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琴,一手琴藝天下無雙,據聞聽過她素手撫琴的人,無不點頭稱讚,陶醉不已。人言,琴聲有時清脆悠然,猶如山澗清泉,叮咚流淌;有時又如高山瀑布,驚濤拍石,擊起萬層波浪;有時又如媚眼如絲的少女,溫柔中帶著羞澀;有時又如颯爽的男兒,頂天立地,睥睨一切。
然而,此時秦琴的秀閣中撫琴的藍衣女子卻並沒有傳聞的傾城之容,一張平凡的臉孔上只有那雙溫潤的眼眸,波光流轉的瞬間流露出一絲不一樣的光芒。
琴聲淙淙,悠悠然然由她素手中輕輕流瀉而出,輾轉環繞與房間內,燭光跳躍間,映出撫琴女子嘴角邊那一抹雲淡風輕的恬靜笑靨,如詩如畫,如煙如霧,那一瞬間的風情勾魂攝魄,饒是同為女子的秦琴也不得不為之風情所惑。
素手輕抬,琴聲方止,房間靜謐,隱隱好似耳邊還留有那動聽的餘韻。秦琴神情激動地站起,「好美!錦娘,真是太美了,我是第一次聽到這般悅耳猶如天籟般的琴音。」突然又一噘嘴,「師父偏心,把私藏的琴藝都傳給了你。」
葉錦娘失笑,拿起旁邊的枴杖站起,「哪有!是這把九巧玲瓏琴的關係,果然是萬金難得的寶物,彈出的琴聲就是不同凡響。」
秦琴一聽,嘴噘得更高了,「還說不偏心,我求了許久,師父都不點頭,你只是稍稍露出喜愛之意,師父二話不說就賞你了。」
葉錦娘嘴邊含笑,愛憐地輕輕撫摸著琴身,有些感歎地道:「我也沒想到門主會把這般貴重的東西賞給我。」葉錦娘口中的門主就是秦琴的師父。
秦琴大叫:「啊!你還說,你今天來,就是存心氣我來著!」
「氣你如何?門主平日賞你的東西還少嗎?錦娘只是得了一件古琴而已,犯得著那般小氣嗎?」突然出現在房中的吉祥冷嘲熱諷道。
秦琴尖叫:「吉祥,你當賊當成癮了是不是?有門不走,偏要跳窗子,屬猴子嗎?還說我小氣,我哪點小氣了?」
「哼!你自己心裡明白,小家子氣……」
看著兩人兀自爭吵不休,葉錦娘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幾乎每日都會上演的戲碼,她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拄著枴杖走到門外。夜涼如水,弦月高懸當空,隱隱約約聽到前面傳來的嬉戲笑罵之聲——秦琴因身份特殊,獨居東側秀閣,是雲樓的少有僻靜之地。
葉錦娘走至院中涼亭坐下,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腿,自語道:「看來明日又要下雨了!」
「是嗎?」寂靜的院中突然響起聲音。
葉錦娘微驚抬頭,是他!前方亭外,月下站立一人,一襲白衫,衣袂飄飄,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越發顯得飄逸雅致。
時長風收回仰望星空的眸光,轉首直視葉錦娘,目光雪亮如電,面容清俊無儔,驀地淡淡一笑,緩步朝亭內走進。
「又見面了!」
「你……」內心驚訝無比的葉錦娘本想問他為何會出現在此地,開口之際,鼻間竄出一絲酒香,「你喝酒了?」衝口而出的話,說完連自己都呆住了。天啊!她說了什麼啊!臉頰不可抑制地燒了起來,幸好,亭中幽暗,遮掩了她的窘迫,倒也不怕被他笑話了去。
時長風顯然也怔了一下,繼而一笑,「是啊!」說完自腰間拿出一酒壺,晃了晃,「還有很多,要不要來點……啊!等一下。」像想起什麼,話音未落,身形瞬間消失了。
葉錦娘呆了呆,當她再次眨眼間,時長風飄逸的身影又重新出現在她眼前,只是修長的手指中多出了兩個酒杯。倒了一杯遞給葉錦娘。
葉錦娘鼻間輕嗅,「燒刀子,好烈的酒!」
「靈敏的鼻子。」時長風朝葉錦娘舉下杯,便仰首一口喝下。笑看著葉錦娘,這才又道:「上次在天盟山莊見你,你是被三小姐雇去繡嫁衣的繡工。那麼,這次在雲樓遇見你,你又會是做什麼的呢?」饒有興味地打量她數眼,搖了搖頭,「你這樣子可不像是這裡的姑娘。」
葉錦娘被他怪異的眸光上下打量,暗自氣惱,自腿殘後,潛意識中,她便一直不習慣暴露在別人眼光下。外表的平和寧靜可以偽裝,但內心深處的自卑騙得了別人,卻是騙不了自己。
咬下唇,一口喝盡杯中烈酒,靜靜道:「時公子這般聰明,何不自己猜猜?」
時長風眼中閃現微訝之色,能喝酒的女子他見過很多,但如此一般看似柔弱的纖細女子,面不改色喝下這有時連男子都適應不得的烈性酒,還真是平生難見。妙極!時長風笑意更濃了,「葉姑娘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每次見面都令長風驚奇不已!」
葉錦娘壓下心頭惱意,其實說是氣惱,卻與平日感覺又不完全相同,連她自己都覺得怪異。
「彼此,彼此……時公子為何出現在這裡?」她問出心中疑問,莫非是為追查她到此?卻又不像。
「這裡?」時長風懶洋洋地笑了笑,「自然是喝花酒啊!」
葉錦娘呼吸一窒,可惡!自己還真是白問了。男人到這來能幹什麼?
「既是如此,錦娘就不耽擱時公子尋歡了!告辭!」說完將空酒杯放到石桌上,站起,拄著枴杖一步一步走出涼亭。
時長風並未阻攔,只是在她身後淡淡說道:「據天盟山莊的管事稱,三小姐的嫁妝裡本來有一具家傳的古琴,只是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葉錦娘的身形頓住。
時長風接著又道:「二公子清醒後說偷襲他之人是家裡的長工——孟新,然而,找到孟新的時候卻發現他被人綁得像粽子似的塞到了他自己房中的床底下,而且有些時日了。」
葉錦娘慢慢地轉過身,神情平靜,看不出絲毫慌亂的情緒,對時長風嫣然一笑道:「那又如何呢?」
時長風眸光閃了閃,「沒什麼……」頓了一下,「琴聲很美,如若此物被秦琴姑娘所得,倒也適合。三小姐只知刀劍,跟她身邊確也浪費了。」
「你……」
原來他到此是被琴聲所引,以為適才樓內流瀉的琴樂為秦琴所奏。
時長風眨下眼睛,還要說些什麼,突然眉峰一挑,笑道:「有人來了,先行告辭!」身形一晃,便從葉錦娘的視線中消失了。
「錦娘!錦娘……啊!你在這裡啊!到你房中尋不到,吉祥硬是誣賴我,說我將你氣走了!哼!他總是向著你,偏心!」
葉錦娘哭笑不得,「對,他偏心!」
秦琴俏皮地吐下舌頭,葉錦娘不理她,慢慢地往回走去。秦琴看她走路姿勢有些古怪,急忙走至近前,扶著她,神情擔憂地問道:「錦娘,你的腿是不是又痛了?」
葉錦娘微微笑笑,「沒什麼。」
秦琴看著她在月光下蒼白的小臉,驀地怒道:「這還沒什麼,瞧你冷汗都痛出來了!真是的,明知道夜裡潮氣重,還總往外面跑!」語氣雖不耐,瞪視的目光中卻流露出擔憂與心痛,「你這樣子,被吉祥看到,又該說我沒有好好照顧你……」
葉錦娘歎息,「我只是腿腳稍稍不便而已,又不是三歲稚童,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我才不信呢!嗯?有酒味,錦娘你喝酒了?」秦琴鼻頭嗅了嗅,「哦,對了,我記得我房裡還有一瓶藥酒呢,等著,我拿給你擦擦,緩解一下疼痛。」說完,正巧走到葉錦娘房間門口,便讓她先進屋等著,自己乾脆也不走樓梯了,直接施展輕功躍上二樓拿藥酒。
葉錦娘坐在床沿,用嘴哈了一口氣,果然有酒氣,暗自歎息,自己適才是中邪了不成,人家給酒就喝,連防人之心都沒了,若是想下毒控制她,十個葉錦娘也不夠人家害!虧門主還一直誇她年紀輕輕卻遇事冷靜、沉穩機警呢!
本來秦琴要拿藥酒給葉錦娘擦的,不想前院老鴇派人傳來話,說今晚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要聽她彈琴,是京裡來的官,得罪不起,必須出去應酬。秦琴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嘴裡將那位京裡來的大官大罵最後,還是梳妝打扮應酬去了。
葉錦娘知她性子烈,只好軟語勸慰一番,囑咐她在客人面前脾氣收斂些,畢竟她們暫居此地是有目的了。
屋裡少了秦琴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立即顯得空寂非常,同時,腿上那猶如針刺般的疼痛也越加厲害。
葉錦娘用藥酒擦了一遍,還是痛得椎心,卻只得強忍著。每逢陰天下雨便是這般,每當她以為已經忘記那段慘痛不堪的記憶時,這雙殘腿就會狠心地提醒她曾經遭遇過的不幸。
最後,痛得實在是忍不住了,便由床底下掏出一罈酒,拍開封泥,直接舉起酒罈像豪爽的男子般,仰首大口大口地喝將起來,瞬間,整個房間瀰漫起熾烈的酒香。
葉錦娘大喝了幾口後,放下酒罈,擦擦嘴,靜默了一會兒,突然一笑,想起時長風看到她面不改色地一口喝下烈酒時的訝異模樣。怕是嚇了一跳吧!
她當然能喝了,她把酒當成止痛的藥,越烈越好,一喝便是八年,沒變成酒鬼當真萬幸了。她只是盼著一醉,醉了,便忘卻了疼痛,忘了慘痛的過去,忘記所有不堪,卻發現她的酒量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得一醉!
因酒精的關係,葉錦娘蒼白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燭光下,醉眼朦朧,溫順恬靜中多了一絲柔柔的媚態與嬌憨。卻因眉頭輕蹙的關係,越發惹人憐惜。
???
第二日清早,躺在床上的葉錦娘被秦琴尖叫驚醒,迷濛地睜開眼睛,還沒等弄明白發生什麼事時,就被秦琴一把抱起,帶上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秦琴,你這是做什麼?放我下來,我還沒穿衣服呢!」天啊!難道秦琴學武功就是為了某天清晨,將她抱來抱去嗎?
「啊!我忘了,你先穿我衣服好了。」秦琴將葉錦娘放到自己的床邊坐下,轉首吩咐自己的貼身婢女:「四兒,還不快過來幫錦娘更衣。」
「我一早起來,還沒梳洗呢!」
「四兒,快幫錦娘梳洗!」秦琴又接著吩咐。
天!葉錦娘有些頭痛地看向秦琴,「這麼急三火四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
「練琴啊!」秦琴理所當然道。
「練琴?」葉錦娘頓覺頭大如牛,哭笑不得,「秦琴,你的急性子能不能改一改啊!說風就是雨。唉!」
「當然急了!」秦琴大叫,「竟然有人不喜歡聽我的琴聲,氣死我了!你知道嗎?昨晚,就是那個該死的狗官,狗屁知府,那個該死的混蛋王八羔子,硬要我去彈琴給他聽,結果,只聽到一半,就拂袖而去,留我呆立當場!啊!」秦琴發洩似的尖叫一聲,又接著罵道:「你說讓我的面子往哪擱啊!以後我還怎麼在雲樓立足啊!其他姑娘一定會在背後偷偷笑話我的!啊!氣死我了!」秦琴咬牙切齒。
葉錦娘歎了口氣,終於等她發洩完了,轉首冷靜地吩咐呆立一旁神情傻傻的婢女,「四兒,到房間將我的衣服取來,就是掛在床頭藍色的那件……哦,對了,還有我的枴杖!」
四兒點了下頭,走到門口時,有些受不了地揉揉轟鳴作響的耳朵,輕吁口氣。
葉錦娘穿好衣服後,正好四兒打來一盆清水,梳洗完畢,又吩咐四兒準備早餐,這才對跳腳的秦琴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是天下無雙,那麼執著得失做什麼?彈得不好,再練就是了,就為這事生氣,氣壞了身子多划不來啊……你也一定沒吃飯了,過來,我們一起吃吧……四兒,你也坐,我們一起吃……天大的事,也要等填飽肚子再說啊!」
「氣都氣飽了,哪吃得下!」秦琴噘著嘴道。
「吃飯……好,不吃是不是?我馬上發信號,讓吉祥來接我回去,等會兒你自己練琴去,那個任務你也自己完成了,本來門主的意思,也是讓你獨自完成。」
「獨自完成?那怎麼行?四兒又沒什麼經驗,這樣不是害我死嗎……好,我吃,我吃還不行嗎?」秦琴一臉的委屈,乖乖地坐到桌前。
四兒暗自鬆了口氣,還好,終於可以安靜一會兒了。她可是忍受了一晚上的魔音。
飯後,葉錦娘留在秦琴的房間。秦琴坐在琴前,認真彈奏起來。
葉錦娘坐在一旁聆聽,琴聲中已無煩躁的情緒。她也知秦琴性子,火氣發出去了,也就好了。
昨晚酒喝多了,迷迷糊糊好像聽到有人踹開了她的房門,橫衝直撞地衝到她的床頭,搖著她的肩膀說了些什麼,她記不得了。想來是她睡過去了,秦琴火氣無處發,憋了一晚上,四兒畢竟年紀小,震不住她。
秦琴彈得累了,便要葉錦娘彈給她聽。葉錦娘本沒興致——外面是陰雨天,腿正絲絲地痛著——卻耐不住秦琴的軟磨,加上四兒在旁邊起哄,最後,只得挫敗地歎了口氣,坐在琴前隨意彈了一曲。
彈完一首,秦琴直說不過癮,還要聽。葉錦娘也明白,秦琴這樣做只是為了牽住她的注意力,讓她暫時忘卻腿上的疼痛。不忍拂她心意,便繼續彈了下去。
「原來是你在撫琴,真是沒想到!」清朗的聲音,突兀地在房間響起。
「吉祥,你又跳窗戶!」秦琴生氣地轉身,瞪向窗前站立之人,驀地,驚叫:「你是誰……啊!我想起來了,是你!竟然是你!」秦琴立即火山爆發,驚跳如雷,指著面前的男子,「混蛋王八羔子,你怎麼來了,啊!你竟然還敢出現在本姑娘面前……」
葉錦娘與四兒完全呆住了,有些尷尬,有些汗顏,看看原地跳腳罵得正起勁的秦琴,再看看神情怔忡、目光微訝地立在窗前的時長風。
他的外衫被細雨淋得有些濕了,髮絲滴著水,氣質卻仍是那般清俊儒雅,無一絲狼狽之態。
時長風不顧風雨,聞琴聲而至,卻發現撫琴之人竟是葉錦娘,感歎後一陣心喜湧上心頭。他本是隨性之人,便也顧不得闖入女子閨閣的魯莽,站立窗前,驚詫地開了口。
目光由葉錦娘身上移開,疑惑地看了一眼怒氣衝天的秦琴,真是嚇了一跳啊!這位姑娘難道就是昨晚見到的那位溫柔含笑、風情萬種,雲樓四大美人之首的秦琴姑娘嗎?差太多了吧!面前女子怎麼看,怎麼像,呃!斗架的公雞!
秦琴不怕丟臉,葉錦娘和四兒還想要呢!她這般潑婦罵街似的樣子……唉!尷尬啊!恍惚中,錦娘突然想到——「秦琴,莫非他就是昨晚上那個狗……官?」
「不是他……」葉錦娘剛鬆口氣,秦琴接下去的話又讓她心懸起來了,
「他是坐在狗官旁邊的那個,不過,我看得很清楚,是他先站起來的,接著那個大肚子狗官也跟著站起離開!」
葉錦娘示意四兒將秦琴拉到一旁,對時長風溫溫一笑,道:「時公子,既然來了,就請坐吧!四兒,給時公子奉茶!」
「什麼?時公子?你們認識?」秦琴又叫。
「朋友。」
「幾面之緣而已。」
兩人同時回答。
聽到不同答案,秦琴疑惑地看看葉錦娘,又狠狠瞪視時長風幾眼,冷哼一聲,終於不再跳腳,安靜地站在葉錦娘身旁,眸光則詭異地掃視他二人。
原本緊緊抓住葉錦娘手臂的四兒,終於可以抽出空擦擦額頭汗珠了。
時長風無視秦琴詭異的眸光,落落大方地坐下。
「看來,時公子也是文雅之人,與知府大人同進同出,想來身家不凡,秦琴只是性子魯莽了些,得罪之處,還請公子不要見怪。」葉錦娘笑語晏晏。
記得昨晚老鴇曾經說過,是京裡來的大官,得罪不起,硬拉著秦琴去的,想至此,便又開口,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公子是來自京城嗎?」心中暗自擔憂,這個時長風身份當真詭異了,既與武林世家天盟山莊交好,又與知府大人同進同出,最麻煩的卻是揣摩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不錯。」時長風點頭,對於自己的身份卻也不想多做解釋,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避開,說道:「秦琴姑娘性情潑辣,讓在下耳目一新,倒也不枉此行,只是不知雲樓其他三位姑娘真性情又若何呢?」
秦琴聽出他的調侃,奇異地卻忍住沒有爆跳,只是惡狠狠地給了時長風一記眼刀。若是時長風眼睛能看到桌下,便會發現,秦琴的手正被葉錦娘緊緊地握著呢。
葉錦娘神情並不惱,眸光閃了閃,輕輕一笑,又問道:「時辰尚早,雲樓並未到開門時間,不知時公子何以出現在此地?」言下之意,暗諷時長風粗劣也。
時長風只當聽不出來,「自然是葉姑娘琴聲太過悅耳,牽引在下而來。」
秦琴忍不住插話道:「哦,時公子言下之意,是說我的琴聲太過難聽,因此昨日公子才會提早離席是不是?」
「非也!」時長風搖了搖頭,「秦琴姑娘琴藝超凡,悅耳動聽,聞之舒暢,猶如天籟,與葉姑娘不相上下,區別只在於,一個琴音之中隱含情愫,一個則空靈幽遠,飄渺不定。」琴聲最能展露撫琴者內心思緒,秦琴既在青樓,為吸引客人,指下之音多少會帶著幾絲情慾,卻非時長風所喜的,「在下昨日提早離開,只因身有要事,不想卻讓姑娘誤會了,確也不該。」
其實昨夜真實情況是,時長風老毛病……不,是老習慣,坐在屋脊上月下飲酒,因練過武的關係,耳目自然比常人敏銳,隱隱聽到一絲琴音,他性子本就隨心所欲,放浪不羈,心隨念動,當即循音而至,卻發現這裡竟是燕城最大的青樓——雲樓。
時長風斜倚樹椏之上,喝著美酒,兀自陶醉,自妹妹愛上那個只知家國的義父之後,他已經好久不曾聽到如此清靈飄逸的琴音了。
聽得興起,琴聲卻戛然而止,時長風意猶未盡,又等了一會兒,見再無動靜,這才決定離開,不想臨走之即卻讓他見到了葉錦娘。
上次,月下飲酒,追蹤一黑影入葉錦娘房間;這次,同樣是月下飲酒,聞音而至,又遇到了這個看似溫柔恬靜,實則狡猾聰慧的倔強女子。驚訝之餘,又覺人之機緣巧妙。
離開雲樓之後,時長風去了知府衙門,交待完父親所囑之事後,被其留下設宴接風。時長風在官場浸淫數年,虛偽客套自是練得爐火純青,雖然心中極度厭惡官場應酬,但面上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的。
席間,知府提起雲樓裡的四大花魁,琴棋書畫。時長風想起那聽得意猶未盡的琴聲,動了心思,臉上故意露了出來,知府察言觀色,立即叫人備轎。時長風假意推說一番,便順水推舟地去了。
原以為那琴聲自然是花魁秦琴所彈奏,不想卻弄錯了。琴聲雖美,卻少了他所要的那份清靈韻致,聽到半途只覺索然無味,尋個理由便離開了。
時長風在葉錦娘的試探、秦琴的嘲諷、四兒的審視中又優哉游哉地坐了半個時辰,方才笑意盈然地離開。
秦琴咬牙切齒,直罵此人是狡猾的狐狸。
葉錦娘沉默無語,手支著窗沿,眸光幽深,望著他消失在雨霧中背影沉思不已。
四兒在秦琴尖叫怒罵的空檔間插上一句話:「可是他真的很俊啊!眉目清亮,舉手間說不出的飄逸出塵,輕笑間道不盡的高雅清靈……」
「你有點出息行不行!」秦琴一個爆栗賞過去,打碎四兒的美夢,「那種人老天爺瞎了眼,才白給他一副好皮相,騙你這種無知女子!我秦琴看人十成十的准,那個時公子一看就是冷漠薄情、陰險狡詐之徒。」
葉錦娘眸光由窗口收回,一轉首,便看見四兒捂著被打痛的腦袋,一副欲辯無言的委屈樣子。不覺莞爾,微微一笑,道:「好了,秦琴,別欺負四兒了。」語峰一轉,又對剛露出喜色的四兒道:「其實,秦琴說得也有道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有時即使是親眼所見也未必是真,時公子他……」葉錦娘語氣一頓,沉思許久,方道:「深不可測。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要當心了。」
???
傍晚,吉祥來到雲樓,聽說此事後,憂心忡忡。秦琴不識時長風,吉祥卻是認識的。
「錦娘,他怎會出現在這裡?究竟知道多少?有何企圖?」
葉錦娘峨眉微蹙,困惑地搖搖頭。一旁的秦琴道:「吉祥,陰沉著一張臉給誰看啊!」
「你閉嘴!」吉祥冷斥。
「什麼!你敢叫我閉嘴!死吉祥,你想跟姑奶奶造反是不是?」
「哼!你除了長了一張會罵人的臭嘴外,還會什麼!別人來了,還不是只在原地跳腳!」
秦琴聲音一窒,掃四兒一眼,小妮子,竟然出賣我!
她不甘示弱地回吼:「跳腳又怎樣?他什麼時候出現的我都沒察覺,武功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呢!這時候我當然要伺機而動,難道讓我上前跟他打嗎?」
「強詞奪理!」
葉錦娘與四兒無奈地對望一眼,每天的爭吵又來了。葉錦娘淡淡一笑,「四兒,扶我回房吧!」
???
「光當」一聲,葉錦娘跌倒在地,該死!看著地上折成兩段的枴杖,她欲哭無淚。
昨日,秦琴與吉祥吵得厲害,秦琴一時氣不過,抓起她身旁的枴杖,揮向吉祥。她記得吉祥只是用手臂擋了一下,而且,當時枴杖並沒有壞啊!豈知,適才她只是稍稍一用力,便變得現在這樣子了。
扶著床柱吃力地站起身子,試著慢慢挪動一小步,吁!還好,可以走,只是那雙傷腿著力時有些刺痛,也使不上力氣。雙手支著桌沿,一點點地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
突然,葉錦娘忍痛地輕哼一聲,又跌倒了!無力地看著自己的傷腿,神情落寞地歎了口氣,她適才只是稍微走得急一些啊!
咬咬牙,錦娘深吸一口氣,雙手扶著椅子,用手臂使力,彷彿過了許久,她終於滿頭大汗地坐到了椅子上。
長長地吁口氣,輕輕拭下額頭的汗珠,抬起頭,看到銅鏡中自己狼狽的樣子,衣衫髒亂,原本柔順披在肩後的髮絲也反抗似的凌空飛舞。
突然,撲哧一聲,她笑了。「醜八怪!」她對著鏡子輕輕眨下眼睛,「咦!」鏡中怎麼多了一個人,錦娘一驚回頭,怔住了。
「你……」竟是時長風,靜靜地立在門邊,不知有多久了。眼中還是那種讓人看不懂的神情,深不可測,凝視著錦娘。
錦娘突然有些困窘,蒼白的臉頰微微泛紅,不知所措地雙手握緊,又鬆開,自己適才的狼狽一定都被他看去了吧?不知為什麼,她並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無能為力、狼狽不堪的可憐樣子。
將凌亂的頭髮稍微用手攏了攏,微微一笑道:「你怎麼來了?」再開口時,錦娘已恢復鎮靜,起碼表面看來如此。她說的是「你」而非「時公子」。
時長風仍是無語,剎時,室中一片寂靜,桌面上一疊宣紙,微風拂過發出沙沙聲響。
許久,時長風的深邃清亮的目光突然變了變,淡淡一笑,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幾次討擾葉姑娘,心中委覺不安,便自作主張選了一件禮物,送與葉姑娘,希望笑納。」
這時,錦娘才發現,時長風手裡拿著一件用布包裹的東西,打開來,竟是一件古琴。
「鳳凰于飛!」錦娘一怔之後,驚訝地叫道:「這,這就是與九巧玲瓏琴齊名的鳳凰于飛!」
時長風眼睛驀地一亮,「姑娘果然好眼力,這正是鳳凰于飛!」
錦娘看了看琴,微微笑了,「相傳鳳凰于飛本為兩把,一雌一雄,若是傾心相許的戀人同時彈奏,便如百鳥爭鳴,鳳凰展翅,情意綿綿,情深似海,奏出令天地都會為之動容的千古絕響……若錦娘沒看錯的話,此琴該是那把雌琴——凰,對嗎?」
時長風眼光中閃過一絲驚艷,微微點頭,「在下果然沒有送錯人!」
錦娘卻輕輕喟歎一聲,「時公子,你的好意錦娘心領了,只是這件禮物太過貴重,俗話說無功不受祿,這琴,我不能收。」
「葉姑娘何必客氣呢?這琴於我來說只是家裡貴重的擺設,時間久了,看得膩了,便會束之高閣;時間再久些,遺忘了,古琴染上灰塵,豈不可惜了?對姑娘這般愛琴人來說,卻會截然相反,相信葉姑娘定會惜之愛之。鳳凰于飛在姑娘巧手之下,展露世間,定會大發異彩,難道姑娘真的忍心,捨得它蒙塵,永遠納於庫房陰暗角落之中嗎?」
錦娘靜靜無語,許久,方抬頭道:「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把這般貴重的東西送給她?為什麼要講那些不是理由的理由?他們只是幾面之緣而已,不是嗎?他們雖非敵,卻也非友啊!
是啊!為什麼呢?連時長風自己都不知,看著面前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其貌不揚的女子,看著她恬靜中帶著一絲堅毅的溫婉笑容,看著她智慧寧靜的眸光如今佈滿了疑惑與不解……
他只是欣賞她的聰慧堅毅,只是驚歎她的才華橫溢,只是憐她腿殘體弱,只是莫名其妙地被她溫婉氣質吸引,只是……與之聊天便會心情舒暢,為什麼呢?
直到時長風離開,心中仍在不斷自問為什麼。酸澀一笑,心中已略有所悟。只是為時已晚,當他再見錦娘時,早已人去樓空,不單是錦娘,秦琴與之貼身婢女都已無蹤。
問過老鴇方知,秦琴本就不是他們樓裡的姑娘,半年前突然出現,居於後院,賣藝不賣身,四大花魁,琴棋書畫,其實也只是半年前才出現的。雲樓依然是雲樓,少了一位姑娘,還有另外三個驚艷絕世的美女。
時長風站在雲樓門口,手中把玩著一瓶藥——治腿傷的。除了自己妹妹以外,他惟一一次為另一女子費盡心思尋得的傷藥,看來是無用了。時長風隨手往遠處一拋,彷彿那千金難買的靈藥如同廢紙一般。
抬頭仰望長天,淡淡一笑,在燕城耽擱許久,該是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