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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七章 作者:亦舒

  那車子正屬揚所有。

   警察迎上來,「管理員說他入住三十七號之後,沒有再出來。」

   英吸進一口氣。

   她伸手敲門。

   沒人應。

   英揚聲:「我是小英,揚,請開門。」

   仍沒有人應。

   警察示意英退開。

   「我是警務人員,揚安德信,我們知道你在房內,我們將破門而入。」

   警察伸腿一跺,就踢開汽車旅館房間的單薄木門。

   房內傳出腐臭之味。

   英的心一凜。

   她與警察一起搶進黝暗房內,只見地上全是酒瓶與排泄物,臭污之味撲鼻而來,中人欲嘔。

   英不顧一切走進房去。

   只見揚躺在床上,一絲不掛,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警察立刻電召救護車,他戴上橡皮手套,過去探昏迷者鼻息。

   他鬆口氣,「還活著。」

   但是渾身污穢,已不似人形,與動物無異。

   警察隨即撿起一隻小瓶與注射器,「呵,大K,怪不得。」

   英握緊拳頭看牢警察。

   「他是癮君子。」

   「不,他從來不用毒品。」

   這時,救護車嗚嗚來到。

   旅館管理員看到房內臟亂臭,不禁喃喃咒罵:「黑鬼還有什麼好事!」

   英忽然伸手推那大漢,「你說什麼?」

   朱樂家連忙掏出出兩張鈔票塞過去,一邊拉開女友。

   大漢接過鈔票悻悻退後。

   護理人員連忙把揚抬上救護車。

   在急救室醫生向英解釋:「俗稱大K的毒品其實是一種動物用鎮靜劑,農場可以自由購買,流出市面,成為年輕人最時髦毒品,注射後飄飄欲仙,快活無邊,過量服用有生命危險。」

   英紅著雙眼爭辯:「他從來不煙不酒。」

   醫生勸慰她:「我相信你,但什麼都有第一次。」

   朱樂家這時開口:「英,是否應該通知家長?」

   一言提醒了她,英立刻告訴璜妮達。

   三十分鐘後彼得安德信聯同律師趕到。

   彼得雙臂摟住女兒,「已通知林茜返家。」

   「媽媽公幹,別去打擾她。」

   彼得奇異地看著英,「兒子有事,她當然要回來。」

   英又垂淚。

   只聽得律師說:「初步我們懷疑揚遭人陷害,他一向是好青年,他可能不知大麻顏色,我立刻到派出所去一趟。」

   「揚目前情況如何?」

   「經過急救,情況危險但穩定。」

   英急得頓足,「那是什麼意思?」

   「很有可能不會轉劣。」

   「我可以見他嗎?」

   「他還沒有甦醒。」

   彼得搔搔頭,「我們家今年每個人都進過醫院,這是怎麼一回事,英,找位堪輿師來家看看風水,研究一下氣的走向。」

   英卻笑不出來。

   她心裡有個疙瘩。

   這一切都在揚自慈恩孤兒院取得身世資料後發生。

   那份文件在什麼地方?

   那個房間又臭又髒,一時慌亂,也未曾翻尋。

   英說:「我有事去去就回。」

   彼得說:「英,你最好回家休息。」

   「我知道。」

   英給朱一個眼色。

   「有什麼叫我做好了,你體力明顯不支。」

   她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本來這動作十分旖旎,但是朱樂家心無旁鶩,他一直點頭,「明白。」

   「我在家等你。」

   朱樂家回轉汽車旅館,見清潔工人正整理房間,垃圾桶裡全是穢物。

   他同管理員說了幾句,管理員收過他小費,對他沒有惡感,便把垃圾桶裡雜物傾倒在塑膠袋裡,任他查看。

   朱樂家戴上手套,逐件翻尋。

   若不在房裡,就在車內,車子已被警方拖走……慢著,小朱看到一隻黃色四乘六信封,他立刻蹲下,果然,看到慈恩機構的印章。

   他即刻拾起信封,打開看內容,裡面有薄薄兩頁紙。

   他極之細心,又在垃圾堆裡翻尋一會,見完全沒有其他紙張,才收隊離去。

   真是奇跡,黃信封在垃圾堆裡進出,卻絲毫不見污漬,小朱把信封放進一隻塑膠袋裡。

   他立刻到安宅去。

   英一回家便覺力竭倒床上。

   璜妮達細心看護,她握住保母的手不覺昏睡。

   稍後朱樂家來按鈴,璜說:「由你照顧小英,我得去醫院看看那個孩子。」

   璜一個也捨不得。

   朱樂家洗了一把臉,在小英床前守候。

   有些人身世簡單,像他,一父一母,獨生,極受鍾愛,只讀過一間小學,一間中學,順利升到大學,今日與幼兒園同學尚有聯絡,無痛無疾,已經成年,多麼幸運。

   這一家生活卻充滿大風大浪,風眼中躺著一個可憐少女。

   她熟睡的面孔比任何時候都小,只似巴掌大。

   英蠕動一下,稍微張開嘴,一點儀態也無,朱樂家忽然充滿悲怮憐惜,緊緊把她擁在懷中。

   英睜開雙眼,看到是小朱,呀地一聲:「你怎麼回來了,我怎麼睡著了。」

   小朱即刻放開她:「我沒有意思,不,我是指,我不是那樣的人,我的確有意,我——」他快哭了。

   小英忽然笑嘻嘻,「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有什麼意思?」

   朱樂家且不回答,忙說正經事:「我找到了。」

   英霍一聲坐起來。

   朱樂家取過那只塑膠袋交她手中。

   英迅速打開膠袋,取出黃信封,因為太心急,鋒利紙邊割破她手指,她不覺鮮血慢慢沁出。

   英打開信紙,只見其中一張是表格,密密填著當事人資料。

   英匆匆閱過,第二張是備註,只有三行字,字句映入英的眼簾,立刻被大腦吸收,英雙手先顫抖起來。

   剎那間她什麼都明白了。

   。

   「英,你怎麼了?」

   英不得不把那張紙遞過去給朱樂家看。

   他一讀,也呀地一聲,染血的紙張落在地上。

   英披上外套,「載我到醫院見揚。」

   在車上英聽到一種輕輕嗒嗒聲,開頭以為引擎有雜聲,側著頭細細追查,這才發覺原來是自己兩排牙齒在上下碰撞。

   她大吃一驚,連忙伸手用力將下巴合攏,這時發覺全身像柏堅遜病人一般,無處不抖。

   英失聲痛哭。

   眼淚泉湧,抒發了她的哀痛、震驚、惶恐,她用手掩著臉,哭得抽搐。

   朱樂家把車子駛到路邊停下,由車後座取過一條毯子,緊緊裹住小英。

   待她鎮定一點,又再開動車子,駛到醫院。

   才走近隔離病房,看護說:「請稍候,病人醒來,情緒極度不安。」

   璜妮達見到小英,迎上來悲痛地說:「英,他不認得我,叫我走。」

   英輕輕推開病房門走進去。

   只見揚身上搭著各種管子,身足被帶扣禁錮床上,看到了妹妹,雙目露出悲怮神色,似只受傷被捕的動物。

   英走近,伏在兄弟胸前。

   「走開!」

   「揚,是我。」

   「走開,為什麼救活我?讓我死。」

   「揚,藥物擾亂你心神,甦醒就會好。」

   揚忽然大力掙扎,推開妹妹,他雙眼佈滿紅筋,張大嘴大聲哀號,雙唇翻起,露出鮮紅色牙肉及白森森牙齒,涎沫白泡自嘴角流出,狀極可怕。

   他大叫:「我根本不應來到這世上,不要接近我!」

   英只得垂淚。

   看護趕進來:「安德信先生,現在替你注射鎮靜劑。」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護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問醫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醫生痛心說:「年輕人茫視毒品殘害肉身。」

   「不,爸,揚有別的理由。」

   彼得扶著英的雙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訴我。」

   這時,看護出來說:「病人要與小英說話。」

   英把文件交在養父手中,再走進病房。

   只見揚已鎮靜下來,默默流淚,剎那間他又似怪獸變回正常人。

   英幫他抹去眼淚。

   她輕輕說:「我已得悉真相。」

   揚看著她,哽咽地說:「英,上天對我倆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揚,你不堪一擊,我以為你早已把身世丟開。」

   「英,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獸之子,我的殘暴本性遲早會顯露出來,安宅全家會被我殘害。」

   「胡說,你是你。」

   「英,文件說得很清楚:我是因強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個月自殺身亡,我全身沒有一滴好血。」

   英握著他的手,「你無能為力,不是你的錯。」

   彼得安德信堅毅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揚,你是我的兒子,你一切遺傳自我,我對你負責!」

   連看護聽了都聳然動容。

   彼得握住揚的手,他們兩人的手一般大小,只是一黑一白。

   幼時小英會妒忌,時時用力把父兄的手撬開,今日,她卻沒有那樣做。

   她只是把自己一雙手加在他們的上邊。

   彼得平靜地說:「媽媽已自非洲趕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該當何罪。」

   揚號啕大哭。

   醫生進來,「什麼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動。」

   看護把他拉開說了幾句。

   他歎口氣出房去。

   彼得說:「有事應一家人好好商量,我與你母親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會改變心意,你已成年,應對個人言行負責,不必混賴血液質素。」

   揚鬆出一口氣,忽然之間,昏昏睡去。

   彼得的襯衫已被汗濕透。

   這時朱樂家忽然過去對安氏說:「安先生,我由衷欽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會一般對你。」

   小英雙目濡濕,「我相信是。」

   璜妮達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真萬萬想不到揚的身世如此慘痛,以後更要設法補償他。」

   愛裡竟一點懼怕也無。

   這時一家人均已筋疲力盡。

   英對朱樂家說:「多謝你鼎力幫忙,你也看到我們一家需要好好療傷,實在沒有時間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說:「那很好,就當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兒:「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只得留在家裡。

   她翻出舊錄影帶細看。

   揚教她跳水,揚教她放風箏,揚幫她做科學實驗,揚陪她打球,揚因她舞起中國獅頭,揚在畢業禮上向她送上鮮花……

   英只知有這個大哥。

   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這個事實。

   英在錄影機前睡著。

   天亮了,璜妮達叫醒她。

   「你爸媽在醫院裡。」

   璜的檸檬鬆餅香聞十里,她做了一籃子叫英帶去,還加大暖壺咖啡。

   英連忙梳洗。

   赫辛已在門口等候,伸手接過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說:「這算什麼,你看日出何等瑰麗。」

   英點點頭,這一團氫氣已經燃燒億萬年,是宇宙中數兆億星球之一,終有一日熱能耗盡,萎縮死亡。

   但是今晨,一輪紅日,發熱發光,叫英得到啟示。

   她學媽媽那樣挺腰吸氣。

   林茜自飛機場出來便一直在醫院陪伴養子。

   看到咖啡壺便搶過來說:「救星來了。」

   揚已甦醒,英輕輕地走到他面前。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輕輕說:「揚,是我。」

   他轉過頭來,「小傢伙,你早。」

   「清醒了你?」

   揚十分羞愧,尷尬地牽牽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還想說什麼,忽然之間,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湧而入,原來都是揚的朋友聞風來探訪,帶著鮮花水果氣球禮物,一下子把氣氛攪起來。

   有一個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細語。

   另一個反客為主,招呼眾人茶水。

   林茜吁出一口氣,「英,我們先回家去吧。」

   揚的目光沒有再與她接觸。

   林茜回家脫去鞋子發覺雙腳已腫。

   英用愛克遜鹽加暖水替媽媽浸足。

   「謝謝你女兒。」

   英忽然吟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林茜緊緊擁抱女兒。

   「媽,當初為何領養我們?」

   「因為喜愛孩子:無故到商場去看嬰兒眾相,聽到清脆喊媽媽聲音,會得回頭凝視,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聽多一聲,一日在小學操場附近,駐足不走,留戀幼兒歡樂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竇,召警問話。」

   「嘩。」

   「與心理醫生商談之後,決定領養。」

   「不是與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時間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為什麼?」

   「爸媽為何不能生育?」

   「看過數十名專科醫生,原因不詳。」

   英微笑,「也許是寢室氣氛不對。」

   林茜哈哈大笑。

   她說:「我倆領養,並非因為寂寞,孩子們需要一個家,我們需要子女溫暖,互相合作。」

   英說:「揚見到媽媽之後好多了。」

   林茜歎口氣,「我們談了很久,他情緒漸趨穩定,但始終不能釋放自己,我建議他到歐洲半工半讀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責、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療。」

   英喃喃說:「揚要離開我們?」

   「去體驗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復,那的確是一個沉重打擊。」

   「揚怕自己會遺傳到生父暴力。」

   「這麼說來,我,彼得,家庭溫暖,教育制度,全部失敗。」

   英輕輕說:「還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類後天勝於先天。」

   林茜說:「在這件事上,大家都盡了力。」

   「昨晚我聽見璜妮達大聲為揚禱告,十分感人,她只重複說一句話:請耶穌看守這個叫揚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達。」

   過兩日揚出院回家。

   。

   赫辛說:「希望好久都不用到醫院來。」

   揚與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療。

   司機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無微不至,自幼稚園開始便尋求輔助:保母、補習、檢查牙齒、培養音樂體育興趣、衣食住行提供得盡善盡美,情緒稍微滑落,去看心理醫生。」

   隔一會,他又說:「我小時候,跌倒了爬起來,拍拍灰塵,倘若哭了,大人加多兩巴掌,唏,傷口自己會好,倘若一輩子流膿流血,也任由它去,誰來醫你,還笑你不長進連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長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達說:「噓,別叫人聽了去。」

   赫辛笑,「是,是,沒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會覺得安家這兩個孩子幸運。

   心理治療一時並不奏效,揚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歸,一進房便鎖門,私人電腦換過密碼,與英的距離越來越遠,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絕肢體接觸。

   英同朱樂家說:「他像是怕我。」

   朱樂家開口,又閉上。

   「你有話儘管說。」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醫生。」

   一個月之後,揚啟程去倫敦。

   這一走,蜜蜜感觸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從前那般歡樂。」

   英側著頭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樣瘋狂氣氛,並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麼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為什麼?」

   「只說已經成年,要有分寸。」

   「他說得對,親兄妹長大了亦分房睡,難道還能像孩童時一齊浸浴嗎。」

   英欷噓:「長大了。」

   「英,我與未婚夫竟然十分談得來,原來我倆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題。」

   「互聯網情緣。」

   「英,你與朱呢?」

   「我們還年輕。」英微笑。

   大節,安氏夫婦均在外國出差,璜妮達與赫辛放假還鄉。

   大部分移民都還有一個故鄉,蜜蜜也隨家人去見未婚夫,朱樂家回香港。

   英落了單。

   她不是無事可做,大學裡許多活動,她只是想靜一靜。

   一個雪夜,她獨自走到遊客區酒吧,一個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對我做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一次不夠……」纏綿性感。

   英低頭歎口氣。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個人?」

   英抬起頭,原來是剛才那個女歌手。

   她長得高大碩健,深色皮膚,大卷髮,她說:「我父親是中國血統,我對華人親切。」

   她忽然伸出手來撫摸英的面頰,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時不知所措。

   緊急之際,有人搭住她們兩人肩膀說:「我女友想聽你唱果醬女郎呢。」

   歌女只見俊男美女,天生一對,不禁氣餒,她聳聳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

   她妖嬈地走開,英駭笑。

   拯救她的英雄是一個混血兒,他笑著說:「我見過你——」

   小英連忙說:「謝謝你解圍。」

   她丟下那人離開酒吧。

   雪地裡英抬起頭,空氣冷冽,雪好似停了,但是在路燈照明下,偶然可以看到個別雪花,緩緩飄下,寂寥得揪心。

   有次車子在雪地拋錨,英曾在鵝毛大雪下步行上學,大雪會得撞進嘴巴,英記得揚走前一步替她擋風……

   她好似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連忙上車駛走。

   冬假之後,英健康大有進展,上下樓梯不再氣喘,體重增加,到醫務所複診不再心驚。

   英卻失去揚的影蹤,他不再與安家聯絡。

   林茜處之泰然,「子女長大一定離巢,父母也不想他們耽在家中一輩子,我早說過我們領養不是為著寂寞,今日責任已盡,十分高興。」

   他們並非說一套做一套,兩個人以工作為主,忙得不可開交。

   一日中午英在家趕功課,奧都公打電話找她。

   「英,揚在倫敦結婚了,你們為什麼不通知我?」

   英張大嘴,又合攏,鼻子發酸。

   「你也不知道。」

   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手牽手,是手足呢,忽然同陌生女子結婚,且不通知家人。

   奧都公問:「是怕我們反對嗎?」

   英淚水奪眶而出,「揚不再愛我們。」

   「別生氣,揚又不致那樣,年輕人往往想做就做。」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揚有信給我,附著照片,我又驚又喜,即時與你聯絡。」

   「我馬上來。」

   奧都公在店裡忙著應付中午客人潮,伸手擦擦圍裙,把信遞給小英。

   英走到街外,「愛爾蘭眼睛」招牌下閱讀,先看照片。

   好傢伙,照片在巴黎艾菲鐵塔附近拍攝,已在度蜜月了,那女子明眸皓齒,是顆黑珍珠。

   她名字也正好叫珍珠:「來自夏威夷,她讀建築,明年畢業,我倆已於上週四在倫敦註冊結婚……」

   奧都公出來,給英一杯咖啡。

   「你爸媽也收到消息了。」

   英問:「我呢,為什麼沒有人提到我?」

   「也許揚電郵給你。」

   英氣忿,「我會用這雙手親手掐死他,絕不假手他人。」

   奧都公笑,「對,這才是好兄妹。」

   英把信還給外公,走進店裡,自選巧克力蛋糕一件,把臉埋進去。

   肚子飽了,不安稍減,才回家去,只見璜妮達與赫辛迎出來報告喜訊。

   「揚結婚了。」

   他們也剛收到結婚照片。

   人人都有,英想她大概也有。

   果然,一按電腦,十來張照片彈出來。

   人人都有,一視同仁,永不落空,從此以後,珍貴的小英,兄弟心目中公主,已淪為常人無異。

   可是照片中的揚面容祥和喜樂,與新婚妻子洋溢著無比和諧幸福,英又釋然。

   只要他快樂便好。

   英回電郵:「黑人,祝你百年好合,白頭偕老,清。」

   林茜下班回來,「英,英,你接到消息沒有?」

   英走到母親面前點頭。

   真沒想到林茜忽然感慨,「呵英,一個兒子是你的兒子直到他娶妻,一個女兒卻終身是你的女兒。」

   母女緊緊擁抱。

   她倆都明白揚想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可是心裡說什麼都捨不得。

   「他幾時帶珍珠回來見我們呢?」

   「不要催他,待他覺得舒服了才做未遲。」

   這樣令人震驚的消息他們漸漸也接受下來。

   蜜蜜寒假後一直沒有回來,她與父母安排的未婚夫見了面,發覺投契得不得了,甚至比他們自己物色的對象都要理想,決定提早結婚。

   璜妮達問:「你呢,小英,小朱先生可有示意?」

   「待我也離了安宅,你無事可做,會被解雇。」

   「咄,像我這般能幹的管家保母,哪愁找不到工作。」

   不,小朱先生沒有進一步示意,英也不打算即時組織家庭,她要先找工作。

   搬出安宅,獨立生活,對自身所有開銷負責。

   到那個時候,也許,她會設法尋找生母。

   復活節,英應邀到華童領養會講故事。

   那些三至十歲孩子英語已說得無比流麗,除出黃皮膚,那語氣、用詞、手勢,都與洋童無異。

   她選了清明故事來說,特意側重華裔對祖先的敬仰。

   茶聚中他們吃中式水果糕點。

   有個十一二歲女孩走近,「英,我們的祖先到底是誰?」

   英想一想:「人類學家說是源始自非洲的古人猿,後冰河時期他們走出非洲,先步行到亞洲,然後到南北美洲,最後才到歐洲。」

   家長與兒童都笑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爭起來,「你的祖先是猿猴,我,我由上帝創造。」

   「哈哈哈,我們都來自非洲大陸。」

   但是那叫春生的女孩仍然不能釋然,「我拜祭祖先,應該到什麼地方?」

   英說:「你父母的父母跟前。」

   「他們只是我領養父母。」

   「只是這詞用得不恰當,你認為可是?」

   春生笑得靦腆,「你說得對,他們深愛我。」

   「喏,像移民一般,你的國籍是加拿大。」

   可是總有一些不十分善良的人,一定要問:「你在何處出生?」「加拿大」,「你父母呢?」「也是加拿大」,「你祖父母?」「也是加拿大」,「曾祖父母?」一定要聽到中國二字才心滿意足,而其實三代之前,他的祖先在愛爾蘭種馬鈴薯,不過,那是另一回事。

   春生問:「英,我若有疑問,可否找你談談?」

   「這是我電郵號碼,可是,你為什麼想那麼多?」

   「你呢,英,你可有想過出生?」

   「每一天都想。」

   春生笑了。

   領養兒都比較早熟,一早知道與眾不同,有了心事,想東想西,一掃幼稚。

   英回家時默默無言。

   。

   華人習俗與家人脫不了關係,過年過節喜慶宴會其實都是籍詞與家人相聚。

   英沒有血親,只得假設古人類尼安塔族也是親戚。

   她真正的兄弟姐妹與舅姨叔姑呢。

   他們命運與她是否大不一樣,他們的品貌性情又如何?

   英時常聽同學說:「我眼睛顏色與祖母一模一樣,家族中只有我倆是湖水綠」,或是「我這臉雀斑像姑姑」,「我與哥哥都是紅髮壞脾氣」,「我家三代共七名醫生」之類。

   英本家做些什麼,種田還是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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