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這是彼拉克說的。昨天我爺爺在罵我伯父沒教好我大堂哥的時候,他說的這些話哦,我有叫管家幫我把話記下來,因為我知道今天有作文課,一定可以用上的。我很用功對不對?我爺爺叫我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四堂哥五堂哥六堂哥七堂哥要學學我哦。老師,我大堂哥三堂哥六堂哥,趁我伯父沒看見的時候偷偷瞪我;我四堂哥七堂哥他們還拉我頭髮,好痛哦!我有跟我爹地和伯父還有大叔叔小叔叔說哦。
我管家說彼拉克是很有名的人,他跟我一樣很有名很聰明哦。
——老師批註:馮蜜,你很用功,對自己也很有自信,這樣很好。
一、這次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不是請你們自我介紹哦。
二、謝謝你重視老師的作文課,每堂課都有備而來。彼德杜拉克是現代管理學之父,不要記錯他的名字哦。另外,事前準備資料是很好的習慣,不過資料要謹慎使用。
——這是馮蜜的回答:老師,有哦,我有寫志願哦,在後面。
老師,我大堂哥好笨好笨哦。今天我們開家族會議的時候,我舉手問我大堂哥什麼是「有備而來」,我大堂哥瞪我耶!然後他凶巴巴的叫我在大人開會的時候不要隨便問跟銀行沒有關係的問題。
可是老師,明明是大堂哥自己叫大家有問題可以舉手發問的。
大堂哥凶巴巴說完之後,我還是有舉手再問他一次什麼是有備而來哦。老師,我大堂哥真的真的好笨哦,他根本不知道啦!他對我好凶好人聲,我伯父聽了很生氣,就罵他;我大叔叔和小叔叔也說大堂哥比我大十五歲,居然跟一個小學生計較,真的太不像話,他們叫他要好好反省。
老師,我伯父最最最疼我了,他有跟我解釋什麼叫有備而來哦……
馮氏家族會議一年召開一次,今天不論是被晚輩們戲稱為主考官的馮家第三代,還是抱著赴京趕考的心情戰戰兢兢前來應試的馮家第四代,所有馮家人都是有備而來。
沒人敢掉以輕心。
沒人敢粗心大意。
今年跟往年一樣,負責查核後代表現是否理想的馮家第三代,四個人全員到齊,排排坐在視訊螢幕牆正對面的核心位置,聚精會神地聽著第四代十一位成員,每人利用二十分鐘,簡單扼要地報告他們所屬事業部的營運狀況,並且分析排行在自己之上的堂兄弟其治理公司的方式有何利弊:最後,他們還得對家族企業的核心事業體「馮氏金控」的願景做出貢獻。
時間控管,關係著一個經營者的自律能力。
金融業是以秒為單位在錙銖必較,時間就是金錢,身為掌握著台灣第七大金控集團,馮家第三代格外重視子孫們掌控議程的能力。馮氏金融投顧集團業務範圍包括銀行、證券、期貨、壽險等行業的子母公司一大堆,組織架構龐雜,因此時間管理格外重要。
這是比股東大會和董事會更嚴肅嚴謹的重要會議,第四代的每個人無不繃緊神經,力求表現,冀望能在父執輩心中留下好印象。不過照今年的開會情況看來,眾人發現,不出紕漏應該就是最搶眼的表現了。
在第三代授意下,馮家仍然稚齡的第五代,今年開始有計劃地逐步參與家族事業的運作。因此,在氣壓低到下行的視訊會議室一角,只見三個十歲大的小蘿蔔頭穿著學校制服,安靜乖巧地坐在專為小皇儲闢建的觀摩區,一面趕作業一面旁聽,一面看著他們的爸爸或叔叔伯伯們表現出色或是……出糗。
「最後……」準備做最後總結的馮家二少忽然心生不安。他扯了扯領帶,無緣無故停頓下來,一雙眼睛瞥向父執輩那一排,像在等誰對他的報告發表評論似的。
除了一個翻動資料的細微聲響,室內幾乎鴉雀無聲。
沒人要找碴。
沒人挑毛病,代表他的報告無懈可擊,完美到挑不出毛病。這本來是可喜可賀的事,尤其經過前面八位堂弟壯烈成仁的示範之後,這種無人踢館的一路順暢,絕對是對報告人的最大恭維。然而身為被恭維的人,二少爺的臉卻越糾越緊,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現在他只有一種被人瞧不起的憤慨,還有一點……毛毛的感覺……
「咳,那麼,我是說最後。」不死心,再瞥去一次。
這回包括稚齡的第五代,會議室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歪著頭,跟著無故提高音量而且喉嚨突然不適的二少爺朝桌首望過去,大家目標一致,全都盯向那位大搖大擺坐在父執輩排、低著頭猛按計算機,這會兒不曉得又在「算計」什麼人的女人。
每個人都在等……
「國澤,不要佔用大家的時間。」馮家大家長等不下去的出聲了。
「是,大伯父。」負責掌理證券期貨事業的二少爺急忙將臉轉正,語帶遲疑地做出了結論:「因此,成訊科技明年赴那斯達克掛牌,將委由我們承銷。承銷價格我們訂在……五十三塊?」
會議室一片靜默。
「呃,本人的報告到此結束。我再強調一次,成訊的承銷價是——」二少爺瞄著猛按計算機的那人,提高音量報告著:「五十三塊?」
室內依然一片祥和,沒人要吭聲。
一股強烈的失落湧入二少爺心中,他一臉落寞又要強撐出不落寞地坐了下來,最後,輪到馮家大少爺、眾人口中的大堂哥上陣了。
大堂哥本以為自己可以跟二少爺一樣一路通暢無阻,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報告之路,居然是今天最坎坷的一位。因為——
「對不起,我反對。」
小蜜姑姑又反對了,快看!
三隻小蘿蔔頭顧不得寫作業了,趕緊抬起小小的臉蛋朝老地方景仰過去,並且聽見某人的呼吸突然變急促了。
眾目睽睽下,縱然心裡有千百個不願意,大堂哥身為馮氏一族第四代第一順位繼承人,他只能拚死地維持君子風度,瞪著被第四代十個男生視為最大威脅的敵人。
也只有她,敢跟第三代的長輩平起平坐了。
也只有她,敢堂而皇之地坐在馮大當家身邊,而且平平是開會,他們這些男生只有白開水可以解渴,她桌上卻堆滿了什麼養生花茶、中藥美容湯,還有補精氣神的什麼鬼汁。
真是囂張到一個極致了!
他這個堂妹是馮家自第二代以來唯一的女生,所以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父執輩的心肝寶貝,家族裡更是沒人敢動她一根寒毛。
馮家小公主的話,其效力大於聖旨。
這也是為什麼她敢明目張膽地挑堂兄弟的毛病,他們卻不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原因。大堂哥恨恨地咬牙,看見小公主把計算機和手機收起來,表情專注地研究著視訊螢幕上的資料。
圖表上的數據教馮蜜看得出神。出神之際,她忽然瞥見大堂哥不知為何突然不發一語,不禁納悶:「大堂哥,大家都在等你,快點好嗎?」一雙勻稱傲人的美腿,以妖嬈的姿態交疊了起來,杏眸注視著螢幕上非常不理想的數字,一面嬌嬌地哼著:「王爺爺約伯父一點半見面,你別耽誤到人家的時間。最近暢流諸事不順,老人家很煩呢。」
覺得枯等堂妹進一步做說明為什麼反對的自己是個大白癡!大堂哥牙一咬,表情猙獰繼續報告著:「青山商銀即將發行特別股,下星期我會提案徵求董事會同意。相關資料,請各位看會議資料,請看附件二十一。」
當所有人低頭翻找資料時,那個嬌滴滴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堂哥,」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沒救的事務上,馮蜜大發嬌嗔:「這件案子我說過反對了,你沒聽清楚嗎?」
大堂哥決定直接跟她槓上比較省事。「這次你又要反對什麼了?」
「我反對的理由跟上次一樣嘛。」馮蜜不高興地嘟高嘴。她以一臉「我已經拿出最大耐心」的驕縱表情解釋道:「青山商銀不是好標的,他們呆帳太多,國內通路又少,這些通路百分之七十不是自有行社。況且他們的主要業務也是消金嘛。」
「你的消息不是比國安局靈通?你不是常自誇是對業界脈動最敏感的投資專家?怎麼,你居然不知道他們轉做企金了?」大堂哥嘲弄。
這下子馮蜜終於被他惹惱了。
她側彎著身軀,把放在牆角的高跟鞋摸過來套上,邊反駁:「誰不知道這兩年消金市場飽和,青山才會轉做企金。這是他們急著增資的原因。」
一個小小創投公司的執行董事,居然指導起他這個堂堂馮氏銀行的總裁大人如何做事!大堂哥完完全全被惹毛了。
「好好好,偉大的投資家,青山發行特別股的原因,願聞其詳。」
「你想聽,我還不見得肯說呢。語氣真差耶。」
大堂哥不可思議的怪叫:「誰的語氣比較差啊!你這是殺人的喊救命嗎?!」
馮蜜翻了個白眼,兩隻手圈住嘴邊嬌嬌嚷著:「救命呀救命——」
一觸即發的火藥味霎時被莞爾的笑聲沖淡,大堂哥也笑了。
「上次陪伯父去你們銀行開會時,我解釋過至少兩次了。大堂哥,人家手上有四件案子在進行,明天還要去台南看工廠,我真的很忙耶。自己的業務資料自己保管好嘛,你不是請了三位秘書、五位助理?」雖然秀眉深攬,嘴上嘟嘟囔囔地抱怨大堂哥太不用心,馮蜜還是從她的手提電腦裡迅速找出了一份資料,然後纖指咚地一點。
啪!不到三十秒,所有人的電腦都收到一封夾帶檔案的E—mail信
「青山銀行增資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他們的企金業務做得很失敗。數字會說話的,大堂哥。」
看著將青山銀行與同等級的商業銀行做比較的Email一洋洋灑灑條列出四大頁,等同於青山銀行沒救的原因,這讓一手催生這樁購併案的當事人情何以堪。
除了襁褓中無法頂嘴,他這個好堂妹今年芳齡才二十六歲,卻已經跟他作對二十五年,常常讓他表現得像天殺的白癡,就是她的拿手絕活。
冷靜冷靜……不要跟她一般見——
「我評估過了。吃下青山銀對我們擴展金控版圖並沒有任何貢獻,這件案子不值得大堂哥費心思。與其標青山的特別股——」
大堂哥拍桌。「你什麼都要反對!只有你自己的提案你不會反對!」
「我哪有什麼都要反對!」馮蜜跟著跳起來,用力回指氣到快中風的大堂哥,跟他拚了。「你說得好像我是無理取鬧的人,我明明最講理,我每次都就事論事,哪像你,每次都意氣用事!」
大堂哥的火氣全上來了。
「我意氣用事?!」怒吼著把不小心扯下來的領帶用力朝會議桌面一摔。「我這麼理智的人會意氣用事?!」
「國洋……」四個長輩同時瞇起眼睛,發出警告。
「爸!叔叔!你們都太偏袒小蜜了,她今天這麼任性,都是你們把她給寵壞了!她才會恃寵而驕,無法無天!」
「我恃寵而驕?!我無法無天?!」馮蜜氣到雙手叉腰,氣咻咻地跺一下腳。「伯父、爹地、叔叔,你們不要開口,我自己來!三堂哥和七堂哥的提案我就覺得很好,我有提意見嗎?沒有!二堂哥承銷成訊股價的價格,我剛剛才收到相關的資料,成訊在業界的排名在友風之上,友風赴那斯達克上市的掛牌價是四十三塊。我和房助理以此類推精算出來的數字,和二堂哥推估的差不多,所以我覺得二堂哥開出來的承銷價很理想——」
「真的嗎?小蜜!」二少爺激動得倏然站起來,打斷兩人的激辯。
雖然不喜歡堂妹以關心為名,處處干預他的事業,可是她的看法有時候又像一盞明燈,心情複雜老半天,堂妹脫口而出的話總算讓二少爺寬心了。看到眾人的視線全集中在他身上,二少爺尷尬地咳嗽著坐下來。
「兩位請繼續。」
馮蜜把承銷案相關的資料傳給了二堂哥,接著繼續討伐:「如果大堂哥覺得我的提案有不妥之處,你也可以提反對意見呀,又沒人阻止你!你剛才怎麼不出聲?因為我的提案無懈可擊,你挑不出問題對吧?!」
大堂哥臉更紅,吼聲頓時有些氣虛了。「誰說得過你那張利嘴!」
「只要有出色的提案,誰都可以!」
「什麼叫出色的提案?!」怪叫。「你認為的出色還是我認為的?!你的毛病就是太自負!」
「國洋……」四雙眼睛越瞇越緊了。
「伯父、爹地、大叔叔、小叔叔,你們不要開口,我自己的戰爭我自己應付!」馮蜜向長輩們揮去一隻手,請他們別插手。她以咄咄逼問的凶悍眼神瞪著節節敗退的大堂哥。「自負有什麼不對?我用自負殺過人嗎?我對自己的能力充滿信心,我樂於向大家證實我能力強,如果這種積極進取的性格叫做自負,那我沒話講,反正不遭人護是庸才!我警告你,大堂哥,不許你拿我的美貌攻擊我,長得嫵媚動人不是我媽咪的錯!」
傻眼。「你還真敢講耶,誰提到你的美貌了!」
「你認為我的美貌不值得一提嗎?!」馮蜜尖叫。
她最討厭人家質疑她的能力,第二討厭人家對她的美貌視若無睹。「我本來就很優秀!我的優秀讓我可以在投資領域上自負自信,但不至於誤人。我這種自負有什麼不對到需要被你拿出來攻擊?與其在字義上斤斤計較,你為什麼不花點時間聽聽我的建議?為了幫你找資料,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房助理還差點跟我翻臉!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難伺候!」
「本少爺自有幕僚,不必你施捨!免了!」
「誰談到施捨了?!你這昏君!我是以專業投資人的身份給建議!純粹以投資者的角度跟你溝通。投資投資!你懂不懂呀!」
「昏——昏君?!」大堂哥氣到一陣頭昏。
吼到臉紅脖子粗的兩人,像兩隻鬥雞般一路鬥到了會議結束,鬥到馮家大老爺抓他們一起到暢流貨運的老董事長家商量要事,鬥到有著革命情感的兩位老人家決定辟室密談,將兩個堂兄妹撇在王家別墅的客廳裡。
他們還在鬥。
王家別墅位於陽明山,距離梅應朗居住的大屯山系並不算遠。
小別墅的裡裡外外逼植花卉,環境清幽,緊鄰高爾夫球場。這裡並非王家的祖歷,而是六年前為了陪兒子去瑞士讀書的王家少奶奶,在出國之前親自幫公公精挑細選的居所,希望勞累了大半生的老人家退休之後,可以享享清福,不要再去煩惱商場上那些傷人的爾虞我詐。
誰知,事與願違……
「王老爺吼人的聲音連這裡都聽得見。哈哈,阿朗,王老爺的心臟病應該是沒問題,你也別太擔心了……」
一個帶著喘息的爽朗笑聲,隨著搬重物的吃力腳步,走走停停地朝王家別墅爬滿紫色九重葛的後門走來。
「門在後面,小心了,趙老闆。」專注地看著路,梅應朗根本沒聽見趙老闆說了什麼。
他的眼睛不敢稍眨一下,表情專注無比,深恐一個不注意,他趕工做出來的書桌就會有個什麼損傷。為了做出檜木書桌應有的高級質感,他花費比平常多一倍的心思和時間,只希望它能賣個好價錢。
最近他太缺錢,至少必須多趕三組傢俱才能勉強平衡開銷……這節骨眼,偏偏王家也因為公司的事鬧得不太安寧……梅應朗想得太專心,臉上冷不防被從門上垂落下來的九重葛花串迎面掃刺了一下。
「矮子就沒這煩惱,哈哈哈。」必須伸手才能摸到他頭上的九重葛,趙老闆打趣著身材高大健碩的梅應朗。「阿朗啊,我想這是老天爺在暗示你,我們人哪,除了工作之外,還有很多事情值得注意。台灣找不到比你更勤奮的年輕人了,你人又長得這麼瀟灑英俊,也該留意看看身邊有沒有好的對象,娶個老婆回來,兩個人一起奮鬥,生命才有意義嘛。這樣,你聽懂老大哥的意思沒?」
梅應朗看一眼老想作媒的人,心思旋又放回搬運工作上,沒說什麼。
「你今年不是二十八歲了?等一下記得把你的生辰八字抄給我。我老婆有一個美到魚看了會沈、鳥看了會掉下來的表妹,她在營造公司當秘書,個性很溫柔。我下次把照片帶過來給你,你考慮考慮。如何?」
兩人將今天最後一件傢俱扛上門外一輛小貨車,車上面還放有四件由毛毯仔細覆蓋包裹的中大型傢俱。
在趙老闆一聲令下,手搬到快廢到的兩個男人停下來喘氣。
梅應朗急著回去工作,但礙於與趙老闆的交情,他不得不脫下手套,接過趙老闆從車上拿來的飲料喝著,並趁空回答他:「你不是不知道我的狀況,我沒時間想到結婚的問題。」
趙老闆頓了一會,語重心長道:「你家裡沒大人在了,你不替自己打算,我們得替你著想。這些話我早想對你說,你大嫂又怕你聽了難受,一直擋著不讓我說。你懂嗎?」
梅應朗心頭一熱,欲言又止地望著對面人家種在門口的七里香。
「債務還剩多少?」趙老闆突然問。
「五千多。」
「從二億多,還到剩五千多萬?」趙老闆嘖嘖稱奇,伸手拍了拍個性忠厚又堅貞的年輕人。「阿朗,你肯定是全台灣最值得托付終身的好男人,你這個妹婿我要定了。我以你為榮啦!」
「香潔投資原物料賺了不少錢,她幫了很大的忙,我還的只是零頭。」
「胡說八道!」趙老闆圓臉上的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憤慨。
「你一個月固定還款四十萬。四十萬是零頭嗎?啊?是嗎?我創業前五年,都還沒到達這個營業額!如果沒有你這個叔叔擋著,香潔那丫頭能不能安安穩穩地念完書還是個未知數。你拚死拚活,一天睡不到三個小時,從大學開始兼差工作,做到現在都拚幾年了?你做得比你家裡任何一個人都多。我看著你一路過來,我的話不會錯!因為我最清楚這件事誰的功勞最大,以後你不要再對我說這種會讓我血壓升高的話了!」
梅應朗深深注視激動不已的老大哥一眼,為了不想讓自己陷入太深刻的情緒裡,他抓著手套邊戴邊站起身,並說:
「你給我機會,是幫助我最多的人。」一直很想跟他說這句話,但是他總是忙著拆傢俱、做傢俱,忙著賺錢還債,忙這忙那,忙到最後他連做人的最基本人情世故都忘了。
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有太多不必要的人情牽扯。
因為牽扯一多,容易變成了牽絆。這情緒對他來說太麻煩……
「阿朗,這是你要的。」把書桌搬上貨車之後,準備到另一個地方去收貨的趙老闆,忽然推開車門下車,叫住梅應朗。「十萬夠嗎?因為你臨時調頭寸,我店裡只有這張票子可以馬上軋。後天有一張十八萬的會進來,你有急用的話,我可以調給你。」
「十萬夠用了。給你添麻煩了。」
「說什麼添麻煩,大家互相啦。前幾年公司業績一直沒起色,我周轉不靈,你的貨款經常被我拖欠,我明明知道你過得很辛苦還……唉……」趙老闆心懷愧疚到說不下去,只能伸手拍拍梅應朗。「十萬塊,我會分四次從你的貨款裡扣除。可以吧?」
趙老闆體貼入微的安排,讓梅應朗忙到沒時間感受太多情緒的心頭暖洋洋的,他一向沒什麼情緒的臉色柔和了點。「多謝你了。」
「還有——」趙老闆從褲袋裡摸出一張紙,交給他。「楊小姐又下訂了,這訂單來得太好了,可解解燃眉之急。這次她自己設計了一組傢俱,大大小小的共六件。她從歐洲的跳蚤市場買了批二手傢俱,傢俱已經運來,在海關等我們去領。這是初稿,其它的圖,她說等你確定要接單,她會陸續傳過來。你不會不接這筆生意吧?」
梅應朗看著設計圖沉吟。「對方什麼時候要?」
「十二月底。現在是十月中旬了,你挪得出時間嗎?」趙老闆意有所指地看著最近正值多事之秋的王家別墅。「王少爺好像把公司經營得很差,王老爺子近來身體不佳,大家都說跟他兒子不成材有——」想到什麼的突然覷覷梅應朗,然後迅速改口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嗎?怎麼會留在這裡?」
「老爺子早上突然休克。」
趟老闆嚇了一跳!「他沒事吧?過幾天不是就到他的七十大壽了?」
「主治醫生叫他住院觀察幾天,他拒絕了。老爺子很頑固。」
趙老闆看見梅應朗英偉堅毅的臉孔居然微微泛白,似乎餘悸猶存。「原來王老爺的身體真的這麼差,難怪你這陣子會住進王家。以前你寧死也不肯在王家過夜,因為你——」突然發現自己話太多,趕忙又改口:「看王家這情形,你有時間接楊小姐的單子嗎?她付錢很爽快大方,可是對品質的要求也很嚴格,你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梅應朗從不讓自己花太多時間在猶豫上,即使近來王家風雨飄搖、村子也不平靜,他極有可能應付不來:但多年的還債生活讓梅應朗學會了先接單了再說,因此他沉思不到一分鐘便說了:「王家已經請特別護士陪伴老爺子。你幫我把傢俱運回村子,我後天就搬回去了。」
他總會找到時間把工作如期完成。這些年,他是這麼走過來的。
「大堂哥!我在跟你說豐登商銀的事,你在講什麼呀!」
這個氣咻咻的聲音,讓急著開始工作的梅應朗雙腿頓了一下。他抬起頭,果然看見王家別墅的後院站著兩個人,他們是老爺子請來的客人,吵吵鬧鬧一下午的客人。
他們兩個人,就站在梅應朗臨時用來充當工作室的涼亭前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談什麼鬼銀行!」大堂哥怒吼,一隻手指向不時傳出暴烈吼聲的屋子時,差點就打到從他們外圍路過的梅應朗。「剛才王爺爺跟我爸提到U C T的交換條件,是怎麼回事?!這件事你們醞釀多久了?怎麼會扯上U C T?!你明明知道、知道——」
馮蜜雙手盤在胸前,耐心等著,結果大堂哥的舌頭卻好像打結了。
「知道什麼?大堂哥,你就不能給個乾脆嗎?」
「UCT不比其它案子,我不會善罷甘休!」
「這件事我不在這裡跟你談,回家後你自己問伯父!」馮蜜怒不可遏的眼珠子突然跟著那個安靜走入涼亭內、拿起工具腰袋穿上就準備開始工作的路人轉呀轉的,嘴上卻氣咻咻地指控比她更火大的人:「你今天幹嘛一直對我發脾氣呀!大堂哥。」
「我當然要對你發脾氣!所有好處都被你一個人佔盡了!現在連U C T都有你一份,你太可惡了!」看到硬生生橫殺進來的路人甲似乎不準備閃人,大堂哥不想在外人面前鬧笑話,狠瞪堂妹一眼之後,拂袖離去。
「你才可惡!你可惡!」嘔到直跺腳,怒氣難消的堂妹完全忘了涼亭內還有一位路人甲在場。
就算梅應朗工作的時候再怎麼專注,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那高亢氣憤激昂居然還嬌成那樣的聲音,簡直就是魔音穿腦。梅應朗發現自己很難做到充耳不聞,他只好盡量了,因為這個月意外太多,他手頭太緊。
馮蜜拿出手機按了個鍵,電話一接通,也不管對方還沒喂完,她就啪哩叭啦尖叫一大串:「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是伯父和爹地選中我接U C T,他們選我,一定因為我優秀不是嗎?他拿我的優點來攻擊我是什麼意思?!」
戴好護目鏡,拿出磨砂機準備刨光的路人甲聞言。「……」
「叫我以牙還牙?!你以為我不想嗎?!我想不出大堂哥的優點,你叫我怎麼還牙?!」馮蜜站到腳有點酸了,左看右看,看見附近只有涼亭有椅子可坐,而且路人甲已經不在。她走了進去,並對電話那頭的助理嘟嘴:「不行。拿他的缺點攻擊他,我勝之不武。這種勝利得來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你不要淨幫我出些餿主意。」助理的不爽讓她孬種地瑟縮了一下。「好嘛,你不要生氣。大堂哥對我不仁,我不能對他不義呀,我很怕伯父傷心的。你把豐登的資料傳過去給白秘書,叫白秘書一定要去繳訂金,十二月十八日,他一定要設法讓大堂哥去標豐登的特別股,不然他就要對我負責——」
馮蜜才坐下來將她的美腿交疊起來,正要把高跟鞋脫下來,忽然看見兩個月前為一個球竟然瞪她好幾眼的保鑣肩上扛著一堆木板,低頭避過從涼亭棚架上垂下來的九重葛花串走了進來。
梅應朗進來看見裡面有人,頓了一下。
沒讓呆愣的情緒停留太久,梅應朗轉身將木頭放了下來。
「對。這個標案很理想,白秘書很聰明,他一定會有辦法讓他的上司對這個標案感興趣……還不簡單,別讓他上司知道資料是我給的就好了嘛。」馮蜜瞟瞟正在挑選木頭的人。
為什麼王爺爺家的保鑣要兼木工呢?這是馮蜜的第一個狐疑。
不知道這位MIB先生記不記得她?這是馮蜜的第二個疑惑。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保鑣不會再瞪她了。
她已經把問題解決了。兩個月前她被這位保鑣瞪得不明不白,經過一番明查暗訪,終於得悉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她馮蜜一向是敢做敢當、知錯必改,所以為了修正這個錯誤,她特地抽空跑去向MIB先生道歉。
知道他閒暇時喜歡做木工,為了展現道歉的誠意,她特地精挑細選了一整組精緻的木匠工具做為賠罪禮送給他。
她記得這個高高黑黑的保鑣當時告訴她說,他的情緒已經過去了。
幸好從那之後,他就沒有再以那種足以令一個美女自信全失的恐怖眼神瞪過她了。真是太好了……
馮蜜一面講電話一面心有猶悸地拍拍胸脯,一臉的欣慰。
雖然從她勇敢認錯之後,他們兩人並沒什麼機會講上話,不過……真的太好了,她就知道MIB先生那天一定是沒睡飽,才會捨得對她這個性感妖嬈嫵媚、才貌雙全的大美女生氣。
怎麼可能呢?她耶!馮蜜耶!男人怎麼捨得對她生氣呢。
一股辛辣的油漬味嗆了過來,馮蜜趕緊套上高跟鞋,掩鼻走出涼亭。
「學長的電話?呃,沒有耶。」聽到房助理突然把話題拐到這上頭,馮蜜腦內的警鐘大作,猛然想起這幾天瘋狂找她的奪命連環Call。
她心生不妙,連忙說:
「你叫白秘書要盯著點。大堂哥要是胡來,我們會很累的,叫他記取造光玻璃的教訓。這件大醜聞,白秘書應該聽過吧?對,這家族被一堆不肖的子孫拖累,最後整個家族居然聯手掏空公司資產,騙走投資人的血汗錢之後,演出集體大逃亡……對呀,目前據說在東南亞和大陸沿海的城市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嗯……」停在涼亭口,凝眸很認真地回想:「上至爺爺、下至孫子,共十一個人遭到起訴,不過他們全逃了。造光家族創下台灣經濟犯罪史以來,第一樁老中青三 代同時遭到通緝的案例,整個家族因此蒙羞,名垂青史了。好丟臉哦,這種事怎麼做得出,丟臉丟到——」
馮蜜突然被人從肩後撞了一下,她轉頭望去,突然傻眼。
電話那頭的房助理苦等兩分鐘都等不到聲音,不爽了。「你說今天要讓我準時下班,你要不要說話算話?!」
「他、他——」馮蜜震驚不解地瞪著撞到人之後什麼話都沒說的高大男人走遠,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許久許久,驚嚇過度的千金大小姐才重新找回她的聲音:「他瞪我!他又瞪我了!」
馮蜜氣憤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