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思念,自從三年前接受了那場改變自己命運的手術後,她就常常會不自覺地沉溺在某種思念裡,心似乎隱隱在渴切著什麼。可究竟是什麼呢?每當她再繼續深想下去,想抓住些什麼,卻只會抓住一片空白,徒留深深的悵惘。
唉,這三年來,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又何止這一件呢?原隨心不禁歎了口氣。總覺得自那以後她就已不再是全然的她,彷彿從那時開始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意念在心裡流淌,似乎在訴說著什麼。總之,這種感覺很玄妙,但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即使說出去也只會被人當成是庸人自擾吧!不過,最近這種現象越來越嚴重,心總是蠢蠢欲動的,好像在呼應著什麼。思及此,原隨心不由有些擔憂。
基本上,隨心認為自己既屬於那種樂天知命的人,也是一株堅強的勁草,而這都歸功於那一對愛她至深又開明豁達的父母。
原毅和范瑤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兩人之間的默契和形諸於外的甜蜜常常羨煞旁人。當他們還沉浸在一個小生命降生的喜悅及感動中時,卻在孩子出生的一周後被告知他們的女兒患有一種罕見的先天性心臟病,除非在她成年後能進行心臟移植手術,否則基本上很難活過二十歲。而且,即使有合適的心臟可以移植,手術的成功率也不超過50%。
這個消息對初為人父人母的原毅和范瑤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范瑤拖著產後猶虛的身體哭倒在摯愛的丈夫懷中,而原毅這昂藏七尺的男兒也不禁潸然淚下。
是對彼此深厚的愛支持著他們渡過了難關,夫婦倆很快振作了起來,接受並勇敢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他們給女兒起名叫隨心,希望她即使不能長命百歲,至少也可以在有限的生命裡隨心所欲,心無掛礙,實現她的每一個理想,沒有遺憾。同時,兩個人也毅然放棄再生一個孩子的機會,全心全意地關愛教養這顆掌上明珠。
想到自己的父母,隨心不禁由衷地綻開了一朵笑容,眸中閃現出幸福的光彩。能有這樣好的一對父母,大概是上天賜給她的最好的禮物吧!正因為有了他們,自己才不至於變得怨天尤人,憤世嫉俗,乃至自暴自棄。而正是由於在父母的精心教育下所養成的樂觀豁達的性格,自己才能奇跡般地活過二十一歲,然後,在二十二歲那年又幸運地獲得心臟捐贈得以順利進行手術,也因此,才有了今天的這個她。這樣想著,心似乎也慢慢平靜了下來,而睡意隨之襲上心頭。夜了,是該睡了,明天……明天還要去看「她」呢!帶著這樣的模糊體悟,原隨心爬上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杜審言癡癡地捧著相片呆坐著,任時間靜靜流逝,兀自沉溺於回憶裡,良久,才被窗外傳來的車鳴聲拉回神志。起身輕輕把照片送回原處並將壁櫥恢復原狀,目光緩緩移往桌上。
那裡,靜靜放著一個青花瓷壇,欣彤……欣彤就靜靜地躺在裡面。解伯伯和伯母,還有他,都擔心讓欣彤一個人呆在殯儀館裡太孤單、太冷清,所以一直把她留在家裡,讓她仍然住在熟悉的地方,這樣就不會感到孤單了。
呵,他的欣彤最怕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大掌溫柔地撫上青花瓷壇,壓低頸項輕輕以面摩挲,極力抑制住叫囂著要奔瀉而出的淚水,強自擠出一絲笑容,只因、只因她最愛看他的笑容。
「欣彤,對不起,這麼久才來看你。不過,你一向知我,懂我,必能體諒我的苦衷,是不是?我知道你一直想環遊世界,我們約好要一起去的,你還記得嗎?可是你這個壞丫頭卻失約了,不過沒關係,我仍然會完成我們的約定。你看,我一直戴著你送我的掛墜,就好像是你陪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環遊世界。這一年來,我又和你去了不少地方,你高不高興?」停頓了一會,又續說道:「不過,你是不是還會不甘心呢?沒關係的,我每到一處地方都有寫信給你哦!每一處的風土人情、所見所聞我都有寫下來,還拍了不少照片。你不是最喜歡收到信的嗎?我明天就把這些信都寄給你,你說好不好?這下你可開心了吧!」無限溫柔的聲音微微顫抖,「那麼,明天見了,欣彤。」
天方濛濛亮,隨心就醒了。說不出是什麼原因把她從深沉的睡眠中喚醒,醒來後就覺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停,總感覺有事要發生,卻說不上是壞事還是好事。算了,不管了,還是隨遇而安吧!隨心暗暗安慰自己。一翻身下了床,快速洗漱停當,換好衣服就衝進了客廳。
「爸媽早!」
范瑤抬頭慈愛地看了看女兒,微笑問道:「今天星期六,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啊?」
「醒了就起來了唄!」隨心輕快地應著,「我走了。」
「這麼早就去了?」剛從廚房出來的原毅詫異道。
「就是呀,吃完早飯再走吧!」范瑤柔聲道。
「不了,我隨便到樓下買個包子就行了!我今天想早點過去。」隨心邊穿鞋邊回答,「走了,老爸老媽。」
「路上小心點兒!」
走在樓道上,猶能聽見老媽的殷殷叮嚀從身後傳來。
「王大娘,麻煩給我兩個肉包!」在擁擠忙亂的包子鋪前,隨心不得不扯開了喉嚨大叫。
「好勒,肉包兩個——」胖胖的中年婦人爽快唱喏道,麻利地包起遞給隨心,「去哪兒呀,丫頭?」
「去看一個……朋友。」隨心接過包子,在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心中泛起奇異的感受。「朋友」嗎?用這個詞來形容她和「她」之間的關係似乎太過浮泛,也太過簡單了。那麼,她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呢?好像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實在是太過複雜的糾纏啊!總之是一言難盡。
帶著這樣的迷思擠出了人群,甚至在去往公車站的路上,隨心的思緒仍在這個問題上迴旋。
「車來了!」不知是哪個等車的人喊了一聲,拉回了她遊走的注意力,抬頭一看,正是自己要坐的車子,慌忙上車。還好,星期六早上坐車的人並不多,隨心輕易就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遂悠閒地坐於其上,享用起早餐來。
包子很快被飢餓的女子啃了個精光,照理說此刻吃得飽飽的人兒應該意態閒適、志得意滿才是,可隨心卻反而蛾眉輕蹙,面容奇異而困惑。怎麼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越來越快了,不會真有什麼事兒吧?禁不住暗自嘀咕,心下也越來越緊張。
「篤,篤,篤」
「來啦——」陳香琴匆匆從廚房裡衝出來開門,「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啦,丫頭?快進來。」
「乾媽,」隨心親暱地叫著,走上前挽住陳香琴的手,「人家想早點吃到乾媽做的菜嘛,不然就算能先聞一聞也是好的!」
「好哇!就知道你這孩子盡想著乾媽的菜,壓根就不念著我和你乾爸。」陳香琴佯裝生氣。
「怎麼會呢?因為菜是乾媽做的,所以才特別好吃呀!人家可是一直都念著乾爸乾媽的,乾媽不要冤枉人嘛!」隨心搖著陳香琴的胳膊不依地撒嬌。
「好了,好了,別搖了,乾媽這一把老骨頭都要給你搖斷了。」陳香琴滿臉慈愛地望著隨心,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乾媽相信你就是。知道你這孩子今天要來,早就預備好了菜,都是你愛吃的。」
「我就知道乾媽最疼我啦!」隨心撒嬌地把頭倚向陳香琴的肩膀,開心得像個小孩子。
「咳,咳,」故作威嚴的咳嗽聲響起,提醒正在親熱的娘兒倆別忘了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怎麼?丫頭,我這個乾爸對你就不好了嗎?」邊抗議邊從內室走出的中年男子鬢角微白,面容清瘦。
「乾爸,」隨心嬉笑著奔過去,一把抱住解鵬飛的手臂,「我知道乾爸也最疼我啦!我好喜歡你親手為我做的那些小禮物呢!」
「是嗎?」解父仍是嚴肅地板著臉。
「老解,你看你這麼大把年紀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爭風吃醋,你好意思嗎?」陳香琴毫不客氣地取笑老伴。
「才不是呢!」隨心晃悠著乾爸的手臂,「乾爸只是跟我鬧著玩兒,他才捨不得生我的氣呢!」
「哈,哈,哈,」解鵬飛得意地仰首大笑,「還是我的乾女兒最瞭解我呀!」
「好了,你們爺兒倆邊上鬧去吧,我還要去理幾個菜,不管你們了。」陳香琴決定不理這爺兒倆,逕自進了廚房。
「丫頭,來,過來坐吧!」解鵬飛一邊坐到沙發上,一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乾爸,」隨心稍稍斂起了臉上的笑容,「我想……先去看看欣彤。」
「噢,」解父的聲音也不由低沉了下來,「欣彤被審言那孩子帶出去散步了,可能過一會兒才會回來。」
乍聽到「審言」這兩個字,隨心的心臟不禁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心神也漸漸飄遠了。
杜審言這個名字……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他和欣彤之間的故事她也聽到過很多。當然,那都是乾爸乾媽斷斷續續講給她聽的。
解欣彤和杜審言,這兩個人之間的牽繫實在是太深太深了,要想瞭解欣彤生命中的種種,就不可避免地會提到杜審言,他出現在欣彤的每一個生命階段裡,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她越瞭解他們之間的故事,就越為他們的愛情所感動,有時候,她甚至會有一種罪惡感,只因為,欣彤死了,而她——還活著。
而對杜審言,她也始終有著一種難言的感覺,每每只是聽到他的名字,心中都會覺得有些異樣,可是,像今天這樣一聽到他的名字心臟就猛然收縮的情形,以前卻從未有過。
飄飄渺渺中,隨心對於乾爸的問話只能報以機械的「嗯」、「啊」聲,直到看見解父擺出一副象棋,才從九天之外拉回了幾許神志,心不在焉地與乾爸廝殺起來。
杜審言左手緊緊護住半掩在外套裡的青花瓷壇,右手斜插在口袋裡,狀似隨意地漫步著。呵,他可以一直這麼走下去,想像欣彤就在身旁,彷彿心愛的她從不曾離開。停住腳,閉上眼,嗅覺似乎變得更加靈敏,他可以清晰地捕捉到空氣中飄散著的梧桐那特有的清香,像一隻溫柔的手,無言地撫慰著他,奇異地減輕了心底那從不曾止歇的傷痛。
靜立良久,細細體會那份難得的靜謐與祥和,再度睜開雙眼時,他幾乎有些適應不了近午時分刺眼的陽光。離開武漢這麼久,他幾乎已經忘記這裡的氣候是多麼炎熱。雖說還是春天,但早上十點之後的陽光已是不容小覷。
以手遮眼,仰頭注視頭頂上方的樹葉,在陽光的照射下葉片幻出炫目的光暈,益發顯得厚實飽滿,青翠欲滴,宛若一個個具有靈性的精靈。空氣中微動的氣流驚動了這些精靈,於是它們紛紛在春風中搖曳輕舞,舒展著身軀,歡快地跳動著,恣意地放聲高歌。他癡癡地望著,依稀看到了欣彤輕盈舞動的身影。
欣彤跳舞總是隨興所至,卻每每讓他看得目眩神迷,心旌搖蕩,那是一種充盈著鮮活生命力的舞蹈,就如同這風中舞動的樹葉,又彷彿是山間自在的清風,自然而優美,帶給他那麼多的感動與驚喜。
收回視線,他不由將懷中的瓷壇抱得更緊,右手輕輕摩挲著它的外沿,仿若情人間溫柔的撫觸。欣彤,我好想你,你知道嗎?我想見你,我好想見你!他在心中無聲地吶喊,極度的思念痛苦令他俊朗的面容扭曲,絕望的浪潮幾乎將他淹沒。不能啊,再怎樣祈求都只是徒然啊!生死也許只有一線之隔,卻已是另一個他無法企及的世界了,至少現在的他還不能啊。
孤寂的身影又佇立了許久,直到「時間」這個概念衝入他的腦海才打破了環繞在週身的迷霧。人影終於有了移動的跡象,「欣彤,我們回去吧!」他輕柔地拍了拍懷中的青瓷壇,轉身緩緩往來路走去。
聽到敲門聲,隨心如獲大赦,不等解鵬飛站起,就忙不迭地嚷道:「我去開,我去開,乾爸您就好好地坐著,不許耍賴哦!」
趁著轉身,隨心偷偷吐了吐舌頭。其實這一盤棋勝負已定,她則肯定是輸定了的那方,剛剛只不過是在苟延殘喘、垂死掙扎罷了!幸好天外來了救星——有人來訪,這下她總算可以逃脫第四次向乾爸俯首認輸的恥辱了。嘿嘿,反正來者是客,乾爸總不好意思不招呼人家只顧著下棋吧!心裡猶自慶幸著,右手已拉開了房門,然後——她……毫無預兆地跌進了一雙星眸深處。
隨心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感覺,只覺自己彷彿落入了一片憂鬱的深海中,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悲苦幾乎將她溺斃。沒有理由地,她就是篤定地知道這片海洋已經孤寂了好久,荒涼了好久,而意識到這一點竟然令她的心悸痛不已,引得四肢百骸的神經也跟著痛了起來。那一刻,她好想好想傾盡自己的所有來換取這片海洋重現生機。
那雙眼裡的孤獨淒絕,令她聯想起痛失愛侶的孤狼,她幾乎可以聽見隱藏在這雙眸子後無聲的哀嗥。
這雙眸子的主人她知道,是他——杜審言,欣彤青梅竹馬的愛人,她曾在欣彤留下的相簿中見過多次,但卻絕沒有料到見到他本人竟會帶給她這麼大的衝擊,這麼樣的震撼。
一直知道自己對杜審言存有一種複雜莫名的感覺,混合了深沉的遺憾、厚重的感動以及絲絲縷縷的內疚,可是現在,她卻不確定這種感覺究竟為何了,惟一可以確定的是,絕對遠不止如此而已。那是一種更深刻更親密的感情,胸腔中急劇跳動、幾欲蹦出的心臟如是告訴她,血管中急速奔騰澎湃不已的血液如是告訴她。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對於從未謀面、素昧平生的人她竟會有如此強烈的感覺?更更荒謬的是,他還令她感到如此熟悉,熟悉得幾乎令她昏眩,熟悉得彷彿……自己就是他的戀人。
怎麼會這樣?!
隨心猶在門內怔忡不已,門外的人卻早已不耐。
怎麼搞的?這個女孩一看到自己就開始發呆,不會是花癡吧?杜審言不無惡意地想著。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自己的相貌有多麼吸引人,這也常會為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不過因為他原本給人的感覺就很淡漠,而自欣彤去後更變本加厲地演變為冷漠,因此在他一臉「別惹我」的冷峻表情及一身形諸於外的冷絕氣勢下,大部分被他外貌吸引的女人都只敢遠觀,不敢真正付諸於行動,於是無謂的騷擾也就減少了很多。即使遇到膽子特別大又不肯死心的女人真的上前糾纏,最後也會在他冷冷投射的逼人眼鋒中敗下陣去。
是他的功力退步了嗎?否則此刻眼前的這個女子為什麼可以這樣毫不膽怯、不避不退地直直看入他的眼底,見不到一絲的害怕與惶恐?有那麼一瞬,他幾乎以為自己在她眼中看到了心疼與憐惜。
在與對方對視了二十秒之後,反而是他先狼狽地敗下陣來。
為何不敢再繼續注視那雙清澄的眼眸呢?為何他的目光無法再冷然以對?因為……因為在最深的記憶中也曾有一雙眼眸如此地注視著他呵!那樣溫暖,那樣動人,那樣深深讓他沉醉。到如今,那雙秋水,卻只能在遙不可及的夢裡重溫,再也尋不回了。
一念及此,杜審言的心情越發惡劣,對眼前這女子的惡感也就越深了。但是,他卻沒有察覺,這是欣彤離開他後,第一次有人如此輕易地勾動了他的情緒,引發了他的感覺。
三年來,杜審言封閉了自己的感情,除了親情和友情難以斷絕外,他幾乎只活在自己構築的有欣彤存在的世界裡,沒有人可以脫下他無動於衷的外殼。而現在,原隨心——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子竟然輕易就引發了他的負面情緒,這——代表了什麼?
在某人毫無所覺的這一刻,心,其實已……悄悄地動了。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
「唉,你們這兩個孩子怎麼竟杵在門口啊?快進來呀!」還在埋頭研究棋局的解鵬飛並沒有發現兩人之間的異樣,只是納悶這兩人怎麼半天沒動靜。
見兩人聽到他的話後紛紛走到他的面前,解鵬飛笑呵呵地道:「來,我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審言啊,這就是我跟你伯母的乾女兒——原隨心丫頭。」
接著,解鵬飛轉而對隨心介紹:「隨心啊,這就是我跟你乾媽常提到的小子——杜審言。」
末了,這位風趣的長者還添了一句:「大家其實都像是一家人,不用客氣。」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本就因杜審言的出現而心亂如麻的隨心聽後,心裡不禁有些嗔怪乾爸的口沒遮攔,只略點了點頭權作打招呼,即快步坐回沙發上。
原來,她就是原隨心。聽到這個名字,杜審言不由全身一震。只知道當初欣彤的心臟是移植給了這個人,他卻從未見過這位接受了欣彤心臟的女子。想到欣彤不在了,而她卻因此而幸運地活著,想到原本屬於欣彤的心臟,如今卻在一個陌生人的身體裡跳動,杜審言感到一種苦澀正一點一滴從心底蔓延開來,直浸到五臟六腑裡。微微牽了牽嘴角,他也緩步走到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下。
忙碌了半天的陳香琴聽到動靜,從廚房裡探出半個身子,「審言,你回來啦!剛好,馬上就開飯了。」話音剛落,溫柔的語氣突而急轉直下變為呵斥:「老頭子,還不快點擺一下桌子收拾收拾。把你那副破象棋收起來,聽見沒有?」
見老婆大人杏眼一瞪,深明何謂「軍令如山」的解父絲毫不敢怠慢,馬上開始收拾棋局、擺桌子、搬凳子,見狀,解母這才滿意地回到廚房繼續操勞。
對於此情此景早已見怪不怪的杜審言和原隨心都聰明地忍笑閉嘴,保持沉默地各自分工。隨心先一溜煙地跑進廚房望梅止渴一番,然後拿出四人份的碗筷湯勺,而杜審言在把欣彤的骨灰重新放回原處後,就開始幫忙擺放桌椅。
當隨心剛把碗筷放好,杜審言的椅子也堪堪擺好,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配合默契得讓兩人俱是一怔。不容兩人再多想,解母的一道道拿手好菜業已陸續上桌。
真幸福啊!隨心先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空氣中飄散的香味,再一次慶幸著自己有這樣一位精於烹飪的乾媽。而睜開眼後,瞪著眼前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佳餚,隨心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吃,狠狠地吃。
隨心從不否認自己是貪吃一族中的佼佼者,雖然她常常宣稱自己未來的志願是成為一位美食家,但其實她自己也心知肚明那不過是為自個兒的貪吃所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遺憾的是,雖然老爸老媽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都可謂是當之無愧的、無可挑剔的模範父母,但惟獨在烹飪方面的技術實在是數十年如一日的不敢恭維。果然是人無完人啊,所以,隨心老早就放棄了在父母身上實踐她美食家的夢想這一奢望。
當然,在此我們也不得不提一下,原大小姐自己在廚藝這方面的表現也可謂是盡得其老爸老媽的真傳,只能用「慘不忍睹」這四字來形容。不過,要是有人因此而奚落她的話,她可是會振振有辭地反駁:「美食家,美食家,顧名思義就是只需要用嘴品嚐美味的專家,要不然不就變成『美廚家』了?」
嘿嘿,果然精闢。由此我們也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原大小姐要想實現她當美食家的志願,就必須得向外發展,譬如別人家啦、飯店啦、餐館啦等等諸如此類的地方,否則,她肯定是吃不到美食的。
話說當年隨心第一次在欣彤家吃飯,吃了第一口,就幾乎感動得落下淚來,因為實在是太……太……太好吃了!這麼溫馨可口又充滿了愛心的家常菜隨心肯定自己以前從未吃到過。這一發現更加堅定了她要認欣彤的父母為乾爸乾媽的決心。死也要認!
嘿嘿,當然我們千萬不能因此就貶低了隨心的人格,人家可是早就決定了要代替欣彤做解父解母的好女兒的,那些美味佳餚只不過是意外奉送的額外福利罷了。純屬意外,純屬意外。
不管怎麼說,隨心對美食沒有抵抗力絕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所以,當那一桌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進入隨心的視線後,她的腦子裡除了吃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見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大家堪堪全部坐定,她的筷子就已宛若一支離弦的箭般向一盤早已瞄準多時的香干炒肉射去,那副小女兒家的饞態不禁讓一旁的解父解母失笑不已,不過倒也是見慣了。而首次見到如此狂熱吃法——活像八輩子沒吃過飯似的——杜審言則真正為之大開眼界,錯愕不已。
有這麼餓嗎?他兀自納悶著。看她這種吃法,都叫人不忍心分食她想要吃的菜了。不忍心?!猛然意識到自己竟被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勾起了這種久違的心緒,杜審言不禁皺了皺眉,原本要伸出的筷子也停在了原處。
陳香琴見杜審言遲遲沒有動筷,只道這孩子又是因為思念愛女而沒有胃口,也不以為意,只是熱情地招呼著:「審言,你怎麼不吃啊?是不是嫌伯母做的菜不好吃呀?」故作嚴肅地邊埋怨邊夾了幾塊土豆放進杜審言的碗裡,「喏,這是你最愛吃的土豆,多吃點,不然伯母可要生氣了!」
面對這樣的關愛,他還能說什麼呢?
再也無心去細想自己那莫名的情緒,把心思專注於眼前的佳餚上,他也開始用心品嚐這難得的美味。
原隨心根本沒有注意到餐桌上的這段小插曲,因為她老人家正忙著與豆瓣鯽魚奮戰。
她從小就不會吃魚,看到魚刺就頭痛。因為不會吃,所以不愛吃。但是,乾媽做的豆瓣鯽魚實在是太好吃了,逼得隨心不得不痛下決心非學會吃魚不可。
事實證明:有志者,事竟成。如今對於吃魚,隨心也算是小有心得,不過每次實戰時她仍是小心翼翼,如臨大敵。正所謂小心才駛得萬年船哪!她可不想哪天被魚刺卡住,落得抱醋狂飲的下場,如果倒霉得還不見效的話,說不定就得送醫急救了。所以,原姑娘每次吃魚時絕對是一心一意、全神貫注的。
不過,今天似乎有點不同尋常,隨心的眼睛裡、腦海中雖然都滿是飯菜,可是她的心裡卻不時浮現出杜審言的身影。
對於這一點,隨心自己也直嘀咕。為什麼她在吃魚的時候心裡還想著杜審言呢?這是什麼鬼道理?難道說他在她心裡已經佔有如此重要的份量了嗎?比她被魚刺卡住還重要嗎?不會吧!
「咳!咳!」為這個想法而分神了一下下的隨心,差點兒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嚇得她再也不敢多想,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地進行她的吃魚大業。只是那兩聲咳嗽還是為她引來了四道關愛的眼神以及兩道疑惑的目光。
四道關愛的眼神,不用說,自然分別來自於解父及解母,而那兩道疑惑的目光,則是出自於杜審言的雙眸。而在這六道視線環伺下的原隨心,先是尷尬地笑了兩聲,然後又擺了擺手以加強語氣的可信度,「沒事,沒事,我只是吃得快了點兒,你們不用管我。」
陳香琴仍是有些不放心,「丫頭,真的沒事?」見到隨心拚命點頭以表明確實沒事後,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拿這個丫頭的好吃沒轍,「你呀,吃慢點兒,沒人跟你搶!」
解鵬飛在一旁見了,也笑歎著搖了搖頭。
杜審言在瞄了一眼後即不感興趣地繼續埋頭吃飯,但心中卻不免嘀咕:這丫頭的名堂怎麼這麼多?
接下來的時間倒是一直相安無事。一頓飯吃完,已近午後一點。
酒足飯飽的解父習慣性地摸出一支煙,吞雲吐霧開了,隨心則利落地幫乾媽收拾起碗筷來。
本來平時這份差使應是解父專職的,不過今天仗著有乾女兒幫忙,所以他也樂得享享清福。
陳香琴眼瞅著老伴兒蹺著二郎腿優哉游哉,立時氣不打一處來,不過轉眼又見隨心忙前忙後的那股貼心勁兒,心裡頭的氣倒是消了一大半,遂只是狠狠瞪了老伴一眼,便開恩放過了他。
杜審言眼見解母和隨心配合默契,收拾得井井有條,自覺也插不上手,便道:「伯父,伯母,我帶欣彤到院子裡走走。」見解父解母微微頷首,於是起身離座,逕自去了。
正在廚房洗碗的隨心聽見聲音不免有些好奇,探頭看見杜審言抱著青瓷壇從欣彤的房間出來向室外的庭院走去,忍不住問:「乾媽,他要幹什麼去呀?」
陳香琴歎了口氣,「這孩子,八成又是給欣彤燒信去了。」
「燒信?!」隨心更加不解,瞪大了一雙裝滿了問號的眼睛瞅著乾媽。
「唉,欣彤這孩子啊,最喜歡收到別人寄給她的信了,而且,這丫頭還有一個夢想就是環遊世界。」說到這兒,解母不禁又為審言這孩子的用情之深歎了口氣,「自從欣彤走了以後,審言這個傻孩子就在世界各地到處流浪,說是要代替丫頭去環遊世界。而且這孩子哪,每到一處都會給咱家丫頭寫一封信,好讓她高興。去年和前年的這個日子,審言這孩子就是在院子裡把信燒了給丫頭寄去的,現在他應該又是去燒信了吧!」言罷無限唏噓。
隨心怔怔地聽著,說不上方寸之間拚命絞扭翻騰著的是什麼感覺,也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解母的聲音飄飄渺渺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心丫頭,你怎麼了?」
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哭了。
溫潤的液體從眼眶裡止不住地往下落,心底深處似乎也有相同的東西在不停地往外冒。五臟六腑間似乎有千萬隻小獸在撕咬啃噬。好痛,真的好痛!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痛這麼疼?!為什麼?
面對乾媽驚訝詢問的目光,隨心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勉強擠出一朵笑容,「沒事兒,乾媽,可能是我太感動了吧!您知道我這個人就是太容易被感動了,老是改不了。」
其實隨心自己深知,她也許是容易被感動,但感動到落淚的地步卻是少之又少,畢竟從前的病不允許她有太過激烈的情緒反應。雖說手術成功後,在釋放自己的情感方面她已比從前好了許多,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很多時候她在情感表現上仍是存在著障礙,尤其是——對於哀傷的表現。
她……幾乎不記得自己有哭過。自從她懂事以來,自從她知道了自己與生俱來的病以後,好像就從來沒有哭過。
為什麼要哭泣呢?人生已經如此短暫,生命轉眼就會凋謝,貪婪地享受每一天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有時間去哭泣呢?再說,她的心臟也負荷不了這麼大的情緒波動。更何況……如果她哭泣的話,父親母親一定會更難過吧!所以,她不要哭,她不哭。
後來,也就慢慢養成了習慣,即使現在已擁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即使父母已不需再擔心她的病,她還是無法放開心懷去哭泣。
可是,她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體會到這麼深這麼深的哀傷,輕易就開啟了她身體裡那個幾乎被遺忘的淚水閘門,久違的溫潤液體就這樣不知不覺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乾媽驚訝,她又何嘗不是呢?但看來她把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因為乾媽輕易就接受了她的說辭。
不過解母堅持不肯再讓她洗碗,非要她到客廳裡去休息一下。知道解母一旦堅持起來,誰都不能令她改變主意,隨心只好乖乖妥協進了客廳,一雙眼睛卻不自覺地搜尋起屋外那抹孤寂的身影。
她只能看到杜審言的背影。
他就靜靜地蹲在那兒,面前……想必擺著欣彤的骨灰吧。看不見他燒信的動作,卻可以看見紙灰在空中飛舞盤旋的景象,好像一雙雙翩翩飛去的黑蝴蝶,隨心不自禁地聯想到梁山伯與祝英台。但梁祝還可化蝶共舞,杜審言他卻是形孤影單,孑然一身,只能托蝴蝶代他傳送對已逝戀人的刻骨相思與愛戀。
這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嗎?縱使灰飛煙滅,這份情仍是無法磨滅啊!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刻骨銘心的感情?隨心不能想像,但隱約又感到心底深處似乎也埋藏著類似的情感。
怎麼可能呢?用力甩掉這種無稽的感覺,隨心自嘲地笑了笑。她可是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人呀,怎麼可能會有那樣深刻的感情?!自己也太入戲了吧!
但即使沒有過戀愛的經驗,有一點隨心卻可以肯定——
眼前這灰飛蝶舞掩映下悲寂哀絕的背影,會是她此生永難忘懷的記憶。
就這樣默默地望著,隨心覺得眼睛裡又有什麼東西威脅著要奪眶而出,慌忙把頭側向一旁,努力眨去眼中快要決堤的淚水,深吸了一口氣,待視線不再模糊時,卻赫然發現原本坐在沙發上吞雲吐霧的乾爸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不禁又羞又驚,下意識地想轉移解父的注意。
「乾爸,來,我們再來下棋,這次我一定會贏你。」
果然,解鵬飛一聽這話立刻就來了精神,朗聲笑道:「丫頭,別太自信喲!姜畢竟是老的辣,這盤你還是輸定了,哈哈!」
在院子裡默默禱告完畢,把骨灰罈重又放回欣彤房中,靜靜梭巡了一遍這個盛載了太多歡笑與回憶的房間後,他起身踱入客廳,發現那一老一少還在廝殺不休,而解母仍在廚房與客廳之間穿進穿出忙碌不已。
這個景象,這個景象……彷彿似曾相識,欣彤在時這個家也是這般模樣呵。杜審言怔怔望著眼前的這一幕出神,幾乎有時空錯置之感。當驚覺自己又在發呆時,他苦笑著開口:「伯父,伯母,我走了。」
陳香琴第一個反應過來,「這麼早就走啊,再多坐一會兒嘛!」
解鵬飛也極力挽留,「是啊,難得來一趟,就多留一會兒吧!」
乍聽到他要走了,隨心只覺胸腔內有東西重重跳了一下,下一刻黯然不捨的感覺一股腦兒地向她襲來,迅猛得令她措手不及,可是她又沒有任何立場和理由可以留下他。難道對他說「我捨不得你,請你不要走」嗎?他八成會以為她瘋了。一時間,隨心只能呆呆地注視著棋盤。
「不了,」杜審言婉言道,「過幾天我會再來看望伯父伯母的,今天我還是先回去吧,我媽讓我早點回去。」
「也對!這麼久沒回來,是該多陪陪你爸媽,那我們就不留你了。」末了,陳香琴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定要再來看我們老兩口啊!」
「一定會的。再見,伯父伯母。」杜審言移步往門的方向走去,快到門口時停了停,略略側身,「再見,原……小姐。」
隨心聞聲望去,只來得及捕捉到消失在門後的一小片衣角,不知怎的就只覺整個心裡空空蕩蕩的,毫無著落。她再也無心下棋,對著棋盤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猛然驚跳起來,只匆匆丟下一句:「乾爸,乾媽,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們!」
說完後下一秒人就飛出了門外,徒留下陳香琴莫名其妙地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無可奈何地搖頭,「這孩子,怎麼這麼毛毛躁躁的。」而沙發上的解鵬飛眼裡,卻閃過一抹深思。
「杜審言,杜審言,」隨心氣喘吁吁地追在杜審言身後大喊著,也顧不得路上行人投來的驚詫目光了。
聽到身後傳來的呼喊聲,杜審言不免有些詫異。從聲音中他可以聽出是原隨心在叫他,但卻判斷不出她的來意。她找自己會有什麼事呢?杜審言回身站定,看著那個慌慌張張的女孩由遠而近地向他跑來。
事實上隨心只是下意識地叫住杜審言,至於為什麼叫他,其實自個兒也不清楚。當她氣喘吁吁地停在杜審言面前後,先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平復自己的呼吸,然後紅著臉囁嚅了半天,方期期艾艾地說道:「我要去的車站也在這條路上,我和你一起走好嗎?」
說話時,隨心壓根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只能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天知道這是她二十五年來第一次主動跟男子搭訕啊。
看著眼前低垂著頭像個小學生般乖乖站著的女孩,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走吧!」連杜審言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竟會答應了。三年來他一向獨來獨往,不喜有人同行,可現在他竟輕易為了眼前這個還很陌生的小女人打破了自己的習慣。杜審言試圖理清導致自己失常的原因。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吧。因為欣彤的一部分正在這個女孩的身體裡跳動,因為眼前之人的存在代表著欣彤生命的延續,所以,所以他才會拒絕不了她吧!
告訴自己這就是原因,杜審言轉身繼續大步而行。
他真的……真的答應了!隨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見的。對於自己僅僅因為這樣一個微小的要求被滿足就高興得彷彿要飛上天去,隨心一點兒也沒有感到不好意思。事實上,她現在整顆心裡都被喜悅塞得滿滿的,再沒有絲毫的空隙可以容納羞赧。
火速抬頭想再確認一下她並沒有聽錯,卻只瞄到杜審言漸行遠去的背影,大驚之下,隨心連忙奮起直追,終於趕上和杜審言走了個並排。
沉默籠罩在並肩走著的兩人之間。杜審言是原本就不想說話,隨心則是苦於不知該說些什麼。
可是這樣什麼都不說真的好奇怪,也好彆扭啊!下定決心要改變這種現狀,並且在「嗯」、「呃」了半天之後,隨心終於找到了一個自認為很不錯的話題。
「那個……杜審言,你的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為什麼伯父伯母會給你取這樣一個名字呢?」
杜審言早就聽見了隨心不時發出的那些奇怪的支吾聲,心下清楚她應該是有話想說,也一直在靜觀其變,誰知她一開口竟是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不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轉過頭看著前方淡淡道:「沒什麼特別的含義。」
「哦,是嗎?」就知道這個問題很管用,隨心暗自得意。因為不管對方的回答是什麼,她都可以接下去說:「我的名字呀,是取自『隨心所欲』的意思。不過,你可千萬別以為是那種任性自我的『隨心所欲』哦,我的這個『隨心』指的是佛禪中所說的『明心見性,自在無礙』的境界,很高深吧?我老爸老媽就希望我能做到那樣。」
辟里啪啦地解釋了一通,卻只換來杜審言不痛不癢的回應:「這樣啊。」
隨心不免有些洩氣。連敷衍的諸如「你的父母還真是用心良苦啊」之類的話都沒有,還真是冷淡啊!但接下來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打擊是——
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呃——」在經過短暫的沉默後,隨心開始沒話找話地瞎掰開了,「據我看,你的名字啊,還是大有深意的。『審言』,『審言』,是不是代表伯父伯母希望你能隨時審視自己所要說的話,在開口之前先三思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再說呢?」
杜審言的瞳孔瞬間擴張到極限。這……也太能掰了吧!這也扯得出來?!他自家都還不知道呢!內心著實驚訝地打量了下身旁這位聯想力驚人的小女人,表面上卻是不露絲毫聲色,「也許吧!」
又是這麼一句不鹹不淡的回答,隨心挫敗得幾乎要放棄。跟一個完全沒有合作意願的人溝通對她這種人來說果然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啊!
但……管他的,她——原隨心最大的特點就是把不可能變為可能。努力為自己打氣,冥冥中就是有一股意念在支持著隨心不讓她放棄。於是她打起精神,暗下決心,誓與拒絕合作者溝通到底。
「這三年你的身體一直還好吧?」天外突然閒閒飛來一句。
「啊?!」面對這突如其來冒出的似乎彷彿好像帶有聊天意味的問句,隨心好半天都反應不過來。
真……真……真的是他在問她話嗎?太不可思議了。原來真的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鍥而不捨,金石可鏤;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霎時間,隨心的腦子裡百轉千回,閃過無數句前輩先賢留下的金玉良言,完全忘了那廂還在等待答案的杜審言。
直到杜審言略為不耐地重複了一遍問題,原大小姐才總算神回本尊,「嗯,我這幾年身體一直都很好,很健康。」隨後又笑容可掬地補上一句:「謝謝你的關心。」
「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關心你,我只是不希望她用『心』救回來的人仍然跟以前一樣病弱,不希望她捐贈心臟的善良心願白白落空而已。」悶悶地撂下這段稍嫌冷酷不近人情的話語,杜審言心中因隨心的笑容而衍生的怪異感卻沒有散去絲毫。當他看見那張清麗的面龐揚起如花般的笑容向他道謝時,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抽搐,只想狠狠說些什麼來驅散那種感覺。
「哦——」拖曳的低沉尾音說明了發聲人此時低落的心情,不過隨心很快又露出了釋然的表情。沒關係,不管出發點為何,那畢竟也算是一個問候,這已經是一種進步了。隨心暗暗為自己打氣。一步一步慢慢來嘛,羅馬也不是一天就建成的。
於是,想通了的隨心依舊笑意吟吟,「不管怎樣,你還是問到了我的情況,雖說是因為欣彤的關係,我還是要謝謝你!」
對著這樣一張純真無瑕的笑靨,聽著這樣一番率真無偽的感謝,杜審言發現自己實在很難再繼續冷言冷語下去,只能狼狽地選擇以沉默來應對。
可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絲曙光的隨心又怎會輕易放棄呢?她不死心地伸出右手在陷入無聲狀態的男子面前晃動數下,「Hello,有人在家嗎?」見杜審言仍是沒什麼反應,不由吐了吐舌頭,小小聲地咕噥:「不會真的準備三思而後說吧!」
耳尖地聽到她的嘀咕聲,杜審言飛快地轉過頭來惱怒地瞪了隨心一眼,她卻不以為意地扮了個鬼臉,反正心裡就是篤定他不能拿她怎麼樣。
見隨心這個樣子,杜審言果然沒轍,只能無奈地重又把目光移回前方,一看之下卻突有如釋重負之感。
「原隨心,」他沒好氣地連名帶姓叫道,「好像到站了。」這意味著他終於可以重享一個人獨處時的清靜了。
啊噢——真的到站了!隨心愕然看著近在咫尺的站牌,有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意味著她要和他說再見了,而這個念頭莫名地撕扯著她的心。
「那我們就在這兒分手吧,再見。」沒有注意到隨心的失神,杜審言逕自說著,語氣中有著難得的輕快。轉身欲走,不料剛邁出一步就走不動了,納悶地低頭審視,才發現他的風衣下擺被一隻素手牢牢攥住,而那隻手的主人正用一種楚楚可憐的眼神哀哀地斜睇著他。
該死的!杜審言強忍住心中那股破口大罵的衝動,用僅餘的耐心以目光探詢,「還有什麼事嗎?」
原隨心自己也不知道自個兒是怎麼回事,在看到他抬腳欲走的動作時,滿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而當她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她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緊緊地抓住了他的風衣。
迎上杜審言投射過來的詢問眼神,隨心如火燙般地鬆開了對風衣的鉗制,卻艾艾不能成語,只因……自己也無法解釋啊!連她本人都弄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唐突莫名的舉止,又如何能說與他知?
默然半晌,終究也只能緩緩搖頭,輕聲吐出三個字:「沒什麼。」不待對方更進一步地探究,隨心匆匆壓低頭,慌慌跳上一輛剛剛進站的公車,落荒而逃。
不解於原隨心怪異的舉動,杜審言也懶得去深究,甩甩頭,就那麼大步地走了,沒察覺背後那兩道依然追逐的目光。
茫然地站在車裡,呆呆地注視著那道漸行漸遠的頎長身影,不安地絞扭著手指。她……還能再見到他吧?應該不久就可以再見到了吧!他這次……不會那麼快就離開吧?
未見之前,從乾爸乾媽口中就早已聽說了他和欣彤之間的感情,儘管只是由旁人講述的一些片段及零碎回憶,卻仍足以令她動容,深深驚異於世間竟還有這般深情的男子。從那時起,她就一直很想見見他。奇怪的是,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根深蒂固,日益強烈。長久以來她並不明瞭其中的原因,及至今日一見,她才恍然,原來……想見到他、看到他根本就是她心底裡最深切的渴望,只是一直埋藏得太深,所以無從自知。而今終於見到了他,就彷彿點燃了心中的那根導火線,引爆了深埋已久的渴望——
渴望時時刻刻見到他,渴望分分秒秒陪著他,渴望撫平他的傷痛安慰他,渴望讓他重展笑顏重拾歡樂,渴望……渴望……好好愛他!
愛?!自己剛剛有想到或提到「愛」這個字眼嗎?隨心手撫胸口,杏眼圓睜,花容變色,一臉的難以置信兼匪夷所思。難道說……她竟然……不知不覺就愛上了那傢伙?
不會吧!拜託,她還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不用一上來就給她一個難度係數這麼高的人來愛吧?!這一定是錯覺好不好?是,一個癡情、專情、深情的男人是很容易讓人感動,她承認。可是,愛上一個對死去的人癡情、專情加深情的男人就絕不是感動二字可以簡單形容的了,那下場通常會——很慘!一想到這兒,隨心不覺毛骨悚然。和一個死去的人而且還是恩人搶男人,完全是忘恩負義加沒勝算嘛!
可是,為什麼心底卻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鼓勵她:「別害怕,不會慘的,跟著你的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