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璃努力跑著,不敢回頭。
夜如一張鬼魅的網,吸羅萬物染上詭異深沉的色彩。
風拍打樹葉的颯颯聲和她急促的呼吸混成慌亂的節奏,一幢又一幢陰影緊隨地狂奔。
懷恩!
她忍不住呼喚他的名字!汲取力量的來源。
沒恩!
我正在為我們的骨血而奮鬥,幫助我,懷恩!
懷恩!
我告訴過你……「我愛你」了嗎?
下腹有股撕裂的痛,她卻須臾不敢停留。她必須趕快回去.不能再讓他替自己操心。
她看見幼小的自己偎在他懷中撒嬌,他正溫和地和她說話。她看見他坐著,凝神蹙眉於工作中。
他冷冷的臉充滿酷味,如神祇似矗在那兒……他有許多複雜的面貌,而她深深迷戀著他。
幫我,懷恩。
她還有多少時間呢?她祈求上天賜給她足夠的體力。突來的一個冷顫使她全身寒毛直豎,不假思索地躲在就近的樹叢。
遠處,有一輛車子緩駛而過,彷彿在尋找什麼,隱約聽得見日文憤怒的語調。
車子終於遠去,她卻已無力氣起身。
下腹的疼痛正急速加深,形成一隻裂人心魂的巨爪,牢牢抓住她。
黑夜在她眼中已逐漸融成一片漩渦,其中閃著點點光芒……
「懷恩……」
***
女人扭轉她水蛇般白皙的身體,曲意逢迎位於上方的男子。龍阪崎一臉上佈滿滿足的汗水,最後一次發洩完後.才虛軟地癱了下來。
「嗯,你壓得人家好重。」女人黏呼呼地推開他;才坐起身,門就突然被人撞開。
「你——」龍阪崎一不敢相信看著闖進來的陌生年輕男子。
「嘿,請問閣下就是龍阪先生吧?」男子滿臉笑意,看來輕鬆愉快。
「你是誰?」龍阪沒心情去理會開始尖叫的女人,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內褲,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敝姓司馬。你不認識我?噢,真令人傷心。不過沒關係,我們可有一位共同認識的朋友——」刻意拉長尾音,真正的復仇之神才堂堂上場。
「你——你怎麼可能找到這兒?」龍阪崎一這回可真的嚇到了。這幢臨時租賃的公寓是以財團名義承包的,連他在台分社的人員都不曉得他落腳的地方,仇懷恩居然有辦法查得出來?
「別想啦,日本人。」司馬炎塵自吹自捧道。「在台北,沒什麼風吹草動能逃得過我們的耳目,別忘了這是誰的地盤。」
「炎塵,先請小姐出去休息。」仇懷恩眼睛直盯龍阪崎一。
「大家……仇桑,大家可以慢慢說,有事慢慢說嘛!」龍阪崎一一急起來,中日文講得都分不清了。
依這種情況來看,他布在外頭的保鑣只怕已經……
「龍阪先生在想念你的部下嗎?」張明揚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們正在好好『休息』。」
龍阪崎一臉色立刻慘白,手掌直冒冷汗。
「龍阪先生,我們可以『慢慢』說了。」仇懷恩身形沉穩地坐了下來,從懷中掏出一把袖珍手槍,慢條斯理地玩著。
「從哪裡說好呢?從貴社和敝公司的合作計劃說起好了,那件事——」
「不算了、不算了。」
「真的?多可惜。」他微微一笑。「那咱們來談談另外一件事。」
「仇桑,請原諒我——」
直到現在,龍阪崎一這才意會到——自己也許惹到一頭不該惹的老虎!他可還不想死。
「她在我陽明山的別墅。」他結結巴巴地說出地址。
仇懷恩輕輕地對張明揚丟個眼色,後者立刻退下。司馬炎塵在外面等著一起去找人。
「先打電話過去,龍阪先生。」仇懷恩彷彿想起什麼。「通知那兒先放了我的女人,我要和她親自說話.確定她真的沒事。」
龍阪崎一急忙和部下聯絡。還沒說上幾句,只見他臉色倏然變得極難看,仇懷恩立刻搶過話筒。
安小璃不見了?!
她在一個小時前以上廁所的藉口乘機逃逸無蹤。
緩緩掛上話筒,仇懷恩再度以令龍阪崎一發毛的眼神看向他。
「玩過轉輪盤的遊戲吧?」仇懷恩卸下槍的彈膛,倒出數顆子彈。「紅標只有一次,兩個人輪流擁有把扳機的機會……」
「不!」龍阪崎一已經知道對方的想法,下半身只圍條被單的他,雙膝立即虛軟地跪在地上。
「哎,請起來吧,我怎受得起這般大禮!」
誰動了他的女人,誰就該死!
仇懷恩將槍對準他的腦袋。
卡!
「空的。」
龍阪崎一臉色比死人還要白,嘴唇在發抖。
卡
「噢,多幸運,龍阪先生。」
那個「幸運」的男人已兩眼翻白,險險一口氣喘不過來。
卡!卡——
再扣了兩次扳機,龍阪崎一真正地暈厥過去,同時被單滲濕了一大片。
沒膽子玩命,還敢學別人耍狠!
用一杯水潑醒他後,仇懷恩陰森森地警告他。「滾出我的視線,別讓我再看見你!」
***
照龍阪崎一吐露的地址,仇懷恩跳上車,一抓住方向盤,四隻輪胎便開始衝刺起來——
「懷——恩,慢點——慢——點!」
助手席上的張明揚大氣都不敢喘,整個身體牢牢服貼在椅背上,好像怕一個不小心,整個人會飛彈出去。
山路九拐十八彎,仇懷恩開起車來卻依然像個瘋子!他不怕,張明揚可是冷汗涔涔了。
天公不作美,開始下雨了;一滴水、兩滴水,唏哩嘩啦、唏哩嘩啦地編起一張雨簾,車子依然以悍而無懼的速度飆著。
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仇懷恩狂踏油門,就怕遲了一分一秒。
眼看就快抵達目的地,仇懷恩卻猛然煞車,害得張明揚前撲後仰,狗吃屎地跌個眼冒金星。
「怎麼啦?」嗚……好加在,他的牙齒還沒斷。
「小璃。」仇懷思目光呆滯地吐出這句話。
「小璃?對呀,我們是要去救小璃呀!」完了、完了,仇懷恩該不會急瘋了吧?「快開車呀。」
「小璃!」仇懷恩提高了音量。突然停下來已夠奇怪了,而張明揚怎麼也沒想到仇懷恩會驀地打開車門,衝入細細密密的雨簾中。
「小璃!」
張明揚見狀,也急忙跟著下車,想跟上仇懷恩的背影。
懷恩。
「小璃!小璃!」
這種心急如焚的灼燙感是什麼?是什麼?
懷恩,這裡、這裡……
仇懷恩不明白自已為什麼會突然停下車,冒雨衝往一旁路邊的樹叢尋找。
當他看見一團嬌小身影蜷縮在那兒時,他爆出一聲嘶啞的哭號。
***
將小璃送到醫院,醫生診斷的結果是孩子不保。原本陷入歇斯底里的小璃立即又昏迷過去。
浮浮沉沈、飄飄忽忽,也仿若置身漆黑的闇海中。
一陣輕柔撫慰的細語在她耳邊低喃。
「不許你這樣丟下我……小乖……不准……我要你好起來,我答應你……」仇懷恩困難地吞嚥口水。「我會讓你離開,我保證。」
小璃緊閉的眼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這樣你今後就不會再流淚了吧?」他緊緊抓著安小璃的手。「我很抱歉,小乖,真的很對不起。」
她那浴血的模樣會永遠刻在他腦海中。
驚嚇、淋雨、高燒,都是他害死自己骨肉的原因——無法原諒的原因!
從頭到尾,他究竟傷了她幾分?虧他還自認是最愛護她的人。
你可知道她愛你?
麥斯的話突然在他的心頭響起。「告訴我,會不會太遲了?」指尖輕輕拂過她的髮梢,他撩起其中一縷。「我——可有資格愛你?」
一個雙手沾滿血與罪的惡魔,豈配得上一個天使?一個曾舔過地獄血腥的人,如何奢想擁有無邪的人兒?
他不知道自己在掉淚,直到嘗到鹹鹹的滋味。
「我一直告訴自己,你不適合我,卻無法阻止自己渴望你。也許我不自覺,但明媚她卻看出來了。
「麥斯說你為了我的結婚消息傷透了心,我一直沒對你解釋過,我娶她,並不是因為我愛她,結婚的第一天後,我立即發現這一點——我永遠也不會愛上她。小璃,我只愛你,可是我真的配不上你。你聽見了嗎,我愛你!」
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後悔的淚水不曾停止。
看著他的寶貝憔悴地躺在那兒,生死未卜,他情何以堪?
他一直都想好好呵愛她,卻似乎總在傷害她!
不要一個補償的機會都不給我,求求你,老天,別這麼殘忍!
仇懷恩跪在床邊,守了一天一夜。
「叔叔……」
那呼喚是如此地細微,小到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直到那對秋水盈眸凝望著他。
他癡了、呆了、怔了、愣住了,手掌帶著不敢相信的微顫撫上她的臉。
「你……你真的醒了嗎?小璃?你真的醒了嗎?」迭聲的詢問有多大的驚訝喜悅啊!仇懷恩知道自己的眼眶也升起一片熱霧。
「叔叔……」那聲音好細好弱,可是卻是真實的,不是他的幻聽,絕對不是!
「孩子……我不……」安小璃哽咽了。「對不起,我沒有……好好保護……」
「不,不要說了,這是我的錯。」他不知道自己真掉下淚了。「這是我的錯,小璃,不要再說了……」
兩人互相緊偎,為無法見世的小生命哀桌。
***
「你幫我去接小璃出院,然後送她到美國。」
「為什麼?」張明揚無法理解仇懷恩的安排。「我以為你愛她!」
「……照我的話去做。」沉重的命令中含著多大的悲痛啊,那是張明揚聽過最深凝的感情。
「把她送走,把自己的頭縮回鴕鳥洞中,然後世界一切就會恢復正常?」張明揚愈講愈生氣。
是怎麼了嘛!他看來一切都很好呀,為什麼仇懷恩總要把事情想得那麼壞?
仇懷恩對她有情,安小璃對他有意,且離婚手續是件五分鐘不到的事——張明揚著實不瞭解仇懷恩在害怕什麼。
「照我的話去做。」仇懷恩又重複命令,這一次多了一絲苦澀。「求求你。」
是那句「求求你」讓張明揚收回其他想痛罵出口的話。他看過仇懷恩憤怒、陰鬱、殘酷、冰冷各種負面情緒,但不以為有比現在更糟的——他就像是完全放棄了自己、完全的放棄。
辦公室的氣氛迅速沉寂,充斥一種沉甸的窒息。
「我不會幫你的。」張明揚冷冷淡淡地回拒。「你不敢面對小璃是你的事,別把我拖下水。」
「我怎麼能面對她?」仇懷恩驀然睜開合上的眸,激動狂暴道。「老天爺!我在醉酒的時候強暴她,害得她懷孕。又不信任地把她逼走!現在她高燒、流產——你說我要怎麼面對她?而她——不會恨我嗎?不,小璃一定恨透了我!我一直想保護她,到頭來卻是徹底毀了她的人,我不——」
張明揚轉身,順著仇懷恩頓時啞然的眼光望過去,一臉雪白嬌弱的女主角竟然就站在門口。
「小璃,你怎麼跑出來了?你還需要休養。」張明揚一聲驚呼。
安小璃沒有注意小張叔叔的驚呼。她筆直的站姿是那麼堅定美麗,和那份蒼白的脆弱混合在一起,在那瞬間的風貌成熟得炫人耳目。
「小璃——」仇懷恩緩緩從椅子上起身,雙眼貪婪地凝視著她,定位不移。
張明揚識趣地悄悄退下,明白這種時刻不需要第三者在場。
「為什麼要送走我?」問這個問題好難、好痛苦啊!安小璃雙手緊緊抓住衣襟,腳下一個踉嗆。
「小心一點!」仇懷恩不假思索地衝上前擁住她。
安小璃緊緊攀住他,螓首揚高,纖臂圈上他的頸項,趁他錯愕的短暫時間,柔軟的唇狠狠蓋住他的嘴。
仇懷恩幾乎是立刻燃燒起來,慾念高漲得疼痛萬分,他一鬆開她的嘴,卻又更貪婪地在細緻的肌膚上輾轉吮咬。
「是的,懷恩,是的。」她嚶嚀,本來蒼白的小臉此刻泛著濃濃紅暈。「我愛你,懷恩,我愛你!」
他沒有聽見;或者是置若罔聞,她能夠理解的。在激盪得幾乎要融毀他們的火焰中,他們只想彼此掠奪、互相滿足,言語反而是多餘的存在。
一個男人就只能忍受那麼多了。他簡直是撕裂自己的長褲,撩高她的裙擺。
當他將羅衫半掩的她放倒在長沙發上時,她心甘情願地承受他兇猛襲上的重量……
***
喘息聲漸漸平穩下來,她拚命替自己多吸取一點空氣。他壓在她身上的感覺好沈,卻也好舒服。
仇懷恩抬起眼,注視她那心滿意足的甜美神情,害怕她下一秒會流露悔不當初的神色。
「真好。」安小璃看出他的擔憂,遂笑逐顏開道:「唔,你在想什麼?」
「我……」
他是不是又犯下不可收拾的錯呢?
「我不准你反悔喲!」她斂起笑容。「如果到現在你還認為將我送走是最好的作法,我就真的翻臉嘍,我要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他默默拉她起身,緊緊將她摟入懷中。
「嫁給我。」
她的心跳猛然一頓:「你已經和葉姊結婚了……」
「她……已經將簽好名的離婚協議書寄給了我。」她說他上回迷迷糊糊的也簽了名,此刻他才瞭解明媚原來早想和他分手。
「什麼?」她奇道。「我不瞭解。」
「因為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他閉上眼,回想當時的荒謬舉動。「那時她替我挨了一搶,我內疚無比,再加上想忘了你,一切似乎就順理成章——」
「你碰過她嗎?」
這個問題仍忍不住從她口中迸發而出,她克制不了自己,她知道追究過去的事很無理取鬧,但就是——
「沒有。」
安小璃睜大眼。「沒有?」
仇懷恩淡笑。「這就是她提出的結婚條件,她說不在乎我在外面……但就是夫妻不能同床。現在想起……我想我現在能對你毫無愧疚,全都得感謝她。」
聽得一愣一愣的安小璃,眼眶緩緩發燙。
「我真的愛你,小璃。」仇懷恩靜靜地繼續表白。「我愛幼時的你,長大後的你,憐惜寵愛尚不能表達我對你的情感,會收養你是因為自私,和同情完全無關——我只是想要你的身心都屬於我.我是以一個男人的心,在愛一個女人。你對我而言,是生命中一道最美妙的咒語,主宰著我。」
「噢……」安小璃哽咽地再次緊緊偎著他,淚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