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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三章 作者:亦舒

  有幾張照片裡的小英鬧情緒,豆大眼淚掛在臉頰上,十分趣怪。

   林茜盡量讓女兒接觸中文文化:托友人找來中文老師,讓英學國畫,過農曆年必去唐人街看遊行,端午、中秋、清明都是重要日子。

   英日常穿西服,媽媽收入豐裕,英四季服飾考究,照片中她穿戴簡直可以收到時裝雜誌裡去:小小收腰長大衣、白襪、漆皮鞋,裝扮如淑女。

   上了中學,英自己挑選衣裳,才改穿簡單樸素的卡其褲白襯衫。

   英轉頭向兄弟說:「謝謝這份最好的禮物。」她關上小小機器。

   「這些照片教你思索可是?」

   「嗯?」英一時不會意。

   「若果沒有媽媽,我們此刻在什麼地方。」

   英打一個冷顫。

   「他們說,在孤兒院中,一旦過了某個年齡,像十歲左右,便乏人問津。」

   英不出聲。

   「此刻孤兒院連同福利署定期舉行領養茶會,把家長介紹給孤兒們認識,互相挑選,有些較大的孤兒每個月都在茶會出現,年復一年,失望沮喪,家長認為孩子大了,不好管教,都喜歡幼嬰,還有,要健康、漂亮、同文同種。」

   不說一句話。

   「我同你算是好運氣。」

   英笑了。

   揚說:「在安德信家得到愛護、關懷、教育,還有:自由。」

   「因璜妮達,又吃得特別豐富。」

   「最難能可貴的是我從來沒有壓力要做到最好以圖報答他們領養恩典,在安德信家,一切公平自由,沒有施同受,只有關懷愛心。」

   英問:「講了那麼多,有無中心點?」

   「有。」揚點頭。

   「是什麼呢。」英看著他。

   「英,即使找到生母,也毋忘養母。」

   英握住揚的手,「我不是那種人。」

   這時,鄰座有人咳嗽一聲。

   英見是一個衣著時髦的華裔年輕人。

   他說:「有事請教你們。」

   英很和善:「是什麼事?」

   那年輕男子嚅嚅:「我的女友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

   揚微笑,「同我一樣。」

   年輕人說到關鍵上去:「家母軟硬兼施,一定叫我與她斷絕來往。」

   揚十分同情。

   「家母不能接受我女友,儘管她哈佛畢業,在華爾街任職。」

   英問:「我們可以幫你做什麼?」

   「你倆相處融洽,請問有什麼秘訣,還有,如何說服雙方父母?」

   揚頭一個笑起來,「你誤會我倆的關係了。」

   年輕人羨慕,「你們已經結婚?」

   英指一指揚,「我們是兄妹。」

   年輕人張大嘴錯愕無比,「嗄?」

   英對著陌生人反而十分坦誠自然:「我們二人是領養兒。」

   「啊,原來如此。」他仍然驚訝。

   揚忽然感慨,「我明白你的感受,保守的華裔對黑人有真正恐懼,我曾聽見兩個太太吵架,一個向另外那個下咒語:『你女兒會嫁黑人!』那個一聽,即時哭出來。」

   鄰座年輕人無比沮喪。

   英安慰他:「慢慢來,不急。」

   揚卻說:「他們叫我黑鬼,認為我剛自猿猴進化不久。」

   英瞪了兄弟一眼。

   飛機要著陸了。

   取行李時已不見那悲哀年輕華裔的影蹤。

   他們到酒店與媽媽會合。

   在大堂鏡子裡,英看到她與兄弟站在一起,一黃一黑,相映成趣,他比她高一個頭,高大碩健,她體態纖細,是個極端。

   電視台曾經動他們腦筋,想說一說他們的故事,籍以帶出領養制度的利弊,但被林茜一口拒絕。

   這時揚忽然說:「媽媽來了。」

   金髮藍眼的林茜穿著淡黃色套裝,煞是好看。

   他們三母子擁抱一下。

   林茜像是有點累,「我先打個中覺,晚上一起去籌款晚會。」

   可是隨即又有人叫了她去不知商量什麼。

   林茜百忙中轉身丟下一句:「英與揚,六時正在這面鏡子前等。」

   揚看看時間,「我去探訪朋友。」

   英說:「我到房間去眠一眠。」

   媽媽十分體貼,知道他倆並非親兄妹,為免尷尬,總是訂套房。

   連日勞累,英碰到床也就睡著了。

   夢中時間空間有點糊塗,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聽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處尋找聲音來源,不得要領,感覺惆悵。

   電話鈴響,是林茜叫她準備,這時,揚也上來了。

   他們準備好道具服裝,又互相化妝,嘻嘻哈哈,渾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媽媽。

   有人在他們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見了,你倆見過沒有?一起出發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媽作小飛俠打扮。

   三人擁作一團到舞會去。

   英看到許多在報章雜誌上見過的面孔。

   她覺得很有趣,一邊喝香檳,一邊四處瀏覽。

   一位相貌端正作鄉村姑娘打扮的女士問她:「香檳還好嗎?」

   英讚道:「美味極倫,將來我賺到薪酬,一定全部拿來買克魯格香檳。」

   那位女士笑逐顏開:「我是嘉洛蓮克魯格,酒廠的第三代傳人。」

   「呵,你好。」

   「這位小姐,你喜歡哪一個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檳、粉紅香檳,甜還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魯格。」

   女士開心無比,童言無忌,童言至真,她笑說:「『管它呢,只要是克魯格』,這句是絕佳宣傳句。」

   她走開了。

   英抬頭找揚,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過氣來,她想換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後說:「你在這裡。」

   英轉過去。

   她看到另一個小飛俠。

   原來舞會裡有好幾個小飛俠。

   英微笑問:「你也不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許它會來找你呢。」

   那男子笑,「說得真好。」

   英問他:「為什麼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雲蒂。」

   那邊有人叫他。

   「對了,」他給英一張卡片,「你家電腦有什麼事,找我們好了。」

   「謝謝你,不過,我們一直有電腦保養呢。」

   那男子笑笑走開,去找他的影子。

   揚出現了,「那人是誰?」

   「他說電腦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給揚看。

   揚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樣的貴賓都有。

   英說:「自助餐桌上有壽司,來,我們去挑一些。」

   「最好趁競選人演說之前溜走。」

   「對,我倆只為吃而來。」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這個時候,場地另一角起了一陣騷動。

   英似有預感:「什麼事?」她不安。

   揚去查問。

   ——「一個小飛俠暈倒在地,已叫了救護車。」

   英與揚此驚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搶過去看個究竟。

   英還默默念著:是另一個小飛俠就好了,黑心無妨,只要媽媽無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揚急忙把她雙腿抬高,在她耳邊叫:「媽,醒醒,醒醒。」

   有人過來說:「我是醫生,請讓開。」

   他蹲下替失卻知覺的林茜診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問:「可是空氣欠佳?」

   那名醫生臉色凝重。

   片刻,救護車來了,把林茜用擔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語。

   英與揚跟著救護車到西奈山醫院急救室。

   揚一直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急救人員抹掉林茜化妝,在醫院強烈光線下,英看到媽媽臉上皮肉鬆弛,掛在耳邊,真是個中年人了。

   英傷感,伏到媽媽身邊。

   林茜緩緩甦醒,「發生什麼事?唉,真煞風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們,我們回家去吧,這裡是美國,醫藥費會把你嚇死。」

   當值醫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觀察。我們有幾個檢查要做。」

   林茜說:「我有工作在身。」

   醫生怒問:「死人有什麼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嚴重,噤若寒蟬。

   醫生同他倆說:「你們先回去。」

   他們吻別林茜媽。

   回到酒店,英脫下束腰,才發覺腰身已被勒起一條條瘀青紫血痕,做艷女真不容易。

   她換上棉衫卡其褲,又打算出門。

   揚問:「去醫院?」

   英點頭。

   「我們一起。」

   兄妹齊心,洗把臉再度出門。

   醫生又一次看到他們,倒也感動,吩咐他們:「到候診室看雜誌喝咖啡吧。」

   他倆一直等到凌晨,兩人分別在沙發上盹了一會。

   只見另外一位醫生出來,「安德信家人在哪裡?」

   揚跳起來。

   醫生介紹自己:「我姓區,我們替林茜檢查過,她的肝臟有毛病,已達衰竭地步。」

   英只會睜大雙眼,不懂回應。

   揚大驚,「她一直健康,怎麼可能。」

   「她的肝臟不妥,起碼已有三五年歷史。」

   揚起疑,「慢著,我雖不懂醫學,也知道凡是體內器官有事,第一個反應是痛不可當。」

   區醫生心平氣和,「說得好,可是林茜承認長期服用可典鎮痛劑,那是嗎啡,不知哪位庸醫任意給她處方毒藥,掩瞞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應該槍斃。」

   揚急問:「現在應該怎麼辦?」

   區醫生回答:「做肝臟移植手術,越快越好。」

   揚居然鬆口氣,「區醫生,我願捐出肝臟。」

   區醫生微笑,「合用機會甚微,先得檢查。」

   揚焦急:「還等什麼?」

   英這時也說:「我也參加驗血。」

   區醫生點頭,「你們很好,你倆跟看護去檢驗。」

   區醫生隨後給他們看樣板:「這是正常健康肝臟,粉紅柔軟,那是壞肝臟,又黑又硬。」

   兩者質地顏色無一相似,叫英想起華人罵人黑心黑肺。

   「林茜長期煙酒,休息不足,又欠運動,犯足大忌。」

   英低聲說:「肝臟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沒有它,活不了。」

   醫生講得再明白沒有。

   兄妹看到林茜媽,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麼了?」

   兄妹不語,只是抱著媽媽大腿。

   「我沒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臉色憔悴,洗掉化妝,看到她焦枯的皮膚,一雙藍眼像是褪了顏色,今非昔比。

   她的頭髮攏到腦後,看到雪白髮根,呵原來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認清了林茜媽的真容顏,不勝悲怮。

   她伏在她身上流淚。

   「我們回家再說。」

   三人緊緊握住手。

   林茜由輪椅送上飛機。

   彼得安德信聞訊來接飛機。

   「林茜。」他忽然流下淚來。

   林茜說他:「孩子們都沒哭,請你堅強些。」

   「無論怎樣,一定把你醫好。」

   彼得決定暫時搬回林茜處住。

   璜妮達老實不客氣搶白他:「當初又為什麼搬出去?」

   彼得不出聲,忙著聯絡專科醫生。

   璜妮達在背後喃喃說:「小器,眼看妻子事業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氣一天比一天大,不曉得如何應付,怕妻子嫌棄他,他先下手離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噓。」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語。

   美國區醫生報告回來,說英與揚二人的肝臟均不適宜移植給林茜。兄妹捧著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彼得說:「別急,還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無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見她有事,反而願意犧牲,多麼奇怪。

   區醫生在電話裡說:「我替你們推介我師兄米醫生。」

   「我們正打算請教米醫生。」

   「好極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問候鮮花陸續送到,門外排滿車子,都是林茜友好前來探訪。

   英與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這時才知道林茜真是顆明星,政府三級要員都上門問候,她反而沒有休息機會。

   林茜到中午才盹著。

   每次媽媽回家英都很高興,這次是例外。

   彼得返來,看到客廳如花店,不禁苦笑。

   揚說:「稍後我會轉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點點頭,「好主意。」

   英問:「爸你去什麼地方?別走開。」

   「我去米醫生處檢查。」

   揚問:「輪候捐贈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麼行!」

   彼得用手揉臉,「所以靠親友捐贈比較有把握,我與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達捧著晚餐出來,「他不行,還有我呢。」

   英破涕為笑,「這麼多人愛媽媽,一定有得救。」

   彼得歎口氣,「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乾瘦軟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來,她精力無窮,朝氣勃勃,艷光四射,這次打了敗仗。」

   「她一定會反敗為勝。」

   彼得忽然說:「你們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時新聞需幾點鐘出門?」

   英答:「凌晨四時。」

   「只有你們知道,她中午回來休息一下,又趕出去工作,深夜尚有應酬,我要見妻子,需打開電視,當時我想:這是什麼婚姻生活,已經失去她,不如索性離婚。」

   英忽然說:「如果是你為工作早出晚歸,她一定支持你。」

   彼得不出聲。

   揚拍拍養父背脊。

   「是我太自私。」

   「爸,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這時璜妮達進來說:「小英,有位唐先生找你。」

   英下樓去。

   唐君佑見她一臉愁容,錯愕地問:「發生什麼事?」

   「我媽有急病。」

   「怪不得你沒上學,又不覆電郵,我可以幫忙嗎?」

   「她需要移植肝臟。」

   唐君佑大急,「本省醫院輪候照超聲波都要六個月,又不設私家診所。」

   英苦笑,「可不是,有點像第三世界可是。」

   「英,祝你們幸運。」

   「謝謝你,有空再聯絡。」

   英把他送出大門口。

   唐忽然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髮梢。

   英知道他關懷她,不禁點點頭。

   下午,米醫生來了,他要接林茜進醫院治療。

   英問:「可以在家觀察嗎?」

   米醫生很簡單回答:「不。」

   璜妮達說:「我去收拾行李。」

   米醫生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一聽,面有喜色,放下電話說:「彼得,彼得。」

   彼得安德信立刻走過來。

   「彼得,你的肝合用,我們可以盡快安排手術。」

   大家一聽這個好消息鬆口氣。

   英又提心吊膽,「爸,你的安全——」

   米醫生說:「凡是手術均有危險,婦女們做矯型手術:抽脂肪拉臉皮,也會死人。」

   英不出聲。

   米醫生說:「我有把握,你們放心。」

   他匆匆回醫院辦事。

   揚看見養父母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不禁微笑。

   他喃喃說:「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

   揚駕車把花籃送到老人護理院去。

   璜妮達斟杯蜜糖水給英,「小英你嗓子沙啞。」

   大家都像老了十年。

   「沒想到媽媽會忽然崩潰,唉,病來如山倒。」

   璜妮達問:「什麼?」

   「這是華人形容病情凶險的說法。」

   「講得真好。」

   下一句是病去如抽絲,英不敢說出來。

   傍晚,彼得安德信陪前妻入院,兩人均需進一步做詳細檢查。

   英一個人在家,略覺安心,抱著枕頭,不覺入夢。

   不知多久沒睡好,她簡直不願醒來。

   心中說:耶穌,我並非對生活不滿,或是做人不快樂,只是累同倦,況且,一睜開雙眼,就得應付煩瑣的人同事,疲得抬不起頭來,所以,真不介意到你那裡來。

   忽然聽見樓下爭吵聲。

   有人大聲喊:「你叫她下來,我非見她不可。」

   誰,誰這樣放肆,跑到別人家來大呼小叫?

   英萬分不願自床上起來,跑到樓梯口張望。

   她還沒看清楚人家,人家先看到她。

   「你下來,我有話說!」

   是個中年華人太太,有點歇斯底里。

   璜妮達攔不住她。

   英不認識她,不由得問:「閣下是什麼人?」

   那中年婦女悲忿地說:「閣下我是唐君佑的媽媽。」

   英連忙下樓來,「唐伯母什麼事?」

   璜妮達見客人一絲善意也無,不放心,在一邊站著。

   唐伯母一手拉住小英,「你同君佑說些什麼?你叫他把心臟捐給你?他沒了心臟如何存活?你要他的命?你是什麼地方來的妖女?」

   英楞住。

   「你休想!我已經通知警察前來,」伯母氣急敗壞,「你想謀殺君佑?」

   英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伯母忽然伸手去打她,「你這女巫,女巫!」

   璜妮達想擋已經來不及。

   英吃了耳光退後,又痛又羞。

   就在這時,英背後伸出一隻大手,拍開打她的人。

   原來是揚回來了,背後還跟著兩個警察。

   那唐伯母驀然看見一個六尺多高黑人怒目相視,也退後幾步。

   警察走向前隔開他們。

   「這位是唐太太?是你報警?我想你誤會了,我們已經同你瞭解過情況,證明是你誤會,請到外頭來說幾句話,陳督察會講中文。」

   陳督察把唐太太請出去。

   璜妮達看到小英面頰上有明顯的五指紋,不禁生氣,奔出去同警察投訴:「我們要控訴這女子入屋蓄意傷人!」

   這時唐君佑也氣喘喘趕來。

   「媽,你怎麼在這裡?你幹什麼?」

   唐太太大聲說:「是我通知派出所,是我叫警察來抓這妖女。」

   「媽,你完全誤會了。」

   一眼看見小英站在門口,他連忙走過去解釋。

   英擺擺手,「你們都走吧。」不待他開口。

   聲音十分平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唐君佑不是笨人,這時知道任何解釋都沒有用,他頹然退下。

   這時揚出來說:「我們不想騷擾鄰居,我們不予追究,你們走吧。」

   那一邊陳督察猶自苦口婆心地對唐太太說:「沒有人要你兒子心臟,你放心,即使你願意捐贈,人家未必合用,唐太太,你年紀不大,為何如此盲塞?」

   問得好,大抵是讀少幾年書吧,人會變成那般愚昧自私。

   唐太太垂頭,「我急昏了,我聽見兒子在電話裡向醫生請教這件事……我只得一個兒子……」

   她立刻質問兒子,拿到地址,二話不說,上門來討回公道。

   英想:什麼叫倒霉,這就是了。

   她回房去洗把臉,關上門。

   妖女、勾男人的心、血淋淋、張嘴吃掉、長生不老、法術無邊、女巫、詛咒他人、待人家宅不安、家散人亡……都是她英安德信。

   英累得抬不起頭來。

   警察把唐家母子送走。

   璜妮達來敲門,「英,是我不好,我不該開門。」

   英答:「不關你事。」

   璜妮達走開,揚又來說話。

   「清人,你沒事吧。」

   「尼格羅,你讓我獨自靜一靜。」

   「你們清人脾氣暴烈,蠻不講理。」

   「你少批評我族人。」

   「學校打電話來叫你去上課。」

   「我沒心情。」

   「爸媽已得到最好的醫藥照顧,你不用荒廢學業,英,你應生活如常。」

   這是東西方文化差距:西方人遇事盡量振作運作如常,東方人會覺得若無其事是沒心肝涼薄表現,非得悲怮哭倒在地不可。

   「回學校去,蜜蜜說有客座教授來講哲學對希臘民主創新影響,應當精采。」

   「謝謝你,尼格羅。」

   「不客氣,清人。」

   英長長吁出一口氣。

   片刻有小車子駛近,蜜蜜下車,咚咚咚跑上樓來。

   「去聽沈教授講課,沈自西岸來,是個美男子。」

   英只得收拾書包上學。

   林茜媽絕不贊成她坐困愁城。

   蜜蜜喃喃說:「今日還是看不到你媽媽。」

   車廂裡有一份報紙,小段新聞:「林茜安德信著名電視新聞主持急症入院」,附著林茜明艷照人的宣傳照。

   英不出聲。

   蜜蜜問:「你心情很壞,失戀?」

   英微笑,「沒有得,何來失?」

   「但是失戀這件事很奇怪,明明從來不屬於你的人,你也會產生幻覺,認為得著過,隨即又為失卻哭泣。」

   「咦,可以寫一篇報告:魅由心生,情不自禁。」

   「英,你不是失戀?」

   「不,我只是覺得疲倦。」

   她們把車停好,走進演講廳,已經座無虛席。

   沈教授果然是美男子,可是,題材略為重複,穩健,但欠缺新意,他來自鼎鼎大名的西安大略大學。

   不過沈有足夠魅力留住學生直至完場。

   有好些女同學上前去要求簽名。

   沈的著作今日安排在圖書館出售。

   蜜蜜圍上去,英卻走到飯堂。

   她覺得胃部不舒服,買了一盒牛奶,喝下去沒多久,忽然全部嘔吐出來。

   潔白芬芳的牛奶在胃裡打一轉變得臭酸難當。

   英到儲物室取過乾淨上衣更換。

   她想去找校醫,卻被同學叫住問功課。

   英整日耳鳴,耳邊像有人敲打摩斯電訊密碼:嗒嗒嗒嗒,不停地擾她心神。

   她用手捧著頭。

   同學說:「英,你一向名列前茅,何必擔心?」

   放學,她直接到醫院探林茜媽。英看到父母絮絮細語,和好如初,二人共享一客奶油蛋糕。

   英笑了。

   林茜看到女兒,「過來,」拍拍床沿。

   英跳到床上,擁抱媽媽。

   看護看見輕輕責備:「不可,你身上未經消毒。」

   林茜抱緊女兒不放。

   大家都笑起來。

   林茜說:「有子女才有歡笑。」

   英問:「爸,醫生怎麼說?」

   「安排下週一做手術。」

   「太好了。」

   林茜說:「本來我不打算接受——」

   彼得瞪著她:「這裡不是電視台,哪裡輪得到你說話。」

   林茜握著他手,「希望我倆吉人天相。」

   「一定會,媽媽,一定會。」

   這時揚推門進來,「咦,發生什麼事?好像漏掉了我。」

   他也跳到床上去伏在媽媽身上。

   看護生氣,「林茜安德信,你怎麼教導子女,快給我出去。」

   他們兩兄妹這才不得不下床來。

   看護說:「自明日起,換過袍子才進病房。」

   那晚,英睡不著,熊貓眼。

   第二天大早,唐君佑寫電郵來道歉,洋洋數千言,英不予理睬。

   劉惠言打電話來約會,英答允與他出去。

   英說:「美景街的小熊玩具店結業減價,我想去看看。」

   「沒問題。」

   那小店有太多美好回憶。

   英自小在該處留連,林茜媽把她帶到該處,買過無數玩具,其中一隻洋娃娃有東方女孩面孔,林茜忙不迭購下,同店員說:「洋娃娃像煞我女」,店員笑答:「是,好像小英」,洋娃娃至今珍藏著。

   店東年老退休,子女另有事業,無人承繼,索性忍痛結業。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寶寶,小至一兩吋,大至五六尺,還有英喜歡的麥德琳娃娃,小小瓷器茶具,機動小火車,各式音樂盒子……

   英一走進店便覺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時光。

   揚有一套恐龍模型,什麼種類都有,也是在這裡置的,至今陳列書房。

   這家店最奇妙之處是近鐵路,偶然會聽見嗚嗚汽笛,孩子們湧到門外張望,一大串火車廂卡像時間那樣軋軋軋在店門不遠處經過,一去不回頭,車廂乘客會向孩子們招手,像是說:「下一趟就輪到你們了。」

   終有一日,人人駛向老年。

   劉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選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體積木,是雪姑七友與他們的小茅屋,另外一隻仿卻利麥卡非樣子的提線木偶。

   老闆親自招呼他們,但多年來往的小顧客實在太多,他已忘記她是誰。

   他說:「多謝光顧。」

   並沒有提下次再來。

   「加贈一隻指南針。」他笑笑說。

   小英說:「謝謝你。」

   劉惠言忽然問:「請問有無一元一隻的大鑽戒?」

   老闆笑不可抑,「尚餘一隻,減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鑽戒。

   劉惠言立刻買下來。

   老闆加贈忠言:「年輕人,把握好時光。」

   他們笑著走了。

   一到門口,便看見古老觀光蒸汽頭火車緩緩駛過路軌,汽笛嗚嗚開路。

   英連忙向車上遊客揮手。

   乘客也笑著搖手回禮。

   劉惠言看得呆了,真沒想到大城裡會有這樣美妙的小鎮風光。

   小英悵惘地看著火車駛遠,低頭,回到現實世界。

   她看看時間。「我要上學。」

   劉惠言說:「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針,「朝北走。」

   最北邊有阿留申群島,相傳上古時人類自西伯利亞經島嶼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學校停車場,碰巧蜜蜜也下車來,叫小英。

   劉惠言一看,只見蜜蜜是個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膚,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卻穿西服,剪短髮,說英語。

   看樣子三代在西方社會生活,已融入社會,日久根本不大覺得膚色有何重要。

   看著劉惠言離去,蜜蜜問:「你的男友?」

   英搖頭。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膚仍然會揚起一條眉毛。」

   「他見到揚的時候,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可憐的人。」

   小英也笑,「誰說不是。」

   「幸虧揚是英俊混血兒,不見大厚嘴,掀鼻孔,否則,嚇死他。」

   「那樣膽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該。」

   蜜蜜歎口氣,「同鄉見到我妹妹,會掩鼻轉臉退避呢。」

   她妹妹有輕微唐氏綜合症。

   英無奈點頭,「是,這便是殘酷的現實世界:老幼傷殘貧窮以及有色人種均退後三步,雪肌美麗聰敏運動健將考試名列前茅事業有成名利雙收者為勝。」

   蜜蜜說:「真叫人難過可是。」

   「整個生命是項淘汰賽,只選拔精英。」

   「公道講一句:這個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試試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遠在十五歲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飯。」

   蜜蜜不甘受辱,「閣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貴國恐怕已被人丟往孤兒院。」

   一出口就後悔,真是烏鴉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兒院長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對不起,對不起。」

   英只是笑,一點也不惱。

   片刻蜜蜜說:「我在寫唐氏綜合症兒童眼中世界。」

   「加油。」

   「會否是陳腔濫調?」

   已到課室門口,聽到上課鈴,話題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課室仍能維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課,她先回家吃點心。

   璜妮達說:「特別把家搬到這一區,就是為方便你們讀書。」

   「璜妮達,你在我們家多久了?」

   「揚來時,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著你媽,由她替我辦入籍手續,除非她叫我走,否則,我會替你們帶孩子。」

   「我嬰兒時可乖?」

   「絕不,老是哭,除非緊緊摟在懷中,否則一直驚哭,我們三個大人輪更抱著你。」

   「不覺討厭?」

   「你媽媽說:要多疼小英一點,她好似有不愉快記憶。」

   「揚呢?」

   「吃飽就睡,睡醒再吃,沒話說。」

   「璜妮達你可知我們來自何處?」

   老好璜妮達的答案再簡單沒有:「耶穌那裡。」

   「是,你說得對。」

   璜妮達說:「放心,你爸媽會無恙。」

   「我也認為如此。」

   吃飽了英到醫院去。

   一樓是急症室,二樓是老人護理,三樓是產房,四樓手術室……

   每個人至少來兩次。

   醫院是最多血淚的地方。

   人類也算得能幹,這樣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潔舒敞,充滿微笑。

   英看到他倆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殺得片甲不留。

   彼得歎口氣,「林茜,你什麼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麼都好,就是怕女人強過你。」

   「這是我倆離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決定,提來做什麼。」

   「這次大病,你可有覺悟,可覺生命可貴,不應浪費?」

   林茜點頭,「病癒後我將加倍努力工作,我不會辜負你的犧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還以為你有頓悟:呵該停下來嗅一下玫瑰花香,找個人陪著遊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門口咳嗽一聲。

   「英,進來,你爸說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聲說:「我看過報告,肝臟移植一般併發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說:「不怕,我不煙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過,反過來說,你媽若捐肝給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護進來聽見說:「你們一家真正樂觀。」

   「手術將如期進行?」

   「現在已開始禁食及服藥。」

   米醫生推門進來。

   他帶來手提電腦,打開了給安德信夫婦觀看。

   「這是活肝移植手術經過。」

   「咦,用機械手術臂。」

   「是,取出時用機械,彼得,你腹腔只有兩個一吋長傷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邊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兩星期。」

   揚問:「為什麼媽不可用機械幫忙?」

   「縫入肝臟手術比切除更為精細。」

   還是人手好。

   「手術並無太大風險,希望不會排斥。」

   醫生出去,他們一家靜靜看著手術實錄,只見手術後病人鮮龍活跳。

   林茜歎口氣,「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幾年,不敢說話,怕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原來是器官有病。」

   彼得說:「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時家貧,珍惜一切機會:讀書、就業、婚姻……總是忍耐支撐到最後一刻,不想輕易放棄,我們這一代的危機意識比英他們重。」

   彼得說:「你已頗有節蓄。」

   林茜不與他爭辯。

   影片結束,字幕打出來,看到是發現電視台製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奧都公來了。

   彼得讓他觀看手術過程,又去買了咖啡招待。

   揚向英使一個眼色,兩人向父母告辭。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早來陪我們。」

   「醫生說明早八時開始手術,歷時約四小時。」

   揚說:「我有點緊張,不如去打網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戰壕中也睡得著?」

   「這次不一樣。」

   他咧開雪白整齊牙齒,「看到沒有?我自小一口怪獸牙,由媽帶到牙醫處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單是這副假值三萬元,愛心耐心未算在內,林茜是我最敬愛人物。」

   英搶著說:「我也是。」

   揚歎口氣:「好人好報。」

   兄妹緊緊握住四隻手。

   揚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攏在其中。

   雖是混血,他的皮膚仍然深棕色。

   英問:「我們究竟來自何處?」

   「肯定不是一個家庭,大多數是單身母親。」

   「她有無想念我們的時候?」

   揚答:「每一天。」

   「那為什麼送走我們?」

   「那是她當時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問:「之後又為何不來找回我們?」

   揚說:「噓——」

   英把頭緊緊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語。

   隨後,揚去了打球。

   在球場上他像一隻敏捷獵豹,靠那活生生精力擊敗對手。

   英回家收拾書房。

   璜妮達告訴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嗎?」

   「不是簡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雙手亂搖。

   「他一直坐在門口等。」

   「通知派出所趕他走。」

   「這——」

   「璜妮達,快去,否則,派你把他的心挖出來。」

   璜妮達只得說:「我去。」

   打開門,據實把話告訴唐先生。

   英親手致電警署,不久,警車前來,與他說了幾句話,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與英談了一會,做了記錄。

   剛巧劉惠言來訪,訝異問:「什麼事?」

   警察以為是同一人,跳起來,「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剛才那個姓唐。」

   警察看仔細了,「是,對不起,這一位戴眼鏡。」他敲敲頭。

   在外國人眼中,華人幾乎樣子個個差不多。

   不過,這一次也不能盡怪他們,小唐小劉的性格的確不明顯。

   小劉又問:「什麼事?」

   英答:「沒什麼事,你有何貴幹?」

   「我有兩張舞台劇『製片家』票子,我們到紐約去,早去晚歸。」

   「家母明早做手術,我走不開。」

   小劉呆住,「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麼?」

   「你可以回家,別老在我門口出現,有事,預約,比較禮貌。」

   「是,是。」

   「不必送花,真要表示尊重,請捐款到兒童醫院。」

   小英關上門。

   璜妮達看她一眼。

   「怎麼了?」英問她。

   「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在媽媽家過餘生。」

   「也好,我服侍你。」

   「璜妮達,你我素昧平生,統共是陌生人,為什麼愛我?」

   「嘩,什麼陌生人,我自幼把你帶大,我是你保母,看著你進幼兒園,幫你打理午餐、書包、校服,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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