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阻擋了她的視線,莎曼在高速路上慢慢駛向美琪家。美琪依然毫無喜訊。「這可不是因為努力不夠。」她悶悶不樂地對莎曼說。
「結婚吧,」莎曼催道。「你會放鬆些,醫生說你沒有理由不能懷孕。」
美琪幫莎曼的內衣公司辦的全國巡迴展在她的節目上做了數千美元的免費廣告。莎曼相信大型展售會,決定巡迴全國的大型賣場和百貨公司展示,把她的作品呈現在人們眼前。不顧咪咪的一再請求,她還是拒絕到紐約,把那邊的市場留給咪咪。
高氏西部分支出售莎曼全部的商品,而且很快還會納入
香水系列。時裝界、藝文界及新聞界的人物都參加了慶祝宴會。美麗奪目的莎曼,穿著粉紅色的晚宴服,挽著合夥人朱力的手出現,只有當記者問及為何雙胞胎的另一位沒有出現時,她的笑容才僵硬起來,她跳過這些問題沒有回答。
門鈴響了一聲,美琪便開門。莎曼後退一步欣賞她黃色的褲裝,鑲著珠寶的寬腰帶,耳環及色彩豐富的鞋子。
「你看起來棒極了。」她倆同時道。
「這是一件黑色絲綢睡衣,希望你能早點嫁給我父親,這樣我才能叫你一聲媽。」
美琪打開盒子。「除非我懷孕。我拒絕太早當莎蘭的親戚。」她拿著睡衣在鏡前打量。「很誘人,謝謝你,請到廚房來,我正在弄沙拉。」她把收音機開小聲。「咪咪預定什麼時候從達拉斯回來?」
莎曼拿起一根芹菜咬了一口。「下禮拜,她已經和那個牙醫一刀兩斷了,」
美琪設好烤蛋卷的時間,然後把一盤青菜送進微波爐。「我以為她喜歡葛斯。」
「她說葛斯的膝蓋有問題,我真搞不懂她。」
「至少她懂得享受社交生活。你也應該這樣。」美琪說。離開紐約兩年整的那天,莎曼和一個約會了兩次的傢伙上床。她用酒精麻痺自己後跟他回飯店房間,但對她而言,一切卻只是形式而已;美酒、鮮花和音樂都去除不了她內心的淒楚,是她作賤了自己。從那時起,當她需要異性共赴聚會時,便會找一位同是設計師的同性戀者幫忙。
「別再提這個了。」莎曼對美琪道。「我喜歡現在這種單純的生活。」兩人都看了最近一期時代雜誌,上頭有一篇大衛的報導。不用說,一定是莎蘭寄來的,還翻到訪問那頁。看到照片裡的大衛,莎蘭愛慕的眼光及他膝上的兒子,使莎曼頓然心痛,口乾舌燥,幾乎過了五分鐘,她才能止住自己的顫抖。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她依然愛他。他的頭髮已見白絲、眼角已見皺紋,眼睛直視鏡頭,展現自信的魅力。文中討論他的研究,主要是他們正在嘗試把紅血球和白血球自血干細胞中分離出來,如此他們可以儲存血干細胞,不用每次要做骨髓抽取,這會使許多移植手術更順利。
第二張是大衛抱著亞瑟的照片。那孩子簡直是大衛的翻版——一樣擁有明亮的眼睛和黑頭髮。莎蘭的家庭生活和事業都很順利,她什麼都有了。這張照片顯示他們全家和樂融融,儘管道爾每次都說不是這麼回事,但她也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她沒興趣聽。
莎曼舉杯。「為什麼餐具有三副?還有誰要來?」
「王彼得。」莎曼半正經地問她是否背著父親和他來往。「彼得只是個朋友。對他友善一點,人家專程從洛杉磯來看你的。」
莎曼看著手中的芹菜梗。「美琪,上次你搞這種飛機時,我就告訴過你別再這麼做,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所以我才沒告訴你。」美琪伸手到架上拿一條毛巾。「莎曼,你真是豬腦袋,我真想掐死你。你不願到紐約,就連有公事也不去,整天只知道工作,回家面對的就是一條狗。把男人推得老遠是不健康的。」
門鈴響使莎曼沒有時間發作。門口傳來男人的笑聲回應美琪說的話。
美琪把客人引進廚房,為兩人做介紹,然後站在彼得背後暗示莎曼要微笑。
莎曼露出牙膏廣告般的笑容。他的頭髮、眼睛和眉毛全是黑色,彷彿是有人在畫布上倒下夜的顏料似的。
他比莎曼高上幾英吋,眼睛只是盯著眼前的大賞——莎曼。他沒注意到兩個女人之間交換的手勢。「你比我的星探拿給我的照片中的模樣還要漂亮,夠格當明星。想要拍電影嗎?」
「彼得是個電影導演。」美琪道。
「我永遠不會去當演員。」
晚餐是烤牛肉、灑上香菜的紅薯以及豆子。
坐在彼得對面,莎曼不止氣他也惱自己。因為他根本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興趣。她迎上美琪的眼神,皺著眉,美琪告退去拿咖啡。
「真好。」彼得說。
她點點頭同意,以為他指的是美琪的房子。
「我不是指這裡的桌椅或燈光,而是指和你在一起。」
「謝謝。」她拘束地說,祈禱美琪能趕快回來。她完全清楚美琪為何去那麼久,她一點也不欣賞這種把戲。
「王爾德說如果有人失蹤,在舊金山一定可以找到人。」
莎曼看著自己的手錶。「我沒聽過這句話。」
「馬克吐溫說舊金山是永遠的春天。」
「很迷人。」她尖銳地說,感覺自己的臉頰熱了起來,她想著自己什麼時候走才不算失禮。
「我以為你會有興趣。」
她望著他深不可測的黑眼睛。
「吉歐瑞,」他高興地說,背靠著椅子,唇上掛著微笑。「是世界產大蒜最多的地方。你知道嗎?」
這句話來得突然,令她捧腹大笑。「你老婆住在洛杉磯嗎?」她問,希望他的回答是肯定的。真希望他能不再用那種彷彿要脫光她衣服似的調笑眼光看她。
「這好多了。」他笑道。「你放鬆時甚至更漂亮。」如果有什麼王彼得真正欣賞的,那就是這個漂亮的女人誠摯地相信她瞭解自己的需要。「關於你的問題,我未婚。」他的視線先是停留在她唇上,然後又移回她的眼睛,在他的審視下,她緊張地玩弄餐巾,還弄掉了。「你結婚了嗎?」他問。
「沒有。」她小心地說,彎下腰撿起餐巾。
「訂婚了嗎?」等她坐好時他又問。
「沒有。」
「有固定的男友嗎?」
她兩手放在桌上。「王先生,我以為你是來吃晚餐,不是來調查我的。我私人的生活不關你的事,如果美琪讓你以為我會和你交往,那她就錯了。」
「美琪沒有給我任何暗示。」他誠懇地說。「是我看了她訪問你,要求她安排我們見面的。這些日子我到英國和南斯拉夫拍戲,現在我打算彌補失去的時光。何況,這全是你的錯。」
「我的錯?」她無辜地問。「我做了什麼?」
「你的錯就在於長得太漂亮了,使我無法將眼光自你身上移開。連晚上都會夢見你。」
「我為我父母的錯誤向你道歉。建議你把我想像成一個老女人。」
他笑一笑。「相信我,你老了還會很漂亮。我清楚骨架結構,這是我的專長。還有你的腿相當完美,我注意到了。」
她趕緊轉一個安全的話題。「你怎麼知道吉歐瑞是產大蒜
最多的地方?」
「因為我是在舊金山長大的,吉歐瑞離舊金山不遠。你住哪裡呢?」
她早該知道他會有此一問。「蘇沙鎮。」
「我喜歡蘇沙鎮。有船、藝術家、山。我也常去那裡。相信我們會再度見面。」
「經由南斯拉夫和英國?」
他大笑。「瘋狂。」
「確實,我們都那麼忙。」
「沒有忙到那個地步。」莎曼看出他眼中促狹的光芒——這個不可救藥的男人——她也大笑起來。美琪回來坐下,顯然很高興她的撮合沒有引起反效果。
莎曼最後決定彼得是個不會造成傷害的有趣夥伴。「你不會怪我吧?」三個小時後他離去後,美琪問道。「彼得是個好人。別看他外表瘋瘋顛顛的,他曾經被想利用他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妻子重重傷害過。」
「那他為什麼還問我要不要拍電影。」
「這就是他要確定你沒興趣的方法。」美琪熱心地捏捏她的手。「和他約會如何?」
「不怎麼想,謝謝你哦。還好,我很安全,他不住在附近。」
但莎曼的估汁錯誤。
接下來二十一天,他每天寄卡片給她,一通電話也沒有。有感恩節卡、聖誕卡、復活節卡、生日卡、畢業卡、祝她復原的卡片。還有結婚卡、慶祝十六歲的卡片等,各種大小和形狀都有。
她好想見他。
第二十四天晚上,他打電話給她。他們約好週末去看電影。禮拜六晚上,他帶了個南瓜來給她。「提早祝賀你萬聖節快樂。」他說。嘴上綻放慵懶的笑容,打量她穿的紅色裙子和毛衣。頭髮自然地披在肩上,金耳環在耳朵上晃呀晃的。
「老天,你美極了。」
她促俠地笑一笑,然後走到櫃子裡拿出一件羊毛外套。「你知道賽洛陽說即使最醜的人到舊金山也會變天仙嗎?」
「知道。」他引她坐進他的保時捷跑車,然後再繞回駕駛座。「你得再努力些,我可是不容易打敗的哦。」
到了電影院,他買了一大盒爆玉米花,摟著她的肩,眼睛不看放映的一九四九年出品的吸血鬼之子,卻只盯著她看。
「害怕的時候,儘管往我身上靠。」他小聲對她說,但矯揉造作的影片卻讓她捧腹大笑,甚至引來坐在附近的影迷連聲抗議。
「他騙人。」他們出來時她說。「那根本就是吸血鬼自己,不是他兒子。」
「觀察敏銳。」他讓她挽住他的手。他們到日本文化中心逛畫廊和藝品店,莎曼幫咪咪、美琪和黛絲買了手染的絲巾。坐在日本料理店裡的大型料理台前,廚師放龍蝦血的技巧令人折服,運用刀子之快在令人讚賞之餘也為他是否會傷到自己捏把冷汗。
莎曼原本以為彼得會向她吻別,她想試試看她是否已經忘了大衛,但他只是在她臉頰上輕啄一下,解釋說他一早有個會議,便拍拍弗萊迪的頭離開了。他真像個完美的紳士,太完美了。
接下來那個月,他飛過來約了她兩次。她告訴美琪和咪咪
她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對,他居然只要當她的朋友就好。
「你怎能這麼常回來?」他們把車停在布羅特婁山頂時她問,那裡是舊金山景觀最好的地方。「你難道不用做一些幕後的工作?像音效、剪接等。」
他專注的凝視告訴她她就是他到舊金山的原因。「彼得,我不是會定下來的人,你最好也和別人約會。」
他們又把車開到傑瑞得利廣場買巧克力。走到外面,彼得停下腳步,手輕撫她的臉頰,巧克力的香氣融和在風中,他將她摟近些以便能呼吸到她醉人的香氣。
「你不認為你應該無需再害怕了?」
莎曼嚇得動彈不得。他居然選在這時候吻她,當周圍到處是觀光客時!
「這裡很好啊,」他低語道,肯定她的臆測。「雙手圍住我的脖子。」她照做,手指深入他絲般的頭髮。他輕嚙她的耳朵。「我自己也編不出這麼好的情節。別擔心,觀光客們會把我們當成風景一樣,也許還會留影在別人的相簿裡。別笑,我是認真的。」
他的手捧住她的臉,低下頭,唇覆住她的,莎曼閉上眼睛。
幾分鐘後,他拉住她的手放在他心臟上。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好快。他另一支手滑下她的背脊。「我想我們可以上床了吧?」她說不出話來,心跳加速地點點頭。背脊一陣震顫。求求你,她向上天祈禱,希望這次能奏效,讓我能擺脫大衛。
在她房裡昏黃的燈光下,他慢條斯裡地脫去她的衣裳,親吻她身上每寸肌膚,最後才貼上她的唇。莎曼將大衛逐出腦海,氣自己即使到現在還無法停止想他。她閉上眼睛。
「彼得,我好久沒有了。」
他的輕笑彷彿呻吟一般。「假裝我們都是第一次。」
「關掉電燈。」她呢喃道。
「不行。」
他做愛的方式既邪惡又性感,促狹、挑逗、熱情。
「我愛你。」他睡著前這三個字脫口而出。
莎曼忍住自己的歎息,對他說的話感到難過。她的身體的反應只出於本能,而她的心,出乎她控制,只能為大衛而澎湃。她希望事情不是如此,因為她很喜歡大衛。
她清醒地躺在床上想了幾分鐘該怎麼辦。這樣定下來是否錯了?是不是要從此獻身給彼得,接受他的愛,讓他相信她愛他?他應該獲得更多的。
她看著窗外的星星,小心地溜下床,惟恐吵醒他。還拉了一條毯子蓋住他,免得他著涼。套上一件溫暖的外套,穿著鞋襪,她走出陽台。遠方一艘四桅船閃著燈光進港。有些人可能覺得霧笛的聲音很淒涼,但不包括她。對她而言,那低沉的聲音彷彿老朋友一般。黎明在夜空染上粉紅的色彩。
「你睡不著嗎?」穿著整齊的彼得摟住她問。
「彼得,你嚇到我了。如果是我吵醒你的,很抱歉,再回去睡幾個小時。」
「莎曼,我們得談一談。」
她在他懷裡轉身,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去煮咖啡。」
「不要咖啡。只要談一談。」他靜靜地說。他捧住她的雙頰,使她無法逃離他熱情的注視。「昨晚我告訴你我愛你,你的反應卻是一聲來不及掩飾的歎息。難道我的表現那麼差?或者是你認為日裔美國人只能當情人?」
「你怎麼可以認為我是那種人?」她反駁道。「彼得,你很棒。問題出在我,不在你。」
他放開她。「他是誰?」他直問。
她抬頭看見他臉上陰鬱的表情。她的眼裡充滿歉意。「歐大衛。」
彼得抓抓自己的頭髮。「至少你比我前妻直接。他在哪裡?你認識他多久了?」
「他住在紐約。我認識他大半輩子。」她坦言。「我是和他一起飛到美國來的。」
「然後?」他追問,下巴緊繃。
她告訴他大衛在她生命裡扮演的角色,是他在母親死後使她重現生機。「他把我帶來美國,我們住在一起,有過一段情,但他娶了我的雙胞胎妹妹。」她簡短地道出自己來到加州的原因。
「狗屎!」彼得詛咒道,拳頭用力捶著自己的手掌。「比我想像的還要糟。他仍然活在你的生命中,你還愛著他,他也還愛著你。」
微風吹起她的秀髮,她撥開它們。「不,你錯了,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去你的,莎曼!」彼得終於爆發。「我的競爭對手居然是你的妹夫!一個你愛了一輩子的活死人!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的攻擊引起她的回擊。「我為什麼要?大衛已經是過去式了。我也沒問你的上一次婚姻。我們都無權追問對方。而且我也曾經鼓勵你去追求別的女人,昨晚我也沒計劃好要和你做愛,是你主動的。我並不後悔,彼得。」她稍微和緩地繼續說。「很抱歉,如果你認為是我利用了你。」
「你的確是在利用我,你心知肚明。」
她獻上紅唇,試圖以她唯一知道的方法平息他的痛苦。
他摟緊她,盡情地吻她,放開她時,兩人都已氣喘咻咻。他抓住她的肩膀。
「老天!你顫抖的模樣彷彿想說服我你並不愛這個大衛。你得再見他一面!」
「什麼?」她逃出他懷裡。「你瘋了。你沒聽到我說嗎?他娶了我妹妹,他們還生了個兒子。」
彼得握緊她的手。「那又如何?這和結婚沒關係。我關心的是你的感情。在你心中,你和他的情根本沒有結束。你難道看不出來自己根本不是自由之身嗎?除非你找出來自己是否依然愛他,否則你永遠無法獲得自由。如果我認為這不重要還會提出來嗎?這和你妹妹無關,有關係的是你、他和我們,如果有我們的話。」他悲哀地說完。
「我一直沒有再去過紐約,彼得。」
「不難猜出為什麼。」
她雙頰灼熱,剎那間,她似乎在他眼裡看到一個困在過去的她。她想向他證明他錯了,證明她知道什麼對她才是最好的。
「我考慮看看。」
他帶點譏諷地又問:「那我們呢?」
「求求你,有耐心一點。」她懇求道。「這是我唯一要求的。」
「抱歉,我無法苟同。你根本是在拖延,我愛你,想和你結婚,但卻不想生活在別人的影子之下,因為我已經受過一次傷害。如果我沒有陷得太深,傷痕應該很快就能平復。這幾天之內,你得想辦法去面對過去,面對你自己的感情,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的話。」
彼得說完便離開了。莎曼知道他說得沒錯。她得和過去做個了斷。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還是不想去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