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半個月裡,李家為了李偉錦的死而愁雲慘霧,特別是李蘭,她是最傷心的人,但也最快回復理智,積極地為喪事奔波,不敢休息。
幸好敬謹親王府有送帛金,甚至派人幫忙打點,才使喪禮不難看,否則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在天上的爺爺交代。
有好幾次,她都想跟這位叫壽安的人當面道謝,順便看看爺爺臨死前也要請來的故友是何方神聖,可是每次她向敬謹親王府的小榮子探問時,小榮子總說壽安暫時沒空出府,要她再耐心等等,久而久之,她便放棄了。
身在王府,的確不常有空。她不想為難別人,也慢慢釋懷,不再記掛這事。
現在她要好好活下去,這才對得起爺爺。
今天,李蘭如常在大路旁架起寫著「李家代書」的白布,擺攤子替人寫信。
今天程大哥沒有來擺攤賣畫,想必科舉考期已到,要用功讀書吧。而今天的生意也很清淡,一個早上她只賺到幾文錢而已。
她坐在凳子上,眼皮越來越重。
蘭兒,你不要睡,千萬不能睡,要是睡著了就做不成生意,說不定連東西也會給人偷去……
可她越是逼自己,就越張不開眼,到最後她甚至坐不穩,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有聲音……是誰?是誰在說話?
李蘭微微地睜開眼睛,失焦的眼慢慢凝聚視線,往聲音的來源望去。
白色的紗幔印入眼簾,可她的房間沒有白色的紗幔啊?而且屋內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應該是桂花香,但她也沒有摘桂花到屋裡,又哪來的香氣……
她娥眉輕蹙,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在一間華美精緻的房間,躺在一張鋪了厚軟被褥的暖床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在這裡?
李蘭緩緩坐起身來,回憶暈倒前的情形。她大概是疲勞過度,氣虛才暈倒,然後……應該是被路過的好心人所救吧!
她趕緊爬下床,才發現衣服不知何時已換過了,現下穿著一件月白色棉制大襟帶的衣服,而且是她連碰都不敢碰的上等衣料。
這怎麼成?這家人帶她回來已很好心了,還把這麼好的衣服給她穿……她要好好謝謝人家,趕快回去才行。
李蘭聽見門外有輕微的聲響,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探頭一看,看到坐在床上的李蘭,丫鬟顯然被她嚇了一跳,然後歡喜地走過來。
「姑娘可醒了,姑娘可醒了!我這就去請大夫和爺過來。」丫鬟激動地邊說邊向外跑。
「等等,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李蘭輕聲問道,但無奈丫鬟已跑遠了,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她呆呆望著丫鬟離去的方向,站起來穿上地上唯一的繡鞋,移動虛浮的步伐,小心翼翼的朝房外走去,想找個人問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她出了房門,正恍惚地走著時,就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迎面而來。
李蘭臉色蒼白,唇毫無血色,長髮隨便地紮在腦後,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使宣慶有些錯愕。但只一秒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是李蘭——他那可笑的福晉!
假如不是小榮子告訴自己,他今天奉瑪法之命去探望李蘭,把她帶回王府,恐怕他還不知這女人已踏入王府。
李蘭看見英氣逼人的宣慶時,同樣一臉驚愕的呆站在原地。
是他?!竟是那個從搶匪手下救了她,卻誤會她想勾搭他的貝勒爺?
肯定是他,除了他,還有誰會給人一種又驚喜、又討厭的感覺?
宣慶瞪著一臉病容的李蘭,居高臨下地問:「你就是李蘭?」
「正是民女。貝勒爺,多日不見,大人還安好吧?」她以為是他救她回來,心裡對他之前的無禮也釋懷許多。他還算是個君子,她上次對他不敬,他仍又救了她一次。
「多日不見?現在就開始攀交情了,難怪皇上這麼偏袒你。」宣慶語氣冰冷地諷笑。
什麼多日不見?他才沒見過她!
「貝勒爺忘了民女也不打緊,現在我只想找到救我的人,當面道謝,然後就會離開。」李蘭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感覺他充滿壓迫感,只當他大概是忘了曾救過她的事。
「少裝蒜了!」宣慶嗤道:「這種爛戲碼我看多了,婚期還未定,你就迫不及待找機會來王府,視察日後的新家嗎?要從王府撈好處,也要看我准不准!」
他直覺認為李蘭在皇上和瑪法面前作戲,否則以他上三旗的身份,又何需落得匆匆被指婚、對像又是一個臨時被納入八旗的漢女?
如果他不趁這絕佳時機向李蘭表達他對這門婚事的不甘,只怕再這麼下去,這女人就會仗著有人撐腰越來越放肆。
他要及早揭開她醜陋的真面目!
李蘭終於有些領悟,原來這貝勒爺仍然沒改變他對平民女人的偏見,以為她是來撈錢的壞女人。
「我看貝勒爺定是對民女有所誤會,自始至終民女沒想從大人身上得到任何利益。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壞人,也不是每個人都貪財。」此時她已氣得顧不得禮節了。「恕民女愚鈍,真不明白什麼婚期、皇上、新家,既然如此,就麻煩貝勒爺讓路,民女必須回家了。」
既然這男人不認得她又充滿敵意,那應該不是他救她的。她何必多費唇舌,跟一個老讓她生氣的人談話?
這男人原本就跟她八竿子打不著,她本想跟他好好相處,可是現下她一點心情也沒有了。
宣慶沒想到李蘭戲演得那麼好,好像她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你說不知道,難道連李偉錦是誰、這裡是敬謹親王府你也不知道?」他涼涼地問,等著她狡辯。「假如你從現在開始對我說真話,向我求饒,我還會考慮讓你往後的日子好過些!」
「你認識我爺爺?」李蘭停下腳步,轉身迎上宣慶的目光。「假如這裡是敬謹親王府,莫非是壽安爺爺救我回來的?」
除了爺爺的摯友壽安,她完全想不出還有那個敬謹親王府的人會救她。
「大膽,你竟敢直呼親王名諱!」他沉喝。「李蘭,別跟我來這套,我們開門見山說清楚。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手段,讓我瑪法和皇上偏向你,還把你指給我當嫡福晉,但我告訴你,即使嫁給我也不代表我就會任你玩弄!」
「什麼?壽安爺爺是王爺?我……我被指給你當嫡福晉?不會的,你一定是弄錯了……」
「我也希望是弄錯,但聖旨就是聖旨,兒戲不得!」宣慶咬牙切齒的說。
李蘭臉色更為蒼白,似乎沒辦法接受事實的嬌弱模樣,使宣慶心裡有些動搖,但他應該相信她嗎?
李蘭在震驚中慢慢恢復思考能力,想起爺爺臨死前的話語和舉動,串在一起的話,爺爺是有可能已為她安排了歸宿,而所托付的人就是壽安爺……不,是敬謹親王!
而眼前的男人,似乎是敬謹親王的孫兒……難道指婚的事是真的?
「天,怎麼會這樣……爺爺沒告訴我這些事……」她把臉埋在雙掌中。
她以為,她會嫁給程大哥這種儒雅的讀書人,一個和她出身相當的男人,而不是一個對她充滿偏見、門第高出她許多、處處嫌棄她的男人。
「終於承認了?」一個小小的李蘭,想瞞過在朝堂上打滾多年的他?哼,談何容易!「飛上枝頭變鳳凰,這戲碼玩得最荒唐的就是你了。」
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被品頭論足也就算了,還被譏為撈錢的壞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貝勒爺請放心,我絕對不會嫁給您的!」李蘭怒瞪著眼前的男人,秀氣的臉滿是熊熊怒火。
「你說什麼?」宣慶沒料到李蘭會這樣說。
「民女說絕對不會嫁給您,這樣您大可放心了。」她氣得大聲重申。
「這算什麼、以退為進?」決絕的眼神、憤慨的容顏,他實在無法斷定她是惺惺作態或真的大受打擊。
假如她那麼想嫁給他,當個衣食無憂的福晉,那她應該媚惑他、討好他,讓他墜入她的陷阱,而不是跟他奮力抗衡、大呼小叫,還說絕對不會嫁給他!
「你……」李蘭不再看咄咄逼人的宣慶,轉身就走。她本來就腳步虛浮,現在跟宣慶一鬧,頭更是脹痛。
宣慶卻拉住她,不讓她離開。
「事到如今,你以為嫁不嫁還能由得你嗎?」他看著李蘭那雙比海水還清澈的眼睛,語氣清楚且帶點威脅的味道。「後悔了?因為發現我不好應付?」
「放手!我要回家!」
不知為什麼,面對她的抗拒,宣慶心中一股莫名的憤怒油然而生。
「你可別忘了,當初是你爺爺跟皇上訂下這門親事,這是聖旨也是家命,違逆聖旨的下場有多嚴重,你不會不知道吧?難道連你家人因你喪命你也無所謂?」他語中威脅意味甚重。
真可笑,這句在宮中聽到的勸誡,現在他竟搬出來說服一個他不屑的女人?!
李蘭深深吸了一口氣,顫抖地說:「那……那你想怎樣?」她的雙手因為緊握著而變得慘白。
「我給你兩條路:一條是嫁給我當福晉,只要你學乖一點,咱們還可以當一對相敬如『冰』的夫妻,反正你只要在瑪法面前乖乖演好我妻子的角色就對了,而你和李家的好處也絕不會少;另一條就是你不嫁我,然後繼續胡鬧,要侮辱我也好、抗議指婚安排也好,你有本事就鬧到皇上面前去,我絕不阻止。」
哼,李家人是死是活與他何干?要不是他不想違逆瑪法和皇上,招來不忠不孝或不從聖旨罪名,他才不會理她!
李蘭沒說話,只是瞪著一臉冷然的宣慶。她沒想到這男人相貌堂堂,內心卻這麼卑鄙。這是選擇嗎?她分明只能選第一條路!
「我……」正想回話時,李蘭突然岔不過氣,一陣暈眩襲來,眼前一黑,終於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一直拉著她的宣慶見狀,本能地把手一收,將軟下身子的她抱住。
「你……醒醒!」他輕拍著她更為蒼白的臉,想讓她清醒,無奈她長長的眼仍是緊閉著。
他現在才好好看清楚這個女子。她五官不算深邃,但儒雅柔婉、細緻秀麗。
「貝勒爺吉祥……李姑娘?」帶著大夫折返的丫鬟見到宣慶的背影立即請安,但見到他懷內昏倒的李蘭時更詫異萬分。
看見丫鬟和大夫,宣慶問:「她身體不適?」
「回貝勒爺,李姑娘在街上昏倒,是榮大哥把她救回來的。」丫鬟頓了頓,再說:「剛才好不容易姑娘醒了,奴婢才去找大夫來看,不是有意疏忽姑娘。」
丫鬟從小榮子口中得知李姑娘是他們未來的少福晉,又見宣慶竟「珍惜」地抱著她,她一時害怕宣慶會降罪,馬上解釋。
「你們跟我進來。」宣慶冷漠的心裂了條細縫,一把將李蘭抱起,率先邁進客房。
此時此刻,假如他仍對這病懨懨的女人冷言冷語,未免有失男子漢大丈夫的風度了。
以後的事就以後再打算吧,反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向她輕易屈服!
正所謂兩方對壘,輸人不輸陣,可是才第一役她就輸給了那個貝勒爺,怪就怪在她身子疲虛。
轉醒的李蘭幽幽望著比她家房頂精巧十幾倍的床頂,歎了不下十數口氣。
那個貝勒爺說的話,應該是真的吧?否則他又怎會氣憤難當、對她誤會更深?
當一切平靜下來,只剩她一人時,她也能慢慢體會那份被逼與陌生人成親的委屈。
唉,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呢?
「李姑娘,你醒了嗎?」門外傳來丫鬟的輕問。
「醒了。」李蘭回了一聲,慢慢起身坐好。
門開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走進,後面還跟著剛才見過面的丫鬟。
她有點驚訝的看著陌生老人,不難發現,這人和那個貝勒爺的五官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
莫非他就是壽安爺爺——也就是敬謹親王?
敬謹王爺壽安來到床前,看到李蘭靜靜坐在床上,臉上露出難以置信又如釋重負的神情。
「你醒了就好。」他露出笑容。「剛才大夫來過,他說你疲憊過度,只要好好休息,吃些補品補充元氣,再休息兩天就沒事了。」
壽安是第一次近距離看見李蘭——她淡雅樸質,面容姣好,有股書卷氣,給人清雅脫俗之感。
莫說她是故友最珍愛的孫女,光在路上遇見,他也會喜歡這姑娘。
「大人……就是壽安爺爺嗎?」李蘭試探地問。
「對,現在才跟你見面,真有點說不過去。」壽安望著一臉又驚又喜的李蘭,續道:「蘭兒……你不介意我也叫你蘭兒吧?」
「民女不介意。」她不能忘記身份的差異,這是那個貝勒爺老是強調的重點。
「四下無人,就叫我爺爺好了。」他感歎地閉閉眼睛。「可惜,偉錦兄早一步去了,連讓我們這些老朋友多聚幾年的機會都不肯給啊……」
再度提起親人過世,李蘭其實已不太悲傷。
正如爺爺生前對她說的,她該看開一點,展望未來才重要。
「剛才聽下人說,是慶兒把你抱進房的,那你們算是認識了吧?」壽安話題一轉,回到正事上。
李蘭一聽,不自然地點點頭,垂下的臉蛋微熱,不知因為羞還是怒。
她和那個男人何止認識,還對峙了好一陣子呢!
「我來找你,就是想跟你談談你和慶兒的婚事。」壽安頓一頓,接著說:「這是你爺爺、我還有皇上的主意。」
「果然是真的……」李蘭的聲音有些顫抖。「民女真的被指婚給貝勒爺?」
「是。我想你應該明白,這是你爺爺的苦心,也是我的私心,我希望能照顧李家。」
她沉默不語,只是有些茫然地望著老人。
「我知道這樣安排或許讓你很為難……但我們想不到其它方法能直接又正當地照顧李家,除非你嫁進王府,用福晉的名義照顧娘家。」
「難道……貝勒爺不覺得委屈?」要他娶低下的漢女為妻,看來他萬分不願。
「這是皇上指的婚,身為八旗子弟,婚事都由皇上作主,他該瞭解。」這樣的回答,算是迴避掉敏感的話題。
「不瞞壽安爺爺,我真的沒想過……要嫁給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她雖然也算出身書香世家,但跟名門貴族相比仍是天差地遠。「我本來以為,爺爺會讓我嫁給一個常幫助我家的書生……」
「我們不會委屈你的,李家也已被皇上賜了旗籍,在身份來說已不算平民了。我知道也許你心有所屬,你若真不願點頭,我會代你向皇上表明,請他收回聖旨,但我私心認為,你嫁給我孫子也是一椿美事。」
李蘭看著老人,明白這件事其實早已不能由她了,就好像那個貝勒爺所說,她只不過是個平民,根本對抗不了皇親國戚啊!
她想掌控命運,也見識過自己將來要嫁的人對她成見多深,可畢竟現實容不得她說不。
在李蘭發怔的同時,壽安已悄悄離開,留下她一人慢慢思考。
她抬頭望著寂寥的天空,慢慢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心中默默祈求。
老天爺,還有爺爺,你們告訴蘭兒,我該怎樣做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