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仙灌下最後一口啤酒,「啪!」一聲捏扁了手中的空鋁罐。
即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同伴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陰霾。
「月子,」死黨的靖平以暱稱喚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啦?」
「少囉唆!本姑娘心情不好,別惹我!」月仙滿臉煞氣道。
碰了一鼻子灰的靖平訕然閉嘴,走到吧檯旁的健康步道,拿起飛鏢瞄準走道另一端的鏢靶。
第一支飛鏢偏離了紅心半吋,第二支、第三支射中了紅心。小胖走到他身旁,「不錯嘛!我們來比賽!」
靖平悶悶不樂地沒好氣道:「不要!」
頌唯在一旁幫腔,「靖平又受月子的氣了?」
一群國小同班同學,從年幼無猜的歲月一路走來,國中時同校不同班,到高中時各奔前程,小胖讀普通科,準備「混」張高中文憑繼承家裡的餐館;靖平讀的是汽修科,兼在修車廠當小工,希望成為獨當一面的修車師傅;頌唯就讀建國中學,準備擠大學窄門。
每個人的境遇不同,一群死黨中來來去去,也曾添減過幾位夥伴,小胖、頌唯都曾交過女朋友,只有靖平始終對月仙保持一份癡心。
月仙雖然清楚靖平對她的感情,卻始終對他興趣缺缺,她不只一次地潑靖平冷水,想令他打消念頭。
死黨是可以「兩肋插刀」的哥兒們,而不是戀愛結婚的對象,這在月仙心中是分得很清楚。
她踱到死黨們的身邊吼著:「幹嘛啊?躲我像躲瘟疫似的!」
頌唯是「四人幫」中頭腦最清晰、說話最不讓月仙的人,他慢條斯理地道:「問你呀!一整晚像吃了炸藥似的!見人就轟,還怪人躲你!」
「你不懂啦!我心裡不爽!」月仙暴躁的叫著。
頌唯和靖半互望一眼,靖平沉不住氣問:「到底什麼事,你也告訴大夥兒嘛!」
月仙眼波一轉,口如閃電,咄咄地問:「靖平,頌唯,小胖,我們是不是好兄弟?好哥兒們?」
「當然!」靖平慨然道。
「嗯!」小胖點頭如搗蒜。
頌唯緩緩開口:「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
劍豐吃不下、睡不穩,連工作都無法專心。母親告訴他蓉仙似乎打算息事寧人的消息,並不能使他稍寬心懷,罪惡感逼得他幾近崩潰邊緣。
她病了,因我而起!劍豐愧疚的想。
何李玉鳳死逼活催硬教兒子正常上、下班,她最擔心的是何泰成一旦知道了兒子做出這種昧心事,盛怒之下會一槍打死他來向好友謝罪——當然這是指何泰成沒先被氣得中風的話。
他失魂落魄地往返公司、住處兩地,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斷了主線、演出走樣的傀儡木偶。
一天晚上劍豐駕駛著他的保時捷回家,愈接近住處心情愈是沉重低落,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了,他才從中壢工地回到台北。最近連一向最寵他的眉姊也不給他好臉色看,時常隨隨便便炒個面,甚至有時候是兩個菜就打發了他的晚餐,逕行下工。每當他回到住處時,往往面對的是一屋子的淒清寂寞和已經冷掉的飯菜,實在令人索然無味。
這是眉姊對他的苛責。劍豐無奈地想。
略一分神,一輛由巷道中疾駛而出的摩托車與劍豐的保時捷擦撞,千鈞一髮間他緊急煞車,摩托車騎士則斜傾車身與地面保持著四十五度角滑行,身手俐落地在保時捷前十公尺處煞住,輪胎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搞什麼!」劍豐咕噥道,想起自已十來歲時改裝摩托車飆車時的瘋狂,他已經有花錢消災的心理準備。
摩托車騎上戴著安全帽走到保時捷前示意劍豐下車,劍豐皺著眉頭掏出了皮夾,步出車外。
像是接到了訊號,巷子裡又出現了四個人,包圍住劍豐。
劍豐這時才開始有警覺。他被堵住的地方一邊是鐵路,另一邊則是改建中的大樓,偶爾呼嘯而過的車子也不願停下來多管閒事。
「哇!保時捷!」油腔滑調的拼音中有一絲敬畏。
「年輕人,我有事先走,這是我的名片還有五千元,你拿去修理你的摩托車,如果不夠的話再聯絡。」劍豐沉著臉說。
「五千元有什麼用?我今天跟你爭的是一口氣。」靖平故作流氓樣。
劍豐只希望事情趕快解決,忙問:「你嫌不夠?」說著,伸手又多掏了五千元遞出。
「少把人看扁了!」靖平伸手打掉劍豐手裡的錢,率先發難。劍豐本能反應地躲開這一拳並加以反擊。
「他媽的!這傢伙『韓克』(反擊)哩!扁他!」靖平修車廠中的兩個年輕同事嚷嚷,加入戰局。
「砰!」地一聲,劍豐腹部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整個人後退撞到車門。
他努力反擊,強悍的程度令眾人大吃一驚。小胖的臉頰挨了一拳,氣惱之餘,卯足了勁踹了劍豐兩腳。「龜孫子!」
如果劍豐不加抵抗,或許不會被打得這麼慘。另一個年輕人下巴挨了劍豐一記,疼得流淚,於是凶性大發,拿起了插在後褲腰上的扳手,狠狠地往劍豐頭上擊落。
一陣劇痛使他眼冒金星,甩開了一個拉住他臂膀的人,起腳一踢,將拿扳手的小伙子踢得踉蹌後退。
另一記重拳落到劍豐鼻樑上,他可以感覺到黏稠的鼻血滴落在唇上、胸前……,再也無力反抗。他最後的意識是,一個熟悉陰沉的聲音低低喝道:「打斷他的腿!」
他明白了,這一次被打得不冤枉。
一輛藍色喜美由後方駛來,嘎地一聲停在圍毆劍豐的人群身旁,頌唯由車內探出頭來。
「喂?走啦!別耽擱太久,驚動了警方就不好了!」
小胖和另外兩個人連忙止住,上了喜美後座,只有月仙不動,「你們走,我讓靖平載!」
才三十秒的時間,車去人空,一切都恢復平靜,只有劍豐兀自不省人事。
在靖平的租屋處,頌唯正在開檢討會議。
「不應該動傢伙的,太嚴重了些。」他不滿的說。
靖平的同事小黑不好意思地搔頭,「歹勢啦!不過那小子滿硬漢的,挨了這麼多下都沒事,我一急之下才敲他的。」
月仙插嘴,不屑的說:「他活該!」
頌唯在後頭把風,確定沒有目擊者,所以他很放心的詢問:「你沒靠太近吧?就怕你被認出來。」
「安啦!我穿了一件大外套,又戴著安全帽,他認不出我來的。」
「這就好。」頌唯點頭,「氣也消了,仇也報了,這件事就這樣算了。靖平,這輛喜美是你『借』來的,該物歸原主了。」
「叫小黑開回修車廠就行了,老闆現在正在家中睡覺,神鬼不覺。」靖平穩當的說。
頌唯很滿意,想了一想說:「我們這次做得一點破綻也沒有,警方的追查方向應該會朝飛車黨飆車亂打人去辦。我要提醒你們,不管在什麼場合、地點,尤其是喝了酒後更怕得意忘形說了出來,讓有心的『報馬仔』去向警方告密。」
「不會的!」
「安啦!這沒什麼好『澎風』的!」
「我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眾人紛紛發誓。
「再來是靖平,萬一真的查到喜美車主時,人家的車正在你們的修車廠裡維修,有駕照又有鑰匙的,你是頭號嫌疑犯。」他分析道。
「你放心!」靖平豪氣干雲,「我一個人負全責,絕不拖累大家!」
「笨呆子!」頌唯笑了,「你一個人承認又不招出同夥,是存心被灌水嗎?一樣被『電』。你一定得來個死不認帳,熬過了十四小時就沒事了。你既沒前科,證據又不足,警方奈何不了你的。也不要逞英雄、充好漢,最好是痛哭流涕、叫爹喊娘的,不良少年打人又不是什麼滔天大罪,過幾天就冷了,為難不了你的。」
小黑搶著說:「有道理,現在的警察辦案根本都是『自由心證』,他們說的就算,什麼『科學辦案』都是騙人的!」
「反正這段時間內,我們都在家『睡覺』,懂了嗎?」
「嗯!」大伙有志一同的點頭。
「散會!」頌唯朗聲道。
送走了眾人,靖平頗有疑慮地望著月仙,她正拿著他的遊樂器,打「快打旋風」打得不亦樂乎,螢幕上的春麗踢翻了傑克,雀躍的模樣跟月仙有點相像。
頌唯說得沒錯,被「欺負」的人絕不是月仙,潑辣凶悍的月仙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拚得玉石俱焚。那麼,會讓她恨入骨髓、欲置人於死地的最大可能就是月仙的姊姊被「欺負」了。
親切溫柔的大姊……
「月仙,」靖平脫口而出,「你姊姊還好嗎?」
原本興高采烈的月仙驀然臉色一沉,「你問我姊姊做什麼?」
靖平心虛囁嚅。「沒有呀!隨便問問。再怎麼說,你姊姊也是我的大姊呀!」
「假好心!」月仙啐道。
她睜大一雙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眸子,仔仔細細地盯著靖平,盯得他心裡直發毛。
「我還沒向你道謝。」月仙漫不經心似地說:「如果不是你堅持,今晚的計劃也不會成功。」
「那不算什麼。」靖平靦腆說。如果不是靖平強硬要求,小胖、頌唯不會那麼快就應允月仙的請托。
她拉住了靖平的手臂,綻開甜蜜的笑容。「我要怎麼謝你?」
感覺到月仙寬鬆衣服下柔軟的曲線正貼在他的手臂上,靖平臉色微紅。
「隨便。」
「那……這樣好不好?」月仙踮起腳尖,攀住了靖平的脖子,慷慨地送上一吻。
靖平的臉更紅了,手足無措的表情令月仙不覺好笑,她在靖平耳畔吐氣如蘭地問:「你不想吻我嗎?」
靖平血脈憤張,如獲至寶般吻住了月仙,不怎麼熟練的生澀親吻逐漸變得火熱,一發不可收拾。
他摟得月仙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等一下!」月仙掙扎,伸手推他的胸膛。
靖平的熱情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他驚惶不迭地鬆開手。
月子生氣了?這個想法令他不安。
眼瞼低垂的月仙並沒透露出喜怒之色,她低頭解開胸前的鈕扣,一顆、兩顆、三顆……靖平目瞪口呆,不敢造次。
月仙毫不忸怩地對他嫣然一笑,少女圓潤玲瓏的胸部曲線在內衣下若隱若現。
她一揚頭,表情狂野叛逆,眼神閃爍。「這是我給你的謝禮。」
白馬王子遇上白雪公主的童話絕不可能發生在她的身上,月仙想。既然如此,她寧願為靖平的義氣來「獻身」。
靖平的臉漲得通紅,握緊了雙拳轉過臉去。
月仙大感意外,走近前巧笑倩兮地問:「喂?你怎麼了?不願意嗎?」
靖平面帶怒容,口氣倔強,「你用上床的條件來換我的人情嗎?」
「欸!」月仙不覺好笑,「你跟我充什麼柳下惠?」
她大剌剌的模樣令靖平起反感,「你對我一點真心也沒有,只是想堵我的口,我不要!」
月仙一怔,惱羞成怒地甩了他一巴掌,迅速穿起襯衫。「哪邊涼快哪邊去!你以為你是誰?」
靖平緊抿著唇不發一語,對月仙的火氣逆來順受。
「不要拉倒!」月仙賭氣起來,被拒絕的難堪使她口不擇言,「這一輩子你休想我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靖平倏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月仙手腕生痛。
「你幹什麼!」月仙凶巴巴問,毫不示弱。
「太晚了,」靖平忍氣吞聲考慮措詞,「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一口回絕,「我不希罕!」
「月仙!」靖平聲音緊繃,額際青筋畢露。
月仙閉上嘴,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靖平第一次對她發脾氣,更可笑的居然是在她「獻身未遂」之後!等過幾天,我再跟你好好算帳!她陰惻惻地想。
跨上了靖平的機車後座,她使性子鬆開雙手垂在身側,不願抱住靖平的腰,一路上默默無言。
為了怕月仙跌下去,靖平的車速慢得像烏龜爬。月仙也不肯理他,到了家門口便一躍而下,連一句再見都吝於出口。
靖平痛苦地望她一眼,風馳電掣地疾馳而去,速度快得令人心驚。
「你這個呆子!撞死活該!」月仙狠狠咒他。「我已經降格以求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她喃喃說道:「難道真的生死相許,山盟海誓才算是愛嗎?」
靖平臨去前投給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渴求與絕望,月仙驀然感到一股悲哀。
什麼時候你才能瞭解,感情的付出與回收並不是相對的,靖平?
讓劍豐恢復意識的是救護車的笛聲,他掙扎坐起,感覺頭疼欲裂,小腿上傳來的刺痛令他不敢站立。救護人員扶他上擔架時,他看見保時捷的車窗被打破了,至於車身似乎沒有刮痕。
他自嘲地想,還好他們只是做個樣子罷了。
當醫生診斷劍豐有輕微腦震盪,左腳骨折需要住院觀察時,他強烈反對。
「兩個星期?門都沒有!」他不顧疼痛大聲嚷嚷。
醫生慢條斯理的說:「恐怕也由不得你。」
太陽穴旁縫了二十七針,一腳打上石膏,劍豐就算插翅也難飛。
何氏夫婦聞訊趕來,看到劍豐的狼狙樣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又是疼惜又是憤恨。
確定兒子並無大礙後,何泰成開始數落著,「你看你!吃不著羊肉惹來一身騷,開什麼義大利跑車?!惹人眼紅才會吃虧!」
劍豐意態闌珊不想辯解。倒是何李玉鳳心頭雪亮,雖然他向警方指陳是不良少年飆車行兇,可是她並不相信會有那麼巧的事。於是她支開了旁人,盤詰兒子:「是范家那個潑辣老ど吧?」
「媽,你太多心了。」劍豐默然掩飾。
何李玉鳳心頭火起,「沒骨氣!被打成這樣還袒護她!」
「媽!」他不耐煩,「你以為那小丫頭是女超人嗎?能把我打成這樣!」
「她有她的狐朋狗黨嘛!」她一口咬定。
「別冤枉人了!萬一被老爹知道,他會打死我的!」劍豐急急堵住母親的話頭。
沉默了半晌,何李玉鳳頻頻歎息,「冤孽!冤孽!也不知道是什麼前世因果,全報到眼前來了。你呀!少惹些是非,也讓我少操幾分心。」
劍豐默然閉上雙眼,心如飛絮游離。
過了半個月後,劍豐接到警方電話,請他出面指認一位嫌疑犯。
有一位熱心民眾提供線索,一輛藍色喜美開頭兩個英文字母及兩個數字,至於後面的兩個數字則來不及看清楚。有了這條線索,警方過濾了相符特徵的車輛,循線查到了靖平,請他回局裡「協助辦案」
劍豐和靖平當面對質,認出了彼此。
「是他嗎?」警察問。
劍豐看著靖平驚惶卻強作鎮定的表情,半晌才緩緩說:「不太像。」
年輕的警察揚起濃眉,「你確定?」
「確定。」劍豐的語氣轉為肯定,「打我的人一個瘦瘦,另一個高高的,還有一個……」
旁邊泡功夫茶的一位資深刑警忍不住插嘴,「拿著釣竿嗎?」
剛偵破一件強盜案的刑事組員哄然而笑。
年輕的管區警察央告:「老哥,別開玩笑了,飛車黨打人雖然比不上強盜案轟動,也是一件案底,早了早交差。」
「唔,我看。」一位自稱過目不忘的老刑警接過檔案,走出來湊熱鬧,「這倒有趣,筆錄上說他是被飛車黨圍毆,目擊者卻說是轎車接應,有沒有搞錯?」
劍豐臉色未改的說:「我的確是跟機車擦撞才起糾紛的。至於轎車接應……我那時已經昏迷不醒,並沒看見。」
靖平訝異地抬頭,不敢相信劍豐居然出言維護他。
「是嗎?」老刑警若有所思。
如果只是單純的飛車黨打人,要找出加害者簡直像海底撈針。
「那就請兩位先回去吧。」警察不太有誠意地向靖平致歉。
走出警局大門,靖平鼓起勇氣對劍豐說:「我知道你是誰。」
劍豐停下腳步說:「我也知道你是誰。就當作是個巧合吧!」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是一個好女孩……」靖平大膽假設。
劍豐渾然未覺,吐露了事實,「因為我是個混帳,我嫉妒……你年紀還輕不會懂的,我一點也不怪月仙替姊姊報仇,這是我活該。」
真的像頌唯推測的一樣!靖平目瞪口呆,確定了這個驚人內幕,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劍豐坐上了臨時司機所開的BMW揚塵而去,留下靖平思索著這些令人傷神的事情。
如果是我,寧死也不願傷害月子一根寒毛的。靖平肯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