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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只屬於你 第一章 作者:雲瀾

  漫無目的地走在紐約起風的街頭,他只是機械地邁動著腳步,絲絲微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幾乎遮擋住他的視線,他也毫不理會,臉上只是一派的漠然。

   三年了,三年來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引起他的注意,自從……她去了以後。

   自欣彤離開的那一刻起,他就任自己墮入了一個冰冷麻木的世界。她帶走了他所有的熱情與想望,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未來對他來說是看不見光亮的黑暗。他不明白自己為何還要這樣行屍走肉般地活下去,也許……是因為對父母還有一份為人子的責任未了,也許還因為好友的執意牽絆,不許他輕易離棄這個世界。

   雙眸剛因為想到家人與好友而染上些許的溫度,轉而又化為了淡淡的苦澀。有這麼一個瞭解自己的好友,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嘟——嘟——」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冥想,他慢吞吞地打開翻蓋,「喂?」

   電話那邊的人已是氣急敗壞,入耳就是一陣中氣十足的大吼:「死小子,怎麼半天不接電話?存心讓我著急是不是?」

   聽到好友熟悉又充滿活力的吼叫聲,杜審言嘴角的線條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什麼時候商場上有名的笑面狐狸竟變得這麼沉不住氣了?」

   「好小子,竟敢消遣我!你老兄倒是逍遙得很,只可憐了我這個好兄弟卻得為你做牛做馬、兩肋插刀!」忿忿不平的聲音再度從電話那頭傳來,卻引來電話這端的靜默。

   沉默半晌,杜審言方低沉說道:「我知道這三年來辛苦你了……」

   「哎——哎,打住,打住!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別說這麼多廢話!」那頭驚慌失措地打斷這端的未竟之言,急急岔開話題:「你現在人在哪裡?」

   「紐約。」

   「什麼時候回來?」

   「就這幾天吧!過幾天是欣彤的忌日。」淡淡的語氣,聽不出太多的情緒。

   該死的,話題還是繞回了他極力想避開的方向,任自飛在心裡暗自咒罵著。

   「那……回來後別忘了給我來個電話,說不準我就跑去看你了。哎,我們兩個也很久沒一塊喝酒了!」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悵然和懷念,接著又轉為兇惡,「這回你要是再學那個混賬大禹過家門而不入,就小心我的拳頭!」

   「好,我會小心你的拳頭的。」明知好友的意思,杜審言卻故意曲解。

   「你這傢伙!」任自飛在這邊笑罵不已,「那就回來見嘍。多保重,夥計!」

   「我會的,你也一樣。」杜審言靜靜回道。

   掛斷後,他下意識地抬頭仰望紐約的天空。在鱗次櫛比的高樓遮蔽下,天空被擠壓得只能看見一小塊,顯出蒼白的灰藍。

   「我喜歡看一大片的天空,天空下面是一大片的草原,我呢,就騎在馬上,在藍天草原之間奔馳……和你一起。」

   不用閉上眼,他就能輕易勾勒出欣彤說這番話時的表情。言猶在耳,仿如昨天。

   收回目光,看著四周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種。他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目標吧!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目標而追逐忙碌著吧!而他呢?他的目標又在哪裡?失去了欣彤,他就像失去了根蒂的浮萍,沒有了歸屬,沒有了方向,只能隨波逐流,四處飄零。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是到了該歸去的時候了。欣彤,我將歸來,你,高興嗎?

   三日後

   大廳裡喧囂攢動的人群,空氣中縈繞不絕的廣播聲,千篇一律的迎來送往場面,僅僅只是因為觸目所見的都是同胞,入耳所聞的皆為母語,一切就變得親切而不再令人難以忍受。

   隨著人潮出了機場,杜審言先深深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五月的江城是溫和的,「火爐」的威力還沒有完全顯現出來。春天將這座城市裝點得生機盎然,空氣中隱隱浮動著花草的芬芳。這個季節是欣彤的最愛,老天安排她在最愛的季節離世而去,不知是對她的眷顧還是殘忍。

   想到這兒,一抹苦笑又爬上杜審言的嘴角。似乎每一次想到欣彤,他的笑容就變成苦澀的了,或者說,自欣彤去後,他就從來不曾真正地笑過。

   猶記得欣彤最愛看他的笑,她常常會溫言軟語地要求他:「笑一個嘛!我喜歡看到你笑,你應該多笑的!」然後用她那雙比秋水還澄澈動人的明眸深深地望著他,無聲地祈求著,那樣嬌憨,那樣動人。他永遠也無法拒絕那樣的她。

   往往,他會陷溺在她的眸光裡,忘了呼吸,忘了回應,忘了自己,直到緋紅染上她的雙頰,直到她嗔怪地白他一眼,他才會恍然驚醒,唇邊自然而然勾出一抹笑紋,傻笑不已。每每這個時候,欣彤也會忍俊不禁,並不依地用兩隻小手拉大他嘴角的弧度,然後,兩個人就會不約而同地捧腹大笑。

   笑中的欣彤明艷動人,美麗不可方物,是他記憶中最美的畫面。

   欣彤常說他的笑容最美,其實他並不認為一個大男人的笑容有何美麗可言,這甚至大大打擊了他的男性自尊,可他又不忍忤逆欣彤絲毫,只是心下卻大大不以為然,因為他想像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欣彤的笑容更美。她貪看他的笑容,他又何嘗不是呢?

   回想起來,自己並不是一個愛笑的人,但只要和欣彤在一起,就是自己笑得最多的時候,而她一走,也一併帶走了他歡笑的能力。如今的他早已不知真正的笑為何物。欣彤,你若泉下有知,還忍心離我而去嗎?

   從恍惚中回神,發現自己又呆立了良久,杜審言無奈地歎息。自欣彤去後,他似乎習慣這樣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發呆。而三年來,自己又養成了多少類似的習慣呢?不能再想了。用力甩甩頭,杜審言舉手招來一輛出租車,轉眼就奔馳在回家的途中。

   離鄉三年,中途只在欣彤忌日時回來兩次,而那兩次又都是來去匆匆。尤其是去年那一次,若不是祭拜欣彤一定會驚動到她的父母,可能誰也不會知道他曾回來過吧。

   悄悄地來,再倉皇地去,過家門而不入,明知自己的不孝,卻仍執意任性地不想面對任何人。心中的傷太深、太痛,他只想抱著與欣彤共有的回憶獨自哀悼,不想要任何人的憐憫、同情或是安慰。只因自己不想節哀,也不能節哀啊!

   三年來他只是定期打電話向家中報平安,幸而雙親俱是少有開明而質樸的人,對他與欣彤之間的感情又知之甚深,因而很寬容地原諒了他,只在每次電話中殷殷叮囑要他多保重身體,好好照顧自己。慚愧的是,連這點單純而微小的要求他恐怕都無法做到。衣帶漸寬,人漸憔悴,人生自是有情癡,他也是身不由己、無能為力啊!等會兒進了家門,母親八成又要嘮叨了。思及此,冰凍已久的心不由得溫暖起來。

   車窗外熟悉的景物飛馳,三十分鐘的車程在冥想中忽忽而過,家——已清晰在望。

   拎著簡單的行囊下了車,杜審言站在樓下竟有些許躊躇。真的是近鄉情怯嗎?

   定一定神,拾級而上,停在三樓的左手門邊,遲疑了一會兒方輕扣門扉。現在正是五點多,父母應該都在吧,而母親應該正在準備晚飯吧!揣思間門已被拉開,一位鬢角有些許銀白的嬌小婦人立在門內向外張望,一看見門外的人,立即現出又驚又喜的表情,眼角也有些濕潤,半晌方能成聲:「回來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邊說邊拉著杜審言進屋。

   楊秀霞剛把愛子拉到沙發上坐定,就向裡屋大聲喊道:「老頭子,老頭子!快來看看是誰回來了?」

   「老太婆,都這麼大把年紀了,還老是喜歡大聲嚷嚷。看你激動成那樣,總不會是審言那個壞小子回——」聲音戛然而止,從書房裡從容踱出的杜德祥在看到客廳裡的人後猛然怔住,「審言,真的是你?」向前急走兩步,忽而想起嚴父應有的形象得維持,復又急急停住,故作淡然道:「回來啦。」

   「是的,爸爸。」杜審言也看似平靜地回答,可是其中洶湧的澎湃情感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得出。

   接下來是一陣兵荒馬亂。

   先是做母親的抱怨兒子回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害得她什麼都沒準備,沒有準備他最愛吃的排骨、豬肝、泥鰍諸如此類,而後在兒子的極力勸說下,母親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勉強同意今天就不去買菜了,只將就著用現有的材料湊合做一下。但在往廚房的途中,楊秀霞嘴裡仍是不停地咕噥著明天一定要去張羅哪些東西。

   然後是力持淡然的父親開始詢問兒子這段時間以來在國外的生活情況,從剛開始「淺問輒止」的試探到後來「深入挖掘」的關切,尤其當原本在廚房忙碌的母親也加入這場你問我答的遊戲中之後,一切就開始變得白熱化。

   父母對他這個流浪的不孝子的關愛之情全在這些瑣碎的問題中表露無遺,即使有很多問題往往讓他啞然失笑或啼笑皆非,他仍能感受到那份深深的無私的毋庸置疑的愛。在父母眼中,他永遠只是個孩子啊,杜審言歎息著。

   晚餐過後,杜父照例回書房看報紙,杜母則在廚房清理。

   想到幾天前在電話中威脅他不准過家門而不入的好友,杜審言撥通了任自飛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即被接起,「喂?」低沉穩重的聲音進入耳廓。

   「是我。」

   「好小子!是你!」電話那頭的反應是立即的,聲音一躍成為飛揚,「你老人家竟然會主動打電話給我,天要下紅雨了吧?!」哈哈大笑了幾聲後又問:「你現在在哪兒?」

   「家裡。」

   「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下午。」

   「好傢伙,算你還有點良心,一回來就主動跟我投案自首,否則,哼哼……」幾聲奸笑傳來。

   杜審言閉上眼都能想像出電話那頭的好友此時此刻的表情。大學四年那樣的表情幾乎每天都能看見。儘管這三年間兩人見面的次數也是極少,可是那些鮮活的、屬於年少輕狂歲月的記憶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底,永難忘懷。

   「你準備什麼時候到上海來視察一下?別忘了,這個公司你也有分!不怕我把公司給弄垮了?」半是玩笑半是抱怨的語氣,其實也是想順便見見老友。

   「去之前我會告訴你的。」他沉吟一會,又淡淡補充:「這次我會在家裡多待一段時間。」

   「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等你電話。」

   掛上電話,杜審言又默默坐了一會,直到從廚房出來的楊秀霞關切地詢問:「兒子,剛才是給自飛那孩子打電話嗎?」

   「是啊。」

   「自飛那孩子啊,我也好久沒見了呢,什麼時候再叫他到家裡來玩吧。」大學的時候杜審言只帶這麼一個同學回家玩過,楊秀霞對兒子這個開朗風趣的同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機會的話,我會叫他來的。」杜審言應道,「媽,我想出去走走。」

   「哦,那……記得早點兒回來!」楊秀霞有些憂心忡忡,想叮嚀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只化為簡單的字句。

   已走向門口的杜審言微微頷首,算是對母親囑咐的回應,隨即消失在門外。

   仍是那條熟悉的老街,與記憶中的影像重疊,彷彿時間的魔法在它身上並沒有發生作用,一切都沒有改變。這條聯結他家與欣彤家之間的路,兩人不知反覆走過多少遍,二十分鐘的路程往往被走成四十分鐘,五十分鐘……直到夜幕低垂,直到人稀車疏,直到……這條路上盛載了太多太多獨屬於他們之間的歡笑和甜蜜,而時光總是在幸福中溜得飛快。

   那時候,他們年輕得無法想像任何不測,總以為兩人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就這麼一直走下去。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欣彤最愛念的一句詩。樸實而深遠的字句,優美而和諧的韻律,再經由欣彤嬌柔清婉的聲音緩緩念出,總能觸及他心底深處最柔軟的那處角落。

   「我們也要這樣哦!」念完後,她總會再加上這一句。這時……這時他就會更用力地握緊她的手作為回答。所有的誓言,所有的相知,所有已說的未說的話,盡在這牽手一握之中。

   不經意間抬頭望去,視線猛然被不遠處的一棵老梧桐樹牢牢吸引。緊走兩步上前,輕輕撫摸粗壯而斜傾的樹身,回憶又如潮水般湧來,將他淹沒。

   這棵老梧桐見證了他和她之間的初吻。

   那年暑假,他接到了清華寄來的入學通知書,而她也如願考入了武漢大學。兩個從小就一起學習成長的少年首次面臨生命中的別離,最初金榜題名的喜悅過後,心底裡就滿是濃濃的愁緒,而那個夏季也因此變得黯淡起來。在這種離情依依的感傷氛圍下,原本一直懵懵懂懂的情感彷彿一下子變得清晰了起來,一對小兒女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什麼,但又都猜不透對方的心意,因此也都不敢貿然捅破,兩人之間充斥著奇異的張力。然後,在不知不覺中,離別的時刻終於悄悄地近了。

   由於第二天就要動身去北京報到,為餞行也為了臨別前能再跟大夥兒聚一聚,杜審言約了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到經常去的一家小餐館吃一頓,解欣彤當然也在其列。這頓飯從下午五點一直吃到晚上九點,其實吃的時間並不多,大部分的時間大家都是在笑鬧或是聊天。因分別在即,大家轉眼都要各奔前程,年輕的他們也就拋開束縛,無所顧忌,或多或少地都喝了點酒。一頓飯下來,男孩們都有些眼酣耳熱。笙歌散後,按照就近原則,仍是由杜審言送欣彤回家。走在兩旁栽滿梧桐的路上,一時間兩個人竟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而尷尬。

   那晚的月色很好,在梧桐樹繁茂枝葉的空隙間,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搖曳得很長很長。當杜審言看到那棵代表欣彤家已近在咫尺的橫斜老梧桐時,心中不禁一陣懊惱。難道就這樣什麼都沒說就要分別了嗎?那些醞釀已久的感情難道只能留待下一個冬季嗎?不,他不甘心。快說些什麼啊!不停地暗暗催促自己,偏偏越急就越沒有主意。這個堂堂清華大學的准高材生,數理化的狀元,辯論會上口若懸河、辯才無礙的風雲人物,此刻竟然啞口無言,訥訥無語。

   「呃——」終於開口了,在老梧桐樹下停住腳步,他卻只能發出這個笨拙的單音節字母。

   「你——」幸好這時欣彤也開口了,兩音重疊之餘,兩人尷尬地對望。

   「你先說!」杜審言求之不得,同時給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女士優先。」

   欣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頭,兩隻手無意識地絞扭在一起,低低說道:「你到了北京之後要多多保重自己啊!」

   這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含混不清,杜審言壓根沒聽清楚,只能呆呆地問:「你說什麼?」

   解欣彤飛快地抬起頭來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重複一遍:「我說——你、到、了、北、京、之、後、要、好、好、照、顧、自、己!」特意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語氣,豈料話音剛落,就看到杜審言若有所悟地微笑起來。這個微笑柔和了他平常看來稍嫌冷峻的五官,使他整個人都顯得飛揚起來,同時又帶有幾分大男孩的稚氣。這個笑容深深地炫惑了欣彤,令她一時只能呆呆地盯著他看。

   「我會的。」

   直到杜審言的回答穿透迷霧進入她的耳中,解欣彤才慌忙回神,惡狠狠地說道:「還有,千萬別忘了給我寫信。我知道你這個人是最懶得寫信的,」故意停頓了幾秒以增強氣勢,「但是,憑我們倆之間的交情,如果你敢不給我寫信從而減少了我收信的樂趣……你就給我等著瞧吧!」氣勢十足地撂下話後,解欣彤雙手抱胸,挑釁地斜瞥著杜審言。

   這樣的動作和表情不由得令杜審言哭笑不得,明明是這個小魔女為了滿足自己收信的癖好而強人所難,偏偏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畢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知她甚深,知道她從小就一直很嚮往那種魚雁往還的情境,可偏偏這丫頭的知心好友皆在身邊,根本沒機會讓她一償夙願,所以一直埋在心底,伺機而動。如今一上大學,好友四散,凡是不幸流落外地的,皆被她威脅、恐嚇、無所不用其極地要求了一遍,而他應該是最後一個吧!好在這丫頭還算懂得「一份耕耘,一份收穫」的道理,回信方面必定不會偷懶。事實上,她不知道的是,他渴望收到她回信的程度其實並不下於她,即使她不要求,他也會照做的。

   正搖頭歎息間,那邊大小姐已等得不耐煩了,喝問道:「你到底答不答應?!快說!」

   「答應,答應,小姐有令,在下豈敢不從?!」戲謔地看著那張從小看到大的嬌顏,杜審言暫時拋開離愁別緒,自在地開起玩笑。

   「算你識相。」解欣彤滿意哼道,旋即又細細叮嚀:「還有,去北京之後別忘了多交些朋友,開朗點,多笑一笑,別老用你那張撲克臉嚇唬人,知道嗎?」

   聽到這滿溢關心的嘮叨,杜審言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臉上的笑紋,只覺一股暖流熨帖進自己的心靈深處。他無法出聲,只能以點頭作為回答。

   看到杜審言像個好學生似的乖乖點頭,全然不似平日裡予人的酷酷模樣,反而看起來傻乎乎的,欣彤終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杜審言心下惴惴,如墮五里雲霧。只是,在樹影婆娑中閃動的那朵笑容如此動人,一時之間,他只能呆呆地望住那張笑顏,忘了呼吸。

   察覺到杜審言目光灼灼的注視,解欣彤漸笑漸弱,終於止住笑意凝眸回視。當他們的視線膠著在一起之後就再也難以分開。涉世未深的兩人的情感全單純而直接地寫在眼裡,一旦看入對方的眼底,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接下來的一切是那麼自然,在清朗的月色籠罩中,在婆娑的老梧桐樹下,杜審言吻瞭解欣彤。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她羽翼般輕顫的睫毛在眼前不斷放大,放大……

   兩唇膠合的時間也許只有幾秒鐘而已,但對兩人而言,卻彷彿已是一生一世。沒有唇舌交纏的熱切,沒有相濡以沫的纏綿,有的只是唇與唇之間單純的貼合,卻已足以撼動兩顆純真的心。

   不知是什麼打破了流轉在兩人之間的魔咒,也許是遠遠傳來的車鳴聲,也許是頭頂上樹葉的「沙沙」聲。兩人如夢初醒,雙唇乍分,解欣彤頰染胭脂,飛紅過耳,扭身就跑,後在不遠的轉角處停住,盈盈回首,旋即掉頭飛快地沒入了暗影中。

   看不清立在光影中欣彤的表情,杜審言卻彷彿能感受到這回眸一眼中說不盡的柔情繾綣,嬌羞無限,倏覺心中「怦怦」直跳,不覺又癡了過去……

   那是他與欣彤之間最初的盟誓,就在這顆樹下,他們以吻為誓,許下了彼此的一生一世。如今喬木依舊,伊人何在?杜審言但覺心中一陣淒苦,不禁重重一拳擊在樹上,任身體的疼痛侵蝕自己的神經,又呆立一陣,才緩緩舉步向前。

   轉過那個熟悉的轉角,緩步邁上熟悉的台階,慢慢停在那扇熟悉的門前。手舉起又放下,終於還是按響了門鈴。

   看到門外的人,陳香琴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有些奇怪這孩子這次怎麼早來了一天。對於這個差點成為自己女婿的孩子,她一直是非常鍾愛的,再沒見過比他和愛女更般配的人兒了。本以為他和欣彤會順順利利地生活在一起,卻沒料想……陳香琴努力不讓自己再繼續想下去,微笑招呼:「快進來坐吧,什麼時候回來的?回家了沒有?」

   「今天下午剛回來,在家吃完飯才過來的。解伯伯不在嗎?」

   「是呀,他今天晚上剛好被一幫老朋友拉去喝酒了。」

   「那……伯母,我現在可以去看一下欣彤嗎?」杜審言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眼中燃著兩簇幽幽的火焰。

   「當然可以。」她旋即又歎道,「哎,你這孩子……去吧!」

   聽到歎息聲,杜審言只是默默走進左手第二個房間——欣彤的閨房。

   進入欣彤的閨房,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她的如花笑顏。看著照片中神采飛揚的人兒,杜審言只覺心如刀割。這是欣彤生前最滿意的一張照片,是他拍的。

   忘記那時候是為了什麼,但他清楚地記得那朵笑容是為他而綻放的。當時欣彤笑得那樣燦爛,那樣無憂,他直覺地想抓住這一刻,剛好手邊又有相機,就拍了下來。相片洗出來之後,欣彤愛不釋手,還故作吃驚地叫道:「啊,原來笑語如花說的就是我呀!」被他狠狠取笑,而當初又何曾想這竟會成為她的遺照,杜審言心中不由又是一慟。

   緩緩環顧四周,屋內仍是熟悉的擺設佈置,處處充滿了欣彤的氣息。她曾帶他到這小屋參觀過多次,但事實上每次他都無心細看,只因貪看著她。只是去的次數多了,聽欣彤說的次數多了,不知不覺就將房裡的一桌一椅深烙腦海。

   回憶紛至沓來,一遍遍沖刷著他,每望見一件熟悉的擺設,耳旁似乎就響起欣彤輕快活潑的講解——

   「審言,你看這張桌子。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擺嗎?因為這兒的光線既充足又不會太刺眼,最重要的一點是它靠著我的床,只要把檯燈挪個位置,我就可以靠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書了!」

   「審言,你再看這兒,這個翻折式的壁櫥是我特意讓老爸設計的,你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嗎?嘻嘻……不知道吧?是用來放你的相片的。如果本姑娘心情好,就讓你生活在光明中。如果你惹得本姑娘生氣,哼哼,就把你打入冷宮,讓你不見天日,就像這樣。」

   輕輕將翻折式的櫥櫃打開,裡面靜靜躺著一幀照片,是兩人的合影。相片中的欣彤笑倒在他的懷裡,神采飛揚。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輕輕捧在掌心,後退一步坐在欣彤床前,低頭細細審視。相框被擦拭得纖塵不染,一如房間的每個角落,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房間的主人只是暫時離開,隨時都會回來。

   欣彤去得那樣突然,讓他驟然體悟到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一個酒醉的司機就能輕易地奪走一條年輕的生命。

   當他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們告訴他,她已經去世了。那一刻,他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心死了,魂已斷,還談什麼感覺呢?整個世界都崩塌了,粉碎了,不復存在了。

   那天晚上,他……原本是要向她求婚的。下午和欣彤在電話裡約好晚上見面的時間地點後,他立時前往漢口的珠寶店取幾個星期前就已定下的戒指。由於回來時剛好碰上下班的高峰期,使得原本往返只要一個小時的車程延長了十五分鐘。

   僅僅是十五分鐘,他的世界就徹底顛覆了,遲到一刻,已是天人永隔。

   當耳中聽著醫生公式化的聲音:「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的時候,他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接著全身似乎被千百個錘子敲擊著,四肢百骸彷彿要裂開一般,一種深沉巨大的痛從心底最深處蔓延開來,撕扯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失魂落魄地呆立許久,他才猛然清醒,「我不相信!」聲音裡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不相信!她沒死,她還活著!我要見她,我要見她,讓我見她!」

   杜審言發狂般地向病房內衝去,一入房中,就看見了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的陳香琴以及老淚縱橫的解鵬飛,還有……還有一具被白布覆蓋的身軀靜靜地躺在那裡。他猛然停住,良久,才極緩慢極緩慢地向那方白布挪去,每走一步都那麼吃力。終於,他在白布前站定,顫抖著伸出手去,想確定——確定白布下的並不是他心中的人兒。

   「孩子,不要看,這丫頭臨去前惟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讓你看到她現在的模樣。她說……你就讓她再任性這最後一回吧!」

   伸出的手停住了,杜審言心中大慟。欣彤,你是不想讓我看到你現在的模樣吧,可是欣彤,你又知不知道,不能在你離去時陪在你身邊已注定是我一生中的最痛,現在竟連看一看你也不能夠,你讓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懸在空中良久的手最後還是緩緩落在白布之上,輕輕摩挲著,感受著白布之下的面容。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一滴,二滴,三滴……印在白布上,暈染成片片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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