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小米揉了揉疲倦的雙眼,就著被報紙遮住的檯燈光,看了看手錶。
已經十一點了,對面的房間裡仍然沒有什麼動靜。
他還沒有回來嗎?
下午的那一場爭執並沒有什麼結果。或者,那根本算不上什麼爭執,但她知道,他很不開心。
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和她曾經有過的糾葛,他警告她,不要再提。
就算再蠢笨的人,也能明白他的心思。
他是要清清楚楚地在他和她之間劃下壁壘分明的界線。她或許,永遠只能守著線的這一端看那一端的他,如何微笑,如何生活,如何幸福。
而她,明明清楚地知道這一切,卻為何仍然不捨、不能、不願遠離?
守著這一方陌生的城市,只為呼吸跟他同樣的空氣,難道,她心裡還有著不切實際的希冀?
高雅的防盜鐵門被推開,走廊的光芒灑進暗黑的室內。
頎長的身影踏入屋子裡,扭開大門旁的電燈開關,整個客廳立刻亮了起來,驅走原本幽淡的夜色。
「呀,你幹嗎?」紀遙被二樓樓梯口突然出現的人影嚇了一跳。
「沒,我喝水,聽到有聲音,所以過來看看。」雙眸一暗,掩不住地失望。
紀遙一邊換鞋,眼珠子卻在她身上轉了兩轉,然後咧嘴一笑,「你是在等我表哥吧?」
「啐,我等他幹嗎?」
「那倒是,他跟你不是一路的人。」紀遙意有所指。
讓表哥幫他背這個黑鍋,他心裡也很過意不去,找到機會便敲敲邊鼓,讓她知難而退,也算盡盡他這個做弟弟的義務。
只是,他是不很明白表哥啦,明明將這個大麻煩一甩千里了,卻偏偏又心軟接她回來,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幸好,我跟你也不是一路的人。」樂小米沒好氣地睇他一眼,轉身回房。
「喂喂喂,不要以為考上大學就很了不起好不好?」
她沒空理他,繼續朝前走。
紀遙不服氣地揉了揉鼻子,「要不是為了表哥,誰願意回來?」
樂小米倏地轉身,「你表哥怎麼了?」
紀遙愣了一愣,「你幹嗎那麼關心他?」
「你表哥現在還沒有回來。」她提醒他。
如果是熟悉賀意隨的人都應該知道,這不正常,絕對不符合他的性格。
「表哥現在的日子一定不怎麼好過。」紀遙歎息著搖了搖頭,「他的對頭公司現在推出一款新遊戲《女神》,打著國內第一個MM軍團的旗號,網羅了大量女性玩家,『意隨』公司如果不能在短期內研發出與之抗衡的新遊戲,恐怕……」
樂小米的心在一瞬間被揪緊了。商場的瞬息風雲、起起落落,變化太快,有幾人能經歷風雨?有幾人能承受打擊?
他——頂不頂得住?
「你猜……他現在在哪裡?」心,太慌太亂。
最近,他那麼疲倦,那麼不正常,她居然沒有看出來。居然,還心安理得地承領他的承諾,享受他的呵護與付出。
甚至,還因為忍不下一點小氣,而帶給他更多的煩惱。
難怪,她總是那麼不討人喜歡。
「還能在哪?如果不在家裡,就多半是在公司。」
「我去找他。」
「我跟你一塊去。」紀遙搶著換鞋。
「不用了。」她阻止他,「這個時候,你更應該好好讀書,不能為這些事情分心,否則,他心裡一定會更難受。」
望著她因焦急而發亮的眼睛,紀遙沉默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那樣聽了她的話,就那樣直覺地不想違背她的意思。
彷彿,她是那個天生的施令者。
☆☆☆
樂小米一見到賀意隨,就開始後悔讓紀遙留在家裡了。
她沒想到,他居然會喝得那麼醉。
拿著紀遙寫給她的地址,找到位於大廈十七樓的「意隨」遊戲公司,將門拍得「砰砰」作響。
幸好,大廈警衛在一樓,否則,絕不會心慈手軟地任由她留在這裡搗亂。
就這樣拍了好半天,在她幾乎就要以為紀遙的猜測是錯誤了的時候,門裡邊傳來悶聲悶氣地低吼:「沒人。」
沒人?那你是什麼?
樂小米失笑,繼續將門拍得震天響。
咕噥幾聲,頭痛得受不了,賀意隨踉踉蹌蹌地過來打開門。頭髮蓬亂、眼睛充血、渾身酒氣的他令小米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她將他從頭瞪到腳,「你一個人喝那麼多酒幹什麼?」
他看也沒看她一眼,悶聲不語,又跌跌撞撞地往回踱。
為什麼男人遇到挫折的時候,都喜歡喝酒呢?
樂小米才這麼想著,還來不及蹙眉或者咒罵,卻聽得「碰」的一聲,搖搖晃晃的那個人已經睡在地上。
「喂,你沒事吧?醒醒,快醒醒。」樂小米直覺的反應就是去拉早已人事不知的賀意隨。
她打他的臉頰,踢他的腳,又拉他的耳朵,掐他的鼻子,在所有招數用盡之後,他終於抬起頭來,眨了眨眼。
「總算還活著。」小米喘一口氣。
「你?小米……」他咕噥一聲,又繼續閉眼昏眠。
「你還沒有醉眼昏花嘛。」望著他沒什麼意識的醉顏,樂小米無奈地搖了搖頭。
站起來,打量這間頗為豪華的辦公室,與設在網吧裡的臨時辦公室不同,這裡用小小隔間分隔出一張張的辦公桌,樓層盡頭有幾個房間,上頭各掛著一塊金色的牌子,燈光昏暗,只看得見開著門的那一間,牌子上寫著「總經理室」四個大字。
看來,他剛才就是窩在那裡喝酒。
樂小米走過去,看到一地凌亂的畫稿紙,辦公桌上,開著的電腦旁擺著幾罐空啤酒罐。了不起,就這幾灌酒就能讓他醉成這副德行。
小米再度搖了搖頭。
將沙發上清理乾淨,再倒了一杯熱水回到他身邊,蹲下來拍拍他的臉頰。
「喝點水醒醒酒吧,不要睡這裡,會著涼的。」她溫言軟語地說。
「唔……」他喃喃囈語,也不知道聽見還是沒有聽見。
「起來吧,快點自己起來,我拖不動你。」她試著拉拉他的膀子。沒想到,「砰」的一聲,只拉動了身體的上半部,他的頭重重撞在桌子腳上。
「呀。」她摀住嘴,心裡好生內疚。
賀意隨感覺到疼,倏地坐了起來。
「誰打我?」他兩眼茫然,直直瞪著前方。
「對不……」話音未落,她看見他眼一閉,又要往後倒。
「不要——」她扔掉手中水杯,跨坐在他的腿上,兩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拉住,「不要倒!」
她在他耳邊大聲吼。
不知道是她的聲音太大,還是她的身體太重,壓痛了他,他呻吟一聲,睜開眼。
「對了對了,起來。」她哄他。
「小米?」
「對,我是樂小米。」
他眨眨眼,居然還對她笑了笑,「不要吵,我想睡。」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直直往後倒,她一個不穩,撲跌在他身上。
酒氣撲鼻而來,她皺眉忍住。掙動身子想坐起來,不曾想,腰被他的雙手牢牢扣住。
她翻個白眼,用力掰他的手。
他覺得痛,一個翻轉將她壓在身下,頭埋入他的頸子裡,低喃:「不要吵,我真的困了。」
她又氣又好笑,雙手捶他的肩膀,「算了算了,你放開我,我不吵你,隨便你想睡哪就睡哪。」
「好吵。」他雙眉聳起,低啞的嗓音舔著她的耳朵。
她臉頰一紅,更加用力地推他。
他彷彿是覺得煩了,溫熱的大掌將她鎖得更緊,她來不及驚叫,他已低頭蠻橫地覆住她的唇,鋪天蓋地的酒氣讓她呼吸困難。纏綿的吻又深又熱,她感覺頭暈,彷彿以為自己就要溺斃在酒缸裡。
「不要,不要這樣。」她腿軟,聲音虛弱。
他的身體卻越來越亢奮。
她緊張慌亂,手足無措。
他的吻一路向下,在她頸上烙下褥濕紅痕。
她感覺自己彷彿坐在失速的雲霄飛車上,血脈飛馳,理智頓失。昏茫中,她看見他刷地扯開領帶拋落地上……
☆☆☆
白雲流動,日光閃耀。客廳裡,靜靜地浮蕩著奶油的香味。
「哇!」
「匡當」一聲,杯子落地。
紀遙嚇一跳。
「你幹嗎?我不是老虎吧?你怎麼怕成那樣?」他伸手在小米驚慌的眸子前揮了揮。
「喔。」她回過神來,身子下意識地蹲下,清理地上的玻璃殘渣。
「搞什麼?一大清早發呆。」紀遙咕噥著,眼光四巡,尋找香氣來源的方向,「嘩!我就說嘛,全麥吐司!」
從烤箱裡掏出剛剛烤好的吐司,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
「嗯,不錯不錯,還有鮮奶。」另外拿了兩隻玻璃杯,倒好滿滿兩大杯,「喏,別說我白吃你的早點喔,我可是有勞動的。」一杯放在小米面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到餐桌旁,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一邊吃,一邊還自言自語:「沒想到,才幾天懶得回家,表哥就開始享受起星級待遇了。家裡有人打掃,晚上有人等門,早晨起來還有早餐吃,這樣的日子還真不賴。」他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眼睛,半晌,下定決心,「就這麼決定了,從今天開始,我也要回來住!」比起享受全方位的超值服務來說,被恐龍糾纏也不是一件那麼令人恐懼的事情了。
「對了,表哥昨晚好像一整晚沒有回來噯,你到底找到他沒有?」紀遙咬著吐司,含含糊糊地問。
都怪最近的考試太多,烤得他腦子一片糨糊。
明明是想坐著等他們回來的,可不知怎地,坐著坐著天就亮了。
要不是麵包的香氣太過強烈,他的腦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撥開周公見親人哪。
「沒有。」小米忙碌的身子頓了一頓,才將手中的玻璃渣丟進垃圾袋裡。
「沒有?怎麼可能?你去網吧找過沒有?」紀遙瞪大眼睛。
小米回過身來,坐到餐桌旁,連灌了幾口牛奶,才說:「沒有。」
「哎呀,我就說要跟你一塊去的嘛,你看你,連個話都說不清楚,事情不被你搞砸才怪。」紀遙懊惱地彈一下手指。
樂小米面容一僵,握住玻璃杯的手,指尖泛白。
「喂,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是不是生病了?」
小米低頭,避開紀遙探究的目光。
「噯噯噯,我又沒有怪你,你要是不舒服,就說出來嘛,幹嗎還起來做早餐?」
他急了,搜腸刮肚偏就沒有哄女孩子的經驗。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剛才的話是不是說重了?其實你也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紀遙搓著手,一臉無辜沒奈何的表情,「你這麼能幹,家裡收拾得這麼乾淨,做的食物又這麼好吃。你還能一個人,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獨立生活,我佩服都還來不及,你怎麼會做不好事情?是我口沒遮攔,講話不經大腦,是我……」
「別說了。」小米搖頭,望著他的眼睛充滿脆弱的神情。
紀遙倏地收口,一顆年輕驕傲的心恍若被人輕輕打了一下。
這個女孩,曾經,是以他為依靠的啊。
「那——你也不要過於內疚,」他聲音轉低,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她聽。「表哥那麼大一個人,一晚上沒有回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什麼的,不用慌,真的,出不了事。」
他越說,她的表情越虛弱。眼看著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眼眶裡滾落,跌進牛奶杯裡。
「嗄?」紀遙瞠眼。
她、她怎麼哭了?
拍拍胸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安慰她:「別哭,不要哭了,就算表哥出了事,與你也沒什麼相干。你只是他的房客而已,要哭,還輪不到你。」
「呃?」這是什麼邏輯?小米愣了一下。
「而且,你也不必為自己的住處擔心,不管怎麼樣,以後,你還是可以住在這裡,我也不會收你的房租。」紀遙自以為是地再下一劑猛藥。
「你在說什麼?你以為你表哥會出什麼事?」
困惑地蹙眉,抬起一雙淚濛濛的眼。
紀遙搔搔腦袋,說得好生為難,「一晚上沒有消息,你說,他會不會跳樓?」
「嗄?」
「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企業家自殺的事不是已經屢見不鮮了嗎?
「你——」樂小米眼角抽搐,忘了哭泣。
這個世界上,怎麼還有這樣的人?
「不哭了吧?是不是?」紀遙挑眉,很是得意,「我就說會有效的嘛。」他衝她眨眨眼,「再告訴你一個震撼性的好消息。」
「什麼消息?」小米哭笑不得,趴在桌上,渾身無力。怎麼搞成這樣的?她剛剛不是還很揪心、很茫然、很想痛哭一場的嗎?可現在,為什麼她只覺得荒謬,好像一切都只是在做夢?
「我表哥不是……」賊賊的聲音,「親——愛——的。」
什麼?小米茫然看著他,彷彿沒有聽清。
「噯,都是我不對啦。」紀遙聳眉,模樣很是懊惱,「其實,一直在網上跟你聊天的那個人是我,那天該去接你的人也是我。只不過……
我……我……」
「是因為我長得醜,所以你才不敢承認,是不是?」意識回轉,慢慢消化他丟出來的訊息。
他握緊手指,答應得很乾脆:「是,沒錯,當時我的確是這麼想的。而且,你那時候態度那麼堅決,我很害怕,怕你這個人難纏。不過現在我知道了,你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即使你以為表哥曾經負你,你仍然那麼擔心他,第一時間出去找他。
我覺得,如果我再對你隱瞞真相,就真是豬狗不如了。」
小米靜靜地聽著,她眼神飄忽,指尖冰冷。
這是真的嗎?紀遙說的,都是真的嗎?那個曾經給她開心、給她自信、給她力量的人,真的是眼前的這個孩子?
那麼,昨晚那個人又是誰?
他是誰?
樂小米站起來,動作遲緩。慢慢轉身,腿肚子彷彿是在打顫,站不穩,她不得不用雙手扶住椅背。
「你去哪?早點你還沒吃呢。」紀遙愕然,她的反應讓他覺得意外。他以為,她知道真相後應該開心,畢竟,他不是比表哥帥多了嗎?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嗄?」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麼一定要現在說?為什麼?」喉嚨酸楚,凝在眼底的淚卻一滴都落不下來。
為什麼不哭了?她現在,不是更應該覺得委屈?為什麼,反而哭不出來?
「你怎麼了?」紀遙漸漸嗅出異常的味道。
小米悚然一驚,安靜下來。
她深吸口氣,努力隱藏住自己的難堪和沮喪。
「沒什麼,只是昨晚睡得晚了,你吃了早餐就上學去吧,不用管我。」
說完,快步上樓。留下錯愕的紀遙,愣在那裡,目送她離開。
不知何故,她那脆弱的模樣,那有苦也不說,隱忍著吞下肚的樣子,讓他擔心,害他難過,而另一種心疼她的感覺,滿溢胸口。
☆☆☆
再沒有比這個更荒謬的事情了,她曾經那樣堅決地拒絕過麥嘉璇的幫助,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了賀意隨的施捨。那時候,她以為,她是在安然接受一個人的道歉,是在大方地原諒一個人的虛榮心。
她以為他曾經愛過自己,哪怕是她深夜在網上飄蕩的靈魂。那麼,她也可以讓自己相信,她與他的心其實隔得並不太遠。
然而,真相弄人。
她所以為的,她所期盼的,她所倚恃的,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自以為是而已。
真正對她懷有歉意的那個人,真正對她訴說過愛情的那個人,真正讓她在心裡念茲怨茲的那個人……是一個孩子!
僅僅只是一個喜歡惡作劇又害怕引火燒身的孩子。
那麼,她所怨的是什麼?她所愛的又是什麼?
她所為之心疼,為之意亂,為之付出的一切,從頭再看時,又是多麼可笑可歎可憐。
那個人,對於她來說,其實只是個陌生人。
是個陌生人。
若他從沒有與她在網上交談過,他怎能瞭解自己,甚或於欣賞自己?他對她所做的一切,應該只是出於同情吧?
同情她無家可歸,所以才讓她住在這裡;同情她打工辛苦,所以才讓她留在網吧,所以才每天接她回家。
是同情!原來是同情!
樂小米一件一件地收拾著自己的物品,動作很慢很小心。
她不知道自己還在期待什麼?冀求什麼?
從紀遙出門之後,屋子裡就一直靜悄悄的,那個人還沒有回來。
她想,也許她可以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假裝自己並沒有聽明白紀遙所說的話語,假裝她還是從前的樂小米。
一個或許不太漂亮、不太聰明,卻願意為了傳說中的愛情跋涉千里、固守一地的傻氣女子。
那時,她或許傻,卻傻得很有勇氣。
她可以在那個人不愛她的情況下,仍然傻得樂觀。傻得以為只要她在離他最近的距離,他就會看出她的美麗。
多麼多麼天真!
和來時一樣,一個不太大的箱子,一個雙肩背的背包,就是她所有的行李。再將房門鑰匙擱棄在顯眼之處,樂小米第二次踏出賀家大門。
這一次,比第一次,少了一些失望,多了一些惆悵。
這個地方,她以後是沒有機會再回來了吧?焦頭爛額的賀意隨,甩掉一個大包袱的紀遙,他們,都會大大地鬆一口氣吧?
就算、就算……
她甩甩頭,不願再想。昨晚的事情,就當是一場夢,一場奇怪的夢,一場為了愛情淪陷的夢。
沒有以為的美麗,只是一場誤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