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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二章 作者:亦舒

  英想一想,「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醫院門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後被著名電視新聞主播林茜安德信領養,林茜與丈夫已經離婚,我有一個同病相憐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達,十分樂觀……呵是,請問你喜歡草莓還是香草冰淇淋?』」

   揚看著妹妹。

   半晌他說:「過來。」

   英走近兄弟,揚把她擁在懷中,拍打她肩膀。

   「可憐,難為你了,的確很難開口,也不知什麼時候才開口才是。」

   英無奈,「你知道就好。」

   「華裔始終保守,讓我替你介紹男友。」

   「我對華裔總有說不出的好感親切。」

   「沒人說你是華裔。」

   英說:「媽知道,不然不會自動送我去學中文,她為什麼不叫你學中文?」

   「我會呀,你好嗎,餃子,真好吃,別客氣,再見。」

   「了不起。」

   揚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著這包袱不能釋然,媽很擔心,問你可要看心理醫生。」

   「絕不。」

   「如果真的不開心,非得解開這個結不可,你可以尋根。」

   「不。」英把面孔埋在雙掌之中。

   「又是一個不。」

   「揚,別誤會我,除此之外,我還是一個快樂人。」

   「但是身世問題的魅影日夜作祟,你越來越憂鬱。」

   「我還要寫功課,不同你說了。」

   「英,無論什麼時候,你需要傾訴,我一定聆聽。」

   「我知道。」

   英與兄弟擁抱。

   她才打開功課,好同學蜜蜜來找她。

   蜜蜜問:「註冊了題目沒有?」

   「兩次都有重複。」

   「最後選了什麼?」

   「阿里士多德之死。」

   「嘩,悲哀,英你老是選類此題目,可是又時時拿甲。」

   「你的題材呢?」

   「柏拉圖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問題。」

   「佛洛依德最後一個未能解答的問題是:女人到底要什麼。」

   英問:「你要什麼?」

   「名同利。」蜜蜜仰起頭。

   英不出聲。

   「英,一直有傳言說你母親是個名人,到底是誰呢,兩年同學,都不聽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確是名人。」

   蜜蜜吸進一口氣,「我知道了,她是婚紗設計師王薇薇。」

   英笑著搖頭,「我媽是一個電視主播。」

   蜜蜜驚呼:「天呵,是宗毓華。」

   「不不,也不是她。」

   這兩位華裔名人偏巧也有領養兒,可是,兩位選的,都是高加索血統的孩子。

   「到底是誰?」

   「蜜蜜,有機會我一定介紹你認識。」

   「英,這些是你要的書本,我還要去兒童醫院做義工。」

   「這次幫誰?」

   「幫小小一歲麥迪遜做物理治療。」

   英好奇,「發生什麼事?」

   「她左臂天生麻痺,醫生將她大腿神經採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動,奇是奇在麥迪遜並不知道人類兩隻手臂都能幹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興,頑皮得很,時時用右臂拍打醫生儀器。」

   英不禁惻然。

   她與好同學一個幫兒童醫院,一個幫老人療養院。

   英喃喃自語:「不知就不覺痛。」

   「什麼?」

   英問:「醫生應否對絕症病人坦白?」

   「當然應該據實告之,好讓病人早作準備。」

   「那多殘忍。」

   「我們的確生活在殘酷真實的世界裡,慢著,英,這是一篇作文題材。」

   蜜蜜駕著小小吉普車離去。

   英忽然覺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發上盹著。

   她做夢。

   走進一個神秘花園,稠密的樹叢,四處都長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媽媽?」

   她追上去。

   「媽媽。」越走越深。

   有一個苗條的白色身型走在前邊,比英高,比英好看。

   「媽媽。」她竭力追上。

   夢中雙腿雙腳似被強力膠水黏在地上,極艱難移動。

   終於用力伸出手去,「媽媽。」

   媽媽轉過身子來。英笑了。她是金髮藍眼雪肌的林茜。

   英覺得寬慰,與養母緊緊擁抱。

   樓下,璜妮達聽見有車子停在門口,知道是主人回家來。

   她匆匆開門,「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見司機赫辛替她挽著公事包與行李,她滿面笑容走進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問起女兒。

   「在房裡。」

   林茜訝異,「她沒有表示?」

   璜妮達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這孩子。」

   「揚到奧都公處取蛋糕去了。」

   林茜脫下西裝外套,中年的她保養極佳,像那種名貴四十年代製成歐洲跑車,可算古董了,可是售價比新車還貴,眉梢眼角的細紋倍添性格。

   這位女士的名氣地位年薪都難能可貴,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點卻是對世界的熱情。

   當下她輕輕地走近女兒臥室,推開房門。

   只見少女躺在沙發上,林茜只覺英與當年第一次在孤兒院見到時一模一樣:小小蜜黃色臉蛋,四肢細細,比其他孤兒更特別可憐,因為她不哭,也不掙扎,像是認了命。

   那時林茜憐惜地過去抱起她,同負責人說:「這是我女兒。」

   林茜輕輕撫摸英的濃髮,「女兒。」

   英睜開雙眼,「媽,你怎麼回來了。」十分驚喜。

   「今日你廿歲生日呀。」

   英跳起來,「哎呀,我全不記得。」

   「我、揚,還有璜妮達早有準備。」

   英開懷地笑。

   「看我送你什麼。」

   英尚未拆開禮盒就用雙臂緊緊抱住養母。

   「這是怎麼了,你喜歡在家吃飯還是到外邊去?」

   「家裡。」

   「璜妮達也猜到,她已準備了你愛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開盒子,看見一隻金錶,表後邊刻字:英廿歲生日誌念,爸媽贈,年月日。

   英即時戴上。

   璜妮達敲門,「英,你爸來了。」

   「爸!」

   英飛奔下樓。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來看她。

   英過去擁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說服自己,她的確有個父親。

   揚捧著大蛋糕回來,一打開,大家都嘩一聲。

   蛋糕做成一隻小熊那樣,極之可愛,正是英早些時候親口嘗過那種,奧都公心中一早有數。

   他們實在愛惜她。

   英把頭藏在父親懷中。

   「英一直這個愛嬌模樣,使人覺得,沒有女兒,真是遺憾。」

   揚笑說:「幸虧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著英與揚的手,「你們兩個都好。」

   彼得說:「想起來,真得感謝這兩個孩子,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

   揚靦腆,「哪裡有爸媽說得那麼好呢。」

   林茜加上:「煙酒全不來,和從未試過用毒品,不開快車,勤學……」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點。」

   揚過去拗妹妹手臂。

   「當心妹妹手細!」

   璜妮達問:「一家人打算什麼時候吃飯?」

   「就現在吧。」

   彼得開了香檳。

   林茜說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從前提到外交辭令,即表示說話圓滑,今日也沒有這種事了,由美國人倡新,明刀明槍:不是友人,即是敵人,前些時刻美駐渥京大使高調斥責加國無情無義:『在同樣情況下,美國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協助加國,但是加國卻令美國失望沮喪,加國應當反省』,加國議員反省之後說:『X你,美國人。』」

   英駭笑。

   過片刻,她問母親:「你與爸真的再也不會走在一起了嗎?」

   林茜微微笑,「我們仍是朋友。」

   這兩個洋人真正做得到。

   飯後彼得先走,揚回到書房,林茜陪女兒聊天。

   「女兒你彷彿有話要說。」

   「沒有呀。」英陪著笑。

   「你有心事。」

   「沒有事。」英否認。

   「女兒,我們一向無話不說。」

   這是真的。

   「英,你快樂嗎?」

   英想一想,據實回答:「我非常快樂。」

   林茜把一隻小小木盒子交給她。

   「這只盒子裡的文件,有關你的身世,你看過了,還給我。」

   「啊。」

   英輕輕打開盒蓋,裡頭有幾張照片,都是一歲左右的她在孤兒院拍攝,衣衫襤褸,禿頭,臉上有瘡,瘦且丑。

   養母把她抱回養到今日,真不容易,盒裡還有領養文件,卻用英文寫成。

   英大為驚奇。

   「咦,我不是華裔嗎,怎麼文件上寫著美國紐約——」

   「你與揚,均在紐約領養。」

   「原來護照上美國出生資料屬實!」

   林茜笑,「護照上資料當然百分百真實。」

   「我並非領養自中國?」

   「是紐約皇后區聖德勒撒孤兒院,那時你一歲大,卻不會走路。」

   「我到底自哪裡來,我究竟是否華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淚來。

   林茜堅定地告訴她:「你自我家來,你是我女兒。」

   英撲在養母懷中。

   自幼她只知道這個母親,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對她來說最熟悉不過,幼時抓著林茜的凱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這個母親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膚就不用想那麼多。」

   「女兒,你如果要去尋找生母,亦是時候了。」

   英把盒子蓋上,還給林茜,堅決地答:「不。」

   「奇怪,揚也是那樣說。」

   英破涕為笑:「揚是我好兄弟。」

   「揚說:彼得與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親,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許多事需要努力。」

   英稱讚:「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著,文件上有線索。」

   「謝謝你媽媽。」

   「這些年來,我一直忙工作,許多事並沒有親力親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觀看,還有家長會、畢業禮也少不了你倆。」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飛機場趕回,計程車居然拋錨,她無奈截住部警車,央求警察載她一程,警察緊張:「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麼事?」她及時趕到看英朗誦莎士比亞的麥安東尼祭凱撒詞。

   數十年趕得氣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幹什麼?

   若打著毛衣看著天色等孩子們回來,他們永遠要到天亮才會出現……

   轉眼間英已經二十歲。

   身世不明的她只擁有一張領養文件,正確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憑體格檢查往回退算。

   但這一切也不會妨礙英成為一個成功愉快的人。

   「媽,你沒有換衣服可是還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華盛頓。」

   「那神經漢又有什麼話說?」

   「下一屆總統選舉將臨,華府舉辦許多籌款晚會,我們母子女一起去參加化妝舞會如何?」

   「那麼遠跑去參加一個舞會?」

   「來,陪媽媽一起去。」

   「化妝舞會,扮什麼?」

   揚忽然在房門口出現,「我扮黑奴,媽扮莊園主人——」

   英問:「我又做什麼角色?」

   揚笑得彎腰,「你扮林肯。」

   林茜說:「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後。」

   揚說:「媽,我做打扇的侍從。」

   英說:「那我做婢女,先說好了。」

   林茜說:「扮慈禧太后可好?」

   揚不依,「中國哪有黑人,我做什麼?」

   英搶著答:「有,崑崙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爭著講話,熱鬧得很。

   林茜忽然激動,「呵,幸運的我,回到家來,並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著我為芝麻綠豆事起哄。」

   英握著林茜手,「媽,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個肯肯舞孃,揚,你反串。」

   揚說:「我知道了,我扮羅斯福,你扮希特拉,媽做丘吉爾。」

   「不好,會中一定有許多猶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祿壽三星。」

   三人笑作一團。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飽,還有什麼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發到華府去了,約好子女週末與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開盒子看著領養證發呆。

   。

   揚進來說:「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俠,媽扮神奇女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領養文件。

   英抬起頭來,一臉無奈。

   揚坐在床沿勸說:「別想太多。」

   英說:「媽扮小飛俠,你做鐵鉤船長,我做叮克鐘。」

   「一言為定。」

   英垂頭,「領養紙上什麼也沒說。」

   「你真想知道細節,可以查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醫院門口,醫院又轉送孤兒院,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又遇到林茜這樣好媽媽,過去就讓它過去算數。」

   「這樣想最好。」

   英把頭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問:「黑人,你不想尋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開心。」

   英喃喃說:「此處樂,不思蜀。」

   「什麼?」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電郵,唐君佑找過她,劉惠言也找過她。

   這兩個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學業出眾,文質彬彬,可是,性格並不明顯。

   唐好似活潑些,劉較為穩重,兩位都是好青年。

   英沒有覆電,獨自到奧都公店裡吃冰淇淋。

   外公與夥計在點貨,見到小英,十分高興。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幾句,離開愛爾蘭眼睛回學校去。

   自課室到演講廳,再從飯堂到圖書館,蜜蜜看到英,但因正與一男同學傾談,只招呼一下。

   女同學都穿著薄薄小小上衣,展覽青春本錢。

   只有英罩上大襯衫。

   她找參考書:為什麼十七世紀學者把天文學歸納哲學範圍?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這是星座均以希臘神話命名的原因嗎?

   回家吃完飯仍然在網頁尋找答案。

   有人按鈴,她下樓去看,原來是唐君。

   他駕駛一輛偉士牌,也即是俗稱小綿羊的機車,英看到已經開心,立刻想到舊電影羅馬假期。

   唐把頭盔遞給英,「來,載你一程。」

   英立刻騎上後座。

   小機車勃勃勃駛出去,把他們載到山頂。

   兩人下車坐山坡上看風景。

   「很忙?」

   英點點頭。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攝照片給英看。

   「我印了兩套,這一疊給你。」

   照片中的英在陽光下笑得罕見地燦爛。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場電影?」

   英搖頭。

   她不喜電影院:一進場,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場不可,若半途離場,只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愛說話。」

   英笑笑,「也不是,我與媽、哥哥試過整宵聊天。」

   「你們感情很好。」

   「是,我們至親。」

   「那很幸運,我很少看到兄弟,他們各有家庭,住得很遠。」

   英又點頭。

   唐看著她一會,「我送你回家吧。」

   他們在門口話別。

   這時忽然殺出一個璜妮達,「喂,你,是,進來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徵求小英意見。

   英笑說:「這璜妮達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問問題同劉惠言差不多。

   「他倆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親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兒也改了外國姓氏,這也很平常。

   跟小劉不一樣,他沒有問更多問題。

   他傾訴他私人感情。

   ——「英,認識你真高興,時時想進一步認識你。」

   「你家環境這麼好,你也沒被寵壞,真是難得。」

   「你房裡到處都是書,這一疊那一疊都已逾期不還,圖書館要罰款呢,不如我替你去還書。」

   英只是微笑。

   隔一會她說:「我還有點事。」

   「是是是。」小唐連忙告辭。

   英送他出去。

   璜妮達看著英,「華人面孔身段都長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嘗不是,彼此彼此。」

   「兩個都不錯,一看就知道是正經人。」

   英坐下來,笑意更濃,「謝謝。」

   「可是,兩個人都少了一點火花。」

   英聳然動容,「厲害,璜妮達,什麼都走不過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們來見家長?」

   英搖搖頭。

   「英,」璜妮達真正關懷她:「別太挑剔。」

   「明白。」

   「你媽給你們絕對自由,有時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諷刺說:許多男人選擇狗只的血統較他子女嚴厲,又說:許多女子選鞋子比選丈夫小心,璜妮達,我得謹慎。」

   「戀愛過沒有?」

   「一年級時我愛過波比,過了一年才發覺他患自閉症,傷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攤攤手。

   這時揚開門進來。

   「英,我租來叮克鐘的戲服,試一試。」

   英過去一看,「嘩,這麼一點大,這是件泳衣。」

   「不,」璜妮達笑,「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叮克鍾造型依照艷星瑪麗蓮夢露塑造,當然十分性感。」

   「嗯。」

   揚說:「又想改變主意?」

   璜妮達說:「試一試。」

   「我來穿上鐵鉤船長戲服。」

   英到臥室想把束腰拉上,無論如何不成功,只見腰身小了三四吋。

   璜妮達進來說:「吸氣,收腰。」

   英吸進一口氣。

   「再進一點。」

   英說:「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這個時候,刷一聲,拉鏈已經拉上。

   英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嘖嘖稱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時令她細腰隆胸,活脫叮克鍾模樣,她連忙挽起頭髮配起紗制翅膀。

   有人在房門口吹口哨。

   一看,鐵鉤船長來了:大紅袍,大鬍髭,猙獰地笑。

   就差小飛俠沒到。

   揚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娃娃,今日是怎麼了?」

   璜妮達說:「丘比娃也會長大。」

   英想坐下來,這才發覺戲服不讓她有坐的餘地。

   兩人連忙卸妝。

   稍後英出門。

   「去哪裡,我送你。」

   「老人院征義工髹康樂室,你可有興趣?」

   「怎樣做?」

   「由設計師統籌,義工隨時加入,隨時可以離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個小時出來。」

   英笑,「出發吧,還等什麼?」

   老人院附近沒有停車的地方,他們停得比較遠,一路走過去。

   天色近黃昏,兩人經過一間戲院,行人道鐵欄上騎著幾個少年,看到他們兄妹,誤會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來。

   接著,紛紛議論。

   有一個比較猥瑣的揚聲:「喂,小妹,你喜歡黑鬼,黑鬼有什麼好處?」

   一夥人大聲笑起來。

   揚猜到他們在說什麼,沉住氣,拉起妹妹手疾步走過。

   「小妹,挑同胞才夠意思,我們個個都夠力氣,哈哈哈哈哈。」

   本來已經走到欄杆盡頭,英忽然轉過身子。

   揚阻止:「英,不。」

   英摔開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面前,站住。

   那群染金髮手臂上有紋身的少年大為驚喜。

   其中一個留崩頭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準了他,忽然一個螺旋轉身,抬起左腿,飛踢過去,這正是天下聞名的詠春腿,英已經跟師傅苦練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電光石火間,那崩頭想避,哪裡還來得及。

   英一腳跺到他下巴,他往後倒,滾到地下,滿嘴鮮血。

   他同伴全是無膽匪類,大喊救命,四處鼠逃。

   揚沒命地拉起英飛奔。

   匆忙間,已聽到警車嗚嗚駛近。

   賊喊捉賊,他們居然報警。

   揚與英跑進老人院,喘著氣,蹲到一角。

   揚抱怨:「你怎麼了?」

   「他們說話難聽。」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英一貫倔強,不出聲。

   「當心打出人命來。」

   「他死不了。」

   「至少不見三顆門牙。」

   英嗤一聲笑出來。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決。」

   「同那些人講道理乎。」

   「君子動口不動手。」

   英伸手過去撫摸兄弟面孔,「一個黑人苦勸我不要動粗,奇哉怪也。」

   揚搖頭歎息。

   老人院職員認得他倆,詫異說:「英安德信與揚安德信,你倆蹲在角落幹什麼,還不來幫手?」

   那晚,英做噩夢。

   她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名同胞的三顆帶血牙齒。

   不過,她已下了決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達知道這事,十分生氣。

   「英,危險。」

   「我不怕。」英抬起頭,看到天空裡去。

   「昨晚得手是因為你身邊有個比你高一個頭的黑人,你當心落單。」

   「我可以攜槍。」

   「英,你為何憤怒?」蜜蜜凝視她。

   「我?」英不認。

   「是,你。」蜜蜜指著她。

   英別轉頭去。

   蜜蜜說:「這一年來,你越來越不快樂,為什麼?」

   「我有什麼不開心?我在校成績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視為瑰寶,我又有你這般好友,我做人絲毫沒有不如意之處。」

   蜜蜜凝視她,「英,學校有心理醫生,你有事可以請教他。」

   「你真是一個好朋友。」英轉頭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這時有人叫她,一看,是那個體育健將,蜜蜜立刻停住腳步,滿面笑容,轉過身去。

   這一切英都看在眼內,沒辦法,求偶最要緊,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動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傳宗接代。

   內分泌逼使人類作出最重要選擇:蜜蜜隨異性走開了。

   英歎口氣。

   傍晚,揚邀請朋友到家裡游泳。

   璜妮達為年輕人準備了豐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們呀。」

   英搖頭。

   「揚比你聰明多了。」

   英這回又點頭。

   她在房裡看他們嬉水。

   揚與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騎在男友肩膀上,兩人一組配合打擂台,笑聲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頓,因他們都要駕車,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頗出名,因為許多家長嫌煩嫌吵,不歡迎這種聚會,所以統統聚集到安宅來,還有,安家的雞腿與牛排都烤得香。

   這時有電話找英。

   老人院當值看護說:「安德信小姐,你負責照顧的任太太,醫生說她恐怕過不了今晚,你可有時間來一次?」

   「我立刻來。」

   英披上外套出門。

   她每週兩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時間,任太太中過風,且患愛司鹹默症,已失卻大部分記憶。

   到了護理院自然有職員帶英進去。

   看護過來說:「謝謝你來,她好似有話要說,我們聽不懂。」

   英推門進去,輕輕說:「我來了。」

   只見任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出乎意料,精神還不錯,她轉過頭來,一見小英便高興地說:「樂家,你來了。」

   任太太分明認錯人,可是,樂家是誰,從未聽她提過。

   看護低聲說:「她的心臟已經衰竭。」

   任太太遞起手,觸動各種搭在她身上的管子,發出詭異的叮叮響聲。

   英蹲到她身邊。

   「樂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樂家,當年我離開你,實在逼不得已,你原來已經安然長大。」

   英已隱隱猜到樂家是什麼人。

   英問看護:「任太太沒有親人?」

   「孑然一身,丈夫與兒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樂家,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聲說:「我知道。」

   「你一個人在外頭,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顧自己。」

   「你會不會做功課,同學們可善待你,老師有無偏心?」

   「我全應付過來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嗎,住哪裡?」

   「看我就知道,我什麼都不缺。」

   任老太太鬆口氣,一下子累了。

   她緊握住小英的手。

   「樂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能夠見到你真好。」

   英低聲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著英,十分滿足,她的眼皮漸漸垂下,手也放鬆。

   看護輕輕說:「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願意留下來。」

   「我們不能叫義工負擔太多心理壓力。」

   「再過五分鐘。」

   看護點點頭,熟練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這回可與家人團聚了。」

   英抬起頭,「你說得對。」

   她看了看任太太乾瘦的臉最後一眼,離開病房。

   英有頓悟。

   有什麼事,要早點辦,切勿耿耿於懷留到最後一刻。

   真正放不開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開竅,她釋然。

   看護出來再三向她道謝。

   英駕車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門口等她。

   她下車,陪他坐在石階上。

   揚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頭,「呵,是,哎呀,北極星多麼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樞及天璇星,再過去一點是天權及天璣,今夜真是觀星好日子。」

   「媽打電話來叫我們別忘記週末約會,她已經訂了飛機票。」

   「我們一定準時到。」

   「還有一個姓唐一個姓劉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們進屋子去。

   揚熄掉泳池旁的燈。

   璜妮達一邊收拾一邊說:「這間屋子如果沒有你倆,不知清寂到什麼地步。」

   揚恐嚇她:「我與英遲早離巢。」

   「噯呀呀,那我真要對牢四面牆壁講話。」

   揚忽然說:「英,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他遞上小小禮包。

   英詫異,「遲到。」

   「對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這是什麼,又輕又薄,似一張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裡邊。」

   「啊,這起碼要做二十小時。」英驚喜。

   揚一鞠躬。

   「你這可愛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達實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倆這種親暱,我又是什麼人?」

   兄妹倆異口同聲:「你是好人。」

   璜妮達笑逐顏開。

   兄妹週末到華府赴會。

   過海關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說:「現在他們連鄰居也不信任。」

   「明年還需照虹膜,每一個遊客都有記錄。」

   「那是何等樣艱巨工作,也只有他們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海關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機電腦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飛機短程行程上英瀏覽光碟中照片。

   從出生到廿歲都有詳細記錄。

   養父喜歡拍照,技術高超,他很多時候又選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別突出。

   「看這張。」

   大頭照片,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機,十分趣致。

   「你扮小丑,為何搽白面孔?」

   揚忘記了,那時六七歲的小英最羨慕白皮膚,有事沒事用媽媽化妝粉條把面孔撲得雪白。

   英沉默,繼續看別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統女同學掉過頭來崇尚金黃色膚色。一到夏季,出盡百寶:曬太陽,照紫外線燈,搽黃粉……只想扮出熱帶風情……

   沒有什麼想要什麼,真是無聊。

   接著是生日會的記錄照,只見人頭湧湧,好幾十名小朋友與家長一起出現。遊戲節目與食物同樣豐富。

   揚不由得說:「媽真了不起。」

   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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