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秋,荊包迎為荊黃馨挑選了一戶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將她嫁了出去。
今年入冬,輪到荊紫竹歡歡喜喜地出閣,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商賈之子。
偌大的荊家府邸,在幾番轟轟烈烈的熱鬧婚慶後,突然間變得空蕩寂靜。
荊喬巧也開始害怕,下一個要嫁的會不會是她?她已經十七了,在荊家做的事愈來愈少,要洗的衣服也愈來愈少,少得令她心驚、令她不安。
想起兩年前在河邊的那一幕,至今仍是記憶猶新,害她每日洗衣服都戰戰兢兢、動作飛快,半句詩也不敢哼、半個景也不敢多看,生怕當他出現時自己會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幸好他的官邸已經在城北落成,對自己的威脅減少許多,也就無須擔心他會再跑來對自己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午後,荊喬巧自廚房裡走出來,雙手捧著銀漆托盤,上頭的兩盅雪蓮堡,是梨大媽特地弄給老爺夫人補身的。今年的雪下得太早,大媽怕他們忙於事業受到風寒。
她必恭必敬的端進花廳裡,一一放在茶几上。
「老爺夫人請用點心。」
「是喬巧啊,先擱著吧,我正好有話要問你呢。」莉包迎和藹地說著,與愛妻交換一個眼神。
「喔。」她靜靜地退在一旁,等著他們說話。
「喬巧,你和紫竹同歲,算算也十七了,是不?」夏梅輕問。
她心下一驚,迅速抬首急聲喊道:「老爺夫人,喬巧還不想嫁人,別替我安排!」
荊包迎與夏梅愕然的相覷一眼。「呃……你不用這麼緊張,不過是問問你的意思,沒那麼嚴重。」
「反正我還不想這麼早嫁人就是了。」口氣一緩,她堅持地繃緊神色。
然而荊包迎欲言又止,神色顯得為難。「喬巧,有件事不得不告訴你。今早,莊媒婆親自登門拜訪,談的就是你的婚事。」
「莊煤婆是誰?我不認識她呀。」她戒備地猛搖頭。
「唉,我也不明白這種事情怎會發生在你身上?因為她跟我說提親的對象竟是……」他期期艾艾地,實在難以啟齒。「竟是娶了鄰家如意的那位邰大人,更令人不解的是,莊媒婆是受了邰夫人……也就是顏如意的托付。她說,假若你不嫌棄作小,她這個大老婆也願意接納你。」
「什、什麼跟什麼?!」聽罷這番話,心神俱震的她氣得渾身發抖、面色發青,手握拳頭指頭泛白。「他們夫妻倆出什麼問題是他家的事,為什麼要扯上我這不相干的人?我不喜歡邰行郾,也絕對絕對不要嫁過去!」她口無遮攔的直接喊了對方姓名。
「喬巧……」
「老爺,你不會犧牲我吧?」縮緊肩膀,她情緒激動地上前數步。
「你這是什麼話?我有什麼理由要犧牲你?」荊包迎呆愣的搖頭。「咱們府裡不缺名、不缺利,根本用不著和邰府攀關係。」
「那麼請您答應我,絕對不能允了這樁婚事,求求你!」她聲色俱厲的懇求著,斬釘截鐵的銳利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愕然的兩人。
荊包迎從小看著她長大,從沒見過她如此神色倔強地要求他什麼。他一心一意想撮合自己兒子與她的婚事,現下當然不願意她嫁給那個邰行郾當小妾,何況荊喬巧雖是養女,對自己而言卻與親生女兒無異。
「放心吧,喬巧,我們不會逼你嫁給不喜歡的人。」夏梅適時而溫柔地出聲。
她的微笑像場及時雨,解去了荊喬巧心頭的躁鬱不安。
「真的嗎?夫人。」
「你就跟我們的親生子女一樣,我們也希望你嫁得幸福,過得快樂,所以,關於婚事你用不著擔心,我們會替你回絕的。」莉包迎也親口允諾了。
「謝謝你們、謝謝老爺夫人,喬巧一輩子感激你們!」她感激涕零地不斷彎腰行禮,只差沒跪下來磕頭。
心中不斷想著,原來他還沒死心……這真是太可怕了,連如意姐都出面表示贊同他納妾,但,她沒有任何理由要嫁給他。
是的,她的確說過只要喜歡一個人,就願意嫁給他做妾,然而邰行郾還不夠這份量,在她心底,她很清楚明白這一點。
希望這事真能就此打住,否則未來還會再掀什麼風浪,她真的不敢去想。
**
*一年過去,日子照舊一成不變,熬過了生命中第十八個夏天,來到她偏愛的詩意深秋。
這一千多個日子來,自己從個黃毛丫頭蛻變成纖巧佳人,不再懵懂無知的嬉笑怒罵,不再搞笑耍寶博取眾人歡心,她變得多愁善感、寡言淡漠,天真無邪的笑容從唇角逸去,轉而變成深沉的低笑。
在這一年當中,邰行郾親自登門求娶,讓她意識到這個有著翩翩風範、溫文笑容的男人,竟有一顆不達目的絕不放棄的決心。
他相信自己有絕對的能力可以帶給荊喬巧幸福,也認定她總有一日會妥協,因而不斷說服荊家兩老,希望他們能准了這門婚事。
婉拒了一次又一次,荊包迎與妻子兩人已是心力交瘁,他們雖對邰行郾的舉動不堪其擾,卻又無法怒言相向。這個好脾氣的男人,其實是個執拗難纏的男人,他不耍手段、不以身份地位要脅,只動用人情攻勢,一次又一次。
而外頭的流言也如瘟疫般在大街小巷盛傳,說荊喬巧不知好歹、說她肯定妄想著邰大人會休掉元配娶她做正室,所以才會遲遲不肯點頭。這麼好的男人,也不想想自己的養女身份,當個地方官的小妾已是榮華富貴享不盡,她為何不嫁?
面對這樣無情的風風雨雨,荊喬巧只得告別了快樂無憂的生活,封閉起自己的喜怒哀樂,只求老爺夫人能堅持到最後,不會讓她嫁進邰府。
窩在自己的房裡,她覺得好冷好冷,瑟縮在床角也不蓋被,眼神空洞地望著不斷刮進冷風的窗子,心裡反覆想著:要不要去關窗?要不要去關窗?卻沒有動作的意思。
有人敲門進來。聽那走路拖地的聲音必是梨大媽,她移動視線到門邊,大媽後頭似乎還跟了個人。
「如玉?」她一眼認出來人。
「喬巧,如玉說想來看看你。」看著日漸削瘦的荊喬巧,梨大媽心裡有著說不出的心疼。世事難料,她怎能不感慨?但該說的都說了,該安慰的也安慰了,顯然她的話沒有奏效,荊喬巧心裡的結還是沒解開。
「嗯。」她輕輕應了聲。
「那你們倆好好聊聊,我出去了。」老邁笨重的身軀慢慢退出房外。
這會兒,顏如玉一臉羞愧的垂首走進來,站在床前,雙手不安地扭攪著。
「喬巧,我早該來的,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她爬下床,微笑著執起顏如玉冰冷的小手,一塊落坐到床沿上。
「來,坐嘛,好久沒看到你,在忙些什麼?」
顏如玉侷促地坐在床沿,頭垂得更低了。
「對不起,輾轉聽到姐夫和你的事情,但這幾年我被逼著學織繡,娘又管束得緊,連到小溪邊的機會都沒有,所以總無法和你見面說話。」
「我不在意,你娘不放心你和我在一起,我一直都知道的。」
她抿抿唇,眼眶淚光乍現,積鬱在胸口的不平湧上喉頭。
「真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姐夫竟然要娶你做妾。一聽到這事,我整個人都呆了,姐姐幾次回府卻從未對我說什麼,我才發現原來姐妹倆相處十幾年,我卻一點都不瞭解她的想法。她本該阻止這事,但她卻幫著姐夫討妾,這……這真的太讓我吃驚了。」
荊喬巧沒插話,只是靜靜地聽她說完。
「無論如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心中,你已經是我的親人,所以我拚命問她,要她告訴我為什麼,結果她告訴我,說大夫說她不能生育,無法擁有孩子,為了這個原因,她不得已必須作出讓步。可我更沒想到的是,對像竟會是你……」
她慌亂地搖著頭,懊惱地搗住眼。
「我好討厭他們,他們做什麼都只想到自己,姐夫說他喜歡你,姐姐為了顧全大局便犧牲自己,可是我知道你不願意,這事才會傳得滿城風雨,」她忍不住喉頭一梗,緊緊拉住了莉喬巧的手。「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只要真的喜歡一個人,即使是為妾,你也不會介意,但你拒絕了姐夫,這表示你不喜歡他,你不願意嫁給他,他們就不該再刁難你,你說是不是?」
感到一片淒涼的心一下子回溫起來,荊喬巧的眼睛盈滿酸楚的淚水,反拉住她的手,真切地喊出聲。
「如玉,謝謝你跑來告訴我這些,這段時間以來,我好怕沒有人瞭解我,好怕自己到最後還是嫁給了他,好怕自己無能為力推拒這門婚事,讓大家陪著我受罪。知道你是站在我這邊的,我真的非常欣慰,我一直以為你已經忘了我這個朋友,你知道嗎?」
「喬巧,」三年來同樣經歷成長掙扎的顏如玉,輕輕地撫上荊喬巧淚流滿面的臉。「喬巧不哭,我最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了,你是我這輩子最崇拜的對象,你聰明、可愛、天真、善良,有許多我這個膽小鬼所沒有的個性,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變,永遠都是我最喜歡的靜悄悄。」
顏如玉的一字一句,讓她破涕為笑,用力吸了吸鼻子。
「是啊,我現在確實是安靜無聲,沒像以往那般聒噪,也符合「靜悄悄」這個綽號了。」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跟以前一樣堅強樂觀,跟以前一樣勇敢不認輸,我相信任何事都擊不倒你的,是不是?」
猶豫了一會,荊喬巧才點點頭,她下定決心的點頭了。
「如玉,你放心,我會振作的,而且我也絕對不會妥協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證著。
「嗯!」
「而且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不是嗎?」
「那當然,永遠的朋友。」舉起小拇指,兩人笑逐顏開的勾在一塊。
**
*「喬巧!喬巧!」
荊石榴興高采烈地從前廊跑來,一拉她的手便急著往回走。
「快點,我爹和我娘找你過去。」
「什麼事呀?」正在後院清掃落葉的荊喬巧,手中掃帚被搶走丟在一邊,只能被她拉著不斷往花廳的方向而去。
「我不曉得,」荊石榴慧黠靈活的一雙眼賊溜溜地轉。「不過我知道是和一封汴京寄來的信有關哦!」
「汴京?」是那個快被遺忘的人嗎?
「怎麼樣?你有沒有心兒怦怦跳?」她嘻嘻地奸笑。
「我的小小姐,你在胡說什麼?我的心如果沒呼呼跳,就是死人一個了。」荊喬巧強自鎮定地一笑。
「少來,你的心現在一定跳得很快很快,快得喘不過氣來。」荊石榴唱作俱佳的做出捧心痛苦狀,活脫脫是荊喬巧的翻版。
她翻翻白眼。
「我沒有理由為一封信心跳加快,我又不是笨蛋。」
「反正哪,你快去花廳就是,我呀,迫不及待想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呢。」
「他又不是頭一回寫信回來,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嗎?」
「嘿嘿,抓到了吧!」荊石榴反應誇張的回頭大叫。「你用了一個「他」字,我可沒說是誰哦,你怎麼知道這個人是誰!」
「因為只有你大哥人在汴京,不是他寫的,還會是誰寫的?」荊喬巧並不覺得自己被抓中把柄,反而意興闌珊的懶懶瞥眼。
「喬巧,你別一臉的興致缺缺嘛,既然我爹娘會找你過去,就表示信上有提到你的事,你好歹表現出關心的表情,瞧我這局外人都比你開心。」已是及竽之年的荊石榴,活潑愛玩又好管閒事,對荊喬巧與大哥的事尤其熱心。
「我要關心什麼?」她不以為然。「他在那兒不是過得挺好的嗎?分鋪的生意比想像中還要熱絡,因此忙得焦頭爛額、抽不開身,連回來的空閒都沒有。」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我想大哥的壓力也很大。以前他在家呀,可是樣樣都要人服侍的大少爺一個,可這趟出遠門,什麼事都得自己打理。」
「老爺不是請了四個助手陪他一塊去了?別把他說的那麼可憐。」
「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會同情大哥。」來到花廳門口,荊石榴停住腳步回過頭。「好啦,已經到了,你自己進去吧,結果如何記得告訴我喲。」她像在哄小孩似的拍拍荊喬巧的肩膀。
儘管一肚子納悶,在目送荊石榴的身影消逝於轉角處之後,她抬頭挺胸地跨進花廳門檻。莉包迎與夏梅正相對無言地啜著手中捧著的參茶,見到她來,不約而同放下茶盤。
「啊,你來了。」
「喬巧給老爺夫人請安。」她小心翼翼地行禮。
兩老接下來又陷入一陣沉默。
「你們找我來這兒,有什麼事嗎?」荊喬巧輕聲問道,仔細察看著他們的表情變化,就怕事情不像荊石榴所想的那樣,反而是和邰行郾有關。
荊包迎千頭萬緒地沉聲一歎。
「你坐下來,我們確實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喬巧站著聽就行了,請老爺說吧。」
「不,你還是坐著比較好,算是我們求你,好不好?」夏梅哀聲懇求著。
他們的口氣愈是不對,荊喬巧的心愈是紊亂。在不願件逆兩老的情況下,她乖乖地臨椅就坐。
「我已經坐下了,而你們究竟要對我說什麼?」她神情一凜,心裡已預先做了許多假設,也有了最壞的想法。
「喬巧,是這樣的,」夏梅首先說道。「今天一早,我們收到一封來自於汴京的信。」
「這個我知道,是大少爺寫回來的吧。」
「這倒不是,是阿福代筆的。因為鋪子的生意非常好,楓若忙得抽不開身,便讓阿福寫信回來報平安。不過……」夏梅說不下去,望向丈夫。「老爺,還是讓你說吧。」
燙手山芋回到自己手上,荊包迎真是一臉難堪,躊躇好久才鼓起勇氣。
「喬巧,我們實在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你在聽到消息後,也千萬不要太難過……」
她皺眉阻止他的成串安慰。
「老爺,您直接說吧,不要拐彎抹角的。」
「唉,阿福信上說,楓若在汴京結識了一位姑娘,對她十分心儀,如果順利發展的話,會在明年夏天返回咱們府裡,擇吉日舉行婚禮。」
他結識了一位姑娘?
擇吉日舉行婚禮?
這算不算是個爆炸性的打擊?
荊喬巧呆了呆,嘴巴微張,神情恍惚,半晌過去,似乎想通了什麼,於是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
「哎呀,那很好啊,那很好啊。」她從容自若的點頭。
「很好?」兩老片刻不敢放鬆地盯緊她的一舉一動。「真的?」
「老爺夫人,你們太誇張了啦,我為什麼要難過?我從沒說過我喜歡大少爺啊。」
「你對楓若果真半點感情都沒有?」夏梅不相信。他們雖然吵吵鬧鬧,在表面上裝作相看兩討厭的樣子,但骨子裡明明醞釀著蠢蠢欲動的感情,只是兩人都倔強地不願坦白罷了。
「真的沒有!」語調鏗然的說著,然而自認掩飾得無懈可擊的她,卻在瞬間察覺那徘徊在眼眶的濕意,她心驚地拚命吸著鼻子,微撇過臉不讓他們注意到眼中閃爍淚光。「總之,我很高興有人肯嫁他呢。沒想到他這性子還有人願意托付終身,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不行,說不下去了!她極力壓抑慌亂的情緒,再度朝兩老一笑。
「老爺夫人,我還沒做完分內的事,我先走了。」才剛轉身,兩行不爭氣的熱淚已經沾濕了衣襟,揪著不知何以痛得無法呼吸的心口,她倉皇地逃離花廳,投入夜的懷抱中。
荊包迎的手舉在半空沒來得及喊住她,卻也因此明白一件事實——喬巧確確實實對楓若有意思,她臨去前刻意隱忍的哽咽聲,一點都不難分辨呀。
「怎麼辦?」夏梅苦惱地望著丈夫。「早跟你說過別讓楓若去的,你還說男孩子出去磨練磨練是件好事,沒想到這一來倒壞了一樁姻緣。」
「任誰也不相信以楓若的性子會有看對眼的姑娘呀。」
「人是會改變的呀,他這一去去了三年,變什麼樣我也不知道,真教人心急得很。」她話鋒一轉,搖搖他的肩膀。「老爺,我看不能耽擱,寫封信要他立即打道回府,你說好不好?」
「這怎麼行?在汴京的店舖才剛打好基礎。」
「那、那就暫時讓柳楊過去接手,反正荊家的事業是他們三兄弟要繼承的,人人有分,何況他整日游手好閒的也不是辦法。」
「我知道,但也要柳楊願意才行呀。」
「不管願不願意,他非去不可!」夏梅有些生氣的說。
「夫人,現下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你忘了我們還有話沒對喬巧說完?」他心煩地再喝口冷掉的茶,皺眉擱回桌上。
「啊!」夏梅臉色摔變,懊惱得不得了。「對啊,關於邰大人的事,咱們半個字都還沒提到呢。」
「我看,不能推也得推,這個時候若強逼喬巧嫁過去,恐怕只會讓咱們倆失掉一個好女兒。」
「老爺,我贊成你的說法。」夏梅猛點頭。「不能因為喬巧不是咱們親生的就擅自替她決定婚事,她又乖又聽話,照顧楓若的起居不說,還解決咱們不少問題,無論如何,只要她不點頭,我們不能逼她。」
「好,就這麼決定,就算邰大人果真變臉,我也不管了。」荊包迎重哼一口氣,和愛妻取得共識。
但,天曉得事情還會如何發展。
**
*烏雲密佈的靜夜裡,看不到月兒,數不到半顆星子,黑壓壓的雲幕籠罩大地,未來幾日想必是雨天,夾帶落葉殘殘,風兒呼呼。
在愁緒之中,荊喬巧從枕頭底下取出一隻小盒,打開來,裡頭有著一條做工精密、刻紋細緻的純銀鏈子。
夫人說,這是他們當年撿到她時,她腳上繫著的東西,並要她好好保存,說不定將來還有與親生父母團圓的一天。
思及此,她露出恍惚的苦笑——可能嗎?
即使他們是非不得已才離棄她,但,這重逢的機會何其渺茫。
茫茫人海,也許擦身而過的臉孔中有著她的親人,然而那又如何?她總是堅持一切隨緣,用她自己的方式快樂生活,從來也不覺得孤單。
諷刺的是,如今她有了離開的念頭,是因為內心世界起了變化,不想面對太多關心的詢問與同情目光,也沒有把握可以笑著回應大家的安慰。一向樂觀瀟灑的她不適合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何況她從來不是。
直到現在,她仍否定自己喜歡荊楓若這個事實,她只是乍聽到這消息太過吃驚,不知不覺流了些眼淚,沒什麼大不了,就當清清眼睛裡的雜物,畢竟天塌下來才是她人生中的大事,她這麼告訴自己。
為了強迫自己不傷心、不難過,她想了許多自我排遣的方法:對著鏡子扮九十九種鬼臉、衣服穿倒反在院子裡翻觔斗、替十隻手指、十隻腳趾取上滑稽的名字,早晚各點名一次。
真的完全不在乎嗎?荊石榴曾氣惱不依的大聲質問她。
哪能在乎呀?她只是個養女耶,荊大少爺若對她沒意思,難不成逼他就範娶自己為妻?這不是她荊喬巧的作風。想了這麼多個晚上她也想通了,再繼續留在荊府,只是苦了左右為難的老爺夫人,總是心驚膽跳著邰行郾不知何時又要登門拜訪。而且她為了逃避他,已是連大街都不敢踏上一步,洗衣服也像打仗似的快狠準,一點也不敢多耽擱。
太辛苦、太不快樂了,她不要再帶給大家困擾了。
出去走走看看,說不定對人生會有新的啟發,她不能永遠耗在這裡。
將盒子放進攤開的布巾中,上頭已擺了幾套衣物,捆好紮好後,她將包袱緊抱在懷裡,下定決心,打算就此不告而別。
手都還沒碰到門板,門卻突地一開,她嚇得低叫一聲,瞧見梨大媽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探了進來。
「大、大媽……?」
梨大媽挪動笨重的身軀進來,一眼就注意到她懷中的包袱,她輕歎口氣,愁苦難當地抹掉眼眶內的濕意。
「也好,你是不該再待在府裡。大媽雖然老了,可腦袋瓜清醒得很,你這丫頭成天強顏歡笑,其實心裡頭痛苦得要死。」她哀傷地嘴巴直嘀咕。「也好,省得那位邰大人一天到晚動你的腦筋。既然和大少爺無緣,你就出去闖闖、見見世面,順便打聽自己身世,說不定還有機會遇到好人家。」
「大媽,你……你都知道了?」荊喬巧萬萬料不到大媽早看穿她的想法。
「我怎會不知道?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把你當成自己孩子在養啊,發生這種事,我比誰都難過,看你這麼晚房裡燈還亮著,當然猜得出你是為了什麼。」大媽的手緊緊覆住荊喬巧的手。雖然大媽的手長滿繭又十分粗糙,但傳遞過來的溫暖卻源源不絕。
「大媽,沒事的,我不會離開太久的,只要邰大人死了心,或許我一年半載就會回來了。」
梨大媽又急著縮回手,將準備好的一隻錦囊交到她手心裡。
「這你帶著,出門在外沒點錢準會餓死在街頭。不過你得切記錢不露白這個原則,免得讓人動了邪念,就像我上回一樣!」
荊喬巧愣了愣——這只錦囊沉甸甸的,恐怕是大媽畢生的積蓄呀!心情在剎那間掀起波濤巨浪,再隱忍不住心中激潮,她紅著眼眶,顫抖地抿住唇拚命搖頭,淚亦跟著落下。
「大媽,我……我不能……」
「你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推拒大媽給你的錢,是不是?」看著荊喬巧那痛哭失聲的模樣,大媽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但你要答應大媽,不管你去哪裡,一定要請人捎個信回來報平安,好不好?」
除了點頭,荊喬巧已哽咽得無法言語。
「走吧,大媽送你出去。」
「嗯。」
兩人靜悄悄地行過門廊與園子。
「記得一定要回來,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大媽等你。」這是梨大媽在她離去前最後說的話。
「我知道,我會的。」強忍住又將洶湧的淚水,荊喬巧把心一橫轉過身。
跨出後院門檻,沉重的步履步步停停,她在黑暗中不時回首,只見大媽的臉漸漸模糊。愈往前走,宅院愈是隱進山林中,如同不見星月的夜色一般。
什麼都看不見了,不管是大媽的臉還是那住了十八年的大宅院,她的眼睛裡都只剩一征漆黑。
深吸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別再回頭了,就這麼投身在秋間甚濃的冷風中,讓黑暗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