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行人看門道,最後兩天的全力衝刺,各家勝負已經可以看出端倪,對競選連任的范仲禹也下了定論,默默守成的老議員和來勢洶洶的周沖包定了火車尾與落選頭,至於誰上誰下,則是不到最後關頭勢不能揭曉。
投票日終於到了。
一早,何泰成便坐立難安,不停打電話為好友催票,左鄰右舍頻頻叮囑,到下午無事可做時,就跑到范仲禹的競選服務處等候開票。
相較之下,何李玉鳳就氣定神閒得多,她約好髮型設計師、美容師,將自己打扮得容光煥發,才打電話召來兒子當司機。
劍豐不禁抱怨,「坐計程車就行了,還讓我東奔西走!」
「不肖子!人家古代還有捨身救父母的呢!叫你送我一程就抱怨東、抱怨西的。」何李玉鳳揚眉,半真半假罵道。
「好!好!只要別逼我見范小姐就成了。」劍豐討饒。
「我知道!強摘的瓜不甜。」她無奈地說。
劍豐嘻皮笑臉,「弄得不好,還得吃上竊盜官司哩!」
「貧嘴!」她啐道。
劍豐開著新買的保時捷來接母親,在美容中心引起一場騷動,年輕的助理、設計師交頭接耳:「好帥喔!」
「哇靠!我也想要一件那種皮夾克!」
「很新潮!」
何李玉鳳不明就裡,直到兒子拍她肩膀喊了一聲:「媽!」她才回 過頭來。
看兒子的打扮,她倒抽一口冷氣,「你……你從哪弄來的這種衣服?」
全套義大利小牛皮夾克、皮褲、麂皮鞋,劍豐黑得徹底,集時髦、叛逆、邪氣、帥勁於一身。
他摘下太陽眼鏡吊在褲腰上,對母親露齒而笑,「媽!可以走了吧?」
看到那輛黑色跑車,何李代鳳發出哀鳴,「你幹嘛開這玩意見來?你是打算去應徵最後舞男嗎?」
「媽!走啦!時間快來不及了。」劍豐輕鬆道。「等到開票後才去,就太沒誠意了!」
何李玉鳳氣餒,數落道:「你以為你今年還是十八、九歲的小阿飛不成!」
「我的心還年輕!」劍豐涎臉說道。
「第287票箱回 報:10號137票,1號103票,2號32票,3號……」
「請再重複一遍!」蓉仙急急問。
「第273票箱開票數統計出來了!」王小姐放下話筒,將寫好各候選人得票數的小紙條遞出去,電話隨即又響起。
「第幾票箱?麻煩再說一次!」鄰桌的黃小姐正跟另一個回報票數的電話奮戰不休。
「喂?什麼?麻煩你說大聲一點。哪裡?」另一位負責接聽電話的李小姐,拿著原子筆蓄勢待發,「第276票箱?好!請說!」
木板隔間的「機密辦公室」內,四位小姐馬不停蹄地應付接踵而來的電話報數,將每一個票箱開票情況送出到門外的總幹事手中。范議員的支持者群聚在競選服務處內外,屏息看著臨時搭建的巨大告示欄中一格格填滿的票數,並議論各候選人的差距。
「喔!你看,5號的票數開得很齊全哪!第一高票穩是他了!」
「沒法度啦!伊的勢面好,漫天撒錢!」另一位老者無奈道。
人群嗡然作響,大家的心情隨著得票率高低而起伏。范仲禹一度和2號周沖形成拉鋸戰,七點多時,范仲禹的競選服務處開始燃放鞭炮;依總計票數,范仲禹以八百七十三票的差距勝過高票落選的周沖,吊火車尾順利當選。
「好佳在!有當選就好!有當選就好!」
歡呼聲、掌聲之中,滿臉疲憊的范仲禹沙啞地道謝:「多謝各位鄉親的支持,多謝!」
十餘天的勞碌奔波,個中辛酸並不是筆墨可以形容,辛苦總算沒有白費。他打起精神和恭賀者一一握手道謝,鞭炮、煙火,硝煙四起,嗆得范仲禹一陣猛咳,月仙趕忙上前扶住父親。
「來!來!大夥兒來拍照留念!」
歡喜愉悅的混亂中,鎂光燈齊閃,也有人拿起V8攝影機獵取鏡頭,劍豐無聊冷眼旁觀的想著,如果落選的話,現在不怕是鴉沒雀靜的?「請范議員和范小姐合照一張!大小姐是幕後功臣呢,怎麼可以躲起來?」
眾人興奮趣味,硬是「請」出了辦公室裡的蓉仙。
蓉仙含羞帶怯,接受眾人的恭維,只見她梨渦淺現,欠身向眾人致意後,便返到父親左後側。
連日的辛勞讓蓉仙消瘦不少,更顯得裊裊纖秀,雙眸秋水翦翦。
劍豐為之驚愕,他實在不相信,自己居然會錯得這麼離譜!一個活生生的古典美人從詩詞歌賦中走了出來,驚為天人是他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字眼。
年近三十正在商場中活躍的劍豐,所見過的美女何止千百?從灼灼紅星到酒國名花,美艷不可方物的眾家美女,幾乎是如出一轍地在外表修飾下工夫;珠寶首飾、綾羅皮裘,除了聲色奪人外,再也沒有什麼可喜可愛的長處。
求學時期,劍豐不只一次地對古詩詞上形容美人的詞句存疑:飛燕、昭君、西子、楊妃……。那些詩詞歌賦可能多有潤飾,要不然就是新時代女性缺少了一點耐人尋味的氣質,美則美矣,卻不耐久看。
「一面風情深有韻」、「態濃意遠淑且真」,許久不曾使用的詞彙,驀然浮現在劍豐心中,就像一雙看不見的手扭絞著他的五臟六腑。
劍豐坐立難安,他大踏步走到含笑鼓掌的母親身旁,低聲喊了一聲:「媽!」
「啊?」何李玉鳳滿面笑容,「你還沒跟你范伯父恭喜嗎?」
劍豐依樣書葫蘆,順勢站在蓉仙姊妹之前,四目交接之際,他的心頭為之一顫。
蓉仙對他報以微笑,僅僅是曇花一現的笑靨也讓劍豐失神。
穿著一件墨綠色羊毛連身窄裙,腰肢纖細的蓉仙立如芍葯,娉婷解語就像一幅圖畫。
「嗨,何大哥!」月仙在無意間替他解了圍,活潑地說:「你今天好帥!」
「謝謝你啦!」劍豐恢復正常神色,「好久不見!」
蓉仙笑了,月仙就是有本事和一些男孩子打成一片,這位八成又是她的「哥兒們」!「我姊姊!」月仙頗為自豪的指著,「很漂亮吧!」
「的確!」劍豐深深地望了蓉仙一眼,訝異於她的反應。
蓉仙雖然靦腆,還是磊落大方地回 答:「又來了!每次都拿我來取笑,你羞不羞呀!」
她對妹妹輕聲呵責,溫柔的語氣令人如沐春風。
競選處門口擺出了十桌酒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無心用餐的劍豐和這對姊妹花坐到一角喝茶,由選舉瑣事侃侃而談。
月仙咧著嘴笑,「我什麼忙也沒幫上,只有在最後關頭吆喝眾家兄弟幫忙發文宣傳罷了!」
「是呀!小寨主英明!」劍豐逗弄她道:「有沒有打算和眾家兄弟上哪玩?」
劍豐對她抱著籃球,一身污泥的印象還十分深刻,所以投其所好的熱烈討論起各項球類運動。
蓉仙大半時間都是笑而不語,一邊聽著興趣相投的兩人高談闊論,一邊當爐煮茶,將一杯杯香茗傾注在兩人的茶盅裡。
「等到夏天時,」劍豐熾熱的目光停駐在蓉仙臉龐,「我們到龍洞開遊艇出海!」
「真的嗎?何大哥?」月仙興高采烈問。
蓉仙渾然不覺,帶笑提醒妹妹,「別忘了你是聯考考生。」
月仙扁了扁嘴,「真掃興!」
「等考完再去也不遲。鬆弛一下身心!」劍豐連忙解釋。「更何況,我看月仙滿聰明伶俐的,一定沒問題。」他將注意力轉到蓉仙身上。「范小姐。」
蓉仙對他綻開笑容,「叫我大姊就可以了。」
「大姊?」劍豐為之一愣。
蓉仙也感到一絲怪異,急急開口說明:「因為我比月仙年長了許多,她的朋友們都這樣叫我,這樣大夥兒也比較親切。」
一旁的月仙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佯裝喝茶掩住了唇邊的笑意。
劍豐依然一頭霧水,反應不過來。
見到他並不答腔,蓉仙有些訕然,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她望著月仙,月仙則別過頭去,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
蓉仙只好力圖挽回 ,彬彬有禮地問:「嗯……劍豐,你還在讀書嗎?」
「讀書?」劍豐愣然依舊,覺得自己像空谷回音,希臘神話中的Echo。
蓉仙不安地挪動身體,心想也許他是成績不好,沒考上理想的學校?有可能,那……不就傷了人家的自尊心?蓉仙絕望地想換個安全話題,靈機一動,她如釋重負問道:「你大概快接到兵役通知單了吧?」
「噗!」月仙放聲大笑,差點滾到蓉仙懷裡,「姊!」她笑不可抑,「哈!哈!哈!你以為……哈!哈!何大哥他……哈!哈!哈!他……幾歲?」
「兵役通知單?」劍豐哭笑不得,他低頭看見自己貼身的皮褲,明白原因出在哪裡。
月仙哈哈大笑,眼淚都流了出來,正捧著肚子喘氣。蓉仙則杏眼圓睜,一副手足無措的表情。
劍豐一臉痛苦的神情,作西施捧心狀,「蓉仙,你傷了我的自尊心!」他著魔似地看著蓉仙頰生芙蓉,一片嫣紅。
「別傷心!」月仙止住笑安慰他,「我姊姊沒有識人之明,她以為郭富城只有二十歲,林強還是十八、九歲的春風少年兄!」
蓉仙只覺得臉似火燒,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實在沒勇氣詢問劍豐的年齡。
「我比月仙年長十一歲,還比你大上三歲,蓉仙。」劍豐語氣如絲絨般溫柔,目光如謎。
不知道為什麼,蓉仙身軀一陣輕栗。
何李玉鳳笑逐顏開,「你們在談些什麼,這麼高興?」
「媽,我要追范小姐!」劍豐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他經過兩天一夜的長思才決定的。
何李玉鳳慢條斯理地啜飲一口「碧螺春」,半晌才回 答:「關我什麼事?」
「媽!」劍豐臉色微紅,「您不是一直鼓勵我去追范小姐嗎?」
「此一時,彼一時。」她不以為然的說。
劍豐氣得跳腳,何李玉鳳似笑非笑地瞅著他,「真是奇了!當初你是怎麼撇清來著?教你登門拜訪就像要你上斷頭台,前次見了一面還無動於衷,回家對我猛抱怨呢!怎麼這次像掉了魂、著了魔似的,難不成范小姐會七十二變,前一次像夜叉,這一次變天仙了?」
「媽,上次我是認錯人了!」劍豐窘然。
其實何李玉鳳早已猜出八、九分,上次劍豐送煙後回來,對范小姐興趣缺缺,形容她相貌平平時,何李玉鳳就覺得詫異:兒子的眼光也未免太高。
直到投票日那晚,她看到劍豐主動和蓉仙姊妹慇勤攀談,似有所圖的翩翩風度令何李玉鳳疑惑。現在真相大白,兒子的反應果然不出她所料。
原本打算死心的何李玉鳳不禁又活動了起來。
她不客氣地指責兒子,「這麼說,你追求女友還是看外表而不注重內涵囉?」
被說中心病的劍豐略帶羞惱,「媽!您到底幫不幫我?」
剛打開大門進來的何泰成聽到最後一句,揚聲問道:「幫什麼?」
「你回 來了。」何李玉鳳笑道:「沒什麼,這傻小子見了蓉仙一面,魂就被勾了去,纏著我要我想辦法呢!」她興致勃勃地問丈夫,「你看如何?」
何泰成銳利地看兒子一眼,在沙發上坐下,「依我看,別去碰這個釘子,擱開手算了。」
「你怎麼說這種話?」何李玉鳳大奇。
「兒子的性情,你還有什麼不瞭解的?他不過是圖個新鮮,熱度一過能維持多久?沒必要去沾惹人家。」何泰成不贊同的說。
何李玉鳳一怔;看老頭子的態度,他是不打算幫忙了。
「你不是一向很喜歡蓉仙嗎?每次看見她總要誇上好一陣子,怨我沒生女兒,怎麼又變卦了?」何李玉鳳不明白的問。
「誰不喜歡?有那麼一個知心貼意的女兒,不只臉上有光,氣也可以少生一些。」他瞪一眼兒子繼續說:「輕聲細語、噓寒問暖的,說不定我還可以多活幾年,只是我沒那個福氣!」
何李玉鳳頗不是滋味的道:「說就說吧!幹嘛夾槍帶棒的!嫌我沒給你生個好女兒?那你不會去外面跟別人生一個?」
何泰成不理,對著兒子說:「你自已要好好想想,不說范伯父跟我幾十年的交情,就憑蓉仙的人品容貌,也不是你這種輕薄浪子可以褻瀆的。」
父親的話說得稍重了,劍豐不禁抗議:「爸!你把我說得像淫棍色魔!」
「老頭!你吃錯藥了?」何李玉鳳怒聲問。「我只想要討個好媳婦,這樣也錯了?」
「你倒沒有錯。」何泰成緩緩道:「只是要問問他有沒有那個心。」
劍豐愣住了,他沒想到老謀深算的老爸會給他一記回馬槍。
「你是沒籠頭的野馬,我管不著,願不願意隨你!我可是老式人,看不慣什麼自由戀愛的名堂。」何泰成悶悶說。
劍豐緘口不語,老爸的暗示夠清楚了。要嘛,就將范蓉仙娶回家來,不然拉倒!如果劍豐有膽量「始亂終棄」——天曉得!他發誓自己從未蓄意拋棄任何一名女友,即使是歡場中認識的「紅粉知己」,雖然走馬燈似的換過一個又一個,他可是很「專一」的。
只是,他有種「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感觸。
劍豐的幽默感抬頭,他向父親一笑,「爸,您對我也太有信心了吧!」
「你們父子在打什麼啞謎啊?」何李玉鳳糊塗了,「說話有頭沒尾。」
「女人家懂什麼?你準備娶媳婦吧!」何泰成笑著說。
「老頭,你到底想怎樣?說話反覆顛倒。」何李玉鳳忽然想起,「范小姐會不會有男朋友了?上次不是聽說一個什麼辦畫展的朋友請她當女主人嗎?」
「不相干。」劍豐信心十足,「小妹告訴我,那個石青雲是個藝術呆子,沒什麼殺傷力。」
月仙並沒有說得這麼難聽,事實上,她稱讚石青雲頗有藝術涵養、溫文儒雅,是個好人。
問題是,這種快瀕臨絕種的「好」男人,怎麼可能瞭解女人的心情?和蓉仙相識近七年,如果順利,不早迸出火花、抵死纏綿?哪有可能像月仙所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小女孩的想法太單純!劍豐想。
「你都打聽確實了?」何李玉鳳疑問。「將來可別有什麼長短話說。」
「怎麼會?好花也得有人呵護,現今的女孩子若沒有一、兩個男朋友追,那就太不正常了。」劍豐坦然說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媽,幫我製造見面機會吧!」劍豐嘻皮笑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