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仙病了。
清晨七點四十分,月仙來敲姊姊的房門,訝異於蓉仙的晚起。
「姊?」月仙輕喚。
她皺起眉頭,心底有些納悶,提高聲量,「姊!」順手扭轉門把,探頭看見蓉仙蜷縮在床上的形影。
「姊,你怎麼了?」月仙在她床鋪前單膝跪下,審視著蓉仙的面龐。
「不要……」蓉仙囈語著,冷汗涔涔、花容慘澹。
月仙伸手摸她的額頭,為手心感受到的溫度大吃一驚。
「爸!」月仙驚跳了起來,奔向門外高喊:「姊她生病了!」
剛從花房下來的范仲禹亂了手腳,還是月仙提醒,才打電話請了一位熟悉的內科醫生出診。
「重感冒。」趙醫生平和說道。從進蓉仙的房間後,他就目不斜視,顧慮到年輕小姐的臉皮較薄,聽診器也隔著睡衣診視。
為病人開好處方箋,囑咐保養注意等事項,醫生才告辭離去。
月仙為姊姊撥開額前的髮絲,心裡疑惑著,雖然蓉仙身體一向不是很健壯,每逢換季時總會患一、兩次感冒,但是也從來沒有這麼突然就病倒過。
她並不知蓉仙正在作著水深火熱的噩夢,靠著她打球鍛練出的腕力,月仙扶起了姊姊,餵她吃藥、喝水。
蓉仙張開了雙眼,視線渙散,嘴唇蠕動著,「月仙?你……怎麼了?」
月仙啼笑皆非,「不是我怎麼了,是『你』感冒了!吃藥!」
她抓住月仙的手,微微喘息。朝氣蓬勃的月仙將她從噩夢中救了出來,「不要走!」
「好!喝水!」月仙哄著姊姊,頗覺得有趣,撒嬌耍賴一向是她的特權,偶爾立場對調還滿新鮮的。
「姊,你好好休息,今天讓我照顧你!」月仙拍胸脯保證,直到蓉仙又沉入無邊的睡眠之中,她才躡手躡腳地離開。
稍一折騰已經是中午了,見到蓉仙睡得安穩,范仲禹才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和ど女共進午餐。
「真教人嚇一跳,今年的流行性感冒真不得了。」他皺眉說:「前兩天徐議員夫人也是感冒,送到台大去打點滴。我心裡還想,一個小感冒而已,哪用得著大驚小怪,沒想到今天就應驗在你姊姊身上。」
「姊是病西施!」月仙取笑道:「我看報紙說,濾過性病毒每年都有新樣出籠,難怪叫流行性感冒,像我就跟不上流行啦!」
「貧嘴丫頭!生病也可以拿來取笑的嗎?」范仲禹眉頭稍展。
在月仙的堅持下,范仲禹只能在門口探望蓉仙,她所持的理由是怕傳染給老爸。
「至於我,健壯如牛,不怕!不怕!」月仙輕鬆說道,不希望老爸擔心。
「可別好了一個,又倒了一個。」范仲禹仍有些擔心。
黃昏時,蓉仙略喝了點粥湯,又昏昏沉沉睡去,開始發汗,范仲禹才寬懷出門,趕赴幾場喜宴邀約。
月仙窮極無聊,一個人在客廳中玩電動玩具,駕輕就熟地過關晉級後,才輕手輕腳地打開蓉仙房門一探究竟。
牆上的小夜燈是室內唯一的光源,黯淡的光線使月仙一直走到床前才發現蓉仙在哭。
她閉著雙眼,兩頰酡紅,在睡夢中無聲哭泣;眼淚汩汩順頰而下,枕頭上早已濕濡一片,額上汗珠淋漓。
「姊!姊!」月仙輕推她肩膀,「你是怎麼了?」她口氣焦灼,伸手撫摸蓉仙的額頭,
溫度已經回 復正常,「你醒一醒!別嚇我!」
蓉仙勉強睜開雙眸,只覺得眼瞼滯澀,一時間還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月仙?」她淚光盈盈,哽咽難言。
「姊,你是作噩夢嗎?」月仙鬆了口氣問。
噩夢?她茫茫然,伸手觸頰才知道自己淚流滿面。
「我……我不知道。」她沙啞回答,喉嚨有如火燒,「給我一杯水。」
月仙不敢怠慢,倒了杯溫開水,直到蓉仙喝完後,才建議道:「姊,我幫你換睡衣,你看,你的衣服都濕透了。」
「好……」蓉仙虛弱回 答。
怎麼會病成這個模樣?月仙憐惜地望著姊姊,迅速為她準備好兩件式棉質睡衣。
解開蓉仙胸前的鈕扣,月仙愀然變色,她急急為蓉仙披上新睡衣。視線向下移時,她失聲叫了出來,「姊!」
蓉仙的胸前有兩處小小的吮痕,膝蓋上方則是一片青紫淤痕。
病懨懨的蓉仙看見了月仙所驚駭的原因,原本不太明顯的淤痕,經過一夜居然變得顏色深濁,令人可怖。
昨夜種種不堪回 憶齊湧心頭,蓉仙的臉色倏然漲紅又褪成慘白,才止住的眼淚又簌簌落下。
「姊,是誰……」月仙聲調沉穩,不似她年紀的老成。
蓉仙搖頭不語。月仙只感覺到體內有一點火星迸裂,正慢慢擴散到全身,隨時可能引爆。
「我和爸爸還以為你只是感冒。」月仙暴躁怒道。她無法忍受有人欺侮懦弱良善的姊姊,光是她身上的烏紫青紅就夠讓她氣沖牛斗!月仙的話觸動了蓉仙的疑慮,她驚惶地抬頭
,「爸爸呢?月仙,不要讓爸爸知道。」
「這種事你教我怎麼跟爸說?」月仙又悲又氣,脫口而出,「如果媽還在就好了!」
「月仙……」蓉仙掙扎著穿上睡衣,現在的她只想找個幽靜僻處,獨自平復心裡的創痕。「我沒事。真的!」她語氣微弱的說:「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容易淤傷,稍微跌倒碰撞,淤青就好幾天不褪,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
見到神情萎頓的蓉仙強作泰然,月仙心裡明知這是她自欺欺人的飾詞也不忍心逼問,咬著牙嚥下怒氣;她又怕蓉仙煩惱,遂放柔了語氣道:「吃藥吧,吃完了再睡一會。」
回到自己房間,月仙用盡力氣捶打著心愛的泰迪熊,雙眼淚光盈盈,咬牙切齒。
不管是誰,傷害了蓉仙就必須付出代價!深沉的無力感與挫折,恨不生為男兒身的遺憾在月仙心中吶喊。
該死!酒,愈喝愈清醒。蓉仙驚怖惶悚的眼神,一直浮現在劍豐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灌下一瓶白蘭地的他,仍然無法擺脫掉罪惡感。
他犯下了無可挽回的滔天大罪!
劍豐以手支額,思緒一片混亂。如果他不是被嫉妒沖昏了頭,也不會對蓉仙做出這種卑劣舉動。天知道他原本的計劃只是想誘惑蓉仙,而不是強暴她啊!這項醜陋的認知令他瑟縮。再灌下一杯白蘭地,他的太陽穴隱隱作痛,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蓉仙瑟瑟發抖,驚魂失色的模樣幾乎讓他心碎。他一向自負,在男歡女愛的遊戲中無往不利,也經常以「如蜂采華,但取其味,不損色香」這句話來誇口。沒想到,今天自己居然成了摧花辣手!他作夢也想不到蓉仙還是個處女,以她的美貌、年齡,還有那個如影隨形的「石學長」,他根本不曾想過這種可能性。
他把蓉仙僵直緊繃的反應誤以為是矜持作態,全然不察她是受驚過度而無力反抗。強暴!他發出低吼,將手中的酒杯用力擲向牆壁,玻璃破碎的聲響無法驅走這個醜惡的字眼。
強暴!老天!他做得多成功哪!
我的罪孽無人可恕……
何李玉鳳接到電話之後,臉色大變,偷偷瞄一眼正津津有味吃飯看晚報的丈夫,緩緩開口:「知道了。你先別動,我馬上過去。」
「我去劍豐那裡一趟。」她對何泰成說。
「怎麼啦?」他頭也不抬地問:「心血來潮看兒子?」
「哎呀!還不是眉姊,劍豐交代她買寢具,她老是買地攤貨,讓劍豐生氣,所以打電話來訴苦。」
何泰成打斷妻子的話,「理他呢!教他自個兒去買!」
「我上次在『鴻宇』幫他買好了一套,一直忘了拿去,我想藉這個機會去看看他。一個人居住在外,難免有照管不周的時候。」她想著說服人的說詞。
「我還以為那一套是你要自己用的。」何泰成覺得兒子已經大了,哪還要做娘的關心。
何李玉鳳若無其事說著:「我嫌深藍色太老氣,有點歲數後反而喜歡花花綠綠些比較年輕。」
何泰成取笑道:「老青春。」
何李玉鳳瞞過丈夫,一走出何宅大門,微笑馬上被冰霜取代。
眉姊在何家幫傭了近八年,早被他們視為一家人,去年劍豐嚷嚷著要「獨立」,也不知怎麼甜言蜜語地將眉姊哄了過去,何李玉鳳心想,有眉姊照料兒子,她也可以稍微放心,就應允了。
有了這一層緣故,眉姊所說的話,何家夫婦沒有不信的。
何李玉鳳咬著唇,如果眉姊剛才在電話裡所說的沒有誇張,恐怕劍豐這孩子要出大紕漏了!天啊!希望不致如此……坐在計程車內的何李玉鳳絕望地祈求。忐忑不安的心情令她胃部一陣收縮,似乎是在暗示著——事與願違。
「太太,」眉姊扭絞著手指,如釋重負道:「你總算來了!謝天謝地。」
何李玉鳳沉聲問:「劍豐人呢?」
「少爺在書房裡,喝醉了。」眉姊嚥下一口唾沫緊張道:「本來我是不該多嘴的,可是少爺這次太反常了,班也不上,人也變了個樣,還有房間裡……床單……」
眉姊住口不語,何李玉鳳逕自走到兒子的臥室,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令她胃部生疼。狼藉不堪的床鋪和床單上的深淺污漬,告訴她出事了!不!不要是她……何李玉鳳在心中默禱。
「劍豐!」何李玉鳳厲聲暴喝,疾步走向書房。
書房裡酒氣沖天,劍豐緩緩抬起頭來,「媽。」
他的雙眼佈滿血絲,委靡不振的模樣和狂亂絕望的眼神,令何李玉鳳的心涼了半截。
她顫巍巍地開口:「劍豐,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傷?劍豐茫然伸手觸摸左頰,那是蓉仙指甲刮過的痕跡。他的嘴角扭曲咬牙說著:「跟蓉仙所受的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
「劍豐!」左胸一陣痛楚,令何李玉鳳由齒縫迸出:「你不會!」
「我不知道她還是處女。」他嘶聲回答。
她感到心臟彷彿被撕裂成兩半,深呼吸後是劇烈的疼痛,勉強穩住身體,怒氣如排山倒海而來。
「你這個畜生!造這種孽?天啊!」她又苦又悲的吼道:「教我怎麼去向范大哥交代?」
兒子再怎麼不成材,胳膊折了還是得往袖裡藏。何李玉鳳頭疼欲裂,她暫時瞞住了丈夫,但問題是能瞞多久?心肝肉似的掌上明珠受了這樣天大的委屈,范家怎麼可能嚥得下這口氣?何李玉鳳戰戰兢兢探詢范仲禹的語氣,出乎意料的是范仲禹渾然未覺,只是憂心忡忡地提起蓉仙受寒的事。
「啊?侄女感冒了?」何李玉鳳又是驚訝又帶僥倖。
也對,沒有母親做緩衝站,這種事情女兒也羞於向父親啟齒,以病遮掩,或許蓉仙心裡還留有一絲餘地。精明的她鬆了一口氣。
何李玉鳳忖度著,依照蓉仙溫馴平和的性情,只要她拉下老臉皮,懇詞婉言一番,一樁醜事或許能化為喜事,皆大歡喜不是很好嗎?遲則生變,她打定主意,為了掙得一個好媳婦,說什麼她也得厚著臉皮一試!帶著一大籃精緻的進口水果,和一大束繽紛花卉,何李玉鳳打聽到范仲禹必須前往縣議會開會的時間才登門探病。
「爸爸不在。」月仙稚氣未脫的臉龐令何李玉鳳放下心來,心想小女孩的情緒一如水晶般清澈容易看透,負荊請罪的成功性又多了幾分。
「真不巧……」她和靄可親地說:「聽說蓉仙病了?我特地來看她的。」
月仙猶豫了數秒,尊敬長輩的家訓使她彬彬有禮地說:「姊姊剛吃藥睡著了,您要進來看她嗎?」
何李玉鳳故意忽視月仙話中的婉拒之意,滿臉堆笑地表示要看一看蓉仙,月仙無可奈何,只有請她進來。
蓉仙昏昏沉沉睡得並不安穩,何李玉鳳看見她蒼白憔悴的模樣時不禁大吃一驚,脫口而出:「怎麼病成這個樣子?」她以為蓉仙是羞慚托病遮掩。
蓉仙睜開雙眼,試著凝聚焦距,等到她看清楚來者是誰,她轉過頭不發一語。
「蓉仙……」何李玉鳳低聲喚她,聲音中有一絲乞求。
她為了支開月仙,所以將水果籃和花卉交給她,請她處理。然後輕輕的坐在床沿,看清楚蓉仙慘白的臉龐又流失了幾分血色,濃密的睫毛如蝶翅輕顫,她又憐又愧。
「讓你受驚了,受這麼大的委屈……」何李玉鳳厚顏探問。
「不要再說了……」蓉仙閉著雙眼,沙啞出聲。
「千錯萬錯都是劍豐的錯。孩子,看在我們的份上原諒他吧!」何李玉鳳低聲下氣,「他心裡也後悔得不得了。好孩子,你就饒他這一遭,我趕快請媒人來向你爸爸提親事,好不好?」
蓉仙驚惶地掙扎坐起,激動說道:「我不要結婚……尤其是跟他……!我不要!」
何劍豐輕易摧毀了她的純真與對他的信賴,甚至還摧折了兩人之間剛萌芽的情愫。如驚弓之鳥的她無法再相信任何人。
「你別怕。」何李玉鳳極力安撫她,「我知道你受驚了,那個孽障是一時糊塗,我也狠狠地懲罰他一番,諒他婚後也不敢再這樣放肆。人嘛!難免有錯,更何況劍豐他一向不是那種粗魯橫暴的人,經過這次教訓,以後你叫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蓉仙,你仔細想想,寬恕了他,你們就是一對神仙眷屬,我們做長輩的也可以放下心了。」
蓉仙渾身顫抖,何李玉鳳四兩撥千斤的飾詞,就如綿裡針,竟讓她無法反駁。
「只要你高興,我和你何叔叔沒有什麼不答應的。不管是新房子、蜜月旅行、珠寶首飾,一定幫你和劍豐辦個風光體面的婚禮。」
蓉仙拚命搖頭否決,腦海一片空白。
「蓉仙……」何李玉鳳哀求著,唇上冒出了細微的汗珠。
「夠了!」一聲暴喝出現在門口,月仙躡足潛聽到的內容將所有事情拼湊完成,她的雙眸噴出火花。
「月仙……」何李玉鳳不覺畏縮,急急辯白,「你不懂!這是一場誤會。」
「誤會?」她咬牙切齒,「這場『誤會』指的是你那個禽獸不如的兒子強暴我的姊姊嗎?」
月仙的怒氣如火山爆發,「你看看她身上的傷!」
「月仙……不要說了!」蓉仙的心亂成一團。
何李玉鳳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說:「范小姐,我今天是來登門謝罪的,大錯已經鑄成了,而今之計也只有盡量彌補。」
「你要用什麼來彌補?水果?鮮花?」月仙盤詰道:「還是弄個婚禮,花個幾文錢就把我姊姊往虎口送?你走!把你的東西帶回去,免得髒了我的手!」
何李玉鳳紫漲著臉皮,她沒料到范家的老ど是個遠近出名的「小辣椒」,說起話來口角鋒芒利過刀劍。
「月仙,我知道你生氣,我也不敢爭辯;可是,你要相信我是真心誠意來道歉的。」她心急的說。
「不希罕!貓哭耗子假慈悲,你等著看寶貝兒子受制裁吧!」月仙怒目而視。
「月仙,」蓉仙無力制止,「別這樣……」
「劍豐他是該死,」何李玉鳳吞聲忍氣,「不過得為蓉仙想一想,鬧上了法庭是她希望的嗎?更別提范議員在社會的名聲會不會受到影響?我們抬不起頭來還在其次,辱沒了范議員清譽才是罪過。」
月仙快氣瘋了,何李玉鳳的話簡直像是威脅。她冷笑,「原來如此,你不怕丟臉,我們還怕丟臉呢!你是吃定了我姊姊不敢聲張是不是?」
何李玉鳳也快失去耐性了,她勉強說道:「話不是這樣說。范小姐,我一直很喜歡蓉仙,巴不得將她娶回去當媳婦,況且,蓉仙和劍豐一開始交往時也很順遂,突然發生這種變故,我也很痛心……」
「是呀!喜歡到不擇手段、設計圈套!」月仙咄咄逼人,「天底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范小姐的火氣好大,何苦呢?所有的不對我都認了,也得想個解快的方法啊!」何李玉鳳還是希望事情能有轉圜。
妹妹和何夫人拌嘴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刃戳入蓉仙的心,她又悲又羞,又氣自己如此無能,竟無法稍加置喙。她嘶啞著嗓音努力想阻止月仙大放謬詞,一急之下只覺得氣血逆行,眼前一陣漆黑直冒金星,竟暈了過去。
「姊姊!」
「蓉仙……」
外界的紛紛嚷嚷彷彿變得非常遙遠,蓉仙感激涕零地跌入黑暗之中。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