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丁舒翼向遠在美國的周芳艾說起近況。她說了韓震青買床的事,修理椅子的事,一起買羊毛衫CD的事……她甜蜜述說,洋溢在幸福的情緒裡。
芳艾聽完發火道:「你有毛病!之前拿我的相片騙人,現在咧,更過分了!」
「我過分?」
「還不過分?不告訴他你的身份,藏在暗處觀察他,鬼鬼祟祟,你不過分?」
「什麼鬼鬼祟祟?我是想多瞭解他,幹麼說得這麼嚴重?」
「明知他為你瘋狂,卻不向他表明身份,只在背後沾沾自喜,讓他像個傻瓜等你,而其實你就在他身邊。這算什麼?要他嘛,這還不過分?!」
舒翼氣虛地說:「我……我只是很想親近他,幹麼說得好像我很卑鄙?」好友一語中的,直擊她的死穴。
「好——」芳艾問:「那你現在夠親近他也更瞭解他,甚至證明他對你有多認真,他也確實能讓你感到快樂和幸福,那麼開幕那天,你會跟他承認你就是白鶴嘍,會坦白照片的事嘍,你會說出口吧?」
坦白?實話?假照片?
完蛋!舒翼氣餒。
她一直逃避的,芳艾逼她面對。
「還是不敢,對不對?」她太瞭解丁舒翼的怯懦了。搞大爆炸她在行,談感情是智障,一次失敗的告白,就令她傻得再不敢嘗試。真蠢!
「你的顧慮根本多餘,他不會在意你騙他的事,更不會在意你長得如何,這男人真的喜歡你,你感受不到嗎?」
「其實……現在當他的助手,常見面,我已經很滿足。」她才初初嘗到跟他相處的甜頭,她喜歡他們之間的氣氛,實在不想這麼快招認一切,看見結果。萬一失敗、萬一從他臉上看見一絲不屑的表情……
芳艾罵:「所以你過不過分?我替韓震青叫屈,他愛慕的女人,竟只想隔著距離愛他。不管再怎麼努力,都不能令你鼓起勇氣,上前擁抱他,他愛上你真他媽的倒八輩子楣。」芳艾越講越火。
舒翼忍不住提高音量嚷嚷:「你不是我,當然說得這麼輕鬆!如果我像你那麼美,如果我也一天到晚有人追,我哪需要顧慮那麼多,我也不怕告白,我馬上可以跟一百個人告白!」她氣得頭昏腦脹。
「OK,你現在去照鏡子,告訴我,你全身上下哪一點讓你沒信心?」
舒翼吼:「眼睛沒你大!」
「歌星林憶蓮,小眼睛,紅遍中港台。」
「五官很普通。」
「有比你更普通的。」
「胸部好小。」這是致命傷。
「那是一種特色,告訴你,我認識的男人中,有三成迷戀小胸部。」
舒翼越講越小聲。「身材不好,太瘦了,我甚至不敢穿迷你裙,以前大家都笑我是猴子投胎的!」
「不是猴子,是骨感美人。」
「……」舒翼眼眶發燙,芳艾說的對,她對自己太嚴苛。可是長年被嘲笑的人是她,芳艾怎能體會?!
「再來啊!說不出了吧?你再說啊,我聽聽看你該死的在自卑什麼!有那麼多人缺手缺腳,你還嫌這嫌那,我聽了很火!」芳艾咄咄逼人。
「是,你說的有道理,我不知足,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還知道非洲有難民,身體健康就夠了。」舒翼哽咽地說:「但當我看見韓震青,他那麼出色,好幾次我想坦白,可是一看見他,話全梗在喉嚨……第一次有那麼棒的男人喜歡我啊!」
「是是是,這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結果你卻在那拖拖磨磨地,還不快點巴住他!」
「你不懂,每當望著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更糟糕了。隱瞞真相,至少我還能在網路上跟他聊天談心,還能在他身邊工作,一旦告白,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芳艾嚷道:「OK,最壞最壞,大不了他不喜歡你,又怎樣,會死人嗎?你還是你!但你不表白,你們的關係永遠無法更進一步,你懂嗎?」
「你好瀟灑,說得很有道理,因為你沒在愛……你不知道怕,正在愛的人是我,我怕極了,我寧可不要去試,我寧可這樣小小少少的快樂。最近是我這一生,覺得最幸福的時候。」
芳艾氣得足足半分鐘不說話,沉默得只聽得到她急促的呼吸聲。
須臾,她冷笑道:「你說的對,我說得太輕鬆,當我放屁好了!你就在酒館看他看到爽,看看最後得到什麼!」
舒翼驚愕。「我想跟你分享我的喜悅,你不陪我高興就算了,為什麼一直潑我冷水?你當我是好朋友嗎?」
「怎麼?好朋友就不能說實話?」芳艾口氣驟冷。
「你今天吃錯藥了?」幹麼一直跟她凶?
「是你無可救藥!」喀,芳艾掛電話。
舒翼憤怒,擲掉手機,倒床抓了枕頭蒙住臉,悶著無聲吶喊。
為什麼芳艾不懂呢?她真的很怕啊!
酒館進入最後的準備工作,譚夏樹委託廣告業朋友進行宣傳,每天,韓震青都忙到很晚回家。每晚睡前,他會登入白鶴聊天室,每次都失望離線,白鶴消失了,而丁舒翼的身份依然是個謎,也許到開幕當天,謎底會揭曉。
他希望丁舒翼就是白鶴,他喜歡她的模樣,她的一瞥一笑。他不得不壓抑住對她的熱情,這一切都因為他不能肯定她的身份。
到了開幕當天,宣傳策略奏效,陸續有下班的人們拿著精美的廣告單來到酒館,大部分是情侶,欣賞DM裡看來溫馨浪漫的小酒館氣氛。
他們走進小巷,酒館入口站著一盞路燈。來客看見石礪牆壁上雕刻的白鶴二字。
他們先撥開垂掛在入口上方的綠色蔓籐,走進鋪滿鵝卵石的日式小庭院,穿過幾株蕨類植物,這時他們聽見養魚的陶缽流水涔涔,然後看見仿古的石砌酒館,燈光亮著窗欄,暈黃的光暈,在夜裡讓訪客感到溫暖。
門前安置著形狀優美的珍品,教來客們莫不驚訝地停住腳步。
那是一隻白鶴,立在門口,黑眼珠粉紅長嘴,白色身體,黃橘色腳爪,它恬靜優雅,單腳站立,乍看之下會差點誤以為是真的白鶴,造物者技巧高超,令人一剎難辨真假。可定睛—看,立時分辨清楚。
白鶴腹裡,藏著一盞小燈,而她的粉紅色鳥嘴,叼著—尾魚,魚鱗材質特殊,吸收白鶴腹部的光,便開始七彩顏色的變幻,在魚鱗上,變幻光影。
這夢幻藝品是整晚目光焦點。
白鶴是擅長古物鑒定的韓震青委託日本師傅製造的,七彩魚則是他自己的私人收藏,某年他去印度出任務,向一個神秘的亞裔商販買的。
白鶴運來那日,丁舒翼也在場。
韓震青記得她興奮地摸著白鶴肚子,又戳戳金魚,驚喜地問:「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東西?」
「你喜歡啊?」見她神情歡悅,他的心情變得很好。
她用力點頭。「當然!非常、非常喜歡。」何止這個,還喜歡這間酒館,更喜歡身旁這個男人。
酒館連面紙都印上纖秀的單腳白鶴,裡邊小小五十坪空間,黃色吊燈,黑色地板,木造桌椅,簡單溫馨。
有一片牆,裝設液晶螢幕,音樂播放時,螢幕裡紅色火焰燃著,隨聲波震顫,令這小天地蒙上迷夢似的氛圍,令客人忘卻外邊紛擾,來到這夢裡,朦朧地醉倒。
小酒館很快客滿,譚夏樹請的專業廣告公司成功打響它的招牌。生意成功,可韓震青鬱鬱寡歡,時間一秒秒流逝,他眉間憂鬱更深了。
丁舒翼忙著幫客人調酒,不時分心偷瞄他,他抑鬱著,她內心好掙扎。
凌晨二時,客人散去,譚夏樹道別,清潔公司派人來協助打烊,一張張椅子倒把桌面,方才熱鬧的空間一下冷清寂寥。
舒翼擦拭酒杯,看韓震青走向吧檯。他拉開椅子坐下,抽煙,煙圈寂寞地飄升,紅紅煙頭像在歎息。
他低垂眼眸,神情寂寞。
真巧,音樂播放那次他們雨夜聽的歌--Every Time We Say Goodbye。
舒翼看他難過,好內疚,調了杯酒給他。
「這杯是什麼?」他問。
她故作輕鬆地笑道:「Angel's kiss。」願這天使之吻,代替她來吻他的嘴。
他苦笑,搖晃杯中酒,注視著,忽地重放下杯子,推回她面前。
「給我伏特加。」
她愣了一秒,轉身幫他倒酒。
「整瓶給我。」他說,拿來酒瓶,自己倒了一杯又l杯,轉瞬間幹掉半瓶。
當他又要倒酒,舒翼伸手握住酒瓶。「別喝了。」
他抬眼,看見她擔心的表情。「放心,我沒那麼容易醉倒。」
員工下班,陸續告辭,酒館只剩下他跟舒翼。
他看著她,眼色微慍,像在對她憤怒,又像是質疑她什麼。
「你可以下班了。」韓震青又點燃香煙,煙霧熏痛她的眼睛。
她傻傻留在吧檯內,不敢開口問他為什麼難過,她知道的啊。她欲言又止,一顆心糾結。
告訴他吧,老實地說出來。她用力深吸了幾口氣,結果只是潮濕了眼眶。
怔望著他,他表情冷漠,心情低落。她還沒開口,腦海就先浮現被拒絕的畫面。說出來,會不會激怒他?他會說什麼?有什麼回應?她被自己的想像掐住喉嚨。
她恐懼得思緒混亂,想像著他知道真相後會說什麼——
他可能會說:「你是白鶴?和我想的不一樣啊。」
也許是他會用失望的口氣說:「你是白鶴?可是相片裡那個人很美,而你……」
又或者,他什麼都不說,只是露出不屑的眼神。像當初她愛慕的學長,拋來一個不屑的表情,轉過身去就和同學一起嘲笑她的情感。
想著想著,望著不敢認的男人,舒翼喉嚨緊縮,眼眸氤氳。
在淒美的音樂聲裡,丁舒翼只敢傻傻望他,他則是靜靜抽煙飲酒。又過了半小時,他撐額,抬眼望她,表情是又無奈又好笑的。
「還杵在這幹麼?」看她面色蒼白,薄唇緊抿,他眼色更暗,懶洋洋地說:「有話跟我說?」
她嚥著口水,欲言又止,在他溫柔的目光裡,不知所措。
他循循善誘:「別老傻呼呼的,有事就說,我聽著。」
我是白鶴,是你等的那個人,我用假照片欺騙你,我……
她困難地,哽著說不出來,眼淚卻猝地淌落。
「唉,怎麼哭了?沒罵你啊。」他歎息,看見她急急抹去淚。他又問:「是不是工作辛苦?忙不過來?」
她搖頭,眼淚又落了下來,她趕快又抹去。
「有心事?」他嗓音異常溫柔。
別這麼溫柔、害你難過的是我啊!丁舒翼難堪極了,覺得自己很自私。
韓震青按熄香煙,雙手疊在桌面。「是不是做錯事了,不敢告訴我?」
她低頭,眼淚啪答啪答滴濕桌面。
「唉,別哭了。」韓震青將空了的杯子斟滿,推給她。「喝點酒,冷靜冷靜。」
她乾了那杯酒,胃暖了,緊繃的情緒稍微放鬆,抹去淚,她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心情不好。」她揉揉眼睛。
「我也是。但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他笑了。
「我……我做了一件很壞很壞的事,害某人很失望、很難受。」她拿面紙用力擤鼻涕。
她哀哀哭泣的模樣,教他心軟得一塌糊塗。「也許,事情沒你想得那麼嚴重。」只要她願承認,他不氣的。
「不……」她一邊擤鼻涕,一邊又掉淚。「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壞很過分,連我的好朋友都唾棄我!」嗚嗚,這會兒更是哭得不可收拾了。
「這樣啊,你做了什麼事,這樣內疚?」他溫柔低語鼓勵著,希望她能坦白。
她望著韓震青,啞口無言。他的目光坦蕩,而她像個罪犯,害怕這面色剛毅的男子。像驚慌小獸,在他無邊魅力中自憐,她走投無路,想說出口,真的想……但他太完美,她頓住話,不肯說出自己的卑鄙,不想揭穿自己撒的謊,不願披露一絲缺陷,結果她只是沉默地流淚。
他漸漸失去耐性,面色一沉。「我今晚在等一個人,就是跟你提過,我喜歡的那位女子,白鶴酒館也是為她開的,但她沒出現……」神情變得很冷酷,他強勢道:「也許我該放棄這份感情。」他逼她,看見她果然慌了。
「她很可能是有事耽擱,所以才——」
忽地有人推開門,嗓音清亮地朝裡頭喊——
「我來了!」
舒翼看見自外頭走進來一名時髦亮麗的女子,頓時驚駭得碰落肘邊酒杯,酒杯落地,響起刺耳的碎裂聲。
周芳艾中臉燦笑,她穿著粉紅色系的名牌套裝,高跟鞋敲響著木地板,一步一走向他們,最後停在他們面前,優雅地摘下手套,在韓震青身邊坐下。
你來幹麼?舒翼朝周芳艾使眼色,但她視若無睹。
周芳艾側首,笑望著韓震青。「抱歉,我遲到了。」
他問:「白鶴?」
「是。」周芳艾微笑地答,舒翼聽了覺得心臟好似瞬間凍住。
周芳艾瞧了瞧四周,然後對韓震青說:「我喜歡這裡。」她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舒翼看了激動得心狂跳。
周芳艾一副不認識丁舒翼的模樣,她對著韓震青嫵媚地笑著。
「我來喝你特地為我留的那杯酒。」抬頭,望住丁舒翼。「你是……調酒師?麻煩你Around the world。」
聽見這句,丁舒翼昏眩,像被悍雷劈中,久久不能言語,只是一臉駭然地瞪著周芳艾。
芳艾來做什麼?揭穿她的身份?不,如果是這樣,芳艾幹麼說自己是白鶴?
電視失去收訊,螢幕花白閃爍著。
房內,丁舒翼很彷徨、好焦慮,她剛洗完澡,裹著浴巾,坐在床上,頭髮還濕的,水珠滴濕肩膀,落到地板。她下意識地咬起指甲,又不時搔抓頭髮,急得發狂。
抬頭,掛鐘顯示著三點。他們離開酒館已經一小時,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也許正在討論她的事,也許……正情投意合,芳艾那麼美,今晚她明媚動人,是刻意打扮過的……
舒翼打個寒顫,原來是忘了關窗。冷風刮過皮膚,引起劇烈的頭疼。舒翼抓了電話撥給芳艾,等很久,芳艾才接起。
「喂?」口氣懶洋洋地。
「你在哪?」
「哦?!是你啊∼∼」
「你為什麼……」
「對不起——」芳艾打斷她的話。「我現在呢,正跟韓震青吃宵夜,你希望現在跟我討論事情嗎?」
他們還在一起?!舒翼抓緊手機,指尖泛白。
芳艾又說:「我在凱悅120房,大概還要兩個小時才回去,有事再打給我,BYE!」
清晨五點,周芳艾剛洗完澡,她穿著絲綢睡衣,坐在床鋪擦保養品。
有人敲門,她下床去開門。
「你來啦?!」芳艾側身,讓丁舒翼進來。
芳艾覷著丁舒翼,她頭髮紊亂,面色蒼白。清晨寒冷,卻只穿了T恤棉褲就跑來,可見得她有多慌。
一進房,舒翼劈頭就問:「你告訴他我是誰了?」
「沒有。」芳艾關門,見丁舒翼冷得發抖,抓了衣架上的外套扔給她。「穿上。」
外套落到地上,丁舒翼沒伸手接,她急著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我不懂,你為什麼來?為什麼說你是白鶴?」
芳艾雙手抱胸,看著舒翼。
「是你說,只要和他共事,天天看到他就滿足,既然如此……」芳艾低下頭,想了想,抬頭直視她的眼睛。「舒翼,有件事,我想跟你坦白。」
還沒說是什麼事,舒翼卻一陣惡寒。她望著芳艾的眼睛,那裡邊有種令她害怕的東西,她馬上往最壞處想,這令她寒毛直豎。不,她心中乞求,上帝,千萬別是她想的那樣。
芳艾說:「當我看見韓震青的相片,聽說了關於他的事,我……愛上他。」
芳艾坦白的話深深地震撼了舒翼,儘管耳朵聽清楚芳艾說的,但她的腦筋卻轉不過來。她只是沉默著,表情木然。
芳艾瞧她沒反應,問:「你聽見沒?」為什麼這麼鎮定?
舒翼惶惶然地睜著眼睛,又呆了幾秒,回過神來,搖頭失笑。「你又來了。」
「怎麼?你沒聽懂?」芳艾蹙眉。
舒翼面色僵硬,口氣卻很溫柔,像在陳述一件與她無關的事。
「記得嗎?去年我生日,你找朋友打電話騙我你被綁架,跟我要贖金,我嚇得半死,領錢去到約定地點,你跳出來和l群人對我嚷生日快樂,幫我辦了個生日派對。」她面色蒼白地笑著,聽見自己嗓音乾澀。「你就是愛惡作劇,明知道我膽小,還喜歡嚇我……這次,你又再跟我開玩笑了。」
「天啊!你以為我在跟你惡作劇?」芳艾瞠目嚷嚷。
舒翼愣住,像被駭住了,然後她轉身走向門口。「我回去了,我好累,我想睡覺。」
「喂!」芳艾揪住舒翼,她被迫轉身,眼色矇矓。芳艾口氣嚴肅地說:「對不起,這一次,不是惡作劇。你聽清楚,我愛上韓震青。」
「你不可以……」
「為什麼?」芳艾冷眼以對。
她怔住,急道:「我先……先愛他……」
「又怎樣?」
「你不能冒充我,我才是白鶴!」
「你沒經過我同意就冒用我的相片,現在,我就不能冒充你?」
一陣暈眩,舒翼癱在門前,她怔望好友,不相信自己所聽見的。芳艾一向愛開玩笑,總是一副遊戲人間的態度,但這次,她在芳艾臉上看見一種執著,那是一種志在必得的表情。
「為什麼?我們是好朋友……怎麼會這樣?」舒翼難過極了。
「還是好朋友啊!」芳艾過去,雙手放在舒翼的肩膀上。「冷靜想想,這不是很好嗎?你還是可以天天跟他相處,而我,又能跟喜歡的男人交往,你撒的謊永遠不會拆穿,兩全其美啊,你又沒損失,你說只要看著他就很幸福。你不給他未來,他早晚也會跟別人交往,只是現在這個人剛好是你的好朋友,你何必在意?」
說得真漂亮!舒翼掙脫她的雙手。「這不像你說的話,你為什麼忽然像個陌生人?」那個疼她,待她親如姊妹的周芳艾呢?到哪去了?
「陌生人?」芳艾歎息。「有這種感覺只不過是因為我們愛上同一個人,所以你敵視我,我無所謂。」
芳艾聳聳肩膀,接著說:「你知道的,我一向想做什麼就做,你不開心我還是會這樣,何況我覺得我對得起你,是你先放棄的。」
舒翼收緊雙手。「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回去?」聽聽自己說的,多驚訝,她竟提出這樣自私的請求。
芳艾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我不走。你知道韓震青今晚多高興?!你要是看見他今晚愉快的樣子,就不會狠心趕我走。」
他很高興?
丁舒翼想起韓震青晚上落寞的樣子,那時他很憂鬱,現在……他高興了?因為芳艾?
「你不能給他的,我都給,你真要我丟下他?」芳艾一句句打擊舒翼。
舒翼無言以對,韓震青快樂是因為白鶴來了,一個美麗漂亮的白鶴,現身在他面前,一個什麼都給他的白鶴。
舒翼反手,握緊門把,心好痛,像要被撕裂了。
她艱難地咬牙道:「好,你當白鶴,今天起,我們不認識,我們絕交。」她轉身,拉開門就走,芳艾追上來攔住她。
「幹麼絕交——」
「難道你以為我們還能當朋友?」舒翼崩潰地怒吼:「你要我看著你們交往沒感覺?除非我瞎了眼!」她受不了了。
她氣芳艾卻更恨自己,想痛罵芳艾卻沒理由反駁她的話。最慘的是,她現在後悔了,想跑去跟韓震青說明白,但看看這局面,聽聽芳艾說的——他好愉快?!去他的愉快!
她憤怒又傷心,但偏偏清楚他們很登對,她又憑什麼阻止?
舒翼痛楚的咆哮教芳艾心驚,她讓步地說:「好,誰也不要冒充誰,我現在立刻打電話給韓震青,告訴他你才是白鶴,看他要跟誰在一起,我們公平競爭——」
「去你的公平競爭!」舒翼疾步離開。
公平競爭?她們在不同水平,如何公平?
她走得又急又快,差點跌倒,她用力按電梯鍵,進入電梯,電梯門一關,她轉身貼著冰冷的鏡面,放聲痛哭。
嗚咽聲,氤氳鏡面,裡邊倒映著一張憔悴的臉。她好沮喪,整個人癱軟在鏡前哭泣,心痛得站不住身子。
韓震青,我不要,不要你跟她交往!
電梯急速下降,舒翼情緒失控。
誰開了玩笑,瞬間撥亂一切?!當她猶豫時,機會不等待,芳艾取而代之。
長年漂泊,卻從沒有哪天像這個清晨,令丁舒翼感受到,在這世上,她是孤單孑然一身的。
孤獨那麼兇猛,像只發瘋卻沉默的獸,痛咬她。
疾步在薄霧瀰漫的灰色早晨,天空暗藍,街燈未熄,盞盞亮過舒翼纖瘦的身子。冷風陣陣,刮痛皮膚,她雙手緊抱自己,大步疾走。她把自己摟得很緊,好像這樣,就可以阻止那不斷從心中擴大的空虛。
很快地她發現,光這樣抱著自己是不夠的。她無法不去想像另一雙手臂,強壯的,充滿力量的手臂……那雙手臂將抱擁的人,不是自己,是周芳艾,美麗漂亮的周芳艾,風趣可人的周芳艾!
這時候,她心頭漲滿的不只是空虛,而是沉悶的窒息感,喉嚨像被掐住,身軀也變得僵硬。
天,她不敢相信,她真想放聲尖叫,她覺得快發狂,她恨不得立刻去炸了白鶴酒館!
汽車馳過馬路,車燈閃過臉龐,抬頭,她看著汽車消失,同時街燈熄滅,天將亮,霧將散,而她的苦痛卻越來越強烈。
以後,韓震青要和周芳艾在一起。
信箱不會再有他寄來的關懷,更甭再想像她跟他的未來。不會有了,沒有一個男人能拒絕得了芳艾。
騎樓下,攤販準備早餐,紅磚道滿是被拋棄的煙蒂,這個尋常早晨,在她眼中看來都走樣,就連街旁酣睡的流浪狗,棄置的飲料罐,都能讓她敏感地又再紅了眼眶。
這麼冷的早晨,很多人還在睡,他們可能正抱著愛人的身體,一起窩在被子裡,多幸福啊!
雖然她從未體驗過那種滋味,但那甜蜜的感覺卻早早在她腦袋裡上演無數遍,主角都是她和韓震青!
可是現在,她很難再繼續作著這美夢。她無法不想到芳艾!
以前每次和韓震青聊完天,下線後,抱著枕頭入眠,總想像躺在他臂彎間,他會擁著她,呵護她。幸運的話,睡著後,她會夢見他。
所以這些年,即使沒真的交往,她還是能感到幸福,在想像裡,她是多麼的完美,他是多麼的愛她。
要是他們正在交往,那就免不掉要赤裸裸相對,光想到要在深愛的男人面前袒露身軀,她沒勇氣暴露那麼多自己,她怕他不喜歡。
每次想與他相認,這顧慮就會像無形的鐮刀,割痛雙腳,逼她留在原地;又像條鎖煉,將她鎖在原地。
她不要重蹈覆轍,她不敢告白,深深愛慕的男人啊,還是這樣遠遠張望就好。
但芳艾來了,她的幸福瞬間破滅。
我、我一定要阻止他們!舒翼恨恨地想,但首先她必須先冷靜下來。
丁舒翼腦中閃過種種卑鄙的手段,然而等到真冷靜下來,卻只想到韓震青,想到他的孤寂,想到芳艾說他今晚多高興,他快樂是因為有芳艾的安慰吧。
而她呢?膽小懦弱的自己,又給過他什麼?就連上線聊天,泰半也是他先主動關懷她,先主動示好,先表示要交往!
而她喜歡當個被動的角色,這樣就不怕受傷。結果呢?舒翼苦笑,這是老天的懲罰嗎?最後,她一次傷得徹底。
舒翼難過地想——換作是自己,她能像芳艾,令他那麼快樂嗎?
她沒自信,好氣餒。
是真心希望韓震青幸福的,三年了,他給她的關懷透過網路,陪她度過多少寂寥的夜,對他的感情點點滴滴埋進心底。
芳艾愛他,芳艾能令他高興。
而自己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是多麼的憂鬱。
舒翼又想起芳艾說的——
「你要是看見他今晚愉快的樣子,就不會狠心叫我走。」
這一刻,丁舒翼發現,她迷戀韓震青的程度,早早超過自己的想像,她幾乎是無可救藥地深愛這個男人。
因為即使在這麼傷心的時候,她竟還關切他的快樂。
只要他快樂,只要芳艾能令他快樂……是,她可以辦到的,她可以堅強,假裝無所謂,這難道不是愛情的最高境界?
好!舒翼抹去淚,自嘲地說——
「我失戀,但起碼我可以學著偉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