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來來去去,藥草煎了再煎,卻都發揮不了作用,巧兒急得加熱鍋上的螞蟻,幾度趴俯在彭襄妤的床榻前哭泣,試著用她的眼淚,她的哀求,她的禱告來喚醒彭襄妤,可惜,她的一切努力都像投入水池的石子,除了增加更多的悲傷外,對於病勢沉重,昏迷不起的彭襄妤而言,已是徒然了。
胡嬤嬤來看了幾趟,每次都是蹙著眉心而來,搖頭歎氣而去,對於彭襄妤的病情,她是憂心忡忡,愈來愈不樂觀了。
一連幾日,媚香閣都籠罩在愁雲慘霧的氣氛中。
這日清早,媚香閣來了一位久違的稀客:白夢璞。
胡嬤嬤一見到他,本來是不太願意讓他上樓去見彭襄妤的,孰料,白夢璞劈頭就說,他有把握醫好彭襄妤,要胡嬤嬤別蓄意刁難他。胡嬤嬤還在沉吟之中,他已不容分說地搶將而上,飛快地步入了媚香閣,那副靈活矯健的身手和上回的老態龍鍾比起來,簡直判若二人。害胡嬤嬤看得目瞪口呆,直揉眼皮,懷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累得目不交睫的巧兒見了白夢璞,不勝激動,彷彿見到了親人,淅瀝嘩啦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陳述著彭襄妤生病的來源始末,除了咬牙切齒罵著二名罪魁禍首閻俊青與展靖白外,她還淚雨交織,抽抽噎噎地訴說著彭襄妤吐血昏厥的原因:
「小姐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有了一點生氣,誰曉得偏偏那麼不湊巧,峨嵋派捎來一封書信,說青塵師太在回山途中被人暗殺,下手的人好像是買命莊的殺手,我們小姐知道這個惡耗,什麼也沒說,就突然吐了一攤血,昏了過去,然後……」她不勝悲切地哽咽了一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了!」
白夢璞神色凝重地撚鬚而歎,「你們小姐受了風寒,病體未癒,又得知師父遇害的不幸消息,她一時悲痛,郁氣攻心,所以,病情就更加嚴重了。」
「可不是,小姐常對我說,自她家破人亡之後,這世上和她最親的人,便是她的師尊青塵師太了,當年,她為了復仇,不惜犧牲名節,以青樓艷妓的身份掩護寧陽侯狄雲棲,她的舊故,乃至師兄弟姊妹,都不太諒解她,惟獨青塵師太瞭解她,給她莫大的支持和鼓勵,如今,在她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上天又毫不留情地給了她一記重錘,奪走了她最景仰敬愛的師父,你教她情何以堪啊!」巧兒淒淒切切地說到這,又忍不住掩面哭泣,哭得像個淚雨滂沱的小淚人。
白夢璞強忍住內心的痛楚和焦慮,輕輕拍著巧兒不住抽動的肩頭,「巧兒,你別難過了,你們小姐的病主要是心病引起的,雖然嚴重,但也不是毫無生機,老朽略懂一些岐黃之術,只要能激起她求生的意念,再對症下藥,老朽相信彭姑娘的病自能好轉。」
「真的?」巧兒激動地睜大了一雙淚濛濛的眼珠子,「白老爺子,你真有法子可以醫好我們小姐的病?」
白夢璞徐徐點頭,「倘無意外,老朽有八成的把握可以醫好彭姑娘的病,不過……」他鄭重其事地瞅視著淚痕狼藉,卻雙眼發亮的巧兒,「我在診療的時候,必須全心全意,萬不可受到任何干擾,所以,你必須守在門廊外看守,不可讓任何人進來,免得驚擾了我,反倒加重了彭姑娘的病情。」
巧兒不住地點頭應允,並忙不迭地掀開緯幔,將白夢璞引進了彭襄妤的寢居。
當白夢璞坐在床楊前,握著彭襄妤的手開始把脈時,巧兒已躡手躡腳地掀開緯幔退了出去。
☆ ☆ ☆
白夢璞見巧兒離開,暗吁了一口氣,便無任何顧忌地,先從懷抽中取出一隻白瓷藥瓶,拿了二粒丹丸,正待餵入彭襄妤口中時,昏睡中的她,卻突然起了一陣痙攣,嘴裡不斷冒出痛苦而哀絕的呢喃:
「爹、娘、二弟、小妹,天啊……血……流不完的血……你們這些惡魔,我跟你們拚了……」她掙扎地轉動頭,嘴角抽搐著,額頭上覆蓋著一層薄汗,那神情像在和夢魘中的魔鬼搏鬥、爭戰,而她的身心都受到了莫大的撕扯。
白夢璞的心跟著她的囈語而揪緊了,他握著她那冰涼而顫抖的纖纖小手,試著傳送他的力量,以安撫平穩她那耗弱而飽受折磨的神魂時,彭襄妤倏地打了個冷頭,死命地揪痛了他的手,嘴裡亦迸出一串哭泣般的呻吟和囈語。
「爹、娘,你們……別走,別……拋下我……師父,師父……你等等我,別怪我,求求你們……我不是……淫賤而不知羞恥的人啊!我只是想……替你們報仇……也替朝廷……除害啊!」她眼眸中溢出了二串淚珠,蒼白清瘦的容顯上佈滿了令人心酸的痛楚,而她沉澱在心靈深處的辛酸苦惱,也跟著支離破碎的夢境,雜沓紊亂的影像交融在一起,隨著她模糊的囈語宣洩開來。
「別送我回去……我要跟你們一塊走……求求你們……人間是我的傷心地啊……爹、娘、師父……求求你們……帶我走……你們知道我活得……好苦好苦啊……我的心都碎了……碎了……」她說得好淒楚,好可憐,更多繽紛如雨的淚珠順頓滾落,跌碎在枕畔上,濡濕了枕巾,也濡濕了白夢璞不斷抽搐的心。
心病還要心藥醫,他不敢驚擾彭襄妤,只是心痛莫名地坐在那,握著她的柔荑,任她盡情宣洩鬱積在心頭的悲苦。
「別再怪我了,求求你們……我再也承受不起了……我的心被他……撕碎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只為了聽他的簫聲,只為了再見他一面……可是……他卻把我的尊嚴……我的一切期盼……都……踐踏得……面目全非了……天……原來……在他心中……我也是……一個低賤淫蕩的青樓女子……」
白夢璞一聽,如遭電殛,他再也無法繼續坐在那,安之若素地偽裝自己了,他鬆開了手,突然拿掉頭套,繼而往臉上輕輕一扯,撕掉一層薄巧透明的面皮和鬍鬚,露出了他那美如冠五,丰神俊秀的廬山真面目。
然後,他將彭襄妤扶了起來,雙掌貼平在她的背心上,將真氣徐徐灌入,以退出鬱結在胸口的血塊。
等彭襄妤順利把體內的瘀血如數吐出之後,他溫柔地取出一條雪白的絲巾,替她擦拭唇邊的血漬,輕輕將她平放於床榻上,再將原先取出的那二粒丹丸塞入她口中。
怎奈,又陷入昏睡中的彭襄妤牙床緊閉,無法自行吞嚥藥丸,還復本來面目的展靖白,只好親自咬碎那二顆丹丸,親自哺餵進彭襄妤的嘴裡,並喝了一口茶水,細細地餵進她的口中,讓藥丸能順利吞服,發揮療效。
大功告成之後,他拿著那條絲巾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漬,面帶欣慰地坐在床榻邊,望著面容沉靜,已慢慢恢復血色的彭襄妤。
重新握著她那春蔥般的纖纖玉手,展靖白不甚放心地再度凝聚真氣,準備為她推血過宮,以期恢復得更快之際,彭襄妤忽有所感地張開了一雙美麗迷濛的大眼睛。當她的視線漫無意識地落到展靖白身上時,她心頭猛然一跳,語音幽幽地呢喃了一句:
「我一定是在作夢……」
「不!你沒有作夢,是我,我是展靖白,我來看你,你要好好安心養病,讓自己快點好起來。」展靖白深深地望著她,語音溫柔而充滿了感情,就像春風的吟唱,醉人心扉。
彭襄妤閉上眼眸,「這一定是一個幻夢,否則,他怎麼會用這麼溫柔多情的態度來待我?他原是那樣殘酷無情,那樣地輕視我啊!」她虛弱而費力地搖著頭,神智仍在半夢半醒之間。
「襄妤,這不是夢,這真的不是夢!」展靖白牢牢握緊了她的手,忘情而熱烈地加重了語氣,「讓我告訴你,襄妤,在我心目中,你是個美麗、溫柔、善良、堅強而勇敢的奇女子,那樣地品貌無雙,那樣地傲骨俠情,我打心眼敬重你,憐借你,愛慕你,若非是萬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會那樣狠心待你,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像一株不畏霜雪之苦的寒梅,不要被我殘酷的偽裝給打倒了……」
彭襄妤僅餘一絲的意識在掙扎,想弄清楚是誰在溫言軟語地哄撫著她,像徐徐的和風,吹散了她胸頭堆積的雲霧,讓她身心突然變得好輕鬆,好柔軟。
但,她費盡了所有的氣力,就是撐不開沉重無比的眼瞼,在藥力的驅散下,意識昏蒙的她,再度跌進了虛無飄渺的夢境中,唇邊還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
不管她有沒有聽進展靖白那番真情流露的告白,但,她的心結似乎已經被他打開了一半,至少,她已不再做噩夢了。睡夢中的她,面容是如斯的清麗,平和而恬靜,讓展靖白看得癡癡傻傻,久久不能移目,不忍鬆開她的小手。
☆ ☆ ☆
彷彿坐了一甲子,也彷彿只坐了半炷香的時間,展靖白輕歎了一聲,強迫自己放開了手,緩緩起身離開了彭襄妤的床榻邊,重新易容改裝,換回了白夢璞的身份。
掀開緯幔之前,他戀戀不捨地轉首,深深看了睡得正甜的彭襄妤一眼,然後,甩甩頭,毅然走出了她的寢居。
在門廊外負責把關的巧兒,得知彭襄妤病情無恙之後,高興得不得了,猛彎著腰對白夢璞致謝,簡直把他當成了化腐朽為神奇的救命神仙。
「巧兒姑娘,你不必謝我,老朽對彭姑娘有一份非比尋常的感情,她有難,我怎能坐視不管,只可惜……」白夢璞神情悵惘地歎了一口氣,「我有要事必須離開江南,短期之內,無法再和你們會晤,談天說地了。」說著,他從懷抽中取出三樣東西準備交予巧兒。
「這瓶百卉靈丹,是我特別精心提煉,取自菊花、天盞、大棗、綠梅、石竹這六味藥草,對風寒發熱之症,乃至疏肝解郁,開胃生津,輕身延年別具療效,你早晚給彭姑娘和水服用,不出十日,她便可完全康復。」然後,他望著手中的第二項物品,慢條斯理地對巧兒解釋。「至於這只暖玉指環,是我白家祖傳的寶物,原本一對,刻著龍紋的那隻,在我兒子身上,這只雕刻著鳳紋的指環,我想送予彭姑娘,希望有朝一日,她與我兒能千里情牽,鸞鳳和嗚!」
巧兒卻咬著下唇,猶豫難決的歎道:
「白老爺子,你對我們小姐的好,我真是感同身受,沒得話說,只是……她在感情上受了很大的創痛,一時之間,恐已無心再論男女情愛,你的一番美意,只怕是白搭了。」
白夢璞卻自有定見,「你儘管把指環交予她,就說是我送予她的紀念之物,至於其他的……就等我兒從關外習藝歸來,了卻一切俗務之後再談亦未遲!」
「喔!」巧兒只有恭敬不如從命地收下了,跟著,她又疑念暗生地瞅著白夢璞問道:「白老爺子,恕我無禮,問你一句不甚禮貌的話,你家公子除了上回你所說的那些好條件之外,他用情的態度如何?會不會同那展靖白一般,嫌棄我們小姐曾在青樓迎門賣笑?」
「不會,老朽敢打包票,我那孩兒和我一樣,都是個用情專一的癡心漢,才學樣貌,武功人品絕對在展靖白之上,不會辱沒了你家小姐。」白夢璞一臉堅定的淡笑道。
巧兒滿意地點點頭,「好,衝著你這句話,我一定努力撮合令郎和我們小姐的婚事,讓她早點忘了展靖白那個鐵石心腸的大渾球!」
白夢璞在一旁聽了,也只能撚鬚乾笑,含糊其詞地說道:
「是,呃……只要她肯嫁給我……那犬子,忘不忘得掉展靖白,還不都一樣,沒啥分別是吧!」
巧兒先是點頭,既而又覺得白夢璞的話說得怪怪的,卻一時又找不到線頭,只好打住話題,讓白夢璞把第三樣東西送到她手裡。
「這封信箋,是我寫給你家小姐的,請你在她清醒之後交予她閱覽。」他見巧兒面帶遲疑,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不由搖頭失笑了,「你放心,我信裡說得全是些鼓勵的話,不會再讓彭姑娘受到任何刺激的。」
巧兒這才安心收下,正想溫壺醇酒宴請勞苦功高的白夢璞,怎料,白夢璞卻笑著推卻,忙說還有要事要打理,不待熱心款款的巧兒再度出言慰留,他已撥開珠簾,匆匆告辭了。
☆ ☆ ☆
巧兒一見彭襄妤清醒了,而且臉色紅潤不少,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喜孜孜地端了一碗她剛燉好的燕窩湯,小心翼翼地餵著彭襄妤。
吃了半碗,彭襄妤便搖搖頭,說她撐不下了。
「那你待會兒再吃,廚房裡還熱著一鍋人參雞湯,還有鯊魚翅、冰糖甲魚、原汁雞、紅棗桂圓湯,你病了這麼久,元氣大傷,可得多吃一些,好好補回來。」巧兒叨嘮不休地念著,儼似一個老氣橫秋的小母親。
彭襄妤半帶佯嗔地輕睨了她一眼,「我哪來那麼大的胃口?你想撐死我不成?!」
「呸呸呸!」巧兒慌忙伸手摀住她的嘴,「才跟你的法三章說好了不准提那個字,你怎麼這般健忘?」
彭襄妤無限嬌媚地轉轉眼一美目,「哪個字?我怎麼毫無印象?」
「就是那個……那個不吉利的字嘛!」巧兒說得結結巴巴地,一副膽怯畏縮,不敢碰觸的模樣。
「不吉利的字,這不吉利的字多如牛毛,不勝其數,我哪知你說的是哪一個?」彭襄妤興致高昂地跟她玩起猜字遊戲了。
「就是那個……人人都忌諱的那個字嘛!」巧兒說得又急又快,她見彭襄妤仍是一臉茫然的神情,情急之下,口齒更不清晰了。「就是……你剛剛說,撐什麼我的下面那個字啊!」
彭襄妤故作恍然地點點頭,「哦,原來就是那個……」她還來不及說出,巧兒就眼明手快地再次摀住她的嘴。
「不能說,否則……你得接受處罰!」巧兒一臉慎重地提出警告。
「處罰?」彭襄妤挪開她的手,故意歪著臉沉思了一下,「哦,你說得可是掌嘴三下,不准吃晚膳的這條罰則?」
「對!」巧兒還不忘用力點頭加強宣示的作用。
豈知,彭襄好居然笑語嫣然地點頭附和。「好,我心甘情願地接受處罰,不僅禁食晚膳,這掌嘴三下的刑責,亦交由你來執行,你可得鐵面無私,打得實在些!」說罷,她已唱作俱佳地仰起粉臉,一副任卿處置的模樣。
巧兒哪敢動手,所謂關心則亂,剛剛她是擔心彭襄妤病剛好轉,便百無禁忌地將死啊這種聽起來令人心驚發毛的字眼掛在嘴上,不甚吉利,現在,她已完全弄清楚彭大小姐的「用心」,不由薄帶嗔意地輕輕跺腳,發出不平之鳴了:
「小姐,你病剛好轉,也不看看我為你煎藥捧湯,憂心操勞的份上,嘴皮子鬆軟一些,淨揀些刺耳的話來尋我開心,害我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為你窮緊張,你好不好意思啊!」
「喲!板起晚娘面孔訓人哪!」彭襄妤秋波一轉,半嗔半喜地打趣道:「我這個病懨懨的主子心血來潮,跟你開開玩笑不行嗎?」
「行,只要你開心,十個玩笑,百個玩笑,我巧兒都不眨一下眼珠子,讓你戲弄到底!」巧兒笑嘻嘻的接口道,她見彭襄妤病情好轉得如此神速,寬心之餘,不由讚歎起白夢璞的醫術了。「想不到白老爺子的醫術如此精湛,不過一天,小姐便已脫離險境,康復在望!」
「白老爺子?」彭襄妤一臉驚詫地望著她,「你是說白老伯他來看過我?而且還施手醫治我的病?」
「確是如此,而且他是專程來為你醫病的。」巧兒向彭襄妤略略說明了昨天白夢璞前來為她治病的梗概,跟著拿出了那封信箋和那只雕著鳳紋的暖玉指環。
彭襄妤輕輕觸撫那只指環,心頭湧塞著一片熱烘烘的暖意。「我本以為白老伯許久未來,是因為胡嬤嬤的冷眼勢利,沒想到他卻一直在默默地關心我,而我這一病,不但承受了他更多的恩情,也連帶錯失了與他把盞談心的機會。」她幽幽然地說道,話音中除了深切的感動,還有一絲難以排遣的遺憾。
「小姐,你別感傷了,要見白老爺子以後有的是機會,何況,他還刻意把他家祖傳的暖玉指環贈予於你存念,這其中的用心自是不難想見。」巧兒柔聲安慰道。
「什麼用心?」彭襄妤卻聽出了一絲蹊蹺,「你倒是說說看。」
巧兒瞿然一驚,暗罵自己糊塗,差點犯下了言多必失的過錯。「沒什麼,我只是胡亂猜測,這白老爺子或許有意收你做他的乾女兒,所以才會送你這只指環,當然,這只是我片面的揣度之詞,沒個准數,你就當我沒說便是!」
彭襄妤不置可否地抿了唇角一下,輕輕抽出信箋,上面書寫著二行乃勁挺秀的字句:
皚若山中雪,皎若雲間月,
本是清蓮身,何懼惹塵煙。
彭台妤看了心神一陣激盪,不覺感觸良多地歎道: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白老伯是也。」
忽地,她像憶起了什麼似的,若有所思地望著巧兒,故作沉靜地問道:
「巧兒,昨天除了白老伯外,還有誰來探望過我?」
「沒有,除了白老伯之外,並無其他人來探病。」
彭襄妤的心弦緊抽了一下,看來那個在她耳畔、身邊溫言暖話,加油打氣的人,是白老伯,而不是……
她的心沒來由地又掠過了一陣痙攣,為什麼她會有那種朦矓的錯覺?覺得那個人是展靖白呢?唉!看來一切俱是幻聲幻影,她是該徹底死心,亦徹底覺悟了,心不死情結,煩惱自是生啊!
自今以後,她應該揮慧劍,斬情絲,如破繭而出的蛹兒,化做翩翩美麗的蝴蝶,從此遠離情天恨海,只為兌現生命的真理而飛舞、歌詠,不墜青雲之志。
她決心好好把自己的身體調養好,然後離開青樓,做個持劍遊走江湖的俠女,找出買命莊的巢穴,為師報仇,以不負責塵師太生前對她的疼愛和鼓勵!
巧兒見她眉黛含煙,一臉幽思的神態,不禁心弦緊繃,又開始有點忐忑不安了。
「小姐,你在想什麼?是不是……白老爺子又寫了什麼令你不開心的事了?」
彭襄妤回過神來,展顯一笑,「沒事,你別瞎猜,我肚子有點餓了,你去端碗人參雞湯上來吧!」巧兒轉憂為喜地轉過身子,才剛走了二步,彭襄妤又喚住了她:
「對了,順便帶一小碗鯊魚翅、冰糖甲魚上來,病了好幾天,我肚裡少了油水,唱起了空城計,連嘴巴也不禁饞了起來。」
巧兒喜不自勝地擠眉弄眼著,「行,你愛吃多少都有,隨你大小姐吩咐,再棘手的藥膳食補,美味佳餚,我都為你張羅去,鐵定把你從病西施養成楊貴妃!」
說完,她像只靈動可愛的小雲雀,步履輕快地掀簾下樓,為彭襄妤端湯弄膳去也。
☆ ☆ ☆
夜深如夢,冷月照影。
展靖白獨坐在虎山山腰間的一座亭閣內,神色悠然而灑脫,完全看不出一絲一毫枯坐久候的焦躁與不耐。
一陣夜風襲來,吹拂著他那一身雪白的衣衫,飄飄然頗有一番出塵絕俗的意境。
隨著風起葉落的現象,展靖白知道他等候的人到了。
「是奪命閻君嗎?」
來人站在他身後一尺外的一顆龍柏樹下,身披一件紫黑色的披風,臉上罩著一張綠色的阿修羅面具,整個人在月影朦朧,樹影朦朧的烘托下,更增加了那份陰森詭吊的氣氛。
「你怎知是我?」
「一種直覺吧!」展靖白頭也不回地慢聲答道。「不過,閻君竟會親自出馬,倒是頗出展某的意料之外。」
「你有疑問待解,而老夫恰巧到虎山巡察,所以,赴的的人便變成老夫了。」奪命閻君的聲音,如同他的面罩一般,冷森森而毫無一絲感情。
「敢問閻君為何違反約定,派人殺了峨嵋青塵師太卻不告之展某?」展靖白開宗明義地切入正題。
「她並不在你我的約定之中。」
「哦?」展清白劍眉一挑,「此話怎講?」
「當初,你挾持我旗下的一名高手闖進了總壇,破了我精心擺設的七星勾魂陣,老夫本著愛才之心,想網羅你,可是你卻同我訂了一項約定,要我將狙殺的死亡名單告之於你,倘若你能在本莊的殺手下手時救下對方,連續十次,老夫便自動解散組織,並將當年出錢收買你全家八十餘口性命的暮後主凶是誰吐露於你。」奪命閻君微微一頓,「反之,若十次行動之間,你失敗了一次,你便無條件地加入本堂,為老夫效命。」
「不錯,承蒙閻君恪守信用,讓展某得以順利完成了七次救命任務,所以……」展靖白拉長了尾音,加重質疑的語氣,「展某不解閻君為何殺害青塵師太,而不告之展某前去救援?」
「因為,她並不在本堂收買的死亡名單之內。」奪命閻君淡然答道。
「敢問閻君為何下手殺她?」展靖白卻執意問個分明。
「你與她有何淵源?」
「並無淵源。」
「既無淵源,何須探究她的死因?」奪命閻君冷然的語氣中多了一絲疑問。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展某自不例外。」展靖白避重就輕的說道。
奪命閻君輕哼了一聲,顯然並不怎麼相信展靖白的措辭。「哼!展靖白,你以為老夫是好哄的三歲小兒嗎?」
「閻君如不願明說,展某也不強人所難。」展靖白一派瀟灑地翩然起身,「夜深露重,展某想回去安歇了。」說罷,他已衣袂飄然地拾階而下,準備離開。
「且慢!」奪命閻君出聲喚道,「老夫告訴你便是,不過,你也必須誠實回答老夫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展靖白凝然不動的淡淡問道。
「到目前為止,你打敗了我七名頂尖的部屬,廢了他們的武功,而我們至今仍摸不清你的底細,你老實說,你和他們對招時,用了幾成的功力。」
展靖白淡淡撇了撇唇,「十成。」
奪命閻君的面罩內迸出二道寒光,「展靖白,你敢尋老夫開心?」
展靖白老神在在地笑了笑,「閻君不必動怒,展某說的都是實話。」
「可是,你用得都是極為普通平凡的招數。」
「下下人往往有上上智,而武功的深淺,並不是在於招數的繁複詭譎,有時候,愈簡單、愈平凡的招式,反而能出奇制勝,就像小兵立大功的道理一般,無用之用,反為大用也。」展靖白神色湛然,不矜不躁的說道。
奪命閻君似乎被他的話震懾住了,好半晌,才緩緩開口說道:
「你說得不錯,真正的武林高手,即使是一片落葉,也能百里之外取人性命,你內功深厚,所以即便用得是極其平常的招式,也可以打敗我手下的七名高手,不過……」他犀利洞燭地頓了頓,「你並未使出你的真功夫,所以,你應付他們時,故佈疑陣,用了七種不同的招式,目的不過是以虛藏實,掩人耳目。」
展靖白朗朗一笑,「閻君太抬舉在下了,展某別的不行,就是學了一身雜七雜八的彫蟲小技,怎知會歪打正著,湊巧贏了閻君底下那些自作聰明的仁兄,害閻君一時不察,以致高估了在下的實力。」
奪命閻君不怎麼高興地哼了哼,「展靖白,老夫不是省油的燈,你不必在老夫面前玩這套四兩撥千金的把戲!」
「不巧得很,展某唯一拿手的獨門秘招,就是這招四兩撥千金,你那七名高手雖然被我用了不同的七招打敗,其實說穿了,只有這一招,別無竅門可言。」展靖白優雅自得的淡笑道,一點都不將奪命閻君的喜怒哀樂放在眼底。
「照你這麼說來,老夫那七名高手豈不成酒囊飯桶了?」奪命閻君的語氣已多了一絲煙硝味。
「你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展靖白倒是一副閒適自在,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落拓樣。
奪命閻君及時壓住了那股幾將爆出的怒火,一字一句地沉聲說道:
「展靖白,你休要得意,好戲還在後頭,等你真正過了十關,再在老夫面前張狂自傲亦未嫌遲!」
展靖白徐徐一笑,笑得三分儒雅,七分倨傲,「展某生來便是這副調調,過一關也好,十關也罷,沒什麼好謙虛,也沒什麼好驕傲的。」
「你──你太目中無人了!」奪命閻君還是被他撩得動了肝火。
「不敢,展某若無一點點膽識,一點傲骨,再加上一點本事,閻君會和在下定下賭局,玩這種爾虞我詐的遊戲嗎?」展靖白淡淡一笑,仍是從容不迫地應對著。
「好!就衝著你這句話,老夫要你翻個大觔斗,從此在我旗下賣命效勞,做只任人驅策的狗!」奪命閻君咬牙怒道。
「展某拭目以待,希望閻君千萬別叫在下失望啊!」展靖白好風度地輕聲笑道,一點火氣都沒有,這種談笑應敵的本事,教奪命閻君又是佩服又是恨得牙癢癢的。
落居下風的奪命閻君頓覺顏面無光,不勝惱怒地只好重重哼了一聲,「驕者必敗,展靖白,你別小覷了老夫,往後三關,一關比一關難過,你最好留神點!」
「多謝閻君提醒,只要閻君遵守遊戲規則,不使陰耍詐,展某自信還能拚到最後,讓買命莊成為歷史名詞!」展靖白瀟然一笑,一副傲笑紅塵的神采。
「你……」奪命閻君又被他激得差點把持不住自己的脾氣,「你太猖狂高傲了!」
「不敢,這是自信,談不上猖狂!」展靖白微微一笑,「倒是閻君一把年紀了,應知急躁易生禍事,還望閻君戒之慎之!」
此言一出,又把奪命閻君氣得怒火中燒,偏又不便在展靖白面前發作,只好冷哼一聲,便將拂袖而去。
「且慢!」展靖白輕聲阻攔,「閻君問的問題,展某已據實稟告,而閻君卻仍未將殺害青塵師太的原因告訴在下,莫不成閻君想做個言而無情的人?」
奪命閻君僵住了身軀,右手隱隱握成了拳頭,「殺害青塵師太,是因為她無意間發現我其中一名部屬的行蹤,從而暗暗跟到了山上總部,為了保密,我只好派人在她返回峨嵋的途中予以狙殺,以杜絕後患。」他語音生硬地說完之後,便扭頭走人,不想在冷靜過人的展靖白面前,暴露自己更多的缺點。
此次相會,讓他對展清白這個對手,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而這個體認,卻讓他對剩下三場未完的賭局,充滿了更多的不安與疑慮。
但,他是死也不會承認的。買命莊的奪命閻君,是不打沒有勝算的陣仗的。
儘管,展靖白是這樣莫測高深的敵手,但,他已下了賭注,他就必須保持以前的戰果,這是他的使命,他的責任。
艱辛的血汗,總能開出美麗的果實,他深深期待展靖白臣服於他的那一天。
亢奮之情在他血液中奔流,他似乎已經嗅到了勝利的氣息,方才在山腰上所引發的不快,也跟著淡化了,淡得無法遮擋那股渴求駕馭展靖白的慾望與興奮。
☆ ☆ ☆
莫干山,清嵐山莊
展靖白一回來,便直接前往觀星閣向他義父宮清嵐請安。
宮清嵐正在看書,一見了他不由驚喜莫名,連忙放下了書,忙喚清嵐山莊的總管沈軻泡壺龍井,他要和展靖白好好品茶談心。
「靖兒,你有半年多沒回來,你可知義父有多思念你?」宮清嵐坐在特製的木造輪椅上,神情激動地握著展靖白的手,頻頻打量。
「請義父見諒,為了我展家的滅們血債,已連累你雙腳殘廢,武功盡失,靖白怎忍再因一時的情感疏忽,而讓買命莊以及至今仍隱藏在黑暗處的真正仇人有機可乘,進而危及你與全莊老幼的安危!」展靖白神色恭謹地解釋他的隱衷。
宮清嵐一臉釋然地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我看了你的飛鴿傳書,知道你用心良苦,也知道你目前處境的艱難,知子莫若父,我怎會怪你?只是……」他捻撚鬚髯,深思地望老他,「靖兒,雖然你和奪命閻君卯上了,目前亦佔了上風,但,奪命閻君並非泛泛之輩,他會同意你的提議,一方面固然是欣賞你的身手,另一方面,亦何嘗不是想藉著每次交手的機會,窺探你的底細,雖然,你目前都未拿出真功夫,但,最後三場,只怕沒往常那般容易,你可要留神應對,切莫掉以輕心啊!」
展靖白神采奕奕地笑了笑,「義父放心,這壓箱底的絕活,不到萬一,靖白是不會輕易拿出來示人的,當初,我敢單槍匹馬地直闖買命莊總擅,破了奪命閻君的七星勾魂陣,便是蓄意露出一手讓他瞧瞧,以此為餌,讓他對我產生愛才收買之心,而我才好光明正大地同他談條件,一舉三得地展開復仇雪恨的計劃。」
「你這孩子實在是藝高人膽大,虧你耐得住性子,暗中觀察,跟監多時,才逮到機會在買命莊的殺手執行任務時出手反制,擄人、破陣、闖關,一鼓作氣地震懾住了奪命閻君,讓他不得不拉下身段和你訂下賭局。」宮清嵐臉上掠過一抹不假掩飾的讚賞之色。
「全賴義父教導有方,誠如義父常說的,欲成大事者,當有姜太公釣魚的耐性和涵養。這買命莊行事一向詭秘難測,欲查出他的總壇所在,唯有耐心等候,伺機下手,方能克竟全功啊!」展清白一臉溫雅地笑道。
宮清嵐百感交集地點點頭,「靖白,你聰明冷靜,確實比我沉得住氣,當年,我就是太意氣用事了,才會在武林同道的見證下,公然放話,邀約奪命閻君上黃山決鬥,結果,不但無法替你父母報仇,反倒被奪命閻君廢去了武功,廢去了雙腳,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廢物!」
「義父!」展清白滿懷愧疚地蹲下身軀,半跪在宮清嵐面前,「是我無能為父母報仇,連累您老人家了……」他淚光隱隱地哽咽道。
「傻孩子!」宮清嵐輕輕撫摸著他的頭,「你那時不過是個九歲小娃,你如何報仇?向我與你父母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他們遇害身亡,我這個做兄長的豈能坐視不管,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這筆血海深仇,我都得替他們討回來啊!」他淒滄地苦笑了一下,「只是,我一時悲憤,忘了細思,真正的仇家乃是躲在背後出價買命的人,幸好,蒼天有眼,大難不死的你在東初老人的調教下,習得一身非凡的武藝,再加上深沉內斂、聰穎過人的特質,要與那奪命閻君周旋相抗,並非難事,但願……」他老淚閃動地頓了頓,「元弟和敏妹夫婦在天之靈,能庇佑你早日復仇,手刃真兇!」
「我會的,義父,你放心,我不但會揪出元兇,就連那個幫兇奪命閻君,我也不會輕易饒恕了他,他把你害得如此淒慘,我不會白白便宜了他!」展靖白一臉堅決的咬牙道。
「所以,你也廢了他七名手下的武功?」
「沒錯,這是替你討回來的一點公道,至於……」展靖白似笑非笑地撇撇唇,「奪命閻君本人,等到真正交手時,我會廢了他的武功,再將他捆來交予義父你親自處置!」
宮清嵐目光閃了閃,「靖兒,我知道你武功不凡,但,奪命閻君亦不是等閒之輩,他的『雷霆掌』威力驚人,難逢敵手,你可千萬別存了輕敵之心,以致大意失荊州啊!」
展靖白莞爾一笑,「義父放心,靖白不是魯莽之人,如何與那奪命閻君文拚武鬥,我早有腹案,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宮清嵐緩緩點頭,「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就不杞人憂天,為你瞎操心了,對了,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不會像上次一樣,吃完晚膳就走了吧!」
「請義父寬恕,靖白不敢多留,實在是顧慮你的安全,敵暗我明,靖白不得不謹慎些,再加上還有些雜事必須返回丁山處理,所以……」展靖白一臉歉意地打住了。
「所以,你待會就要走了?」宮清嵐眼明心亮地接口道、
「是,請義父包涵見諒!」展靖白祈諒他望著他說。
宮清嵐暗暗藏住心中的失落感,「沒關係,一切以大局為重,咱們父子倆醞釀綢繆這麼許久,好不容易才等魚兒上鉤了,豈能婆婆媽媽,拋不開那些牽腸掛肚之情,不過,冰雁這孩子對你用情極探,她自丁山探望你回來之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埋怨你冷落了她,你離開前,到瓊華閣去看看她吧!免得她又使性子,鬧個雞犬不寧了。」
「義父,我不是故意要冷落她,而是大敵當前,靖白實在無心懸系兒女情愛!」展靖白不得不再婉言解釋他的難處和顧忌,「我知道,你一直有心要撮合我與冰雁的婚事,但,我大仇未報,禍福難料,豈能讓冰雁空拋其情,換來無限的遺憾?!所以,我寧願她現在怨我,也不願誤了她的一生!」
宮清嵐攢著眉峰徐徐點頭,「我知道你的苦心,我不會怪你,依你現在的處境,確實不宜論及兒女情事,義父並非昏闇不明的老匹夫,你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一切就等你復仇雪恨之後再談吧!」
「多謝義父的寬宥和成全!」展靖白不勝感激地拱手施禮。
「別忘了,隨時捎信來,讓我知道你的近況。」宮清嵐一臉關切地囑咐他。
「是,我會隨時向你報告一切進展,請義父放寬心懷,不用替靖白擔心。」展靖白躬身應允,正待步出觀星閣時,綾子已出現在門檻邊,緩緩向展靖白施了一禮,語音平板的說道:
「小姐請展少爺移步到瓊華閣,她有事要和你面談。」
「趕快去吧!這丫頭一向沒耐心,你別讓她等急了,又在那跳腳撒潑了!」宮清嵐亦捻著鬚髯催促道。
展靖白再度彬彬有禮地向宮清嵐欠身道別,便隨著綾子步出了觀星閣。
他們一前一後地穿過迴廊,繞過花園亭台,沿著曲折的花徑,走向一座造型精巧的拱橋,上了拱橋,穿過景致清幽的竹林,便是宮冰雁的寢居「瓊華閣」。
綾子剛步上拱橋,展靖白突然啊了一聲叫了出來。
綾子不疑有他,迅速回過身來,展靖白衝著她清朗一笑,跟著出手如電,迅速點中了她的啞穴和軟麻穴。
「對不起,展某有事,不克前往覲見你家小姐,失禮之處,還請多加包涵!」話猶未了,他已輕輕一躍,騰空而起,似白鶴沖天,掠過一顆蔥鬱的梧桐樹,飛出了庭院外,亦飛出了綾子焦灼驚怒、卻又有口難言的注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