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親眼看見了一隻夢魔在她面前,奪走了一條寶貴的、她所熟悉的生命!
難道……那傢伙昨晚往寧妃額頭上盯視的舉動,正是在勾出她的魂魄?
生平頭一遭,朱傾城領略了什麼叫害怕。
但除了害怕之外更強烈的感覺叫生氣,她氣自己沒能夠及時阻止憾事,更氣那傢伙視人命如草芥!
不顧她娘親懿妃及內侍宮娥們的阻止,朱傾城狂奔向仁壽殿,再罔顧了太醫們的勸阻,將覆在屍體上的白布給一把掀開了。
果真是寧妃!是那親切和藹、紅顏命薄、疼她入心的寧妃!
朱傾城不信地伸指去探躺在床上的人兒的鼻息,卻是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所以不是玩笑、不是誤會,寧妃是真的死了?她真的死了。
她死了!就在昨兒個夜裡!
但最令人不解的是,在那光潔如雪但已現僵冷的麗顏上,競停留著一抹神秘的笑容。
是的,她在笑,而那正是朱傾城昨夜就曾見過的笑靨,一抹在寧妃生前久違多年的笑靨。
雖然看見寧妃的笑容,她還是忍不住滴滴答答地落了淚,一來不捨,二來懊悔,她恨自己沒能夠及時阻止那壞蛋,害她失去了個好朋友。
「快別這樣,公主,見您傷心,寧妃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的。」
說話的是年高德邵、面慈心善的老太醫歐陽回春,但見朱傾城一個勁地埋首痛哭,他只能溫聲再勸。
「公主,老臣說的是真的,您瞧瞧寧妃走得多安詳,笑得多開心,她生前就是個體貼的好人,想來也是不想在她死後,讓活著的人為她傷心吧。」
「你不懂!你不懂!」解釋不出原因的朱頓城卻怎麼也壓不住傷心,只能—個勁地猛搖頭哭泣,「你們都不懂!」她發出尖叫。
「是的,我們都不懂。」歐陽回春傷懷的接口,「寧妃娘娘走得奇,即便湊集了咱們在場這麼多人的智慧及經驗,仍得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公主,您還小,日後自會明白,人生在世,不單是求生下易,求死其實更不容易,更遑論要死得歡欣自在了,人活著的最終目標不就是在尋求解脫?求能夠及早離苦得樂,脫離苦海,獲得真正的身心自由,現在寧妃娘娘得著了,她無病無痛地走,自在逍遙,咱們應該要為她開心,而不該過度傷心才是。」
聽不懂!聽不懂!
她不但聽不懂,也根本就不想懂!
朱傾城掩面哭著跑走,在奔到仁壽殿外時,恰好看見殿前一排萎垂的花朵。
是曇花!也是她昨兒個夜裡會上仁壽殿的原因。
原來,昨夜曇花已開盡,甚至也已經凋萎了。
原來,花凋人逝,竟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情。
一陣難過作嘔席捲上來,朱傾城不敢再看向垂萎的花,轉頭再跑。
她渾渾噩噩的過了一整日,別人都當她是傷心寧妃的驟逝,可她自個兒清楚,她是在盤算,夜裡的那個約,她究竟赴還是不赴?
夜裡剛掌了燈,朱傾城的決定也作下,她決定了,別去招惹那只夢魔了。
於是她遺走了會扯鼾的王嬤嬤,喚來了喜兒,甚至還吩咐喜兒將臨時搭起的臥鋪緊鄰著她的床。
對於她提出的要求,她身邊的人初聽及都很驚訝。
但在想起寧妃的無故驟逝,公主的心傷,於是將這兩件事給連在了一塊,雖不免有些驚訝公主的膽子變小了,但這種話,也只能夠想想,可沒人敢說出來。
在該睡的時候朱傾城上了床,沒了會扯鼾的王嬤嬤,卻來了個太過仔細小心翼翼的喜兒。
聽見朱傾城在床上翻來覆去,像是睡不著似地,床畔冒出了小小的聲音。
「公主……您睡不著?」
「別出聲!」朱傾城閉眼斥道。
喜兒不敢再開口,快快用手摀住嘴,就這個樣子地,屋內又安靜了好一陣。
但即便喜兒沒再出聲,朱傾城卻仍可從那努力壓抑著,淺緩的呼氣吸氣聲,以及它的頻律,感覺出這丫頭還醒著,怕是想要等到主子睡著後,確定不會再有差遺時,她才敢鬆懈下來地睡吧。
即便喜兒的呼吸聲已是經過壓抑再壓抑的了,偏偏夜太深、人太靜,只要認真點豎耳傾聽,還是可以聽得見。
只是想來,沒人會無聊到去數別人的呼吸次數吧。
平日的朱傾城也不會,要不她也不會容忍王嬤嬤的呼嚕扯鼾聲了,但今夜的朱傾城卻不一樣,她只想找碴!
她睡下著,她很痛苦,她只能一直數、一直數,數到了一千、數到了一萬、數到了一千個一萬、一萬個一萬,數到了她頭昏腦脹,幾乎快要瘋掉。
「你的呼氣聲很吵耶!」
朱傾城終於忍不住了,邊大吼邊坐起身來。
「可是公主……」喜兒慌張坐起,語帶委屈,一邊顫著聲音一邊暗暗抹淚,「奴婢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控制了……求求您別叫奴婢不能呼氣……嗚嗚嗚……因為那樣是會死的……奴婢老家還有年邁雙親及年幼弟妹……嗚嗚嗚……」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朱傾城打斷她的話,將小臉埋入掌心裡,「你出去吧,回你自己的房裡去睡覺。」
「那……公主……要不要讓奴婢去喚悅兒或是慶兒過來……」
「都不要!今兒個夜裡,本宮不想再聽見任何人的呼氣聲了!」敢來一個她就砍一個!吵死人了!
「可……公主……」喜兒一臉為難。
「更重要的是……」朱傾城嗓音陰涼,「我不想再聽見你的任何一個字,要不從明兒個起,你就調到仁壽殿去!」
仁壽殿?那個不見天日的冷宮?
那個剛有人莫名其妙死掉,聽說鬧鬼,嚇得太監宮娥們都急著申請調差的地方?
我不要!我不要!打死了也不要!喜兒不再出聲,捲起鋪蓋,逃之夭夭。
在屋裡終於只剩下她後,朱傾城的小臉蛋依舊深埋在掌間。
不怕!不怕!我是朱傾城,大明朝的尊貴公主。
我不怕任何妖魔鬼怪!因為若怕,那就是輸了!
一句「輸了」讓她霍地由掌間抬起螓首。
她不認輸,絕不!何況今晚之約是她向他索來的,她不是膽小鬼,她會讓他知道的。
於是她閉上眼睛,緊握著一雙粉嫩小拳,對著空氣大聲喊。
「魅!魅!魅!你這該死的惡魔!」
然後她緩緩睜開眼睛,沒有在床上看見那個邪氣的男人,她不禁又困惑了。
難道那一切真的只是夢,她只是很巧的夢見寧妃死前的那一刻?那只是她夢裡的詭異想像?只是……
「別再想自欺欺人了,小姑娘,我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著的。」
一把邪肆笑音帶著挑釁語氣,自聰畔傳來。
朱傾城轉過頭,看見背後襯托著銀色月華,一條長腿撐在地上,另一條腿則率性的弓起,雙臂環擱於膝頭,再將下顎枕於其上,坐在窗台上的男子。
那個名叫魅,自稱為夢魔的男子!
朱傾城用著仇恨的眼神怒瞪著那唇角勾著邪笑的男子,魅卻只是對她的恨意視若無睹,輕搖一根長指。
「這位公主,將我喚來的咒詞,並不包括最後一句。」
「你是指『該死的惡魔』這一句嗎?」
朱傾城依舊握緊小拳頭,一骨祿跳下床,重重踩著腳步朝魅走去。
在沒有見到他之前,她不否認會因惶惑而對他存有幾分恐懼,但現在,因寧妃的死而產生的內疚及憤怒,已經讓她下再怕他了。
「那一句是本公主附贈給你的,因為那正是對你最貼切的形容詞!」
「錯,夢魔與惡魔是不相同的,我是夢魔,不是惡魔。」
他從從容容地放下雙臂,面無表情地對她解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天龍八部,各有其所,別當人類是天地板唯—擁有智慧的生重。夢窿是隸屠於幻靈妖糟的;一支、,我真;藉著人熏夢境穿梭於世,以收集仰賴人類的夢為生,能夠在人類甚至野獸的夢界裡來去,我們自有夢境國土,號為『夢土』,並自有統轄之主,與那種落單沒人管,由魔與妖混種而生,喜歡整人或是專幹壞事的惡魔,一點也不相同。」
「胡說八道!反正是只要擅於以狡詞脫罪的統統都叫做惡魔!若非我親眼所見,看到你害人,否則我還真的會信了你這惡魔!」
「親眼所見?」魅不屑的哼氣,顯得很不在乎,「你親眼所見了什麼?」
「我看見你殺死了寧妃!」朱傾城邊說邊發顫,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怒火。
「沒錯,按你們人類的說法那叫做『殺』,我是真的取了她的性命。」他竟然不在乎地點了點頭,表情甚至隱隱然地有著得意之色,「以『夢中噬魂術』。」
「你殺了她?真的是你殺了她?!」
即便心中早已有數,但那種由他口中得到了證實的震撼,還是讓她頓時承受不了。
「那你還有臉敢說自己不是惡魔?」
怒極也恨極了,驕氣滿滿的朱傾城舉高手掌,一掌便要呼向對方俊臉,想要打落那一臉的滿不在乎,卻讓對方給一掌握住了。
「好蠻的公主!」魅瞇眸不悅的開口,「說不過人就索性動手?」
「你可惡!你可恨!你該死!你該死到了無可救藥!」
朱傾城邊罵人邊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對方的掌,最後掙不開鉗制的她,反倒引來雙眸裡的水氣,她想哭了。
哭自己的本事下足,哭寧妃的香消玉殯。
被她罵了老半天他都能面無表情,反倒是看到她眼睛變紅,他登時覺得不舒服了。
瓷娃娃變水娃娃?他不喜歡!
魅鬆開了手,但嘴上可不饒。
「動口輸了,動手又贏不過,是以啟動水閘?這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朱傾城被激得險些又要送上巴掌,這次他懶得再去接,只是俐落地躍下窗台,遠離她的巴掌範圍。
「君子勤口,小人動手,你叫我來,就是想我陪你玩這『巴掌遊戲』?」
「你活該被打!誰讓傺草菅人命!」她氣得咬牙切齒。
「我沒有草營人命……」
他不耐煩地回答,原無意多做解釋,因為沒有這種習慣,但在看見那寫滿了嫌憎的美麗小臉蛋時,終究還是忍不住了。
「是她個兒要求被殺的。」
「撒謊!撒謊!瞧!惡魔又在撒謊了!」
「該死!我沒有撒謊!我也下是惡魔!不信你自己去問她,此時她仍暫居於夢土,只是在人間四十九日之前,仍是得去向閻王報到。」
「誰要信你?撒謊!撒謊!撒謊!惡魔!惡魔!惡魔!」
「你夠了沒有!」
魅整張俊臉全沒了笑絲,藍瞳燃著惡火,那長可及地的發遭主人怒火影響,一根根翹起騰空向天,仿若一疋掀飛於半空中的黑布,再搭配上他瞼上因怒火而扭曲的五官,俊美不再,駭厲可怖,讓朱傾城徹底見識到了真正的惡魔,該是一副什麼德行。
她有些懼,也有些慌,但打小養出來的驕氣讓她絕不服輸。
「不夠!不夠!不夠!永遠都不夠!敢做就別怕人說!惡魔就是惡魔!」
魅咬牙瞇緊狹眸,逼自己捺下怒火。
「閉上眼睛!」他命令她。
「我才下要!有個惡魔在身邊時,怎麼可以閉上眼睛?」才下聽他的呢。
他冷冷哼氣,「隨便你了。」
朱傾城後來才知道了他要她閉眼的原因。
他湊至她身前,從袖口掏出一把銀粉往她兜頭灑去,她還不及眨眼或是打噴嚏,銀粉就已全溶入她身子不見了。
「這是什麼?」
她問了他卻沒答,逕自伸手捉緊她,拉著她前進。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啦!」她瞠目掙扎著,卻無法自主地被他拖著前進,下一瞬時她發出尖叫,因為他——正拖著她去撞牆!
「放開我!放開我……放……放……」
尖叫聲隱沒在迎面撞上來的牆垣裡,片刻後,朱傾城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去,不得不相信自己剛剛被他領著穿過了牆。
穿牆而過,並且毫髮無傷。
她隔著窗,看見了躺在床上睡覺的自己。
好可怕!她雖然不斷告訴自己別怕,不許怯懦,但畢竟她只有十一歲,又怎能不被如此怪誕的畫面給嚇傻。
就在她終於收回神,轉過頭時,卻迎面又是一個驚嚇,那是一隊十五人,正在夜裡巡守的皇城禁衛軍。
她看得見他們,他們卻彷彿看不見她,直直地朝她定來。
「當心哪!要撞了……要撞了……要撞了……呃?」
朱傾城閉眼尖叫,過了一會兒後忍不住微微張開,她看見自己什麼也沒有撞上,他領著她,如穿牆一般地「穿」過了禁衛軍。
不是穿過他們中間,而是直接穿過那一整列人的身軀。
穿越時,朱傾城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捏住鼻子,因為她嗅到那些男人身上的汗臭味。
她嗅得到他們,卻觸不到他們?
而他們也都看不見她嗎?
朱傾城將小手栘到眼下,仔細盯瞧半晌後,才發現她的手幾近於透明,不像魅的,是實實在在的形體,只是那些禁衛軍,也同樣沒有看見他。
「不用再看了。」魅的聲音冷冷地拋過來,「你現在看得到的只是神魂,至於軀殼,則是睡在你床上,我是魔不是鬼,但同樣有辦法可以不讓人看到或是感覺到。」
魂魄出竅?她被勾了魂?
如果她的魂回不去了,那不是就等於死了嗎?
「放心吧,你並沒死。」冷聲再揚,他輕易地猜出了她的想法。
「那我們現在究竟是要上哪裡去?」她的聲音裡有些著慌了。
「終於會怕了嗎?」他向後瞥了一眼,邪肆地睞了她一記。
「不是怕,我只是不懂。」她沒有必要跟個惡魔說實話的,對吧?
魅懶得費神戳破她的謊話,「滿足你!我們現在走的是捷徑。」
捷徑?通往哪兒的?
就是他所說的夢上嗎?
有說等於沒說,弄得人一頭露水,真是討厭!朱傾城在心底怨慰,可在看見他後來的動作時,她的怨慰又化成了驚駭。
他帶她穿過御膳房,來到邊間的傭房裡,看見了一個窩睡在床上的大娘,她會感到驚駭是因為看見魅那頭黑色長髮匆地騰高起來,像是一整排吐出蛇信的靈蛇,往大娘的天靈蓋上笞下。
「你在做什麼?」她尖叫著伸手想要阻攔,「我絕對不許你再傷害人了!」
邊攔朱傾城還邊轉頭急嚷:「大娘!大娘!您快別睡了,起來!快起來!有壞人來了……不是不是!是有惡鬼來了!」
只可惜那大娘壓根聽不到她的聲音,只是翻了個身、搔了搔耳,無意識地吸了吸嘴邊流出的口水,繼續呼呼大睡。
「你就是喊到死,她也聽不見的。」
魅哼口氣,不耐煩地推開礙手礙腳的朱傾城。
「一下子惡魔一下子惡鬼,我在你心裡的地位還真是高啊,告訴你,我現在只是想剖開她的夢境,引你入夢,藉由人類夢界回轉夢土,這個就叫做捷徑,懂嗎?笨蛋!」
朱傾城聽得滿瞼狐疑,一時間忘記了出手再攔阻,幸好他的頭髮真的沒傷害那大娘,只是一根根黏攀上對方的額心,而那大娘依舊呼嚕呼嚕地睡得好香。
接著黑髮與額心相連處冒出了陣陣白霧,瞬間就遮掩住了朱傾城的視線。
白霧起、黑髮離,魅牽緊她的手,跨進了氤氳白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