事務,譬如替他們打打字,貼傳單。
簡文瀚的學校生活變得很忙碌,也開始嚴重走堂,他把七成時間都放在學生事務上,其餘三成便是問同學借功課抄,借筆記影印。有時候我會代他上那些不用點名的課堂,為他抄一些筆記。
我擔心他的功課進度,他卻永遠一副沒所謂的神情。他時常說,大學生生涯之所以寶貴,是因為在大學時代參與了各種學生活動,對將來工作會很有幫助。
我與他正吃著宵夜。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我也不便反駁。但功課對我來說永遠最重要,我比較踏實,考取好成績是學生的分內事。
然後他轉了話題。
「週末我們去長洲好不好?」
我一聽,便陰著嘴笑了:「壞人!」
他笑得比我更奸。
「那麼去澳門好了。」
我笑著垂頭吃粥,沒有回答他。
都已是冬季了。
對啊,我與簡文瀚也開始探索對方的身體,兼且十分喜愛這活動,然而最後防線還是留下,我還未準備好。
有一次與珀月說起,我們一致認為男人太急色了,他們的享受永遠要全套的,一定要發洩一次,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好。
珀月這樣說:「我才不會把第一次給Daniel。」
「永遠不會?」我問。
「嗯。」她十分肯定。
「但他是你的男朋友啊。」
「也不一定要給他的。」她抿了抿唇。
「那麼會給誰?」
「丈夫吧!我不知道。」
我驚奇了。
「你沒想過嫁給Daniel?」
珀月搖頭。
「你只是玩玩的嗎?」我小聲問。
「也不可以這樣說……但給了他便好像不對勁似的。」
我靜默了。
半晌,珀月問我:「你呢?你會給簡文瀚嗎?」
我有點惘然。「我不知道。」
「你將來會嫁給他嗎?」珀月把臉湊得很近。
我更加惘然了。「可能吧。」我真的不知道。
「你是真的愛上簡文瀚了。」珀月說。
我笑,我答不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把第一次交給他的心,究竟是不是已經愛上他了?還是,一早已愛上,只不過我從來沒有把「喜歡」與「愛上」分開來計算。
不交給他,還可以交給誰?
聖誕節,我與簡文瀚參加了內地的短途旅行團,我在那間簡樸的酒店房間內,給了他我的第一次。
當然是痛當然是感覺怪怪的了。但我覺得很幸福,摟著他動也不動,像只大懶豬。
「很幸福啊。」我對他說。
「我也幸福。」他吻了吻我的臉。
「一世就這樣好了。」我說。
他也說:「就一世這樣,如你所願。」
望著電視機的畫面,我吃吃地笑起來。「可不可以多要一個願望?」
「什麼?」
「不如明天不參加旅行團的活動,我們留在房裡好不好?」我斜眼望著他。
「啊!淫娃!」他大力地抱緊我,而我則笑聲震天。
之後兩天,我們果然留在酒店的小房間裡,沒有隨旅行團參觀什麼名勝。
那兩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沒錯,最最快樂幸福,就是與他互相抱著、擁有對方,無論世界變成怎樣了,無論身在何方,通通都不要緊,唯一重要的就是他。
那是多麼單純的快樂。我曾經以為,我一生都會如此。
02
第一年的大學生涯要結束了,我的成績很不錯,六科中有1A5B。但簡文瀚的成績卻很不濟事,有一科不及格要補考,雖然最後還是及格了可以升year3。
他對自己考試成績的不理想一點也不介懷,反而對自己在過去一年為學生會所作的貢獻很自豪,他領導過大學民主運動,學生與校方的對峙行動,以及內地農村扶貧計劃,他視這些經驗為他最重要的資產。
我每項活動也有參與,很支持簡文瀚的所有方案,只不過,既然升上year3了,便應把注意力轉移到找工作上嘛。
於是我告訴他,「year3要用功一點,如果再要補考的話,找工作便會很困難。
誰知他卻說:「嘻嘻,今天晚上我們去慶祝。」
「慶祝?什麼事要慶祝?」我問。
「今晚告訴你。」
我有點放心不下。
「剛才我們正在討論你找工作的問題……」
「不用說了。總之今晚有好消息告訴你!」他興致勃勃地說。「現在你去上課吧,我要去國事學會開會,今天晚上我們去金鳳『鋸扒』!」
一聽見金鳳我便笑了,我喜歡那裡的牛排,又大塊又軟滑,而且價錢很便宜。
唉,算了吧,他會為自己打算的了。雖然我真的不喜歡他仍然那麼活躍地參與那些什麼國事學會。
我們相約了在太子地鐵站等候對方,然後手拖手步行去金鳳。這間地道西式餐廳一貫地人多,大家要站在街外等位,餐廳老闆好笑地用半中半西的廣東話和食客說話,我與簡文瀚一等便是四十分鐘,老闆看見我倆便說:「見你們兩人那麼親密,簡直刮颱風也分不開,好啦,唯有先讓你倆進來!」
我笑咪咪地與簡文瀚對望,然後走進餐廳。
「要黑椒牛排!羅宋湯!」我饞嘴地說。
簡文瀚笑我。「每次都吃一樣的。」
「專一嘛。」我瞇起眼睛。「你吃比那鐵板還要大的T骨牛排好了。」
「好,就要『老婆仔』要我吃的那種!」
我反抗:「喂,我不一定嫁給你的啊!」
「你這種愚忠的人,每天的早餐都是同一款,每次吃牛排也要一模一樣的,不嫁我嫁誰?」
我故意別過臉不理會他。
他望著我吃吃笑,我沒他好氣,於是問他:「好消息呢?」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我愕然:「何時的事?」
「今天中午confirm的。」
「是什麼工作?」我很心急。
簡文瀚便從褲袋拿出一張名片放進我手心,他說:「是議員助理。這個議員很有政治前途的,我看好他。」
我讀著名片上的資料。我也聽過這個議員的名字,但……
簡文瀚是那麼興高采烈。「他往年參加過我們反對校方不大幅增加學費資助的行動,他說我應該可以作他的副手,我也一向欣賞他,於是便答應了。」
我放下名片,望著他。
「阿彗,你不高興?」他俯前身來。
「我一直以為,你會做商業一些的工作……」我誠懇地望進他眼裡:「你那麼有領導才能。」
他微笑:「銀行、地產那些工作不適合我做的,我寧可少賺些錢,也要工作有社會抱負。況且,他給我的薪酬也不比一般大學畢業生差。」
熱騰騰的羅宋湯就放在我面前,我低下頭去,默默地把湯喝掉。
「說你會支持我。」簡文瀚望著我。
我放下湯匙。
「我支持你。」我說。
他笑了,笑得很放心的樣子,而我,為著他的笑容而笑。
「我知我的阿彗很明白我的。」他說。
我暗暗歎了口氣。
「嗯。」我說了一聲。
後來,我與珀月提起簡文瀚打算畢業後做某某議員的助理,珀月看見我不太高興的樣子,便對我說:「你應該支持他,他就是喜歡做些他認為對社會有意義的事。」
「但以他的資質,他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說。
「你的更好不等於他的更好。」珀月成熟地糾正我:「況且,政治也是有前途的行業。」
我躺在珀月宿舍的床上,翻了翻身。「或許是我不瞭解那一行。」
珀月抱著枕頭,「Daniel說畢業之後會去美國讀MBA。」
「很好哇。」這是我的直接反應。
珀月卻拋來一個不開心的眼神。「不是他自動提出的,是他父母的意思。我就是一直不喜歡他凡事不作主、沒所謂。」
「但讀MBA是好事嘛。」我真的這麼想。
珀月卻不作聲了。
「珀月,那你畢業後打算做什麼工作?」我問。
「沒想過嘛,我才year2。」
「今天中午,學校平台上有美資銀行的招聘講座,你有沒有興趣聽聽?」
她溜了溜眼珠。「你有興趣?」
我點頭。然後大家決定中午聽講座去。
這個招聘講座的對象主要是year3的學生,像我與珀月這些二年級生就比較少。然而前途要緊啊,早一點決定也是好的。基本上銀行界一向吸引我,聽過講座後,我便決定加入銀行業。
珀月望著我:「真羨慕你,現在便有了決定。」
「這是我理想中的工作。」我肯定地說。
「其實,」珀月忽然這麼說:「你與簡文瀚也真的相襯,你們對於自己的將來都那麼有把握,性格也是一清二楚的那類。」
「是嗎?」我倒不知道。
她伸了伸腰。「你別說,我與Daniel也可以說是很相襯的,兩人都糊塗,凡事不上心,也愛受人擺佈--他呀,又受他的父母擺佈了。」
「怎麼了?」
「他父母替他在酒店搞了個二十一歲birthdayparty,你看,一個男人搞什麼成年party?」
「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嘛,生日應該和大家一起開心一下的嘛。」
「那麼,」珀月說,「你與簡文瀚一起來玩好了。」
Daniel的生日派對在一間五星級酒店的ballroom舉行,Daniel和他的父母各自邀請了好幾十名賓客,大部分是Daniel的親戚和中學同學。
派對沒有什麼特別的生日菜式,只是大家吃一頓美味的自助餐,另外就是小丑派氣球這些玩意。
珀月以Daniel女朋友的身份招呼客人,看她笑嘻嘻地四周打轉,與Daniel的親人、朋友似乎頗為熟絡。
「很棒嘛,半個女主人。」我取笑她。
「無聊死了,像搞商業公關活動那樣。」她吐了吐舌頭,然後又對簡文瀚說:「不覺得悶嗎?」
簡文瀚禮貌地說:「自助餐很好吃,場面很熱鬧。」
珀月叮嚀:「別這麼早走,待會有特別表演。」
在她轉身離開後,我與簡文瀚坐下來,靜靜地望著ballroom內的人和佈置。我忍不住說!「富家子弟真的與普通人不同,一個生日派對便花十幾萬。」
簡文瀚正吃著三文魚,他聳聳肩:「意義不大。」
我瞄了他一眼。「新鮮的三文魚意義可大吧。」
他喝了口橙汁,依舊一臉不置可否。
不久,珀月口中的神秘表演登場了,原來是Daniel的父母與Daniel的幾個同學合演一齣話劇,內容是重演Daniel出世時的混亂情況。
我看得很開心,覺得這班人既溫暖又有心思,而我看到,Daniel與珀月手牽手在台下看著,他們臉上也有溫暖怡人的表情。
到切生日蛋糕時,司儀問Daniel的生日願望是什麼,他一面望著珀月一面說:「希望開開心心。」繼而吻了吻珀月才把刀按到蛋糕上去。
我忍不住對簡文瀚說:「太幸福了,無憂無慮的生活。」
簡文瀚沒作聲,我從眼角看到他那沉默的側面。
他不喜歡這裡?抑或有心事?但我沒有問,我知道在這種場合,問了他也不會說。
過了兩天,我到珀月的宿舍翻看生日派對的照片。「那麼豪華的生日會,我還是頭一次參加。」珀月咬著百力滋,在床上翻了翻身,「他的父母最愛搞派對,你喜歡的話,每次都來好了。」
我凝視著與簡文瀚的合照,「過兩天我生日,不知道他會送什麼給我。」
珀月說:「你上年收到的鍍金書籤很漂亮嘛,是博物館仿製品嗎?」
我把書籤由背袋的英文小說中翻出來,那真是張美麗的書籤,星星形狀的,銅質鍍金,薄薄的大大片的。
「頗有心思啊,你是阿彗,他便送你星星。」珀月把臉孔湊近來。
「嗯。」我也很喜歡這份禮物。
「不知我會有些什麼?」珀月自顧自說。她的生日只比我遲五天。
「你上年的禮物是一隻Gucci手錶。」我還記得。
「但我很少配帶的,太成熟了。」
如果我是她,我便會天天戴著,上學戴著,逛街也會戴著,因為是男朋友送的。
就在我生日的那一晚,我和簡文瀚去了金鳳吃牛排。「我今次要吃T骨牛排,比鐵板還要大的T骨牛排!」我誇張地用手比劃著。
簡文瀚笑,然後問我:「有什麼生日願望?」
我想了想,很認真地告訴他:「要一世快樂。」
「途徑有很多。」簡文瀚分析:「快樂可以由學問而來、由感情而來、由金錢而來、由權力而來。你要哪一項?」
「每一項也要嘛!」
他望著我點了點頭,然後笑。
食物送到,我歡天喜地的享受著,忽然,簡文瀚送上禮物,那是個包裝得很精美的紙盒。
「是什麼來的?」
我急不及待地拆掉包裝紙與絲帶,打開一看--
--居然和上年的生日禮物一模一樣,是那金屬星星書籤,不過今年的是藍色。
我抬起頭來,眼裡儘是問號。
簡文瀚解釋:「這代表我的心不變,我每年都會送一款相同的禮物給你顯示我對你的愛不改變。」
自然地,我嫣然一笑。我繼續很高興地吃我的牛排,但心裡頭卻有點不是味兒。
回家後,我便致電珀月申訴:「簡文瀚居然送了和上年一模一樣的生日禮物給我。」
珀月也驚奇。「真的一模一樣?」
「顏色不同,今年的是藍色。」
「你是藍彗啊!」
「唉!」我歎了口氣,「我也明白他的心思,而且他說這代表他的忠心,但是……」
「簡文瀚是疼你的,」珀月教訓我:「也很有意思嘛。」
「雖然情人節與聖誕節會有不同的禮物……但這是我的生日啊!」我抗議。
「那你有沒有對他說?」
「沒有,怕他不高興。你不知道的了,他是一臉誠懇的。」
珀月也就哈哈地笑了。
數天之後,珀月收到她的生日禮物,那是一枚很漂亮的心型紅寶石指環。在我看得呱呱叫之時,她居然說:「我打算與Daniel分手。」
我很驚訝:「為什麼?」
「紅寶石指環漂亮吧?」她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