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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盟 第四章 作者:林詠琛

  「喂!我們說好了,你不可以再留在這兒的吧?」

   第二天早晨,我為了討好風早,想他改變心意繼續收留我,一大早便做好煎鵝肝——香檳的豪華早餐,放在小几上,等他起床享用。「哪有人喝香檳吃鵝肝做早餐的?」風早不只不領情,還一臉不知所措地望著小几上的饗宴。

   我心裡有氣。首先,他家裡的食材就只有聖誕禮物籃裡的材料嘛!我又不懂憑空變食物出來的戲法!再者,喝香檳當早餐有什麼奇怪?懂得享受人生的歐洲人就會在用早餐時呷香檳喔!是他見識少罷了!

   「井底之蛙!」我糗他一句,朝他扮個鬼臉。不過,說了也是白說。 

   「喂!你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你沒有家的嗎?」我明明站在他正前方,他卻一成不變地望向窗台上的藍眼娃娃。「真傷腦筋……」風早拚命揉著睡得腫腫的雙眼。「你……長得……那麼可愛,一定有很疼惜你的家人,也有男朋友吧?」風早雙手合十地拜託著空氣。

   我知道出爾反爾是無賴的行為,但……我真的不想走。

   其實,只要我不回應風早的話,他也拿我沒奈何。

   難道像《天師捉妖》那類電影般,請天師來驅趕我?

   風早垂頭喪氣地垮下肩膊。「你到底為什麼不回家?我幫你找找你的家人,讓他們帶你回家,好嗎?」風早一臉誠懇地望著藍眼娃娃說。「無家可歸未免太可憐了!」風早喃喃自語。

   真是個遲鈍的男人!

   「你不搭理我也好,我要去你家嘍!」風早披起他那件像外出制服般的深藍色風褸,坐在玄關地板穿上黑色球鞋,繫上鞋繩。

   「我打過電話去你店裡,你的店還在營業!」

   我皺起眉頭。精晶店為什麼還在營業呢?我是店主,店主已經過世了,店舖不是應該關掉嗎?

   啊!我想起我立有遺囑。阿賢是我遺產的受益人。要是美姬喜歡當精品店女主人的話,阿賢的確可以把店送給她。

   但那是我媽媽親手建立,然後送給我的店噢!他們那樣做太沒神經了吧!

   我坐在窗台上垂下眼睛咬著指甲。

   是那樣一回事啊!

   阿賢把精品店送給美姬了。

   他住在我的公寓裡,然後又把我的店送給新情人?

   我仰起臉,握緊拳頭,深呼吸再深呼吸。

   早知道自己如此短壽的話,購買名睥服飾時出手就應該更狠一點,每天香檳龍蝦當早餐,不要累積無謂的財富。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我恨得牙癢癢的。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已經是幽靈了,還可以深呼吸嗎?

   算了!我聳聳肩,當人類的老習慣就是很難戒掉!

   深呼吸十數下後,心情稍微平靜下來。

   我竭力叫自己瀟灑一點。

   人死了,留在世上的東西,就是身外物。沒什麼好執著的了!

   「店裡有個叫美姬的女孩告訴我你有未婚夫。那你為什麼一直孵在我這裡?」

   這個人,根本什麼也不明白!

   而且,他根本不用一一複述給我聽,由剛才開始,我一直坐在窗台,聽著他談雷話。

   外表默默的他,用起腦袋來還蠻靈光的。

   他先打電話去精品店,告訴美姬他是那天交通意外的目擊者,有重要的事情想跟我的家人親口說。

   美姬似乎告訴他我除了未婚夫阿賢外沒有其他親人,把阿賢的手提電話號碼給下他。

   於是,風早就搖了電話給阿賢。

   今天是星期天,阿賢好像預約了工人來家裡修理浴室堵塞的水渠,無法外出,所引把家裡的地址告訴了風早,請他上去一趟。

   雖然明白風早一片好心,但我根本就不想回那個家。

   「我出去啦!帶你回家嘍!」風早說著陳舊幽靈電影裡的對白,差點沒撐起一把傘,讓我躲在傘底在日光下走路。

   我沒好氣地跟著他。

   到底打算幹什麼嘛?

   難道他打算跟阿賢說:「你未婚妻的幽靈就在我身旁,麻煩你行行好接她回家,讓她不用再纏著我?」

   我想知道風早葫蘆裡賣什麼藥,所以還是乖乖跟著他出門。

   我再次坐上風早的黑色mini,朝自己的舊居進發。

   阿賢拉開大門時,我想,我和風早都同時呆了半晌。

   我發呆的原因,是因為沒想過美姬會跟阿賢一起。

   風早今早致電店裡時,她不是在看店嗎?

   風早愣住了的原因也跟我相同吧。

   他壓根兒沒想過我的未婚夫阿賢,會跟另一個女生在一起。「你是文風早?我是美姬。在電話裡跟你談過話。」美姬臉上泛起一貫的親切微笑。

   「啊!」風早愣愣地跟她點了一下頭。

   「文先生,我是劉政賢。染林的未婚夫。」

   阿賢和美姬神態自若,倒是風早一臉發窘。

   啊!我明白了!風早是在意我。

   他擔心我此刻才發現阿賢另有所愛,所以不知所措起來。

   我又不知如何向他傳達說我早就知道了。

   風早突然張著嘴,衝口而出地「啊!」了一聲。

   「原來如此。」風早喃喃念著。 

   看來這個反應永遠慢半拍的男人,終於想到我為什麼不願回家了。

   「對不起!」風早調過臉朝向我低低說了一聲。

   這次眼神也準確對焦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感動。

   「嗄?」阿賢和美姬異口同聲地問。

   「啊!」風早尷尬地擺擺手。

   「你在電話裡說,染林最後跟你說了很重要的話,要向家人傳達。到底是什麼?

   美姬定定地瞪著風早問。

   我終於明白美姬為什麼巴巴地關上店面趕來了。

   她從來就是個小八妹,那種聽見店外傳來救護車聲也會立刻跑出去看個究竟的人——風早的電話,似乎挑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才剛剛過世,她就以女主人的身份在這兒出現,真的不擔心被幽靈怨恨的嗎?

   美姬似乎完全不相信幽靈鬼神什麼的,叫我這個被她橫刀奪愛的幽靈好氣餒!

   不過,那也是我喜歡美姬的地方。

   她是個思想單純的女孩。

   或許阿賢也是喜歡那樣的她吧?

   比起我這種彆扭的性格,相處起來應該輕鬆多了!

   我很好奇風早到底要跟他們說什麼?

   原本,他是以為我迷路了不懂回來嗎,以為把我帶來我就會乖乖留下。

   現在既然知道了我和他同病相憐,他會趕快找個借口打退堂鼓,無可奈何地把我帶回家繼續收留我了吧?

   想到這兒,我竟然心裡竊喜。我到底是怎麼了? 

   「啊……」風早大模大樣地清了清喉嚨。「其實,是這樣的……」風早神秘兮兮地壓低聲立日。「其實,她……去世剛……沒跟我說過什麼……」

   「嗄?」阿賢和美姬異口同聲地瞪著他。

   「不過,自從她過世後,每天都在我夢裡出現。這樣說希望不要嚇著你們才好,我從小時候,怎麼說呢……就是特別容易招惹到孤魂野鬼的體質……」風早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陰森森的。

   美姬不期然地退後了一步,臉色剎地變得刷白。

   「你說……染林……姐……的鬼魂來找你?」

   風早臉不紅,氣不喘,大模大樣地點頭。

   「我想她是有未了的心願吧,或者是靈魂不能安息。所以,我想,我得跟她的家人一說一聲。」

   美姬的模樣,像差點就要被嚇昏了。「別傻!這世上哪有什麼幽靈鬼怪?」阿賢還是一貫的實事求是,腳踏實地。「真有幽靈的話,在醫院工作的我,不是每天都與幽靈為伍?」阿賢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但事實就是那樣。」風早仍然一臉認真的表情。

   美姬虛脫無力地抓著阿賢的臂膀。「他說,染林姐的靈魂無法安息,那……是因為怨恨著我們嗎?」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風早還在這兒絮絮不休的用心了。

   他想嚇唬他們,替我出一口氣! 

   真是個傻瓜!

   我已經平心靜氣了。

   這個萍水相逢的人,怎麼替我不值起來呢?

   看他瞪著阿賢和美姬的表情,就像想把他們吞進肚裡一樣。

   真是個純情可愛的男人! 

   或許,因為他也經歷過被背叛的心情,所以,無法袖手旁觀吧?

   我感動得眼淚汪汪的。

   「對不起!可能你是出於一片好意,還勞駕你星期天跑來,

   但是,我不信什麼怪力亂神的事情,我想,那天你在車禍現場可能受驚過度才會一直做奇怪的夢。我可以介紹我認識的心理醫生給你,他可以幫你……」

   風早搖搖頭。「不……」

   「如果你還要繼續說那種完全不科學的話,那我惟有請你回去了。」阿賢嘴裡雖然那樣說,但臉色還是微微蒼白起來。

   「劉先生……」阿賢再次打斷了他。「請你回去。」

   在他身旁的美姬,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縮成一團躲進阿賢的臂彎裡。

   「啊!我明白了。」風早好像對他惡作劇的效果也很滿意了,微微點頭。「啊……麻煩你……可不可以借你的洗手間用一用?」 

   阿賢一臉不願意,但還是指指睡房的方向。

   「走廊前面轉左的主人房裡。」

   因為我一向覺得洗手間無論怎麼裝潢還是很醜怪,像馬桶呀!盥洗盆呀!雖然是必要的東西,但就是令我覺得很礙眼,所以堅持拆掉了一個盥洗室,公寓裡就只有與主人房相連的浴室。

   反正我也沒什麼朋友,不需要一個額外的盥洗室招呼他們。

   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是我和阿賢搬進新居時爭拗不休的項目。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的性格真是有夠彆扭的!不過,性格是與生俱來的,我也拿自己沒辦法喔!

   風早以超慢的步伐穿過客飯廳,以慢動作般的腳步穿過睡房,讓我覺得很納悶。

   我跟隨著他走進睡房,不過,縱然我可以穿牆入室,也不會跟著他進浴室那麼暖心的!

   我在睡房裡轉著圈子,懷念地望著房內的一景一物。

   以米杏色為主調的睡房裡,牆上掛著舊電影(Steei-ngHome))的海報。

   我的目光被地上一個大型白色垃圾膠袋吸引過去。

   我蹲在垃圾袋前看進去,放在最上頭的,是一件杏色手織毛衣。

   我呆呆地眨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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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年前的平安夜,我親手編織給阿賢的禮物。

   雖然他一次也沒穿過,但是,我一直以為他只是捨不得。

   送給阿賢的時候,他很禮貌地說聲謝謝收下了,還站到鏡前比著。

   「我知道我的技巧很遜,一針緊一針松的,看起來很奇怪!不過,『你就在家穿好啦!是我一針一針織的噢!把我的愛意都織進去了!」那時候,我很肉麻地從背後擁著阿賢說。

   從小時候,我就想,有一天談戀愛的詁,一疋要為男友手織一件溫暖牌毛衣。

   總覺得,那軟軟的、暖暖的毛衣,會永遠替代我,軟軟的、暖暖的,擁抱著我愛的人。

   我忘了自己是幽靈,讓東西騰空起來會嚇壞人,從垃圾袋裡拿出那件毛衣,抱在懷裡,跪在地上,淚水決堤而出。

   「我們走吧!」我沒發現風早什麼時候從浴室出來了,他正蹲在我面前,望著毛衣說,好像對一切瞭然於心。

   跟人家說話的話,好好看著別人的眼睛啊!我淚眼模糊地望著風早像傻瓜般望著我懷裡的毛衣說話。

   「我帶你離開這裡吧!」風早以很有男子氣概的聲音說。「來我家裡,你想永遠住下去也可以。」

   我的眼淚凝住了。

   我望著風早痛心的表情。這個人心腸真好!

   像小孩子那樣。

   如果我還是人的話,我想,在那一刻,我會撲進他懷裡吧?如果他看得見我的話,或許也會因為可憐這個哭得肝腸寸斷的女子而給我一個安慰的擁抱。

   然而,我們只能被冰冷的空氣相隔著,欲語還休淚先流。

   「那是你織的毛衣吧?雖然織得實在丑了點,但把它丟掉也太過分了!」風早坐在駕駛席上說。

   他沒有立刻開車,按下車窗,點起了一根香煙。

   我坐在副駕駛席一邊猛吸著鼻子,一邊猛點頭。但忽然意識到他說了「實在丑了點」那句話。我忘了哭泣,杏眼圓睜地調過臉,狠狠盯著他。

   實在丑了點!什麼意思嘛?他就不可以用婉轉一點的詞彙嗎?例如「不是太漂亮啦!」,聽起來不是讓人寬心多了?

   笨蛋!

   「溫暖牌毛衣嗎?好羨慕哩!我身上這件風褸,是華憧送我的生日禮物。她對於我永遠不肯脫下它,又不肯拿去送洗,覺得很傷腦筋!如果有女朋友織溫暖牌毛衣給我的話,我會連夏天睡覺時也穿著它的!」

   他的話到底是讚美我,還是糗我?我開始弄不懂了。

   「我們回家吧!硬把你拉來,是我太沒神經了!對不起!提起精神來吧!」風早一臉擔心地望向副駕駛席。

   我根本無法回答他。

   「失戀死不了的。我是過來人,所以我很清楚。雖然以為自己一定活下不去了,但其實死不掉。」風早把頭靠在駕駛座的杏色皮椅上,喃喃地自言自語。

   我想開口提醒他我已經死了。 

   但是,那樣的事情,已經無所謂了。

   我沒好氣地學著他把頭靠在椅背上。

   在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我的頭顱緩緩向右滑下,枕在他的左肩上。

   回過神來時,我仍然維持著那樣的姿勢靜止不動。

   反正我感覺不到,他也感覺不到。

   我只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煙草氣息。

   我閉上眼睛。

   「你在靠我很近的地方,是嗎?」風早突然輕聲問。

   我沒法回答他,但也慵懶地不想動。

   風早歎息的聲音,像一陣和暖的風般在車廂裡輕拂著。

   在回家的路上,風早去了唱片店,買了《SteeingHome》的DVD。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買那部片子。

   或許,他是個影癡。看見別人家裡掛著一出他沒看過的電影的海報,就心癢難熬吧?

   「我覺得很不公平!你住在我的房子裡,翻過我的東西,對我的一切瞭如指掌吧?

   我除了你的名字以外,什麼都不知道!」風早回到車廂裡時,又望著副駕駛席說。「如果你要住在我家的話,我應該瞭解你多一點吧。」

   啊!所以,風早在離開我的公寓時,才在睡房裡順手牽羊,拿走了一個放著我相片的相框? 

   那張照片裡的我,被拍下了剛睡醒時的「鴉烏」樣。

   那是我從床上剛醒來,阿賢突然拿著照相機拍下的。

   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刻的我,一臉睡眼惺忪的糊塗模樣,眼睛也腫腫的,頭髮亂糟糟,趴在床上朝阿賢慵懶地笑了。

   那是我很不喜歡的一張照片。 

   我有很多化妝細緻,穿戴整齊,朝向鏡頭擺出七分臉完美剛士的照片,也裱在相框裡,放在睡房窗台上呀!

   風早千挑萬選,拿走了那張我覺得自己醜得不得了的照片。

   不知為什麼,阿賢也是最喜歡那張照片,硬要把它裱裝起來。

   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審美觀都很有問題!

   也或許,更奇怪的是女人吧?因為我們總是塗上厚厚的妝,朝鏡頭擺出七分臉剛士,沒有什麼好事也努力微笑,然後不斷在照片中看著一點也不真實的自己。

   「那間房子,是你的品味吧?」風早自顧自地一邊駕車一邊說。 

   我終於明白風早為什麼那麼慢吞吞地在房子裡耽誤時間,又上洗手間什麼的,原來,他想「閱讀」我這個人!

   他和我一樣吧!相信看一個人裝潢房子的品味,就能看進一個人的心坎裡。

   我有點無地自容地縮起身體。

   真的,被心思細密的人進過你的房於,感覺就像曾被那人看過赤裸裸的你。

   「我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很奇怪,連我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會那樣?」風早微側著頭,雙手撐著方向盤瞇起眼睛說。「剛才,在你房子裡的時候,我彷彿能看見你啊!」

   風早露出一臉恍惚的表情。「你家的窗台上擺滿盆栽吧?我彷彿……看見了你……穿著紅白條子的毛睡衣,拿著灑水器站在窗台前為盆栽澆水的模樣……」

   我一臉迷惑地把視線投向風早。

   為窗台上的盆栽澆水,是我每天早上起來,洗臉刷牙前就會做的事情。

   我也的確擁有紅白條子的毛布睡衣。

   風早困惑地搔搔頭髮。「我彷彿可以看見你哼著歌站在陽台上晾衣服;看見你學著不知那個流行歌手的舞步搖擺著身體,站在流理台前煮咖啡;看見你坐在地板上邊啃著餅乾條邊看電視……我到底是怎麼了?我……竟然還拿走了你的照片!」風早不自覺地甩著頭顱。「那張照片中的你,就好像是剛睡醒時看向我,感覺那麼熟悉,那麼令人懷念……」風早呆呆地半張著嘴巴,好像對自己順口溜出來的說話猛然吃了一驚般,茫然地凝視著擋風玻璃前方。「我到底怎麼了?」風早喃喃自語著。「到底為什麼會那樣?」

   我悵然地望著他失神的側臉。

   他看見了……那個曾經喜歡哼著歌晾衣服的我,那個曾經喜歡踏著舞步煮咖啡的我,那個最愛吃沙律味餅乾條的我……

   我們明明是互不認識的陌生人,為什麼,面對著他,身旁就會流動起那樣令人懷念的氣氛?

   就像……回到一個熟悉又安心的夢境中。

   那天晚上,在他家裡,我也曾經看到他的幻影。

   砌著模型的他,撥弄著吉他絃線的他……

   我們……到底怎麼了?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風早深吸一口氣,像不定決心似地點點頭。「但是,你的房子,讓我覺得很安心。」風早頓了頓。「真的……我知道這樣說很奇怪……但是,我很喜歡你的房子。」風早靜靜地說。

   雖然已經是幽靈了,我彷彿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雙頰發燙。

   回家以前,風早還像抱有覺悟般,跑了一趟超級市場。

   「不是我饞嘴,我想,你一定是個喜歡做菜的女孩吧?吃你做的菜就能感受到。」

   風早把冷凍食物包和蔬菜胡亂丟進購物車時,口齒含糊不清地說。「以前華憧也是那樣,心情不好時,做個菜就平靜下來了。女人的料理,等同男人的香煙。」

   我亦步亦趨地緊隨著他,想監督他有沒有把我討厭、絕對不肯碰的食材,諸如豐扒、魚頭、雞隻,冬菇等放進購物車時,簡直像神推鬼使似地,他的手一定拂過那些東西,碰也不碰它們。

   我們不可能心有靈犀。

   那就是,我們對食物的喜好擁有相同的體質吧?

   我有些歡喜,也有些傷感。

   到底為什麼呢?這一切實在太奇怪了!

   由我在去世前十分十一秒遇見他開始,發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簡直,像是有某只「神之手」,確認我們一定要在那天邂逅相逢。

   確認我們,只能在我去世後才能相知相惜。

   那天晚上,我調理了番茄薯仔牛骨湯、露荀炒豬肉和蝦仁炒蛋。風早在旁一邊看著騰飛的廚具,一邊嚷著「太多太多了!吃不下呀!」,最後卻津津有味地把湯也喝光光!我也充分吸進菜餚和肉湯的香味,覺得好滿足。

   我洗碗時,風早把《SteeingHome))的DVD放進影碟機裡開始看。

   這齣電影我己看過無數次,幾乎連每句對白也牢記於心,所以我一面側耳傾聽著英語對白,腦海裡一面泛起電影裡的各個場景。

   洗完碗盤後,我坐到風早身旁跟他一起看。電影正來到我最喜愛的部分。 

   中年男主角回憶起青澀的少年時代,遇上JodieFoster飾演,討厭受世俗束縛、自由奔放的保姆,兩人在某個夏日開始和結束,一段美麗灑脫的戀情。

   每次播出主題曲「Andwhenshedanced」,映襯著兩人在仲夏海邊共度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夜晚,我就會淚眼迷濛。

   電影結束後,風早按著遙控器,把時間定格回兩人唯一共度的那一天,插播了電影主題曲伴奏的片段,重看了一遍。

   那段影像在JodieFoster,瀟灑地向男孩揮手的一刻凝鏡結束了以後,風早又重新把那段影像再次重播。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看又重看那個片段。

   我怔怔地望著在眼前不斷重播的影像,無法移動。

   多年前,我第一次看這齣電影時,跟此刻的風早做過相同的事情。我也是像傻瓜一樣,戀戀不捨地把那段片子重看又重看。

   我知道風早在哭,所以,更不敢望向他。

   電影中的女主角,在中年男主角回憶起跟她一起的童年往事時,已經因為對世界感一到厭倦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風早按停了遙控器。

   「這就是你最喜歡的電影……」風早喃喃念著。「為什麼……我沒有早點遇見你……」

   我默默流下淚來。

   是的。為什麼?

   這個人……應該是我命運的戀人,不是嗎?他……應該是我命運的戀人。

   我們應該在平安夜,在那個街角,擁有如美麗奇跡般的邂逅,然後,一起在這個家裡,我每天為他烹調美味的料理,快樂地等著他回家,度過十數年……不……數十年靜謐、和諧、溫馨的優美時間。

   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就是彼此。

   如果我還能有熟暖的十根指頭的話,我們的十指,必然能像拼圖般天衣無縫地契合。

   到底是誰掠奪了我們的時間?

   到底是誰在作弄我們?

   為什麼,我們要在我去世後才能相遇?

   電視畫面變成一片沒有盡止的藍。

   風早仍然坐著一動也不動。

   我有點擔心他,按亮了身旁的檯燈。

   那是一盞投放影像的旋轉燈。

   像剪影般的白色古老飛行機,在暗黑的天花板和牆壁間,不斷迴旋飛行,團團包圍著我們。

   我們怔怔地凝望著在黑暗中,圍在我們身畔轉個不停的飛行機幻影。或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好想擺脫世界,飛往遙遠的國度。

   我們都好想,緊擁著心愛的人,讓沉重的心輕盈自由地飄飛,飛到最高最遠的地方,窺看天堂的幻影。

   然而,到最後,我們卻全都變成了折翼的鳥兒。哪裡也去不了。

   我們想找尋的東西永遠在太陽的背面。

   風早聳動著肩膀哭起來。

   我凝視著黑暗中,他那如幻影般的存在。

   我好想能長出翅膀,包覆著他。

   我好想能用熱暖的身軀撫慰他。

   我把臉湊近他。

   我們的嘴唇,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會輕輕碰觸了。

   但是,他永遠不會知道。

   我眼裡流下無助的淚水。

   「如果能看見你,如果你有熱暖的身軀的話,我想好好擁抱你一次。只要一次就好。」風早靜靜地望著虛空說。

   我聳動著肩膀哭起來。 

   我站到他面前,輕輕跪在地上,把臉貼上他的胸膛。

   但是,他已經永遠感覺不到了。

   或許,我們都被那齣電影深深感動,是因為,我們都嚮往一段縱使短暫,卻無怨無悔的戀情。 

   把短暫的相聚,化成永恆的思念。

   那是像夢幻一般的愛情。

   然而,我們都忘了,夢終會覺醒,愛亦無痕。

   那天晚上,風早上床後,把兩個重疊著的枕頭,分成兩份,整齊地並排在床上。

   我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從衣櫥裡找來備份的棉被,放在狀的右半邊。

   這個呆瓜!

   我是幽靈,我不怕冷喲!

   我已停竭的淚水,又不斷滑下。

   這樣很奇怪吧?」風早喃喃自語地凝視著兩個並排的枕頭和兩張棉被。

   「對不起!除了這個,我什麼也無法為你做……」風早凝視著黑暗說。

   我猛搖頭。

   這樣就已經很足夠了。 

   已經足夠了。

   我跪在床上,用雙手緊緊抱起那棉被,把臉埋在軟軟的棉被裡嚎啕大哭起來。

   「為什麼我無法更早一點遇見你?為什麼那時候,我無法救你……」

   我猛搖頭。

   風早的眼光落在床畔小几上,那張拍下了我剛慵懶地睡醒的模樣的照片上。

   「現在說已經太遲了,但我想,在平安夜看見你那一瞬,我就愛上了你吧。這個女孩好可愛……那時候……我心裡的確那樣想。不想把眼光移開,不想你背轉身離去,不想讓你在人群裡消失……為什麼……我沒有……」

   我抬起臉,風早回過頭來,一瞬間,我們彷彿目光相觸。

   那只是我的錯覺吧?

   但那悲傷的眼光,彷彿清澈地望進我眼瞳深處。

   我們既像凝視著彼此,又像只是凝視著什麼都沒有的虛空。

   我只能永遠銘記著那雙清澈的眼瞳。

   那一刻,彷彿曾看進過我靈魂深處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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