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家了!」小姑娘拍拍癟下去的肚子,「有點餓了哪!不知嫂嫂燒了什麼好吃的。等下可以吃薺菜蘑菇蛋花湯哦……」想到今天勇掏山雞窩的創舉,她甜甜地笑起來。
出了山林就是小姑娘的家,小姑娘叫作李小蟬。她的父親身前是這個小山莊上唯一的教書先生,數年前出莊採購,碰上兵敗的亂軍,莫名其妙地死在亂箭下。當時小蟬只得十歲,母親早逝,父親妄死,孤苦伶仃一個小女娃,甚是可憐,幸得莊上的李大山夫婦把她收留下。
李大山是小蟬父親的學生,一直尊敬教人識字唸書的李老先生,他和老婆小鳳一商量就把小蟬留下,當作親生妹妹看待,有飯一起吃有粥一起喝,一晃便過去五年。
小蟬遠遠往家裡眺去,「咦,怎麼還沒有生煙呢?」
她輕輕推開李家小院的草門,聽到屋裡有顧家嬤嬤的尖鴨嗓聲音,便停下來聽個究竟。
李家的堂屋裡,李大山和小鳳盤坐在篾竹編的草蓆上,顧大嬤嬤坐在對面,正唾沫橫飛進行勸說大戰。
「我說大山啊,你們夫婦怎麼都對得起李夫子了,你看把小蟬那丫頭照料得多水靈喲!親生大哥都不見得有這麼好。」
「嘿嘿!」大山憨笑。
「小鳳你又懷上了吧,這是第三個了吧?」
小鳳摸摸腆出的肚子,笑著點點頭。
「你們不容易啊!小蟬有十六了吧,也該找個婆家了。我也不說廢話,我這手上就有戶打著燈籠也尋不著的富貴人家,他們家少爺正托人說媒,你看──」
「顧嬸子,小蟬可是認字的斯文人,我們雖然窮些,也決不能讓她作小。」李大山斬釘截鐵。
「喲!這是哪門子話啊,我也是瞧著小蟬長大的,能作踐她麼?我說的可不是作小,是正房!」
溫厚的小鳳很奇怪:「大戶人家幹啥找我們作正房?」
「唉,就這事。」顧大嬤嬤咂著嘴沉吟半晌,「也不瞞你們,我說的就是這山裡頭的顏家。」
「啊?」李家夫婦驚歎。「那個、那個顏家麼?」
「那還用說?」顧嬤嬤甩個大白眼。「事情是這樣,顏家的一個小少爺,十五了,命裡缺火,相命的說一定要在清明前找條小火龍旺他,不然就大難臨頭。你說一時間哪去找個屬龍的命裡帶火的女娃兒呀?!顏家可是出了重金,方圓幾百里干老婆子這行的都在找哪!」
怪不得顧嬤嬤找到李家了,小蟬出生時,莊東頭就起火,幾百年的槐樹林全被燒光,大伙都說她命裡帶火。而且她又恰恰是屬龍!
「你們說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兒?顏家的聘禮那是成山成海,到時候,我老婆子還要沾你們的光,你們可別忘了咱!」
「顧家嬸子,這事沒什麼別的蹊蹺罷?你可要說掏心話,我李大山不圖錢。」
「呸你個豬頭,我們顧家從我姥姥的姥姥那輩起就做這行,你老爹和老娘還是我娘說的親,顧家可是坑過莊子裡的人?」
李家夫婦想想也是,對望望說:「這是大事,總還得斟酌斟酌。」
「唉喲,多少人擠破頭想做顏家的少奶奶!火燒眉毛了,你們還真……真什麼個啥?過了這村就沒這店!」
「可,可總得問問小蟬自個的意思才行。」小鳳囁嚅。
顧嬤嬤還想說,「吱呀」一聲門響,小蟬進了屋。
三個大人齊齊望著她,小蟬說:「哥哥,嫂子,顧嬤嬤,我嫁!」
「小蟬──」
李大山剛張口,顧大嬤嬤一張老臉笑得全皺起來:「還是我們小蟬懂事理,就是嘛,你顧嬤嬤還能損你?」
「這事兒就這麼敲定,小蟬你準備準備,明兒個嬤嬤就帶你進山去顏家。」
飯桌上,李大山夫婦和小蟬都一語不發。
大毛、二毛望著爹娘和姑姑,心裡奇怪:「姑姑要嫁給最有錢的人家了,為什麼都會不高興?」
小蟬往大毛二毛的碗裡夾菜:「喂,這可是我從野山雞窩裡偷拿出來的,很鮮哦,嘗嘗看。」
二毛問小蟬:「姑姑,你嫁到有錢人家後,還會不會回來看我們哪?」
小蟬眼睛紅紅:「怎麼,姑姑還沒有嫁出去,你們就不想我回來了啊?」
「哪裡嘛!姑姑要經常回來,幫大毛和二毛帶肉肉,帶很多很多肉肉回來,好嗎?」
李大山沉哼一聲,兩個小鬼縮縮肩不敢再說話。
「小蟬,大哥雖然沒本事讓你風風光光嫁人,但是也不會貪圖富貴把你胡亂嫁出去。顏家是有錢,可大戶人家規矩多,看不起咱窮人,你要想清楚啊!」
小蟬點點頭。
「小蟬!」小鳳欲言又止,「唉,小蟬,隔壁家柱子對你也是……」
「嫂子!」小蟬望著嫂嫂,眼裡流露哀懇。
她已經下定決心嫁到那未知的顏家。
哥哥嫂子又要添娃娃了,可家裡常常窮得鍋都揭不開。大毛二毛也都大了,要去學堂唸書,鄰村的教書先生收錢特別多。自己和他們非親非故,不是他們收留,怕早已流落煙花或是屍埋荒野,這天大的恩德豈能不報。而……柱子哥志比鴻鵠,心心唸唸想著出去闖蕩江湖,自己可不能拖累他。
再說,嫁到顏家也許根本就很好呢?不是都說顏家是一直做善事的麼。
自己能為哥哥嫂嫂和這個家做的事也就這些了,多拿些聘禮,讓全家過上好日子,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
第二天,小蟬五更就起來梳妝打扮。小鳳嫂拿出做姑娘時最漂亮的衣服給她穿上,又替她細細抹上水粉和胭脂,再把長長的頭髮挽成兩個丫鬟,戴上家裡唯一的一朵珠花。
對著銅鏡裡明艷照人的小美女,鳳嫂笑得眼瞇瞇:「我們小蟬可真是大美人喲,不知道誰有福氣娶了去哪!」一邊笑一邊又悄悄抹去眼角的眼淚。
小蟬抓住嫂嫂的手,兩個人的手都很粗糙,是幹慣農活家務佈滿老繭的手。
「小蟬,去顏家可要處處小心,聽說他們家的二夫人還是前朝的郡主,規矩大著哪!」
「嗯!」
「他們若果要欺負人你就回來,哥哥嫂嫂在家等著你。」
「我知道了,嫂嫂!」怕把化好的妝弄糊,小蟬苦苦忍住盈眶的淚水,緊緊抱住瘦小的小鳳。
天剛剛亮,顧大嬤嬤就領著個小轎子等在李家門口。
小蟬從來都沒坐過轎子,坐在裡面晃來晃去直犯暈想吐。顧嬤嬤掀開轎邊的簾子,瞅見她一臉蒼白,咯咯直笑,連說她沒見識,但還是吆喝著轎夫再放穩點。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轎子突然被人攔下來,是顏家的人。他們說要換由顏家的人抬轎子,而且顧嬤嬤也不能跟去。
顧嬤嬤一聽就急了,尖聲喊:「這怎麼行,這怎麼行,這可是我帶來的丫頭,你們半途殺出來把她給抬走,我怎去和她家裡人交代?」
顏家的人睬都不睬她,只聽得一人說:「你個婆子不就怕少了你的錢,放一百個心,夫人早放話了,無論成不成事都有重賞!」
顧家嬤嬤罵罵咧咧走人,小蟬心裡可急了,這下只剩自己一個人,可怎麼辦哪?一時間心亂如麻,小手裡竟握出一把冷汗。
一行人走了很久很久,經過溪流爬過山,沿路上還對些莫名其妙的暗語。什麼「高山流水」對「陽春白雪」,什麼「輕舟已過萬重山」對「飛流直下三千尺」。小蟬暗暗咋舌,大戶人家果然不同,戒備防範都到了這份上!
近晌午時,總算到了顏家。小蟬從轎子裡下來,頭重腳輕,轎外亮光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
「哇,顏家的屋子好大哦!」小蟬的眼力恢復過來就驚歎。「牆上還刻著漂亮的鳥兒、魚兒和老虎、豹子,院子裡頭還有池塘、小橋和各種各樣的花耶!」
到顏家來的「小火龍」並不止小蟬一個,等在大屋子前面的還有三個姑娘,長得都很標緻,插在頭上的都是金釵玉簪,身上穿的也是織錦綢緞,相形之下小蟬顯得愈加寒酸。
這時突然來了兩個家僕打扮的小童,在大屋的門上掛起輕輕薄紗,便悄無聲息地退下。
紗簾後面影影綽綽,只隱約看見坐著兩個婦人,婦人旁邊各站著一個小丫鬟。安頓好後,左邊的丫鬟就開始對四個姑娘發問。
問題連珠炮似的一個接一個,轟得小蟬心驚肉跳,連自己說了些什麼都不知道,更別說其他三個人的回答了。等回答完問題,四個姑娘便由丫鬟領到別處歇息。
簾子後面坐著的是顏家的大夫人裴氏和二夫人李氏。
裴氏年約五十,端莊嫻雅,面目慈祥。李氏梳著時下流行的墮馬髻,面如白瓷,眉目如畫,只眼角有些細紋洩漏她的年齡。
李氏舉手輕咳,微皺眉說:「姐姐,就這四個了嗎?」她神態天真舉止優雅,一派大家風範。
「倉促之下能找到這許多已是難為他們了。」裴氏說。
「可這些都是庸脂俗粉,怎好配得上森兒呢?」
「也是沒奈何,再晚森兒怕就熬不過去了!如今就指望小火龍真能沖喜沖掉森兒的病魔惡煞,至於是哪家哪戶也管不得了!」
「姐姐說的是,那我們選哪個?」李氏瞅瞅屋外四個小姑娘,心裡暗忖:「全是不上檯面的貨色,尤以那個戴著個褪色珠花、木頭木腦的為最,要是讓她進了門,天哪!」
「就是那個李小蟬罷!」裴氏沉吟。「看她模樣老實,還算有些靈氣。」
「嗯,我聽大姐的。大姐選的定是好的。」李氏輕按心口應道。
「唉,就怕你三叔回來不滿啊!」
「森兒可是他的骨肉,他一去經年不聞不問,反是我們做嬸母的操心勞神他還有甚好說?!」
「但願吧!」
兩人輕描淡寫間便定下了小蟬的終生。
第二日,顏家通知李大山夫婦,說再過三天,就讓小蟬和顏家少爺拜堂成親。這三天裡小蟬也不回去了,因為她要盡量多學些顏家的規矩禮儀。
直到拜堂的前夜,大山和小鳳才被轎子抬到顏家。兩夫婦也被顏家的大屋子大氣派給嚇懵了,等見到貴氣十足的兩位夫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喘。
夫人們說,小蟬的未來夫婿還在回家的途中,明兒個才能趕回,李家夫妻連連稱是。
入了夜,睡在顏家客房暖暖軟軟的被褥上,大山對老婆說:「看來我們小蟬還是好福氣,兩位婆婆都是良善人,一點也沒有慣常富人家的嘴臉,這下總算是對得起故去的李先生了。」
「嗯!特別是李夫人,乍一看我還以為是仙女哪!」
三天裡,小蟬也忙得暈頭轉向。
夫人把身邊伺候著的鳴柳安排給她做貼身丫鬟,鳴柳明裡不說,暗地裡當然不服:「就憑著『小火龍』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竟做了十四少奶!明明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丫頭!」
不過,她又暗暗慶幸,虧得沒輪著她做什麼火龍。十四少爺顏郁森自小就是病罐子,連四姑奶都救不過來,多半是活不成的,那丫頭嫁過來等如是做一輩子的寡婦,倒也可憐!
小蟬本本分分地照著鳴柳說的規矩做,走路不能有聲音,吃飯不能有聲音,講話要輕聲細調,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手不能亂放,手帕平時要別在衣襟上,喝茶要輕輕抿,睡覺前還要穿專門的睡袍……
晚上好不容易睡下,她才能好好歇口氣:「原來做有錢人是這麼累的啊!」剛想偷偷想想未來夫婿的長相面目,卻已抵不住瞌睡蟲,沉沉睡去。
拜堂成親的那天,小蟬抱著嫂嫂哭得肝腸寸斷,直到鳴柳不耐煩地提醒吉時將至,才收住聲。
鳳冠霞帔的小蟬更顯出脫俗的美麗。亮晶晶的眼睛,紅嫣嫣的臉蛋,櫻桃般的嘴兒,即算是李氏也暗暗驚詫。
只是此刻,小新娘怎也沒料到和她拜堂成親的人並不是她這條小火龍要去救的夫婿,真正的新郎官正躺在病榻上苟延殘喘。
鑼鼓喧天,她被送進洞房。
房間裡昏暗鬱悶,一股濃濃的藥味,紅紅的喜床上躺著一個比大毛還看小的病懨懨的男孩兒,蒼白削瘦,只剩下一副骨架子,還不停地咳嗽。
他昏黃的眼睛略略瞥向她,示意她過去。
他定定地看著美麗的小妻子,十六歲的她比他還大一歲,臉上有他最喜歡的紅潤。
他伸手握住她的,輕輕說:「我會好起來。」
小蟬用力點頭,她想:「娘親死了,爹爹死了,老天爺不會讓他再死掉,他一定不會死!」
或者真有火龍救夫這一說,成親後,顏郁森竟慢慢好了起來,從能起床走兩步到能繞著顏家走一大圈,再到能帶著小蟬出去吹吹山風。顏家上下既高興又驚奇,特別是裴氏,簡直當小蟬是塊寶,直誇她是顏家的福星。
小蟬心裡也高興。她並沒有因為顏家瞞著郁森的病就心懷怨恨,她一直想,哥哥嫂嫂拿了人家那麼多聘禮,她卻不能為別人做些什麼,總是說不過去。如今,郁森活過來了,她的不安也就沒有了,真是打心眼裡開心。
郁森也只是個怕生的孩子,對她極好,每天都和她有說不完的話。慢慢地,小蟬也對顏家有了瞭解。
原來顏家本來是中原的望族,後來北方戰亂頻頻,才避到這僻靜的大別山來。顏家有兩房,二房人丁單薄,只剩下一個女兒,前些年也嫁出去了。長房就是郁森這一房,有大伯、二伯、郁森爹爹、四姑和五叔。大伯早年就去世,二伯又是文弱書生什麼也不懂,所以家裡的事業全是公公在管。大伯的正房夫人裴氏和二伯的正房夫人李氏都系出身名門大閥的大家閨秀,李氏還是前朝的郡主。郁森這一代兄弟姐妹更多,排的是「郁」字輩。顏家很奇怪,把女孩子也加到排行裡,郁森排行十四,上面有郁顯、郁秋、郁嵐……七個兄長和郁秀、郁蘿、郁琳……六個姐姐。下面有同父的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可是,問起郁森的父親和同父的弟妹,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小蟬有時想:「郁森的爹爹好奇怪,哪有兒子結婚父親不露面,兒子快病死父親不來瞧瞧的道理呢?而且,而且郁森總是有娘親的罷,也從不見提起!」
她也有問過鳴柳,鳴柳一本正經:「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三老爺是沒有正房夫人的。在這裡少說三老爺的事。」
鳴柳好像很害怕的樣子,怎麼回事呢?算了算了,只要郁森活得好好的,然後再能為他生個寶寶,別的事我才不管呢。
想到生孩子,小蟬不禁臉紅,自從和郁森圓過房後,大夫人就天天差人來探她,還隔三叉五地送補品。
真的會懷上孩子嗎?
這天,小蟬坐在屋裡做些針線,鳴柳在一邊瞧著,冷不丁就笑兩下:「少奶奶你繡得可真好看!」
小蟬恨恨地盯她,嘟起嘴,心裡罵著:「不好看就不好看嘛!幹什麼陰陽怪氣的?」
她的娘親死得早,爹爹在世時就只管讓她識字唸書,也沒人教她針線。到了哥哥嫂嫂家裡,要幹農活做家務,做針線只限於補補舊衣服,哪有閒工夫去繡花!
突然,大夫人房裡的紫鶯衝進來:「森少爺,森少爺,三老爺回來了!三老爺回來了!」
躺在床上假寐的郁森馬上撐著下床,小蟬忙過去攙著他:「你當心,別著急!」
郁森蒼白的臉泛起紅暈,他這陣子受了些風寒,一直臥床靜養。「別攔著我,我要去見他。別攔著我!」
「沒攔著你,我陪你一起去還不行嗎?」小蟬從沒見過他這樣著急,即使剛成婚時病得很重,他也只是在床上歎歎氣。
「真可憐,他肯定好久沒見到爹爹了。」小蟬想起自己死去的爹,不禁憐惜起病弱的小丈夫。
她小心翼翼將丈夫攙到顏家最大的院落「和風苑」,這是全族議事的地方。
郁森難掩激動,握住小蟬的手濕黏黏全是汗。
「和風苑」裡咆哮聲如雷般轟鳴。
「誰讓你們自作主張!」
「這麼大的事,能兒戲嗎?」
「火龍?虧得你們還是名門之後,竟信這些個鬼神胡話!」
小蟬被屋裡的吼聲嚇得一愣一愣:「天哪,這就是不露面的公公嗎?好凶哦!」郁森的手微微發顫,將小蟬握得陣陣發疼。
裴氏溫和的聲音響起:「三叔,是不是做嫂子的都不在你眼裡了?我們也是為了森兒。雖說神鬼胡話不可盡信,但也不能不信,自打成了親森兒不是一日日好起來了麼!」
「好起來了?」
「你也該去探探他,這孩子嘴裡不說心裡念著你哪!」
「哼!哼!不見也罷!」
屋子裡一片死靜。
小蟬望望丈夫,見他慘白的臉上青筋直暴,心中忿忿不平:「為什麼啊?難道這不是他親生的骨肉嗎?天下怎有這樣狠心的爹爹。」
半晌,李氏的聲音又響起:「你何必同自己的兒子過不去,千錯萬錯也是那個賤人的錯──」
「住嘴!」
李氏的聲音被生生打斷,想見她的臉有多難看,她帶著哭腔說:「我還是你二嫂,你你……」裴氏也動了氣:「老三,這是你不對!」
「我們也是好心……」
「兒子都成親了,你也要去瞧瞧新媳婦啊!」
……
「你們說完了嗎?」三老爺的聲音冷冰冰,「顏信,我累了,送大太太二太太回去。」
郁森扯扯小蟬,示意離開。
回去的路上,郁森瘦小的身軀簌簌發抖,小蟬鼻子一陣陣發酸,緊緊擁住只有一把骨頭的小丈夫,他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眼淚從他凹陷的眼眶滑下腮畔,他埋在小蟬溫暖的懷裡失聲痛哭:「他一直不要我,一直不要我!嗚嗚──你說,為什麼?他為什麼還要把我生下來?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小蟬輕輕撫著他的背,生平第一次恨起一個人。
「你不能死的,你答應過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路上經過的僕人都看著他們,郁森漸漸止住哭泣,原本渾濁的眼睛卻愈見無神。
晚上,小蟬安頓困乏的丈夫睡下,跑到院子裡繼續繡花。她正在繡一塊手絹,圖案是最簡單的鴛鴦戲水。針密密地刺向鴛鴦的身體,好似正刺著那個狠心的人:「看你狠,看你狠!」
鳴柳走過來,見她這麼繡花,也不由得好笑。「少奶奶,我陪你去外頭走走好不?」
小蟬奇怪:「今兒個怎麼和我這麼好?」
鳴柳看看單純的小蟬,她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討厭這個鄉下姑娘。森少爺是比過去好多了,可誰知他還能撐多久?四姑奶奶說少爺絕活不過十六。現下大太太那麼急著要少奶奶懷個孩子,不就想讓她以後能守住寡嗎?
「鳴柳,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講嗎?」
「少奶奶,你沒懷上孩子吧?」
「啊?」小蟬一聽臉就紅了,「你,你怎麼這麼問話啊!」
「我說,你還是不要懷上的好!」
「為什麼?」小蟬扯著鳴柳的袖子,鳴柳卻再不說話。
小蟬心裡嘀咕:「真是顛三倒四,賣什麼關子,說了一半兒又不說的。哼!」
山裡天氣冷,雖然是夏天,到夜裡起了風還會冷得打哆嗦。小蟬和鳴柳沿著顏家的內河往回走。
驀地,鳴柳拉住小蟬。
「怎麼了?」小蟬剛問出口,就遠遠瞥見河那邊走近一個人。
映著月光,那是個很高很魁偉的男人,穿著深色寬大的衣袍,濃密的頭髮胡亂束在腦後,夜風簌簌吹過,頭髮飛揚衣袂輕飄。這原本該是幅好看的畫,卻說不出的詭秘。
人越來越近,小蟬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男人停下腳步,直直往她這邊瞧。她的眼睛還來不及閃開,就已經和他的對上。
幽黑、深不見底的眼睛射出陰鬱犀利的光,剎那間穿透她的身體和魂魄。她連他的臉都沒顧得看,只覺得手腳發軟,頭腦發昏。
「誰?」男人低沉地問。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不是今天聽到的那個……
小蟬呆呆地站著,鳴柳低頭就跪:「回三老爺,這是剛進門的十四少奶奶,不懂規矩。」
男人的目光暗了一下,再盯住小蟬看了看,一聲不吭就往前行去。
好半晌,小蟬訥訥問:「這個就是郁森的爹爹?」
鳴柳沒好氣:「是你公公。」
「他一直這麼古怪的麼?」
「你小心說話!」鳴柳雙眼一瞪,迅速往四方看了看,然後很輕很輕地說,「三老爺是這個家的霸王,誰都管不了他。聽說以前老太爺在的時候,被趕出去過,老太爺死了,他才又回來。」
她眨眨眼睛,湊到小蟬耳邊,用更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是大色鬼和殺人魔王──」鳴柳不自覺地緊拽住小蟬的手腕,「他看上誰就招惹誰,連大太太都護不了。而且,被他弄過的丫頭僕婦,沒多久就都不見了!」
「不見了?」
鳴柳舉手在頸子上橫著一切:「你明白了?」
「都、都被……」小蟬嚇得舌頭打結,想起剛才陰森冰冷的目光,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