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不對勁。
貝若伊緊皺著眉頭,一臉郁卒。她手上拿著病歷,心思卻已經飄到好遠好遠的地方。
那天早上她醒過來後,已經不見楊大為的蹤影,他只留了一張簡單的字條給她,說要跟院長去高雄參加一場醫學研討會,一個星期後才會回來。
這個臭楊大為超級「大尾」,要離開這麼久,竟然沒事先當面跟她說,而且離開了快一個星期,竟連半通電話也沒打過,虧她當他是好朋友,還那麼辛苦照顧他一晚。
厚,愈想愈生氣!哼,等他回來,他就慘了,她如果不擺臉色給他看,她就不叫貝若伊。
「若伊,大為是不是哪裡惹你生氣啊?」聽到她嘴裡一直在罵大為,楊靜蘭好擔心,這兩個孩子之間發生什麼問題了嗎?
「啊?什麼?」
貝若伊醒了過來,羞得差點咬斷自己舌頭。天啊,她氣到昏頭了,竟在楊大為的爺爺跟姑姑面前,不知不覺把心裡罵楊大為的話說了出來。
「對啊,如果大為欺負你,你跟我們說沒關係,我們替你罵他。」連楊爺爺都在一旁幫腔。
雖然兩個孩子還不是男女朋友,但薑是老的辣,他看得出他們都對彼此有情意。
楊龍升跟女兒表面上不干涉孩子們的感情發展,但私底下卻樂見其成。只是,兩個孩子的感情發展,愈來愈像霧裡看花,他們愈看愈「眼花」。
「沒啦,他沒欺負我,你們不要想太多。」
貝若伊笑得好尷尬,因為她是跟楊大為合作的營養師,所以楊家爺爺三餐的膳食菜單理所當然由她調配。跟這家人相處久了,她跟楊爺爺及楊姑姑逐漸培養出的感情,並不輸給楊大為。
「若伊,你知道的,大為那個人比較不浪漫,但他的人很誠懇又負責任,你凡事多體諒他一些,乖。」趁這個機會,楊靜蘭拉著貝若伊的手,多替自己的侄子說些好話。
「喔。」貝若伊臉紅了,傻傻應允,眼睛眨了眨,心裡冒出問號。她又不是楊大為的女朋友,楊姑姑為什麼會對她說這些話啊?
但,更奇怪的是,為什麼她聽到這些話,有種輕飄飄的感覺?楊大為的女朋友,這個稱號聽起來真的很不賴呢。
不賴?貝若伊被自己的想法嚇壞!她什麼時候也變成了楊大為粉絲團的一員了?
欸欸欸,貝若伊,你醒醒,不解釋清楚就算了,還在陶醉什麼!
「再過不久,我就要開刀了,現在我心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大為這孩子的終身大事。」楊爺爺話中的遺憾,堵住了貝若伊急欲說出口的澄清。她知道楊爺爺即將進行的手術是大手術,這樣的大手術,一般來說多少會有風險。
「楊爺爺您放心,楊醫師的醫術很好,由他親自操刀,一定可以把你的病治好。」她安慰老人家,把剛才想要說出口的澄清全拋到腦後。
「對啊,爸,你別擔心。」楊靜蘭跟著安慰父親:「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看到大為娶妻生子,幫楊家續香火。」話聲方落,兩位長輩的視線頗有默契地同時移到貝若伊身上。
接收到兩人加在自己身上的關愛眼神,貝若伊瞬間雞母皮掉滿地。哎呦喂啊,怎麼又扯到她身上來了啊?
而且,什麼跟什麼嘛,莫名其妙從楊大為欺負她講到幫楊家續香火,這中間的range也太太太太寬了吧。
實在撐不下去了,趁沒人注意,她偷偷摸摸地按了一下自己的BBcall,頓時一陣音樂聲響起。
貝若伊動作誇張的拿起自己的call機,假裝看了一眼BBcall上的顯示,然後大聲地朝兩位老人家宣告:「啊啊啊,營養部有事找我,我先去忙了,拜拜。」
話才一說完,貝若伊像陣風,咻一聲,不見了。
「唉……」
「唉……」
「羅婉菁,幹嘛學我歎氣?」從病房飛奔回辦公室避難,貝若伊無力的趴在桌子上,轉頭看著位子就在自己旁邊的好友。
「我哪有學你,剛好想歎氣不行喔。」羅婉菁支著下巴,也同樣無精打采地回答她。
「那你好端端的幹嘛歎氣?」她換個方式問,總可以了吧。
「那你好端端的幹嘛歎氣?」羅婉菁皮皮地學她,反正歎氣的人又不只是她一個人而已。
額頭降下黑線,頭頂有烏鴉呱呱飛過,貝若伊一張臉垮了下來,沒好氣的說:「拜託,你是九官鳥啊!」
「我是人不是鳥,況且我這麼問也沒錯,你剛剛是不是也有歎氣?」這下子,羅婉菁一針見血的話成功地讓貝若伊無話可說。
嘖,羅婉菁這傢伙跟她相處久了,口才變得愈來愈好。
「算了,不說拉倒。」不強求了,貝若伊放棄追問別人的閒事,她自己就有一堆煩惱解決不完。
「ㄟ,貝若伊,這真不像你,竟然這麼快就放棄。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原因。」對方放棄追問,她反而很想說。
「我歎氣是因為楊醫師已經好幾天不在醫院,沒看到他,工作起來很沒勁。」想起楊醫師送她兩張電影票那天,她眼睛裡還會冒出閃亮亮的光芒。
為此,羅婉菁還專程去打聽過了,醫學研討會今天就結束,楊醫師明天就回醫院上班了。
「呿,無聊。」貝若伊臉部肌肉像被卡住,噓她,但她們果然是好朋友,連歎氣的原因都一樣。
「那你在歎什麼氣?」被噓了,真不爽。
「還不是因為楊——」剩下的字還沒說出口,貝若伊倏地住嘴,眼睛瞪大!阿呆喔,她怎麼可以承認自己是因為楊大為而歎氣!
「你說楊什麼?」聽出點端倪,羅婉菁瞇著眼繼續追問。
「楊——楊——楊——」像唱片跳針,貝若伊一直在那楊來楊去,卻還是楊不出個所以然來。
對著婉菁愈來愈覺得可疑的眼神,她一顆心愈跳愈快。
突然,靈光一閃,啊,她想到了!「喔,我是說,今天陽光好強,曬得我頭暈眼花啦。」
「真的?」
羅婉菁不是很相信她的鬼話,這幾年的相處又不是相處假的,貝若伊的反應可疑死了。
她不禁想起楊醫師來營養部找人那天,他的表情也很奇怪,整個人失魂落魄的。這兩個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人,真的怪怪的喔……
「當然是真的。」表面上裝鎮定,私底下貝若伊卻是如坐針氈,連冷汗都快飆出來了。如果婉菁再問下去,她肯定招架不住。
幸好,一通電話解救了她。
「貝營養師,你的電話。」不遠處傳來呼叫聲。
二話不說,貝若伊立刻拿起話筒,成功閃避掉好友的咄咄逼問,順利逃過一劫。
「喂?」
「小伊。」是學長的聲音。
「學長喔,什麼事?」
「今天晚上有空嗎?」
「有啊。」
「研討會提前結束,今天我爸媽他們回台北前,想先去台南跟你吃頓飯,我晚上六點直接到醫院接你到餐廳跟他們會合,可以嗎?」
重要時刻終於即將來臨,雖然時間決定得倉卒,但該來的總是要來,貝若伊嚥了嚥口水後答覆:「OK,沒問題。」
晚上,當貝若伊跟學長抵達餐廳時,在那裡等著他們的,不只有學長的父母而已,還多了另外兩個人。
那兩個人,貝若伊跟他們熟到像發爛的蘋果。在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她腦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撇下這一切落荒而逃。
但想歸想,她沒忘記自己答應幫學長的忙,所以她硬著頭皮跟學長手牽著手,像極了一對甜蜜蜜的情侶,慢慢走到他們面前。
每走一步,貝若伊都覺得如履薄冰。一個星期沒見面了,她沒想到自己跟楊大為會在這種情形、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見面。
「若伊,原來你就是仕嘉常常掛在口中的女朋友?!」
看到她時,醫院院長好驚訝。在醫學研討會遇到老朋友,知道他們要來台南跟兒子的女朋友吃頓飯,所以他就拉著楊大為一起作陪。
「對。」貝若伊輕聲回答,忍下住偷偷瞄了一眼楊大為,發現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好冷漠,她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好疼。
「這樣太好了,既然大家都認識,就不用再介紹了,先入席吃飯吧。」沒料到會有其他人一起來參加飯局,也感覺到小伊跟楊大為之間的不尋常氣氛,張仕嘉先出聲,避免兩人介紹時尷尬。
幸好,沒人對他的提議有異議。
吃飯的過程中,貝若伊很安靜,只負責回答長輩的問題,但她有一半的時間分心偷瞄一直專心在用餐的楊大為。
是她太多心了嗎?他的樣子,好像在生氣。
整頓飯吃下來,儘管她的分心很明顯,但老人家因為太開心的聊天,所以根本沒有注意到。
全場最開心的人是來作陪的院長,因為他忙著誇獎自家醫院的貝若伊。「老朋友,實在不是我在自誇,若伊是我們醫院最聰明最優秀的營養師,絕對配得上你兒子。」院長拍胸脯保證。
「要不然,你可以問楊大為醫師,若伊是跟他一起合作的營養師。」幾杯紅酒下肚,院長開心過頭,扯楊大為下水。
這時候,五個人十隻眼睛,全都放在楊大為身上,想他會怎麼回答。
貝若伊緊張地屏住呼吸,她不知道楊大為會怎麼說。雖然私底下他常誇獎她菜作得好,但在公事的合作上,他卻從未說過什麼。
知道所有人都在期待著自己的答案,楊大為放下手中的刀叉,拿手巾擦了擦嘴,回答:
「貝小姐的確是一位很盡責的營養師,除了工作負責任、肯創新之外,她對病人付出的關心,也是無庸置疑的,能跟她合作,我覺得是我的榮幸。」當話說完,楊大為的視線對上貝若伊的,然後默默移開。
他的話讓張氏夫婦倆笑得很開心。能得到名醫的肯定跟背書,表示自己兒子的眼光果然好。
現場唯一不開心的人,只有貝若伊。
她是應該開心的,因為楊大為所說的每一句誇獎的話,是她實力的證明,但是此時此刻,她心裡卻覺得好難過。為什麼兩個同住一個屋簷下的人,要假裝得這麼客套?
一個星期不見了,原本他應該被她好好念一頓,然後兩個人再開開心心的在家吃飯,而不是坐在這裡裝不熟。
她答應幫學長這個忙,到底是不是個錯?而這個錯,會不會連帶傷害了自己跟楊大為的關係?
這個不安的想法,讓貝若伊難過得想哭。到這一刻她才發覺,自己對楊大為的在乎程度比想像中還要深。
沒有人發現她的難過,只有楊大為,因為他的注意力全擺在貝若伊身上,發現她眉間的皺褶愈來愈深,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勉強。
看到她這樣,楊大為的心情更加的跌入谷底。
飯局繼續進行著,氣氛還算和樂,直到有個意料之外的人現身,打擾了這一切。
「Tony!」看到親密愛人出現,張仕嘉瞬間傻掉。「你怎麼會……」
「我在南部接了個彩妝秀的case,沒想到會這麼巧的遇到你。」
Tony主動做出解釋,雖然臉上掛著笑,但他每句話都說得咬牙切齒,隱隱藏著怒氣。
其實這不是巧合,Tony是從張仕嘉診所的護士那裡得知他南下。
「仕嘉,這位是?」
在座的人除了知情的貝若伊外,其他人都感覺到他們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張仕嘉的父親率先開口問了。
「他是我朋友,是一位彩妝師,他的名字叫Tony。」張仕嘉對自己父親及其他人介紹。
只是,他的介紹詞似乎措辭不對。
「朋友?很好,我知道了。」聽到朋友兩個字,Tony的臉色大變。「各位慢用,我還有事先離開了。」話說完,Tony負氣離開。這下子,在座的每個人更加覺得莫名其妙。
看到他那麼生氣的樣子,張仕嘉這下子更坐立不安了,他想追,但苦無借口。
「學長,你朋友好像有點不舒服,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看穿學長的想法,貝若伊替他解圍。
張仕嘉對學妹報以感激的目光,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各位坐一下,我去看看就回來。」
看著張仕嘉急促追去的背影,再想著剛剛Tony激動的反應,楊大為覺得事情很不對勁。為什麼張仕嘉對那個Tony比對貝若伊還緊張?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他跟著站了起來,想要去找出答案,好解開心裡的疑惑。
果然如自己的猜測,楊大為在餐廳門口看到那兩人在對街拉扯。
本來楊大為遠遠的還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但才一走近,他立刻聽見張仕嘉大聲喊了一聲:「我不能失去你!」然後兩人便不顧旁人的目光,緊緊擁抱在一起。
看到這一幕,楊大為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跟著,貝若伊總是微笑的臉龐浮現在他腦中,天啊!萬一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愛男人時,那將情何以堪?
想到她即將遭受到的傷害與打擊,有一把熊熊烈火從楊大為的心裡燃起,直衝腦門。
有始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那麼生氣。
廢話不再多說,楊大為衝向前去,把擁抱在一起的兩人拉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地往張仕嘉臉上揮去一拳。
看到有人在打架,路人發出尖叫聲,引起其他入圍觀。
「你幹什麼打人……」被推開的Tony飛奔到張仕嘉身邊護著他,大聲地朝楊大為怒吼。
「楊醫師?!」張仕嘉撫著疼痛不堪的臉頰站穩身子,嘴角有血跡,他覺得自己被打得莫名其妙。
「你這樣做怎麼對得起貝若伊!」楊大為很痛心地盯著他,用眼神指責他的不懂珍惜。
「小伊?」這下子,張仕嘉終於瞭解了。「楊醫師,你誤會了。」原來這個男人對小伊的感情放得這麼深,張仕嘉想對他解釋。
「有什麼輯誤會的?!我剛才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也聽得一清二楚,這件事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也沒聽到,只要你跟我回餐廳去,我什麼都不會說。」為了不讓貝若伊知道了傷心,楊大為首度違背自己凡事面對事實的原則,他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不行,我辦不到!」如今發生了這種事,讓張仕嘉終於認清事實了。不論能再隱瞞多久,總有一天會出問題。
「你說什麼?!」楊大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如果早知道貝若伊喜歡的是這種男人,說什麼他都不願意放手。
因為太害怕貝若伊被傷害而心痛,楊大為的右手緊緊握成拳頭,緊到指尖都陷進掌心裡。
當三個男人各自有所堅持而情況僵持時,因為發現楊大為上廁所的時間似乎有點過長,心裡浮現不好預感的貝若伊也藉尿遁出來找人,才一出餐廳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到。
「這是怎麼回事?!」天啊,這三個男人在搞什麼鬼?打群架嗎?
看到她,楊大為的臉色跟白紙一樣蒼白。
張仕嘉臉上卻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太好了,小伊如果再不出來,他擔心自己會被楊大為揍死。
「小伊,他知道真相了。」
「啊?」貝若伊瞪大眼睛,她的壞預感成真,楊大為果然不是去上廁所。「你臉上的傷,是他揍的?」她猜。
「對。」 Tony沒好氣的代替回答。
「天啊……」貝若伊沒想到楊大為竟然會揍人,而且,他也太沒有身為醫生的自覺了吧,醫生的手是用來開刀救人,不應該用來打架的。
翻翻白眼,她實在有點生氣,轉頭瞪了發呆的楊大為一眼,然後走到他面前,伸出細長的手指,用力戳著他的胸。
「楊、大、為,你是醫生還是流氓,竟然當街打人!萬一受傷了怎麼辦!你對得起自己的病人跟親人嗎?瞎!」貝若伊的語氣凶巴巴,認為再怎麼樣他都不應該打架。
「我——」楊大為不知道該說什麼,乖乖的被她罵。
「小伊,別生氣,他是為了你。」知道學妹罵人很狠,開始同情起楊大為的處境,張仕嘉替他解釋。
「為了我?」好端端的幹嘛為了她打架?
「他擔心你被騙,擔心你受傷害。」張仕嘉搭腔,雖然被揍了一拳,但他並不覺得生氣。
「嗄?」貝若伊臉紅,原來是這樣。
「你幹嘛不解釋,白白被我罵假的啊。」她的氣消了。
「我說不出口。」楊大為搖頭,他怎麼說得出自己是因為發現張仕嘉跟別的男人有姦情,所以才揍他。
唉……貝若伊歎了口氣,折騰了一整晚,鬧劇也該告一段落了,真相應該講明白,否則被楊大為誤會,她心裡也不好受。
「學長,很抱歉,我要帶他回家擦藥,裡面那些老人就留給你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