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可醒醒、妮可醒醒!」麥斯急切地搖著女孩的肩膀。
「不要!」她猛然睜開眼,大口大口喘著氣,望入一對湛著關心之情的眸。
「沒事了,你在做噩夢。」麥斯輕拍她的背。「沒事了,不要怕。」
「讓開——」她警告著,而麥斯馬上會意,從旁抓了一隻塑膠袋。
「——惡——」從喉嚨中發出可怕的咕嚕聲,她嘔出一堆貯在胃中的食物,末了,虛弱地往床頭靠去。
她知道有的女人很快就會因懷孕而嘔吐,隨著個人體質的不同,不曉得她算不算嚴重?
麥斯趕緊倒了杯水給她。
「謝謝……」她只能小口小口啜著水。
安小璃住到麥斯這兒已有半個月了。
得知自己懷孕的那一天,她又開心、又傷心。開心的是她將能永遠擁有懷恩的一部分,傷心的是她卻失去了孩子的父親。
幸好麥斯這個好朋友肯幫她一把。
「他怎麼可以這樣待你!」當麥斯聽完她的話,他氣得想去找仇懷恩單挑,是她阻止了他。
「那……那不能全怪他,那種事……其實我也有責任。」
是的。不知何時開始,她就夢想仇懷恩能將她視為一個女人來愛,那般親密的肉體結合是她默許……甚至主動促成的。
好不容易平息麥斯的怒火,他這才認真地問起她今後的打算。
「我要生下小孩。」
麥斯毫不意外。
「那請你給我當爸爸的機會。」
安小璃怔了一下,立刻搖頭。
「你不相信我會當個好爸爸?」
「不是,是因為我太自私了。你……我就是不要你當孩子的爸爸,一場沒有愛的婚姻對我是毫無幫助。」
「我以為,你至少有點喜歡我。」麥斯喃喃自語。
「女人分得出什麼是愛、什麼是感激及友情。」她淡淡回答。
她已經不知不覺變得堅強了!麥斯深思地看著她。之前的妮可十分沉靜、有些軟弱,她給人的感覺,始終有些不踏實,從未融入生活之中。
而現在不同了,她磨亮嶄新的一面,現在麥斯相信就算把她丟到原始森林,她依然會堅強地活下來。
連安小璃也有這種感覺。是的,不可否認,她是愛仇懷恩,但那種愛卻帶著一股窒息感。好像一天沒看見他,她便痛不欲生!在美國的那兩年,她身上總帶著一條雞心項鏈,裡面是他們的合照。
之前她被呵護得像個新生嬰兒。也難怪仇懷恩從不把她當成一個真正成熟的女人。
沒有男人會真正愛上一個娃娃!悲哀啊,以前的自己。
麥斯考慮了一下。「反正我的護照簽了兩年,而醫院正缺一個外科醫生。」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麥斯,你不用這麼做——」
「而我的家缺少一個女傭。」他微笑地補充。
——想著想著,她凝視眼前忙碌的男人,不覺低笑。
「怎麼?」麥斯好奇地回過頭。他正在煮早餐,而她被他命令站在一邊休息。
「我在想……誰才是女傭?」她眨眨眼。
「今天是週日,你當然得休假。」他看著蛋皮煎成金黃色,動手加了點胡椒鹽。「你一定得嘗嘗這種香菇肉醬炒飯,你絕沒吃過這麼棒的蛋包飯。」
與其說她受雇於麥斯,不如說是他在負責她的生活起居。她摸摸尚未隆起的小腹,感到咕嚕作響。
「當當!」他炫耀地把食物端到桌上。「特別服務,女士。」
「看起來很好吃。」安小璃看他淋上醬汁,並擺上果汁及生菜沙拉。「哪,開動了!」
「今天我們得去大採購,孕婦裝、玩具、奶瓶、嬰兒服……哎,反正什麼都得買上一份才行。」麥斯興致勃勃地計劃。
「不,你不必……」
「先說好喲,這些可不是為你買的,我是買給我的乾兒子。」他豎起一根手指搖晃以做警告。「不准拒絕。」
「麥斯。」她感動得無以復加。「我以後該如何報答你?」
「替我找個像你一樣的女孩,來當我的新娘。」他半開玩笑地眨眨眼。
「一言為定。」
***
逛街是一項費時費力又花錢的運動,才兩、三個小時,麥斯的豐田後座便堆滿各式各樣的東西。
「累了吧?」一見安小璃面露倦色,麥斯便停在一間小咖啡店前,兩人走進去,叫了鬆餅及果汁。
「以前他也常帶我出來玩,一杯咖啡,一、兩個小時的閒聊……」
那段美好時光,一去不返了……
「告訴我,你真的不想再回去嗎?」
「怎麼突然這樣問?」她很不自在地笑笑。「他有葉姊了,我可不想打擾那一對。你沒聽說過妨礙別人談戀愛,會遭天打雷劈?」
「台北市並不大。」麥斯淡淡地道。
是的,他隨時可能找上門來。「我不會跟他回去的。」
「是嗎?」麥斯腦中閃過十天前就找到他的懷恩所咆哮的語句——
「把她還給我!」
那是醫院最忙碌的時刻,麥斯脫掉沾了血跡的手術用手套,仔細打量仇懷恩。
還不到一個禮拜,仇懷恩似乎比麥斯上次看到時消瘦不少,身上的衣服縐得像從沒換洗,眼袋下的黑圈深得嚇人。
「還?我並沒有偷走她,這點我們心知肚明,仇先生。」
仇懷恩彷彿被人罩面揮下一拳,不語,趺坐到椅子上。
「她恨我,」他終於哀傷地開口。「應該的,在我對她做出那種事情之後,她沒有理由不恨我。」
「她為懷那個孩子高興得像什麼似的。恨你?」麥斯搖頭冷笑。「我看不出她哪點恨你,只是,叫她回去.就未免過於殘忍。」
「……」
「你可知她愛你嗎?」
仇懷恩驚異地抬頭,顯然從未想過這一點。
「在美國,當她得知你結婚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個晚上。」麥斯抿緊唇,看著眼前的男人如洩了氣的皮球,突然心生不忍。「算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就讓她先住我那兒吧,等冷靜了一段時間後,你們再談。」他提出自己的建議。
麥斯長長吸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他只希望自己的話是對的。
仇懷恩從車窗注視麥斯及安小璃從咖啡店裡走出來,拳頭不自覺地緊握。
好難呵,要他眼睜睜地對自己的天使放手!
她的氣色紅潤,長髮梳編成辮,已經開始穿寬鬆的裙褲,柔軟的鵝黃色令她有一抹新生的成熟,而小璃從不曾對他露出如此輕快的笑容。
「你的確很愛她,但是你沒給她足夠的自由。」麥斯的話又在他心底響起。「要她走就走、要她留就留,那是飼養寵物的方式。」
真的是這樣嗎?但他所作所為都是為她好,不是嗎?
這些日子來,他只敢這樣在遠處凝視她,不斷思考麥斯說的話。
大哥大忽地響起,他不耐煩地接了起來。
「懷恩。」張明揚是從公司打給他的。「龍阪崎一先生現在在這兒。」
「打發他。」真煩,這種時刻和他講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龍阪崎一的提議他並未接受,早八百年前就拒絕了。
「但是……」
「跟他將事情一個字、一個字講清楚,下次叫他別來了。」仇懷恩在咆哮中掛斷電話。
一百萬美金的生意哪比得上小璃的一笑?
***
不識相的傢伙!
龍阪崎一是帶著一肚子怨怒步出大廈,手下湯野立即迎了上來。
「時候到了!」
湯野點頭。
敢得罪他?姓仇的真是不要命!
想他龍阪家族從江戶時代,在東京便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反而被一個小台灣瞧不起,這口氣哪嚥得下?
上次湯野幫他查出了那年輕女孩的身份。
「安小璃……」
這女孩聽說七、八年前被仇懷恩收養,當年這個消息震撼了不少人,若說他會有什麼真正在乎的事物,恐怕也只有她。真幸運,自己提早看出對方的弱點。
孫子兵法上說:知己知披、百戰百勝。至於安小璃怎會跑去和個不相干的野男人住,就不重要了。
「準備一下,把那個女的帶來。」
***
「嘿,小媽媽,今天覺得怎麼樣?」拎著一袋食物的麥斯精神奕奕地回到家,卻看見小璃坐在客廳中,鼻頭及眼眶紅紅的,面紙丟得一茶几都是。
「怎麼了,妮可?」不會吧,早上出門時她還好好的。
「好可憐……」
「誰?」麥斯滿頭霧水。
安小璃指指電視。
麥斯總算懂了,拿起遙控器切掉電視畫面。
「我還要看。」安小璃出聲抗議。
「吃完飯再看,乖。」女人懷孕時,情緒失控或過於脆弱是常有的事,他早在醫院中見怪不怪了。
「你怎麼沒買酸辣湯回來?」她責備似的看他一眼。麥斯苦笑,妮可是從不喝這個玩意兒的,連在菜中加滴醋她都會皺眉頭。如今卻……女人呀——
安小璃知道自己才堂堂踏入懷孕初期,可是她老不停地照鏡子,吃完飯後就量體重,她希望小孩會從她身上吸取豐富的營養,但是吃的時候又覺得吞下一口飯就長了一斤肉。天啊!她好害怕自己胖得不能看。
「胖是正常,你不胖才令人擔心呢!」麥斯告訴她,還順手敲她一記。「你想夠了沒,小傻瓜?」
這是一個寧靜的晚上,安小璃正在清洗油漬漬的碗碟,麥斯則蜷縮在沙發上翻雜誌。
「叮咚!」
她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從廚房探出頭來。
麥斯走到門邊,將門扉掀開一條縫。
「掛號信。」門外的聲音響起。「麥斯·歐克裡先生的。」
「謝謝。」他看看郵戳,是美國寄來的。有誰會寄信給他?他好奇地拆開信封看。
安小璃端了一盤切好的蘋果來到客廳,見他將信攤平在桌上,滿臉蒼白地瞪著它。
「發生了什麼事?」
他將信遞給她。看完時,她也是滿臉訝異之色。
「你……他死了?」
「嗯,他死了。」麥斯眼神空洞。
就算麥斯口頭上老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喬治·歐克裡,但她看得出其實不然;父子間天生的聯繫不是說斷就斷的。
信,其實是一封訃文;喬治·歐克裡的訃文之外,還有一封簡潔的信,是喬治之妻琳達寄來的,內容大致是要他馬上趕回美國。
「回去幹麼,難不成要安慰我?」他自嘲地笑笑。
「不論怎麼說,他總是你父親,回去一趟是應該的。」
「去他的,叫我回去不如叫我值一個月的大夜班。」他啐了一口。
「隨你了。」安小璃不再提。
第二天吃早餐時,麥斯仍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說來麥斯此刻的處境的確挺尷尬痛苦的,也只能看他如何決定。
「下午幫我去拿件藍色西裝回來。」中午麥斯掛通電話回來。「我明天要穿的。」
掃地、烹煮、洗衣這些生活起居的工作單調又乏味,卻能有效地平撫她恢復穩定的心情,她樂於做家事;幫麥斯做任何事。
「三百元正。」肥胖的老闆叼著根煙,小眼擠呀擠的。「今兒個怎麼沒和你先生出來?」
「啊?呃……他上班。」安小璃後知後覺,原來他以為她和麥斯是一對的。
洗衣店門口駛來一輛轎車,幾個男人下了車。不一會兒,一個穿著嫩綠色毛衣的女孩拿著裝衣服的袋子打開店門,他們立刻尾隨其後。
就是她了!湯野瞇眼看看她,又低頭對照相片。
安小璃無知無覺地漫步,不知身後的轎車刻意在跟蹤。車子以著她的速度跟隨,伺機而動。
她彎進一條僻靜的小巷。
「小姐。」
安小璃抱著滿壞的東西回頭,只見一個滿頭大汗、穿西裝的男子。
「我們要去這個地址,可是我們轉來轉去迷了路。」男子掏出一張名片,安小璃仔細地端詳地址。「請問一下,這條路究竟怎麼走?」
安小璃看看路,再看看地址,好心地告訴他們。「你們的方向完全走反了。」
「真的嗎?」男子一臉錯愕。
「真的。」安小璃陪他走近車旁,準備伸手指點。
黑色車窗緩緩降了下來,裡面伸出一隻舉著槍的手,對準了她。
***
一個小時後,正在開會的仇懷恩被人打斷,滿腹不悅地接了一通自稱緊急的電話。
「喂?」
「仇桑,是我。」
他沒好氣地往上翻白眼。
「仇桑,我打電話來的目的想必您很清楚.您真的不再考慮和我們合作?」
「不。」
「這麼快回答我不好吧?請再慎重考慮一下,明天再和您聯絡……」
「我們並沒有興趣和貴公司合作。」
「……令嬡長得很漂亮。」
「什麼?」仇懷恩原本斜倚皮椅的身軀一下子坐直。
「中國人是怎麼形容的?出水芙蓉?用在令嬡身上再適合也不過。」
「你這小人!」仇懷恩咬牙切齒,恨不得捏碎手中的話筒,把那當成是對方的脖子。「你想怎麼樣?」
「不,我們明天再聊。」龍阪崎一得意地收了線。
***
聽到門扉開啟的聲音,安小璃很快地抬起頭。
「你醒了,很好。」
她看著眼前的男子,一口怪腔怪調的國語令她直覺認為——他不是台灣人。
「你是誰?」這男人氣勢狂狷,很討人厭,一副唯我獨尊樣。
「我是龍阪崎一,安小姐。」
「龍阪崎一?」這個姓氏很熟,龍阪……龍阪……「我認識你嗎?」
「不。可是我們都有個共同認識的人——仇懷恩。」
她的小腦袋終於轉了過來。從被架上車、下藥,直到再度醒來,她都不敢有太激烈的反抗,怕傷到腹中的胎兒。而綁架的手法俐落又迅速.原本摸不透情況的她,如今總算有點頭緒。
「你想怎樣?」
她自在的神態令龍阪崎一頗不是滋味。一般女人現在早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偏偏她冷靜得使他毛躁。
「不怎樣,乖乖聽我的話,你就會沒事了。」他掃視著她。
「這麼說,你綁架我,是想威脅仇懷恩嘍?」
「沒錯。」龍阪畸一自信滿滿,為了那筆生意他會不擇手段,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除了志在必得外,這也可以給他爺爺一個下馬威,龍阪家以後只會以他馬首是瞻了。
安小璃則在旁用帶點憐憫的眼光看著他。如果這個日本人是用這種態度和仇懷恩談失意,也難怪注定要失敗,因為——
仇懷恩生平最恨有人威脅他。
「你乖乖的,要怪就怪仇懷恩吧。哈哈——」
龍阪崎一在得意的笑聲中離去,不忘反鎖房間的門。
安小璃試著找逃出的出口。這個房間小得可憐,只夠擺下一張單人床及一把椅子,就連轉個身都很困難。她很幸運,不像電影中所演的受害者總被五花大綁;也許是龍阪崎一斷定她根本逃不掉吧!
但是經歷兩年前王速理的囚禁後,她發現自己憎恨等待別人的救援,她寧可自己對付那個可怕的男人!
六點過後,有個瘦小個兒送來了晚餐——一碗加蛋的泡麵,她一見那烏黑黑的油湯就想吐。她一根一根慢條斯理「啜」著麵條,大眼滴溜溜轉著。
「我不舒服,好痛。」她雙手按著肚子,做出一副嘔吐的神情。
小個兒一下於手足無措起來;「廁所、廁所在哪兒……」她對他叫著,並暗自祈求。
果然,她被人帶出房間。
她趕緊把自己反鎖在廁所內,口中發出宏亮的乾嘔.
「謝謝。」五分鐘後,她搗著嘴走了出來。被人再度押回房間。
兩個小時後,房內又再度響起驚天動地的大叫。
「好難過,我要吐了,我要吐出來了!」
她再次被獲准前往廁所,這次她打開了對外通風的小窗口,往外面張望。
她所見之景似是荒郊野外,難道在山上嗎?是有可能,她隱約可見枝葉之間翠綠的山巒碧景。一股清冽的風流鑽入毛衣的開口,她畏縮一下。
「我要吐了、我要吐了!」
小個兒這次對這種情況是胸有成竹了,卻也極端不耐煩。這女人是怎麼回事?老大把她抓來派他看守時,可沒說她生病了啊,他哪有那麼多美國時間候在廁所外面?
殊不知.安小璃正就是在等這種情況。
這次安小璃故意磨在裡面磨了二十分鐘,當她姍姍出來時,很滿意發現對方一臉受不了的厭惡。
第四次,小個兒已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態,途中還先向另一個同伴要了一份雜誌。小璃在心中暗笑,呵呵,敢情他已有心理準備,來一場「長期抗戰」了?
聞了那麼多次不必要的尿騷味,小個兒這次可把椅子離得遠遠的;翻著雜誌時,還咬著一根煙。
五分鐘、十分鐘……二十五分鐘,小個兒氣定神閒翻著雜誌,直到另一個人走了過來。
「咦,她還在廁所啊?」湯野看了看表,這時間未免太長了點。「她老在上廁所,拉肚子嗎?」
「八成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她嘔吐得很厲害。」
湯野可比這個小個子精明多了,他走上前用力擂門。
裡面毫無一絲聲響,令人不安的死寂令小個兒也開始緊張起來。
「巴格野魯!」隨著一聲沖天咒罵,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又髒又小——而且空無一人的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