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羊水幾個小時前就破了。或者是昨天就破了?腳踝已經腫起來,臉也腫了。大腿上還起了紅疹子。這九個月來,都是大衛和她肚裡的魔鬼在控制她的生命。「你在做什麼?」 「我把床搖上來一點,別壓!」
「我愛壓就壓。」她恨他,恨他的命令,恨他們把她關在這裡,這個叫做產房的牢房。一位身穿著白色制服,灰色頭髮,臉上掛著白癡般笑容的護士走了進來。「你來做什麼?」
「來為你做準備,歐太太。」她掀起床單。
「出去!」莎蘭咬牙切齒道。
大衛不好意思地看看護士,她回以同情的微笑。「莎蘭,這是她的工作。」
莎蘭沒有錯過他倆交換的眼神。「好吧,讓你弄,但別把那玩意兒滴到我腿上。」
「你應該友善一點。」護士急匆匆走出去後大衛說。 「狗屎!」莎蘭吼道,又是一陣痛楚。她汗如雨下,大衛擦拭她的臉。「友善,友善只適合形容你,大衛。」她喘息道。「有禮、友善、乏味,你真像個警察!我恨你,這一切的痛苦應該要發生在你身上,不是我。」
他咬著牙。「你這只是使你自己更痛苦而已。」
她無助地呻吟,用身體的一切力量詛咒他。「還要多久?」
「快了。」他說,看看監視器上面的圖形,步出房間,很快地和護士交談。幾分種後,莎蘭的婦產科醫師——葛大夫進來,檢視機器出來的圖形,和大衛交換憂心的眼神。
「莎蘭,這只要幾秒種就好。」他拿出一雙手套套上,輕輕地做內診。然後招手叫大衛到外面。 大衛幾分鐘後回來。「莎蘭,聽我說,我知道生產很痛苦,所以我們準備把孩子拿出來。」
她驚恐地張大雙眼——把孩子拿出來。要開刀!「滾開!」她不會允許他們在她珍貴的皮膚上動刀留下疤痕。她會永遠不能穿比基尼。會失去昔日健美的肌肉組織。他瘋了嗎?「不!」
「我很希望不需要這麼做,但你的血壓太高,胎兒可能會受到傷害。胎頭再不出來,你們兩個都會有危險。所以請你瞭解我們是不得不做剖腹產。」
她猛烈地搖頭。「不!我不要被毀容!」
這就是她的原因!只因為不要被她的愛人看見疤痕,這樣就要扼殺一個生命!母狗。他真是恨死她了。幾個月來的悲慘歲月,看她自憐的模樣,容忍她無理的要求,他已經把自己的情緒繃到極限。但現在,她無視於嬰兒——她自己的嬰兒——的生命令他作嘔。
「莎蘭,我們必須挽救你的孩子以及你的生命。」
她的臉扭成一團,另一波痛苦向她襲捲而來,她咬著牙,根本沒去聽他一連串的話,她不想聽,也聽不懂那些名詞。什麼擴張、妊娠毒血、羊水的。
「莎蘭,我不希望你血崩,嬰兒有點問題,但你才開了五公分,全開要十公分。嬰兒已經疲倦了,我不希望他胎死腹中。」 「我不在乎。」她呻吟道,接著因為另一陣痛苦而尖叫。「反正你就是要開刀,是不是?」
大衛點點頭。「是的,我們不得不之麼做。」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
「隨你便。」他低聲咕噥。「我幾分鐘後再來看你,我得去消毒一下。」
護士將她推過一道長廊,她遮住眼睛,不想看到天花板的瓷磚。「我討厭這個地方。」護士安慰她很快就會過去了。
「還不夠快。」
「我們到了。」護士道。「這裡最好的房間,產科套房。」
莎蘭不禁呻吟,套房!這護士一定瘋了。套房該是五星級的飯店,而不是這種以她為中心的大燈光.她閉上眼睛避開強光。她不要在這裡,她想要控制自己的生命,想要回家,回家和貝塔在一起,回到從前小腹平坦的有趣日子!真想不通,露露怎麼會羨慕她的懷孕呢? 醫護人員穿著寬鬆的綠色制服,看起來比電視上照出來的還要醜,已準備就緒。偶爾其中一個會彎下腰來說些有關生產的事。狗屎!
她哀嚎道:「把他們全弄出去,大衛!」
大衛站在覆住她的白色床單上方。「我們會仔細照顧你的,別抗拒。」
「不會太久的,小媽媽。」婦產科醫師和麻醉科醫師道。
「那是什麼?」她抓著大衛的手問道。旁邊桌上整齊地排著亮晃晃的工具。 「梅歐台。」
她腦海裡響起警鐘。醫生將用它們把她開膛剖肚,她試圖逃開。
「我要出去。」
「我們開始吧。」一張戴著面具的臉說道。有人打開收音機。她真不敢相信,這些屠夫們居然在音樂會的旋律下工作,她居然快死了還要受那鬼定音鼓的折磨!
大衛走到她身邊,他眼裡有緊張和哀慮的神情。不!還有恐懼。大衛會害怕?他有可能也會為她害怕嗎?她懷的這個孩子真要永遠讓他們牽絆在一起了。
嬰兒的胎動轉移她的注意力。又踢了,但沒那麼強烈。她覺得他彷彿在哭泣。有可能嗎?她懷疑。胎兒在子宮中會哭嗎?頭一次對沒上過課或讀有關胎兒的書覺得遺憾。 麻醉醫師施行麻醉,莎蘭的靈魂彷彿飄出身體,痛苦被拋到九霄雲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人也看不見。
醫生的手小心的捧出重六磅七盎斯的嬰兒來到人世。他的父親站在護士旁邊,看她處理他那二十一英吋長、渾身是血的小傢伙。當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大衛的臉才總算露出微笑。他熱淚盈眶,但很快又轉而微笑。大衛向大家宣佈嬰兒有手有腳,還有一根棒子。
「自然。」莎蘭呢喃道,但沒有聽見。她的任務完成了,睡著了。
醒來時,她已經回到私人病房,黃色的牆上漆著小丑和泰迪熊。窗簾敞開,流瀉一室陽光。 床對面有一張有缺口的鏡子。前一位病人的卡片還釘在鏡框上。她瞧瞧自己,看起來好像歷經一場大戰似的。除了洗澡之外,她還得洗個頭。她躺回枕頭上計劃著。她得換個新髮型,輕盈一點的,才能搭配她的新身份。無憂無慮,那就是她想要的樣子。她摸摸自己的臉。嗯,她可以去伊莉莎白·雅頓的美容沙容做臉,還要開始嚴格的運動訓練,以幫助自己恢復以前的身材。
貝塔得開始學做營養餐。老天!家裡的廚房全是食譜,她買來主要是為了好看裝飾用的。只要她能瘦回去,她要再買一個全新的櫃子,然後開始她自己的公司。 她在床邊鐵櫃的抽屜裡找到紙和鉛筆,畫出蒂芬尼橢圓形豪華商業卡,她真以自己為傲,腦中興奮地充滿各種計劃。有人敲門,她有點期待是大衛,結果進來的是一位助手,手捧一大束玫瑰,她有點失望,但隨即搶過卡片。
嗨,媽咪,我們愛你和孩子,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署名是她父親和祖母。
她拿起一朵花,慢慢在鼻子下轉呀轉的,呼吸它的香氣。孩子至少已經造成一點轉變,卡片便是證明。至少家裡人不願失去這個孫子。孩子居然有這麼大的魔力。從現在起。一切都會好轉,她將是歐大夫夫人,她自己命運的主宰。 笑容倏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秀眉微蹙。是的,她幾乎忘了。她計劃和莎曼一樣成名。都是美琪那隻豬玀在電視上訪問她,使她一夕成名,不然誰會想到設計睡衣也能成功。等她開業,她幫名紳富豪籌辦宴會一定使她成功,而且更加出名。此外,她過的是比莎曼更有趣的日子,丈夫會站在她身邊。如果他想看她兒子,最好聽她的話。她已經厭倦了向宴會女主人編造大衛不能出席的理由。她的生活一定會改善的,一切都會在她的控制之下。房裡響起她的笑聲。她的手拂過手上的名單。出生通告。第一張她就要寄給她親愛的雙胞胎姊姊——署名快樂幸福的爸爸媽媽。 嬰兒室裡,大衛驚訝地望著懷裡的新生命。他看過很多嬰兒,也不是心存偏見,但確實沒有一個嬰兒能比亞瑟漂亮。他的皮膚不像梅子般皺巴巴的,而是粉裡透紅——還有頭髮!濃密的黑頭髮,像他父親一樣!待會兒他要帶相機來幫他照相,寄給他在法國的父母。
當父親了,這兩個名字的音不錯,這就是他。大衛爸爸,老大衛,老爸,爹地。當一個男人抱著兒子時,似乎心裡總會有某些感觸。他輕柔地摸著兒子的臉頰,好軟,比棉花還軟,讓人愛不釋手。他親吻他的寶貝,看到他滿足地扭動身軀回應,不禁莞爾。代表這孩子還滿聰明的。他還會抓住父親的手指,這可不是反射動作,要用腦筋的。 突然想到兒子可能想聽聽父親的聲音。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決定該說些什麼才好。他清清喉嚨。
「我愛你,兒子,你贏得了戰鬥才生下來的。」他把兒子抱到胸前,臉頰親膩地磨蹭兒子的頭。「我們是一國的,你和我。我將設法提供你無憂無慮的生活,絕不讓不幸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我保證。」他將兒子抱遠一點,看看他的反應,接著安詳地坐下來,滿足地和兒子在一起,小傢伙此時也識相地重回夢鄉。
大衛此時才有時間細想自己剛才說的話。他的思緒開始紛亂,他要如何做到自己的承諾?嬰兒需要母親,他又希望他吃母奶,上哪兒才找得到願喂母奶的保母?在這個毒品氾濫的社會,他可不敢冒險。 搖著懷裡的寶貝,他近乎哽咽,眼睛刺痛。他無助的兒子不知道他父親無法忍受他母親,是他母親欺騙了他,所以才會有他。也許大衛該回法國去,莎蘭不會在乎的,就算這輩子不再見到孩子,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冷靜下來,控制一下,他厲聲告訴自己,但太晚了,淚水已滴到亞瑟的臉頰。孩子眨眨眼。由於害怕會把焦慮傳到孩子的身上,他趕緊吻去他小臉頰的淚水。亞瑟扭頭彷彿在尋找父親的唇。大衛無法抗拒地再度親吻小寶貝玫瑰花瓣般的紅唇。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會比渾身乾淨、灑上爽身粉的嬰兒還好聞。他盡情呼吸孩子身上的香氣,一股驕傲之情油然而生。他們得成功,老天,一定要! 道爾走進嬰兒室。「他們告訴我你老婆生了兒子,我立刻趕來,恭喜,當父親的感覺如何?」
大衛驕傲地展示自己的兒子。「如果你小心地護著他的頭,我就借你抱一下。」
道爾微笑。「馬上就變得令人討厭了。」
「我是說真的。他長得像我,你說是不是?」
道爾兩眼一翻。「事實上我還認為他說話和走路都像你呢!」
大衛咯咯大笑。
「醫生們,」值班護士取笑他們。「這孩子要被寵壞了,我可不准你們內科醫生破壞這裡的規矩。何況,亞瑟該換尿布了。」 「我還會再來的。」大衛警告道。「我可不管什麼規矩,因為他是我的孩子。」護士大笑。
他和道爾走向自動餐廳。「你們兩個打算怎麼幫他取名字?」他們端著咖啡走到桌子旁時道爾問。
「不是我們,」大衛生氣地反駁道。「是我。莎蘭一點都不想管這個。我告訴過你她善變的情緒。我本來以為她花大錢裝修過房子後,會願意談談名字的事,但當我提起時,她卻說她不想管。我把他命名為亞瑟,西伯來文代表幸福的意思,有我們當他的父母親,我想這孩子未來需要很多幫忙。」 「你要怎麼辦?」道爾問,用手撐著下巴。
醫生和護士們紛紛前來道賀,他們的交談只好停止,大家開玩笑他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因為他的眼中充滿血絲。
「莎蘭需要恢復元氣,」當他們離開時他說。「我想她會想盡快擺脫我和孩子。我們結婚前她就同意要離婚。」
多麼悲慘啊,道爾想。應該是這孩子的父母的,現在卻互不往來。
他知道大衛想知道莎曼的消息。「莎曼到菲律賓去了。美琪說她的訂單多得超乎想像,尤其是在歐洲市場。莎曼還雇了個助理設計師和其他職員。」
大衛盡量掩飾自己的心碎。在一剎那間,他美好的未來全離他而去,現在他心裡只有愧疚和他對莎曼的愛。「我想聯絡咪咪。」 「那就去啊!」道爾建議。
大衛揉揉眼睛。「我也不確定。我猜我什麼也不能做,我試過,但失敗了。」
「離婚後你打算怎麼辦?」道爾問。
「祈禱這場夢能有個快樂的結束。我還要考慮亞瑟的幸福,他需要我,不論如何,我都要在他身邊,畢竟不是他自己願意生下來的。」
道爾真想為好友痛哭一場。大衛大大地改變,他的生命中不再有喜悅。上帝保佑。這個兒子能帶給他一些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