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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情箋 第二章 姑蘇行 作者:素問

  姑蘇城。

   雨後的清晨,朝露浮霧,空氣瀰漫著淡淡的芳草幽香,清爽。冶人。離開小舟,踏岸而行,兩岸風光秀麗,行人疏離。

   濯衣出身海島,雖然常在江浙沿岸出沒,但若非押運貨品,卻也甚少進城遊玩。首次來姑蘇,杏眸顧盼著花色滿目的新鮮玩意兒——蘇錦,難掩興奮。

   墨白也不催促,負手靜靜地站在堤上眺望北方,默默想著心事。忽然,一陣陣濃郁的香味順風飄來。楚濯衣捂著骨碌碌直響的肚子,臉紅不已。

   墨白微微一笑,執起她的手,說道:「是我疏忽了,天大地大,五臟廟最大啊。」

   濯衣一捶他的肩,嗔道:「你敢笑我?」哼,死書獃子,也不想想看她大小姐是為誰忙碌了一天一夜,連飯也沒吃。

   墨白斂袖,彬彬有禮地朝她一揖,抿唇笑道:「小生豈敢?」

   濯衣微微一挑柳眉,亦不甘示弱,裝模作樣學著大家閨秀的樣子一福,嗲聲嗲氣地道:「相公折煞妾身啦。」

   兩人就這樣,也不顧來來往往的行人那異樣的目光,逕自開心。好一陣兒,墨白才止住笑聲,「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這世上最好吃的早點。」

   溜衣撇撇唇,冷哼道:「呸!哪門子美食也敢稱世上最好的早點?」

   墨白眨一眨眼,勾唇道:「你不信嗎?古人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一點沒有誇大其詞。我要說的是,蘇州不僅景美,就連甜食也是天下一絕。待會兒保證你『垂涎三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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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季坊。

   楚濯衣瞅瞅眼前古樸陳舊的木閣,一頭露水。

   她越看越覺得眼前的坊不像是什麼「天下一絕」的所在——呃啊,該說是間破爛的豆腐窩還差不多。搔搔發,她不解地噘噘小嘴兒。

   也許是天剛放亮不久,尚沒什麼生意,所以門前冷清。墨白對她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動作,邁步上前,輕輕敲門。

   「吱呀」一聲響,木門慢慢敞開。

   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婆慢吞吞走出,她的個子不高,甚至還有些駝背,站在墨白身前宛如一隻被龐然大物堵住的老鴕鳥。

   「誰啊?一大早就擋著門,還沒開張呢。」嗓音沙啞。

   墨白微彎下腰,與她四目相對,笑呵呵道:「阿婆,秋酥餅燒胡了!」

   「誰說胡了,我才看過火……」剛說到這兒,老太婆似乎被點醒,枯瘦的手揉揉老花眼,猛地倒抽一口氣,後退好幾步,「你……你……」連說幾個字都不成句。

   墨白笑道:「阿婆不認得小白啦?」

   「你是小白?你真是那個調皮的臭小子?」老太婆的聲音顫抖著,不敢置信地張大嘴,儘管——已經看不到幾顆完整的好牙。

   「是啊,墨白來看您呢。」墨白點點頭,溫柔地道:「阿婆做的點心那樣香,我老遠就聞到了。這不,先到您這兒解饞來啦!」

   老太婆激動地捧著他俊逸的臉龐左看看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就怕那是一個夢,稍不留心就會消失,嘴裡還喃喃道:「你……不是騙我吧?」

   楚濯衣實在看不下去了。儘管對方是個老太婆,她也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被人這樣反過來覆過去「折騰」。

   「嘮夠沒?」她氣沖沖分開兩人,叉腰道:「我們是來吃東西,還是來認親戚?」

   老太婆一怔,朝墨白道:「這女娃兒是誰?」

   楚濯衣鳳眼微瞇,大氣不喘地道:「我是楚濯衣,也就是他的賤內、拙荊、娘子、夫人,聽懂沒有?」

   「啊?」老太婆面對這種「示威」,顯然無法適應。

   若非墨白的修養極佳,早就笑翻天了。

   老天爺!世上竟有如此的可人兒,自報家門為「賤內、拙荊、娘子、夫人」。真難為她,總結了一大堆的叫法。看來,濯衣對他之前的稱呼還心有餘悸呢。

   他摟著楚濯衣的纖腰,悶笑道:「阿婆,濯衣是我的妻。」

   「妻?」老太婆終於恍然大悟,「你娶妻了?」

   墨白溫文地說:「是啊!阿婆,濯衣很漂亮吧。」脫這話時看向懷中的女子,眼中無限深情。

   楚濯衣沒料到他會如此直白地誇自己貌美,俏顏頓時紅若朝霞。

   老太婆瞅著面前一雙儷人,不禁攤攤手,似笑非笑地道:「美則美矣,就是渾身帶刺。臭小子,怕到時受欺的人是你啊。」

   楚濯衣聞言,掙開墨白,與老太婆打個照面,哼道:「你怎知受欺負的人一定是墨白?他能說會道,你怎不知是我忍氣吞聲?」

   老太婆笑瞇瞇道:「女娃娃豈是任人欺負的角兒?老太婆年紀大,眼睛花,但是不糊塗啊。」拍拍墨白的肩頭,「我說小白啊,拙政園日後可是熱鬧啦。」

   墨白聰明之極,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眼下也只有苦笑的分。

   「什麼園?」濯衣不明所以,但來此的目的卻很清楚,「白,你不是說有『天下一絕的美食嗎?在哪裡?」

   墨白笑道:「難怪濯衣火大,阿婆,我可是把你這四季坊吹上了天,若然不能叫濯衣『垂涎三尺』,她可是會拆了你的招牌哦。」

   老太婆抿嘴咕噥:「又不是女強盜,瞧你這臭小子說的。」

   楚濯衣皺皺眉,心道:還真讓你這老太婆猜對了。

   墨白輕輕一捋她的髮絲,柔聲低語:「阿婆是個好人,沒別的意思。」

   楚濯衣朝他嫣然一笑,「我明白,你放心。」

   老太婆將兩人讓進木閣,楚濯衣這才發現,原來木閣裡面寬敞明亮,雖然陳設簡樸,但都十分整潔。八九張木桌橫擺成三列,兩邊是長條板凳。茶壺茶碗和筷子、碟子—一擺放在桌面,乾淨利落。

   老太婆道:「你們等著,我到爐灶前看火。」說著,繫好腰上的花布圍裙,匆匆走向另一間房。

   墨白摸一摸桌椅,看看四周,輕歎道:「幾年不見,這裡還是老樣子,沒什麼大變化,只是破舊不少。」

   楚濯衣道:「你以前經常來?」

   墨白為之莞爾,眼眸亮起來,顯得神采奕奕,「對啊,進京前,我一直很喜歡來四季坊。也可以說阿婆是看著我長大的。那時,娘管我管得很嚴,不准我到外面和別的孩子玩,而惟一能來的就是這裡。所以一有機會,我就會和畫嵐偷偷溜出來,跑到四季坊裡吃東西,順便讓阿婆掩護我們,我們四處溜躂。」或許是沉浸在往事裡,他的表情是那樣靜柔而舒和。

   「畫嵐?那是誰?」女人天生的直覺令她響起警鐘。

   「畫嵐?」墨白偏過頭,邊想邊笑道,「她是我娘最喜歡的四個丫環的老么。我們年紀相仿,太夫人就令畫嵐做我的伴讀。畫嵐愛哭,膽子又小,每次偷跑出去,都嚇得半死。而且,她不會圓謊,娘只要一盤問,不出三句她就會穿幫呀……」

   「圓謊?」楚濯衣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你說謊?不會吧,你這個老實的書獃子也會說謊?」

   「丫頭不知的事還多著呢。」老太婆不知何時端著一個托盤慢悠悠走來,「你別看這臭小子現在斯斯文文的,他小時候可皮呀。滿肚子的壞點子,也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暗算過。你瞧瞧月u見面時,他就又騙我。以前,他跟畫兒來我這裡,只要有新鮮的甜品,就會出損招誆我老太婆。一個人說在外面幫我看生意,一個人說聞到胡味,我就被騙著主動去查看未出爐的點心。他們知道了位置,就一答一唱,喊著外面有客人來了,待我一走,便跑來偷吃點心。哼哼!後來被我逮著了,還強說這是三十六計的什麼『引蛇出洞』、『調虎離山』……你說氣不氣人?」

   楚濯衣瞪大一雙杏眼,呆呆地盯著丈夫——她發現自己似乎根本沒有真正認清過他的為人秉性。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墨白俊容微微泛紅,尷尬地道:「阿婆,都是陳年往事,你還記得那樣清楚啊。」

   「怎麼?做過的事情還怕別人翻舊賬?」老太婆一翻白眼,放下端著的托盤,對濯衣道:「來,嘗嘗阿婆的絕活,看看有沒有讓你失望?」

   濯衣不等看到甜品,就已先聞到濃郁撲鼻的香味。

   但見托盤中呈百花怒放之狀擺放著一圈圈蘇點。花色樣式繁多,玲瓏可愛,薄脆細膩,見之莫不令人垂涎。

   「濯衣,京式、廣式及蘇式可謂中華三大名點。其中,屬咱們蘇州的糕點年代最為久遠。」墨白與有榮焉地淺笑,「蘇點按照四季劃分成不同樣色。分別稱為:春餅、豆糕、秋酥和冬糖。嗯……這裡面可有道道呢,我只略知一二,讓阿婆給你講吧。」

   老太婆輕叱道:「臭小子,又不是做文章,太囉嗦了。你先讓丫頭嘗嘗看嘛。」

   楚濯衣伸手拈了一塊放人嘴內,不待細品,柔軟的糕點就已在唇內微化,留得滿口餘香。

   人間美食。

   她不禁又拈幾塊,吃得津津有味。或許是這糕點太香,也或許是一夜沒吃東西的緣故,總之,她的目光被眼前的極品緊緊鎖住,渾然忘卻了身邊兩個大活人還在等她下評語。

   墨白眉眼含笑,「阿婆,我看不用問,你也能猜出濯衣對四季坊的感覺啦。事實勝於雄辯,對吧?」

   「嘿,我這可是老字號的招牌,那還用說?」老太婆開懷得跟彌勒佛一樣,嘴都合不攏了。她瞧瞧一臉酣然的濯衣,暗中拉拉墨白的袖子,低聲說道:「臭小子,你一走就是七八年,也沒半點音信。眼下突然歸鄉,還帶回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倒是艷福齊天啊。怎麼,年紀輕輕就學人家告老還鄉了?」

   一句話點中了墨白的愁事,他不由得皺起劍眉,輕歎口氣。

   楚濯衣邊吃邊聽他們的對話,眼見墨白的臉色沉下去,想起昨夜發生的事,心也跟著一縮。她勉強揚起笑靨,嘴裡還含著未嚥下去的糕點,便急促地嚷道:  「唔……這糕點還有勞什子的名堂?」

   老太婆一聽,頓時將剛才的話拋到九霄雲外,老臉興奮地散發著異彩,「女娃也覺得好吃吧!我告訴你啊,你剛才吃的最外層是黃鬆糕,依次往裡是松子黃千糕。五色大方糕、清水蜜糕。薄荷糕以及白鬆糕。這可是分別在四個季節才吃得到的糕點呀。我這個四季坊就是因此而聞名,別的地方可找不到呢。按我們蘇州人的習慣,祭灶時吃元寶糕,清明節吃閔餅,也就是寒食啦,還有七月七,當娘的給女兒做雲片糕,祝願『百事俱高』。那個如意糕,就代表事事如意。對了——」她忽然想起什麼,神秘兮兮地在濯衣的耳邊道:「你們成親的時候有沒有踩盤糕?榻上要鋪棗子、桂圓的,那叫早生貴子呀!」

   楚濯衣本就沒咽嘴裡的糕點,被一問,臉紅得跟關公有得比,嗆得一陣陣悶咳。

   墨白忙倒一杯水,餵她喝下,又輕拍她的脊背,「吃那麼快做什麼?」

   一向大大咧咧的楚濯衣也不由得垂首羞澀。老天。這要她怎樣說呢?雖然她和墨白已互許白頭之約,但兩人一直格守禮教,沒有絲毫越軌的事情發生。她明白,這是墨白對她的尊重,所以感動於心。不過,此事由別人嘴裡說出,總覺得怪怪的,好像他們之間確實存在著暖昧不明的問題。

   老太婆豈會知道其中的緣由,只道女孩兒家害羞,便笑道;「生兒育女乃是人倫大事,有甚不好意思?看女娃兒也是個爽快的人,怎地這會子又扭捏起來?」

   楚濯衣最經不起激,兩眼一瞪,嗔道:「我何時說過不好意思啦?嫁都嫁了,能羞什麼?」

   墨白總算弄清她們在扯些什麼,苦笑道:「阿婆,別拿這個尋我們開心啊。」

   老太婆瞥他一眼,冷冷道:「誰有工夫拿你們開心?臭小子,阿婆要先給你敲敲警鐘!多年來,老婆子將你當孫子看,是因你自幼重情,不像某個食言之人。可如果有一天,你重蹈那人的覆轍,為些所謂的世俗真諦而背情叛義,那就永遠別再來見我——」見他欲語,她接著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墨白臉色煞白,肩頭一顫。楚濯衣瞅著左右對峙的兩人,也沒心情再吃下去。

   似乎,事情就要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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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四季坊,墨白與楚濯衣一前一後靜靜地走著。

   誰也沒有開口。墨白似乎在想事情,故而不語,而她,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擔心自己嘴拙口笨,一句話說錯了,不定傷到他哪裡,那就後悔莫及了。

   也沒留意墨白何時停下,她低著頭,一下子撞到他的背上。

   「啊!」濯衣捂著俏鼻,低呼。

   墨白轉過身,見她眉眼皺成一團的滑稽樣子,哭笑不得。他拉下她的柔美,輕輕揉撫她紅紅的鼻子,吹吹,「很疼嗎?你呀,總是莽撞。」

   濯衣哀怨地盯著他,嚷道:「你怪我?誰讓你突然停下來?還有啊,你瘦得跟皮包骨一樣,要是多吃點,我就全當撞著棉花套了。如今倒好,你的背硬得像塊鐵板!疼死我了!」

   墨白捏捏她的面頰,「我說一句,你便扔十句給我!我的大小姐,天地良心,這是為你好呀。總之,莽撞做事就是不對!」

   濯衣噘著嘴,嘟囔道:「你有理,我決計說不過你。」

   墨白拉著她坐在路旁的石椅上,兩手交握,許久才說道:「濯衣,我想一會兒就帶你回拙政園。」

   濯衣慧黠的眼眸閃過一道異光,「呵,這個先不說。我剛才就想問你一件事。四季坊的阿婆——她到底是何人?看起來,不像是個鄰家老太婆那樣簡單。」

   墨白眼中透出一抹讚賞,淡笑道:「你猜得不錯……阿婆的確不是一般人。她原是江蘇名媛,後與墨家已逝的總管聶離結為夫妻。聶管家與我祖父明為主僕,實際上兩人的感情勝於手足。當年,我的祖父和叔祖父因牽涉『東林黨』案,而被魏忠賢與客氏殘害下獄,禍及九族。幸得將軍袁崇煥及光祿寺卿高攀龍等大臣保奏,墨氏才逃過滅門之災。但,魏忠賢害死祖父和叔祖父仍不放心,還派人追殺回鄉的墨氏孤寡。聶管家為保墨家獨脈,以他自己的兒子做擋箭牌,裝扮成我父引開追兵,結果兩人不幸雙雙殞命。到江蘇後,我們在祖父之友顧憲成老先生的幫助下才得脫險。

   「得知不幸的消息,阿婆幾乎瘋了。想想,她才二十多歲就死了丈夫和兒子,那股怨氣如何能消?祖母覺得對不起她,就想將她接人墨家頤養,誰知阿婆那時竟說了這樣一番話:『我怨的是聶離,我的丈夫,他可以對主人、兄弟患肝義膽,卻不能對他的妻子踐諾』!」他的神色染上幾分困惑和迷離,「有時,我真不明白阿婆的想法。她愛她的丈夫至深,在其後的三十多年也未改嫁;但同時她又刻骨地恨著丈夫,怨他不守鴛盟。一個女子能在肯定丈夫忠義的同時又徹底認定他無情,甚至終身不願再踏入墨家一步……我不懂,真的不懂。」

   楚濯衣頻頻點頭,聽得他說罷後,心有慼慼焉,「阿婆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我敬佩她的巾幗氣概!白,你不懂她,可我卻明白她的想法。」

   「你明白?」墨白瞪大眼,他更是難以置信。只與阿婆見過一面,濯衣竟會比他還瞭解阿婆的想法?

   濯衣揚眉一笑,「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確實,書我沒你看得多,但是,人情世故你卻未必精於我。」她把玩著他寬大的抱袖,心道:在阿婆心裡,除了情,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骨子裡的驕傲!白啊白,你若是不明白這一點,又怎會體會得了阿婆矛盾的心情?

   她所要的不是墨家上下的垂憐,而是——真正血濃於水的摯情吧。

   富貴世家,書香門第,眼高於頂。他們從來都是將施恩者看做純粹意義上的「恩公」,只要回報即可。但是,他們可曾真理解那些本不欲思回報的人的內心想法?

   阿婆的丈夫和兒子死了,她渴求的是真情,而不是世俗的報答。可惜墨家始終堪不透這一點。他們做的僅是慣性地完成一樁名門世家的美談,而阿婆的驕傲則不允許她踏入這個冷漠的家族一步。阿婆疼愛墨白,因此決不容許墨白也變成那樣冷漠的人。

   唉,墨家人不懂,墨白也不懂,難怪阿婆如此孤獨。

   她是女人,尤其是在面對墨白身後的家族時,所需的勇氣怕是與阿婆當年的固執如出一轍吧。

   墨家,一個大家族的背後,其實,只不過是渾然的冷冽。

   墨白見她突然沉默不語,反倒不能適應。他輕拍她的粉頰,「濯衣,你在想什麼如此出神?」

   凝視著他關切的臉色,濯衣好想頓足大哭。莫名的淒愴湧上心頭,讓她全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墨白以前過著怎樣的生活,也無法想像在那樣一個到處都充滿著疏離氣息的家族中,他的一腔熱血要如何自處。

   從小,只要她開心,就會毫不猶豫地大笑,身邊的兄弟會陪著她一通嬉戲打鬧;只要她生氣,就會對著大海嘶喊,左右的親人會守在她身邊,為她平息怒火。她從不懂傷心難受,因為那些對於大海的女兒來說,不契合。

   她是龍女,總是御著狂風,站在大海的浪潮上迎接每一天的朝陽。她的氣魄應該和大海一樣曠達,一樣豪爽。只是,自從遇到了墨白,酸甜苦辣她都—一品嚐。在他的肩頭,壓著浮生的滄桑,壓著芸芸眾生的吶喊。

   他的臉上總是凝結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憂鬱,令她的心為之糾結。如果可以,她想為他撐起一片天,不讓風吹雨打侵蝕他的精神、消磨他的意志;她想永遠只看見初相見之日,墨白在瘦西湖的橋上,映月而笑的閒適神色。

   終其一生,她都不會忘記那深刻人骨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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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前,揚州瘦西湖畔。

   新月朦朧,斜嵌天際。湛藍的蒼穹,星子閃爍,忽明還暗。一絲絲涼爽的夜風悄悄拂過蒼莽大地。

   兀地,天香樓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緊接著,喧嘩大作,原本歌舞昇平的青樓妓院一下子陷人前所未有的混亂。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水洩不通。

   天香樓的老鴇皮笑肉不笑地硬扯出一抹尷尬的笑,點頭哈腰道:「姑奶奶啊,你行行好,咱們都是小本生意,雙方你來我往,各取所需。無論是誰,從未勉強,您……您這樣做純粹是在為難咱們呀。」

   紅衣如火的楚濯衣手拎長鞭,一腳踩在椅子上,另一腳穩穩地壓著一名衣冠不整的男子,鳳眼圓睜,殺氣縱橫,令人不敢雷池。

   「我說退,你就給我退,少囉嗦!」

   老鴇皺皺眉,不悅道:「姑娘,莫要強人所難!天香樓的花魁就靠這點銀子維持生計,你以為倚門賣笑的日子好過啊?咱們當初又沒逼你……你腳下這位爺來天香樓,是他自願送上銀子。正所謂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就是潑出的水,豈有退款之說?」

   楚濯衣怒氣沖沖道:「這我不管。你要銀子,讓他去想辦法,我只要回屬於他老婆的血汗錢。」

   而被她踩在腳下的男子熱汗直流,嘴裡依然不肯示弱,「死賤人!老子花天酒地是老子的事兒,與你何干?我老婆願意供我在勾欄享樂,你管得著嗎?」

   楚濯衣聞言,氣得牙齒打顫,一巴掌甩去,在男子的臉上留下五個手指印,「這一巴掌是你自找的!怪不得人家說癡心女子負心漢,你老婆日日夜夜為人家織補,這才換來家用,你倒糟蹋得勤快!好啊,你得意啊,你再給我囂張看看,姑奶奶打得你滿地找牙!」說著又是幾巴掌。

   「大小姐,算了啦,這種閒事兒咱們何必插手!」站在濯衣身後的小六麼急得滿頭大汗,直搓手。完蛋,完蛋,小姐又要闖禍。這一捅婁子,他非被靳爺跟二當家剝掉千層皮不可!

   原來,楚濯衣帶手下的兄弟前來揚州納貨,由於北境烽煙不斷,以致貂皮、人參和鹿茸等物不便運輸,都被擱置延期。楚濯衣閒著也沒事兒就四處溜躂,誰@卻正碰見這寡情男子與髮妻吵打,搶走銀子在外享樂——

   在楚濯衣的心中,世上的男子都該如阿爹對阿娘那樣深情不渝。阿娘生她時困難產而亡,阿爹把對妻子的愛都投注在她身上。老人常說:女人和孩子不可以上船,因為那樣會惹怒海神。但是,阿爹才不信,他撫養她、教導她,讓她自幼跟隨所有兄弟一起在海上漂泊,一起經歷風吹日曬,直到阿爹過世的那日起,她已有資格和能力統領玄冥島,成為南海上的女霸主。

   故此,看到眼前的一幕,她無法接受。想也沒有多想,楚濯衣拎起長鞭,直接闖天香樓。老鴇又驚又怒,暗使眼色,招來護院的打手就要轟人。濯衣根本不吃這套,手中的鞭子好似金絲纏腕,上下翻舞,又如暴風驟雨,在刀光劍影的夾擊之下毫不退卻,捲起刺骨的鞭風。可憐院裡的一排排樹木,落葉紛紛,飄零無依。一眨眼的工夫,七八名的孔武有力的大漢竟都被這個嬌媚的姑娘給撂趴下了。

   楚濯衣的眼角餘光正瞥見那負心郎要趁亂逃走,袖箭一甩,正刺入他的腿肚。負心郎「啊」一聲倒地,連滾帶爬地掙扎著拔出竹箭,頓時,鮮血順著傷口汩汩冒出,發出刺鼻的腥味,令人作嘔。

   楚濯衣仍不解氣,長鞭劃破長空,直取男子的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人影一閃,青衫擋在負心郎之前。楚濯衣驚然一驚,生怕傷到無辜之人,連忙回撤,鞭子抽到樹幹上,留下一道驚人的噬痕。

   「多謝姑娘手下留情。」

   嗓音淡若熏風,清雅絕倫,恰似來人月下的風采,醉人不淺。

   楚濯衣原本惱他不知輕重,但聽得這一句話,便覺得心扉通暢,暴躁也被漸漸壓抑下來。凝眸觀瞧,一位身著青衫的俊逸書生正面含微笑地望著她。一剎那,她甚至恍然地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揪腸已久的身影……

   「你是誰?」她很快地恢復理智,心裡盤算,若然這書生與負心郎是一丘之貉,那就一勺燴,全都修理在內!

   青衫書生斂袖一揖,慢聲道:「在下過路之人,方才途經此地,看到這番場景,不忍再見血腥,故而出面阻攔。」

   楚濯衣打量打量他,冷冷道:「怎麼,你想替他說話不成?」

   「非也。」書生搖搖頭,「在下並非不明事理、粉飾太平之人。只是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姑娘就是打斷他的腿,又能如何?依姑娘所說,此人家中尚有妻子,一旦殘廢,豈不更增他妻子的負擔?」

   楚濯衣微嚙紅唇,心中一動,暗中自忖:他說得不假。我就算打死負心郎也是枉然,他的妻子一樣孤苦無依。

   「那,你說怎麼辦?」

   書生見她有些遲疑,不禁微微一笑,「容等片刻。」轉身蹲下,在那個人耳邊一陣低語,而後,又從袍袖中掏出一塊鐵牌,負心郎見狀臉色陡變,以手撐地連連叩頭。

   書生拍拍衫上的微塵,起身,「你何年何月將糟蹋的銀子全部都—一賺回,就算功德圓滿。」朝楚濯衣一笑,「姑娘可以放心,在下可以保證此人從明日起淚當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楚濯衣一瞪水眸,「我憑什麼信你?」

   書生氣定神閒道:「如果沒有把握,在下又何苦蹚這趟渾水?或者,姑娘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此事?」

   楚濯衣愕然,無言可對。

   書生背對著負心郎,溫言道:「你還不離開?」

   負心郎忙不迭點頭稱是,顧不得四面竊竊私語的人們,也無閒暇理會來自八方的指指點點,狼狽閃人。

   楚濯衣一醒神兒,舞鞭抽去,哪裡知道書生眼都不眨一下,徒手去抓她的鞭子,於半途中再度攔截。她親眼看到一絲絲血水從他的手掌中沁出,滴落。

   為什麼?

   這個書生竟甘願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負心郎而受皮肉之苦!

   楚濯衣完全呆住了,連負心郎何時不見的都渾然不曉。她只是一個勁兒盯著書生的手心看,心亂如麻。

   瞅熱鬧的人潮漸漸散去,天香樓又恢復之前的鶯歌燕舞,紙醉金迷。庭院中,只剩下她、青衫書生和小六麼三個人而已。

   陣陣夜風襲過,捲起片片落葉,更增一抹淒迷。

   雖然書生的面色蒼白,但依舊風度恰人,「後會有期。」言罷離去,衣袂翩然。

   小六麼拉拉濯衣的衣袖,說道:「大小姐,咱們快走吧!你惹的亂子夠大了!萬一被官府中人發現了咱們的行蹤,可就倒霉了!」

   楚濯衣恍若未聞,目光緊鎖那離去的身影,淡淡地開口:「你先回去吧!」便縱身追趕下去。

   「哎喂!大小姐——」小六麼急得直跺腳,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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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十里瘦西湖,借得西湖一角,堪誇其瘦,移來金山半點,不惜其少。

   即使美景秀麗如斯,楚濯衣也無心欣賞。她悄悄尾隨書生而來,本欲現身,但在聽他忽然輕吟:「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五人何處教吹蕭?』不禁裹足。

   沒見過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負手曼吟詩歌之時,那與天地同一醉的神色有多美,宛若一幅水墨畫卷,清新淡雅,令人神往。

   他孤零零地站在二十四橋上,緩緩展開雙臂,閉目凝神,好似擁抱眼前的一切,青衫隨風漾起一層層漣漪,似要乘風而去……

   「揚州之景啊,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朗而如牧,冬山慘淡而如睡……」書生自言自語一陣兒,又笑道:「如此風景,姑娘何不同賞?」

   楚濯衣心猛一跳,臉上暗暗發燒。她竟然被一個不諳武功的人識破蹤跡,若阿爹泉下有知,豈不氣得鼻子都歪了?

   書生轉過身,斜倚橋墩,輕笑,「在下就知道姑娘不會輕易放棄。如果有疑問,請儘管提出來。」

   楚濯衣迎著他深邃的眼眸,「揭開你的底。」

   書生目光逐流,環視著靜謐的夜色,幽幽道:「揭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救人於水火。這好比治病需根除,否則就是杯水車薪。武力只能令人一時臣服,卻不可永久。」輕吁一口氣,「姑娘重情重義,非圍觀之人的自私冷漠可比,令人敬佩。倘若……倘若大明臣於人人若此,又怎會……」言盡於此,聲噎澀然。

   他一側身,背著朦朧月光,濯衣無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隱約可知他似乎想起了傷心的事兒,心痛之極。

   楚濯衣靜靜地立在一旁,也不插口,亦未離去。

   兩個人竟癡癡地在二十四橋吹了一整夜的風——

   那是楚濯衣與墨白第一次相見的情景。直到後來,他們因鄭芝龍派人偷襲楚家而遭捕時再度碰面,她才知曉他的身份。

   現在回想起來,這書獃子打一開始就恁有韌性。

   濯衣拔開他的五指,輕撫被她抽傷的疤痕,感慨道:「白,其實你也很精嘛。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你會弄權壓人,逼迫負心郎來你手下當差。」思及玄冥島的獄中,負心郎對墨白畢恭畢敬的樣子,真是可笑。

   墨白微怔,隨即瞭然,「我是為杜絕後患啊。反正短時期內,他亂花的錢要賺回也不容易,在我眼皮下盯著也好。免得咱們前腳一走,他又舊病復發。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讓他體會一下賺錢的不易,會令他更珍惜自己娘子的付出。」反握她有些冰涼的手,「怎會突然想起這個了?」

   傻瓜,當然是因為疼惜你的苦啊。

   楚濯衣一笑,嬌憨地窩在他的懷中,輕聲道:「醜媳婦要見公婆了,如何不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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