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郡王慕天恩年方弱冠,一身雪白羅衣立在紅木書案前,清瘦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下筆卻蒼勁有力。
管家腳步急促地進畫堂,正在練字的慕天恩不悅地睨了打斷雅興的下人一眼,管家怯懦地報告急事。
「什麼?齊國公主來了!宮中怎麼沒有事先通報?」慕天恩眉頭一皺,將毛筆擱在青玉筆案上,「他呢?」
管家知道主人指的是回府過節兼養傷的弟弟,心虛地報告,「不知道……應該在府裡,只是到處都找不到人。」
慕天恩雙手負在背後,不急不緩地踱步出去,「他大概躲在校場,去叫他出來見客,公主殿下可是衝著他來的。」
侍郎大人不是腳受傷嗎?怎麼會在校場?管家雖然覺得奇怪,也不敢多問一句,立刻拔腿往校場跑去。
慕天恩還沒走到大廳就聽見一陣砸東西的乒乓聲,接著齊國公主十六歲少女的尖嫩嗓音傳了出來。
「給我叫慕天秀出來--」
「公主殿下,請您不要這樣。」十七歲的盧雙燕算起來是齊國公主的遠房表姊,她隨侍這個表妹公主已經三年了,但對於這說發就發的爆烈脾氣她是一點轍都沒有,每每好言相勸,不過通常都不太管用。
「他都已經給我難看了,我幹麼還給他留面子?我偏要砸--」公主抓起晶瑩剔透的西域琉璃狠狠地摜在地上,隨手再抓起兩尺高的紅珊瑚寶樹。
此時宣城郡王踏進大廳,大家紛紛施禮。
「你那個寶貝弟弟呢?叫他出來讓我瞧瞧,點名他護衛是給他天大的面子,竟敢裝死不去?」公主氣呼呼地把珊瑚寶樹丟給他。
「等一下就到了,要是公主不嫌麻煩的話,一起帶去嶺南無妨。」慕天恩順手幫公主砸了珊瑚寶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反倒是旁邊的人捨不得地輕呼出聲。
「這可是你說的--」
公主刁蠻地打爛了人家一屋子的寶貝,還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盧雙燕很不好意思地向宣城郡王賠不是,面對俊秀飄逸的他,紅暈悄悄升上她的粉頰。
「這麼點小事,盧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慕天恩淡然的眼中升起一抹不甚明顯的暖意,因為齊國公主煞到弟弟,老是出其不意地殺到郡王府中,因此認識了這位隨侍在公主身邊的盧雙燕,每見一次,好感就增生幾分。
大廳一片狼籍,一行人移到後面的花廳,丫頭們重新送上茶點。
「太后去嶺南省親的日期決定了嗎?」
「就是決定了,我才氣。」公主沒耐性地拍打桌子,「他屬烏龜呀?怎麼這麼慢?」
「侍郎大人腳受傷,當然走得慢。」盧雙燕柔聲解釋。
「誰要你多嘴?!」
盧雙燕臉上一陣尷尬,瞥見郡王嘴角的笑容,她更是覺得難堪。
「什麼時候出發?」慕天恩微笑看著惹人愛憐的溫柔少女。
盧雙燕小心地看了公主一眼才回答,「過完重陽就出發,下元回京。」
這麼久?!慕天恩覺得不捨,心中驟然升起羈絆。
公主橫著臉,不理會身邊說話的兩人,一雙杏眼直直瞪視著門,看見那個該死的高大身影出現了,她立刻跳了起來。
「慕天秀,你總算來了--」
看見在廳裡跳著的刁蠻女,慕天秀受不了地朝空中丟了個大白眼,誇張地一拐一拐進花廳,裝出一副行動不便的笨拙模樣行了君巨大禮。
「拜見公主,下官因腳傷不良於行,所以來晚了,請公主見諒。」
「不良於行還去校場練武?」慕天恩淡淡地瞄了弟弟一眼。
他回了哥哥一眼,不小心惹到齊國公主這種凶神惡煞就夠可憐了,家裡的人還急著推他下火坑,他真是命苦喲!他坐下,生怕別人沒看見似的蹺高那只包了繃帶的右腳。
「唉,我是去望劍生歎,歎我這可憐的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
慕天恩冷冷一笑,腳傷是事實,但沒有他演得那麼誇張,他清楚得很,這不過是弟弟不想陪鳳駕去嶺南的借口罷了。
「拆開,讓我瞧瞧是真傷還是假傷--」公主蠻橫地下令。
「公主,這太強人所難了。」盧雙燕忍不住出言勸阻。
「囉唆--」
公主玉手一揚便往盧雙燕的粉頰甩去,慕天恩一驚,正想開口阻止,慕天秀一個箭步搶上,那怒氣騰騰的一巴掌甩落在他厚實的胸膛上。
「要打就打我好了,何必把怒氣發在無辜的人身上。」慕天秀轉頭朝為他說話的盧雙燕偷偷眨眨眼,然後誇張地抱著右腳喊疼,一蹦一跳地跳回座位。
盧雙燕被逗得忍俊不住,掩袖偷笑。
這一幕看在慕天恩的眼裡,對弟弟的不快更深了。
他不足月就出生,體弱多病,跟他的名字一樣,是乞得天恩才得以平安長大成人。
但弟弟就不一樣了,身強體壯,從小跟著父親東征西討,獨佔了父親所有的寵愛,不但如此,朋友多、人緣好,就連眼前,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就幫了盧雙燕,輕易博得佳人一笑。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好生嫉妒。
「別裝了--」公主狠狠地抽他一腿。
「喂,真的很痛。要看是吧?好,就給你看--」他氣得踢開便履,拉起散開未束的褲腳,扯開繃帶,露出被大熊利爪劃過的傷口。
雖然傷口已經癒合,但那三道又長又深的爪痕看起來依舊觸目驚心,公主花容失色地轉過身去,盧雙燕才瞄一眼就急忙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別客氣,再多看一會兒。」
慕天秀得意揚揚地把長腿伸到公主跟前,公主嚇得躲到盧雙燕身後,慕天恩斜睨放肆無禮的弟弟一眼,他這才收回腳,乖乖坐好。
「公主殿下,侍郎大人真的傷得不輕,不能勉強他上路,再說要是因此拖累了太后行程,那就糟了。」盧雙燕趁機再勸勸公主。
慕天秀暗自得意。哈哈,這腳傷得可真值得,不但救了江青墨,也救了自己。
公主氣得直跺腳,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道回宮,慕家兄弟一起恭送到大門外。
一頂轎子讓在路邊,等華麗的綠油香車隊伍通過後才進入郡王府,慕家兄弟一起迎接一大早就到廟裡上香祈福的母親大人。
「剛才的鑾駕是公主嗎?」慕老夫人忙不迭地問道。
「她來看看是不是有人裝死。」慕天恩瞄了僥倖逃過一劫的弟弟,剛剛如果不是盧雙燕出面求情,他還真想把弟弟塞給齊國公主,讓她好好地「管教」一陣子。
「去了,才是真的會死。」慕天秀像受不了地揮揮手。
「難得公主青睞,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可以說這種不敬的話?如果能娶到公主,是我們慕家的光榮。」慕老夫人忍不住念了不懂事的小兒子幾句。
「長幼有序,大哥都還沒娶妻,我怎麼敢搶在大哥前面呢?」
「那是你大哥眼光高,上門提親的人家又都只是幾品的小官,不夠份量當我們家的郡王妃。」
「公主夠份量了吧?既然母親和大哥都這麼想和皇家結親,這種光耀門楣的好事就讓給大哥吧。」
「就像你把郡王的爵位讓給我一樣?」慕天恩的口氣和眼神一樣冰冷尖銳。
又提這個?!慕天秀不快地斜睨大哥,一雙烏眸因憤怒閃爍著格外熾熱的光輝,眉宇間有著異常倨傲的神情。
慕老夫人緊張地看著對峙的兩個兒子。
兩年前,前宣城郡王慕傲雲病危之時,曾經有將領請求將郡王的爵位傳給跟他一起南征北討的次子慕天秀,而不是病弱無用的長子慕天恩,但最後慕傲雲還是將爵位傳給了長子。
即使如此,這件事仍成了慕天恩心中永遠的疙瘩,成了慕天秀頭上永遠的罪過,成了兄弟感情破裂的關鍵。
「怎麼了?你不是能言善道、伶牙俐齒的嗎?怎麼不說話了?」慕天恩淺淡的微笑變得有些扭曲。
慕天秀用力吸一口氣,極力想要平緩就要冒出來的怒氣。
父親臨終前交代他要多體諒大哥,他試過了,但沒有用,為了避免兄弟直接衝突,他乾脆搬到藍田別業,兩年過去了,大哥還是老樣子,他真的沒轍了。
「反正說什麼你也不信,我又何必浪費唇舌?明天我就回藍田,免得礙了你的眼。」
「你偶爾也該為郡王府做點事吧,今年秋稅的事就交給你處理,等弄完再回去。」慕天恩這一次真的很不爽,不打算這麼簡單就放弟弟回去快活。
「稅谷的事我不懂。」
「不懂就問典倉,別想偷溜,不然我親自去藍田請你回來。」
「我已經很讓你了,你不要愈來愈過份--」慕天秀氣得握緊拳頭。
「秀兒--」慕老夫人趕緊拉住小兒子。大兒子身體孱弱,怎麼禁得起他這一拳,更何況兩兄弟怎能拳腳相向。
慕天秀看著面帶責備的母親,不得不低頭認了,瞪了大哥一眼,憤步離開。
「你忘了跛了。」慕天恩的嘴角泛起勝利的笑容。
「多謝提醒。」
拇指、食指、中指,三根修長的手指僵硬地停留在算盤的上方,微微發抖,猶豫了半天,終於決定要撥動算珠了,可是卻撥錯位置,懊惱地想更正卻晃了手,碰亂了所有的算珠。
「啊--氣死我了!」
慕天秀氣得抓起算盤,用力丟出窗外,要他要刀弄劍,可以;要他舞文弄墨,也行;要他吹笛彈琴,更好,但是如果要他打算盤算帳的話,那就死定了。
典倉跑出去撿回算盤,慕天秀一把搶過算盤,餘怒未消地再丟一次。
「不准撿!」
「沒算盤要怎麼算?」
「我不算了。」他雙手抱胸,一副鐵了心罷工的樣子。
「這怎麼可以,郡王他說……」典倉小聲地說。
他耐心盡失地大發脾氣,「他說一句話就整死我,從中秋算到重陽,帳還沒算完,我受不了了,我不算了!」
典倉再去把算盤撿回來,他在郡王府工作十個年頭,知道二公子人隨和、度量大,就算發脾氣也不會真的怪罪下來,老人家陪著笑臉,耐心地哄著少年再繼續。
「侍郎大人的算盤打得愈來愈好了,相信接下來一定會很快的、很快的。」
他靈機一動,勾住老人的肩頭打商量,「我再快也沒你快,下如你算、我寫,我們快點把這件事了結,你輕鬆、我快活,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
「嘿嘿,這個郡王早就吩咐過了,小的我哪敢明知故把,您就饒了小的吧。」典倉不好意思地乾笑兩聲。
大哥好狠,真的好很,竟然想得出這招惡整他!他放開老人,臉色難看地衝了出去。
「您要去哪裡呀?」典倉緊張地追出庫房。
「我去找他算帳!」
慕天秀重重的腳步穿過外院角門,越過串閣花園,沿著長長的迴廊往庭院深處走去,走過湖畔,一群水雁不約而同地振翅高飛,他不禁停下腳步,抬頭望去。
已經九月了,候鳥紛紛往南避冬,原本岸芷汀蘭的湖畔,如今一片枯黃蕭瑟,一轉眼羈留在這邊已經超過一個月了。
他好想回藍田過他的逍遙日子,好想和魯三刀痛痛快快喝幾杯,更想逗逗反應超好玩的江青墨。
一想到那張牽動他的心思的俊秀面龐,他黯然的眸子瞬間亮了起來。
「江兄,這麼久不見,想我嗎?還是樂得輕鬆?」
一群候鳥往南而飛,江嫣紅髮愣地望著窗外,不自覺地揉著左邊的臉頰,被那溫柔大手撫過的地方……
中秋過了,他沒回來,重陽過了,他還沒回來……
這麼久了,也許他不會回來了……也許他朋友說的是真的……
「大人,您牙疼?」
「沒有呀。」她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看著站在書案前的師爺。
何一問笑笑。最近縣太爺老是摸著臉頰皺眉不語,不是牙疼是什麼?他好心相勸,「牙疼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老忍著不是辦法,我認識一個大夫很會看牙,等一下我就去叫他過來。」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他很會看牙,真的不會痛。」
「對了,你不是要陪你妻子回一趟娘家嗎?快去吧,好好玩,不用急著回來。」她連忙趕人,免得被逼著看牙。
「對了,我家娘子的娘家就在長安城門外,要不要我順便拐去郡王府看看?都過了重陽,侍郎大人還沒回來,唉,少了他,總覺得好冷清。」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被說中心事的江嫣紅不由得臉紅,卻又忍不住低聲歎息。
「不用了,我想他應該是陪公主去嶺南了,回來以後就是駙馬了。」
「真的?!」何一問驚喜大叫,「我就知道侍郎大人不是池中之物,像他那樣的人物怎麼可能一直在藍田當閒人嘛,這下可好了,我終於也認識皇宮裡的人了,了不起。」
哼,皇宮就了不起?公主就了不起?她有些不服氣地噘起小嘴。
「大人等著高昇吧,侍郎大人最夠意思了,他一定會拉拔大人上京當大官的,到時候大人可別忘了帶屬下一起去。」
「好好好,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她隨口答應,反正一定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師爺慢慢等吧。
何一問高興得就像已經高昇到京城去了似的,用飛的飛回家了。
江嫣紅獨自坐了一會兒,一陣像輕霧般的鬱悶飄上心頭,乾脆騎著老馬出去溜馬散心,慢慢晃出縣城,漫無目的地在田野間閒晃。
唉,想也知道,這麼久沒回來的他應該是陪公主去嶺南了,一路上卿卿我我,回來以後順理成章地送做堆,風風光光做他的駙馬爺去了。
他不會再回來了。
這樣也好,她再也不必嫌他多事、怕他捉弄,也不用擔心被他拆穿身份,更用不著費神去猜他是檀郎、還是檀卿,反正他和她沒有關係了,可是……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在終於可以完完全全擺脫這個麻煩的時候,她竟然有種捨不得的感覺?老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拉扯著。
不知不覺中,江嫣紅晃到了平川大道,路邊茶棚的老夫婦不識縣令,當成一般客人熱心招呼,她下馬喝杯熱茶,休息一下。
「大叔、大嬸,從這邊到長安要多久?」
「騎馬半天光景就到了,走路大概要一天。」大叔好心地說:「小哥,你要去長安嗎?天就快黑了,不急的話明天再上路吧。」
「沒事,我只是隨口問問。」她坐在茶棚邊,悠哉地看著大道往來的商旅與行人。
遠方塵土飛揚,有人快馬往這邊來了,當那抹身影進入視線,她訝然坐直身子,接著站了起來,半個身子幾乎探出茶棚外面。
「慕天秀?!」
「江兄?!」急馬快奔的慕天秀勒住韁繩,滾鞍下馬,迫不及待地衝到她前面。
她一雙驚訝的眼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他大口喘氣,全身大汗淋漓的樣子,好像很匆忙地趕了很長一段路。
「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陪公主去嶺南了嗎?」
「誰說的!我只是有點事留在京裡。」
他本來是要去找大哥算帳的,走到半路突然想起這小子,思念一發不可收拾,忍不住就策馬奔回藍田,沒想到會在平川大道上遇上,他真的好高興。「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在等我嗎?」
她臉上一熱,矢口否認,「我只是出來溜溜馬。」
「這樣還碰得上,我們還真是有緣。」
「誰跟你有緣?講話老是這麼沒正經,真是的。」說也奇怪,這麼三馬,那籠罩在心頭的輕霧就散了:心情頓時放晴。
慕天秀把馬交給茶棚大叔,叫了濁酒和小菜,為彼此斟滿酒杯:心情愉快地一飲而盡。
「還疼嗎?」她關心地看一下他的右腳。
「全好了,江兄不用放在心上。」
他關心地問起這一個月來藍田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她也不覺得煩地一一報告,兩人一直聊到日暮西山,茶棚的老夫妻一臉為難地告訴客人他們要收攤了,他們才牽過馬,離開茶棚。
他轉頭望向長安的方向,想了想,還是乖乖回去好了,要是大哥真的跑來藍田找麻煩,到時候不但魯三刀左右為難,身為藍田縣令的江青墨恐怕也會受到無謂的牽連。
「我該回長安了,我在郡王府還有些事情沒辦完。」
「什麼?你要回長安?」她不敢相信地叫了出來。
「沒辦法,有點事。」
他回眸凝望那張真正讓他沒辦法的臉龐,害得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喜歡男人,害得他不知道該拿這曖昧情騷怎麼辦,害得他變得不像自己。
又是那種溫柔的眼神,好像看穿她是個女人似的眼神,她緊張地吞吞口水,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江兄,你……你……那個……」
「我、我哪個?」有話快說,不要吞吞吐吐,害得她都快急死了。
他很想一吐為快,可是話卡在喉嚨,怎麼樣都說不出口,他漲紅著一張臉,從腰間鞏包拿出一樣東西塞進對方手中。
她看了手中用上等白玉刻成的環珮一眼,訝然抬頭看他,「這是……」
同心結,腰間雙綺帶,夢為同心結,這是定情之物呀!江嫣紅捧著燙手的同心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希望你收下。」
「我、我,我不能收、不能……」
慕天秀只覺心頭一陣陣銳痛,羞愧地一咬牙,轉身躍上馬背,朝長安直直奔去。
她惶恐羞亂地捧著同心結,怔神地望著塵土飛揚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