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藥水的氣味。
四週一片寂靜。
滴滴滴滴滴滴。
只有這整齊有致的微弱聲響敲動著空氣。
啊!那是透明管子裡,點滴在流動的聲音。
管子被繫在一團佈滿皺褶的粉紅色物體上。
撲通撲通撲通。
還有心臟在鼓動的聲音。
那團像小動物般的淡粉紅色肉塊,原來是個小嬰兒。
不……是兩個小嬰兒。
不……是長著兩個頭顱,卻只有一個身體的連體嬰孩。
驟看有點噁心的感覺,但定睛看了好一會後,又覺得一起舞動著手腳的左右兩個小嬰孩,還蠻可愛的。
「你要加油唷!不要丟下我。」
在現實世界,剛出生的嬰孩明明不可能會說話,但這是夢境,所以,會聽見嬰孩之間的對話,也就沒有甚慶奇怪的了!
「你要加油唷!不要丟下我。」左邊的嬰孩轉動著如核桃般的眼睛,注視著右邊閉著眼睛的嬰孩。
右邊嬰孩沒有張開眼睛,但把軟綿綿的小手抬起揚了揚,像不經意的反射性動作般,碰了碰左邊嬰孩的小手。
「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噢?我好想出去!」左邊嬰孩啃起指頭來。
「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右邊嬰孩緩緩張開眼睛,也啃起指頭來。
「真的?」
「明天這個時候,你就自由了。」
「什麼意思?」左邊嬰孩活潑地轉動著眼珠子。
「我多麼努力也沒有用的。爸爸媽媽不要我了。」右邊嬰孩眨著眼睛,定定地瞪著身旁那另一張小臉。
「我不明白?」
「剛才你睡著了,沒聽見爸媽跟醫生說話,他們……不要我了……」
「不!你好好加油,我們一起從這裡逃出去!」
「沒有用的。已經被決定了。」右邊嬰孩蹬了蹬腳,左邊嬰孩也跟著蹬了蹬腳。
「我們兩個,只有一個能活下去噢!」
右邊的嬰孩清靈的眼睛裡,好像漾滿了悲傷。
「為什麼?」
「他們來了!」右邊嬰孩依依不捨地望著另一張小臉。「你要加油,好好活下去啊!」
「我不要……我才不要……」
披著白袍的人影,一步一步走近嬰孩。
連體嬰一起拚命舞動著手腳,嘩嘩地嚎啕大哭起來。
第二天,我做了一個嶄新的決定。
風早似乎也跟我心意相通。
雖然我們已經陰陽相隔,但是,那不代表我們不可以長相廝守。
過去四天,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讓這樣的日子永遠延續下去?
我有移動東西的能力,可以為他做飯,為他打掃房子,也可以跟他作某個程度的溝通。
除了風早無法看見我,除了我們無法感到對方的碰觸外,我們跟平凡的戀人們,沒有太大分別,不是嗎?
話說回來,既然我可以碰觸、也可以移動沒有生命的東西,為什麼就單單不能碰觸到人類熱暖的身軀呢!
那就是陰陽相隔的規律嗎?
真是見鬼的規律!但是,也無可奈何。
不過,只要我們的心連在一起,一定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一定可以快樂地一起生活。
「我們一起去哪兒走走,好嗎?你想去哪裡?」
風早把自己和我的床鋪也摺疊好後,以輕快的語調,像是跟平凡不過的另一半說。
望著風早神清氣爽的樣子,我知道他在心裡跟我下了相同的結論。
我們,要好好地享受遲來的戀愛。
我用手指點著下巴,思量著要跟風早去哪裡才好。
「或者,你有沒有一直好想完成……就是……唉……像心願諸如此類的事情?可以的話,我會幫你完成未了的心願。」風早露出有點靦腆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
啊!這樣說起來,有一個地方,我一直想跟男朋友ˍ起去。
雖然是平凡不過的地方,要去其實隨時都可以,但因為我想做的事情太奇怪了,所以,這些年來,從來不好意思跟交往的男生提起。即使我真的提起,也不知如何去實行。
不過,風早是吃娛樂圈這口飯的,或許,他會找到辦法!
我興奮地跑到廚房,打開櫥櫃,拿出一瓶粟米油在風早眼前搖晃一下,然後扭開水籠頭,讓流水嘩啦啦地流出來。
風早一臉迷惘地盯著水槽裡四濺的水花。
「你還是想留在家裡做菜?你真的很愛做菜噢!」
我翻翻白眼,抱起藍眼娃娃大力搖頭。
這個牛皮燈籠!我惟有跑到浴室,在浴缸裡放下栓子,扭開水龍頭,讓流水嘩啦啦地流下,在浴缸裡一公分一公分地慢慢升高。我把手伸進浴缸裡,不斷撥弄著裡面的水濺起水花。
「想泡澡?去日本泡溫泉?」風早一臉匪夷所思地緊蹙眉頭。
我洩氣地坐在浴缸邊緣,彎下身托著臉蛋。
這個人真笨!
他小時候沒玩過charade的嘛?
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喂!大小姐,這樣的提示太不像話了!叫人怎樣猜?」
我叉起腰朝他扮個鬼臉。
竟然把責任推到我頭上,明明是他理解能力有問題噢!
我的表達能力才沒有問題!我鼓起腮幫。
啊!我終於想到另一個好點子。
我跑回客廳,讓藍眼娃娃臉孔朝下地趴在地板上,努力把她的小手和小腳上、下、上、下划動。
風早瞇起眼睛。
我把娃娃趴在地板上的頭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
連娃娃的樣子看起來都累癱了的時候,風早才突然哈腰指著娃娃,呵呵大笑起來。
「喂!」風早笑得喘不過氣來。「我明白了……明白了……」
我和娃娃都精疲力竭地躺在地板上。
「想去游泳,是嗎?」反應永遠慢半拍的風早還一臉洋洋自得地說。
風早果然是跟我心意相通的。他立即意會到我說想去游泳的意義。
我並不是想跟戀人一起,穿著泳裝在夏日的海灘或泳池暢泳。
我一直好想,跟戀人一起手牽手,穿著厚厚的衣服,一起潛進泳池底接一個吻。
那也是《SteeingHome》電影中毒的後遺症吧?
電影裡,有一幕場景,JodieFoster帶著少年潛進外公舊居後花園的泳池。Jodie說,小時候,每次遇上難過的事情,她就會潛進這泳池底,摸摸去水栓上的青苔,那樣,心情就會好起來。
於是少年和Jodie一起和衣手牽手躍進泳池底,一起摸了Jodie心目中的寶貝青苔,然後在水中接了他們第一個吻。
水中的吻,總是讓我好感動。
惟有那樣的時候,戀人們能置身超脫現實的異世界,擺脫塵世的色彩、聲音、氣味,自由自在,仿如在空中飄浮滑翔。
懸浮的吻,是最單純最美好的吻,呈現出最單純最美好的戀愛本質。
「你想玩《steeingHome》遊戲啊!」風早很機靈地說,但臉上卻露出一副傷透腦一筋的表情。
雖然是濃冬,但風早打了無數通電話後,似乎終於找到合適的場所。三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一個豪華私人俱樂部。
頭頂上蔚藍的天空飄著雪花般的細碎雲朵。
我們走過鋪著美麗綠色草坪的庭園,站立在被小石頭圍繞著的精緻小泳池旁。
「泳池已經對訪客關閉了。介紹人何小姐是我們的貴賓會員,你們公司想要租賃多少天都沒有問題。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進行拍攝。」穿著黑西裝打銀色領帶的俱樂部負責人無知無覺地插進了我和風早中間。
我被迫穿越過他的身體退到一旁!
「具體時間還沒有決定,今天我只是先來看看場地。」風早揚揚手上的攝錄機和相機。「我還會在這兒待上一會兒,你不用招呼我了。我會再跟你聯絡的。」
「嗯。」中年男人點點頭。」這季節沒有救生員在。池邊有點濕,小心一點不要滑倒。水很冷哩!」男人半開玩笑地說著轉身朝辦公大樓走回去。
風早蹲下來,把手探進水中,誇張地露出打冷顫的表情。
「我到底在幹什麼耶!電影是電影,我們這樣做好像神經病哩!」
我抱起胳臂吃吃地笑。
「這很不公平!你看得見我,我卻看不見你!」風早咕嘟著。
一個大男人那麼怕冷!我真想一腳把他踢進泳池裡。
但是,我們得依著腳本做才是喔!
風早一臉猶疑地在池畔放下攝錄機和相機。
「我到底在幹什麼耶!」風早拉了拉藍色風褸的衣襟,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開始有點後悔跟你瘋了!」風早瞄瞄身旁說,但他還是垂下左手,把手掌攤開來。
我也閉上眼睛,把右手放進他掌心裡。「雖然我們明明應該感覺不到對方的,但不知為什麼,那一瞬,我彷彿感受到他手心傳來的一點溫熱。
我驀然張開眼睛。
風早也好像跟我的感受相同般,肩膀不期然抖了抖。
「你握著我了?」風早清澈的眼瞳彷彿望著我。
我靜靜地望著他點頭。
我們望著灑滿柔柔陽光的池底,深呼吸一口氣,一起以海豚般的漂亮姿勢潛進了那個水藍色的異世界。
我們「緊握」著的手,一起摸了摸泳池底部。
滑溜冰涼,如觸摸琉璃般的美麗觸感。
我微笑著,在水中浮游著,抬起臉看向風早。
他的短髮緩緩向上飄飛,嘴裡吐出像玻璃珠的漂亮小泡泡。
然後,他吻了我。
我想,他只是為了圓我的心願,而在水底做出跟誰在接吻的姿勢吧?
然而,那一瞬,他的眼瞳的確望進了我眼瞳深處。
他的嘴唇,準確無誤地碰上了我的唇。
或許一切只是錯覺。
或許一切只是在水底異世界裡產生的不思議幻覺。
或許一切只是我腦海裡過於逼真的想像。
但是,那一瞬,我彷彿感受到他柔軟的唇。
如果在現實中,我們的唇沒有真正碰觸過;那麼,至少在那一瞬,
我們兩顆心,曾經輕輕碰觸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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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水藍色世界潛回現實世界後,風早一直默然不語。
可能是俱樂部辦公大樓內有人透過窗戶看見游泳池的異狀向上頭通報,剛才那個西裝男人急巴巴地跑來。
「啊!對不起!我真的滑倒了!」在池畔甩著衣衫水滴的風早,一臉認真地低頭道歉。
男人掛著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瞪著風早。
「不要緊嗎?那……我帶你去更衣室……」
風早擺擺手。「我的車就泊在外面,我直接回家淋浴好了。謝謝你幫忙,我會再跟你聯絡。」
全身濕淋淋地滴著水的風早不等待男人回應,便低頭急步走向停車場。
我回頭看看男人發青的臉。
那表情像在說:干娛樂圈的人真的都是神經病!
回家的路上,風早一直默默駕著方向盤,望著車頭玻璃前方的道路,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
我怯怯地望著他,不知他在惱什麼。
他還是覺得那樣的遊戲很無聊吧?
後悔自己像個呆瓜一樣任我擺佈?
回到家以後,風早也完全沒有理會我,一聲不響地脫掉身上濕漉漉的風褸、毛衣、牛仔褲、襪子、手錶、內褲,走進浴室裡拉上浴簾。
我傍徨地坐在客廳地板上,抱著藍眼娃娃,聽著蓮蓬頭灑下如瀑布般的水聲。
我躡手躡腳地站起來,走進浴室裡,坐在浴缸邊,怔怔地發呆。浴缸內,傳來像小狗般的嗚咽聲。我茫然地抬起下巴。
那不是小狗的聲音。是風早的聲音。
我在浴簾旁拉開一道小縫。
背向我站著的風早垂著頭,雙手撐著面前的磁磚牆壁。
蓮蓬頭的流水滑過他的頭髮、後脖、窄窄的肩頭和薄薄的後背。
他咬著牙忍著嗚咽聲聳動著肩膀在哭。
我靜靜望著他那瘦削單薄的背影。
我慢慢站起來,一件一件,脫去了身上的毛褸、白毛衣,短裙、黑色長筒靴、胸罩、內褲。
我穿越過草色的浴簾,站進浴缸裡,來到風早身後。
我舉起食指,把食指輕輕滑過他微凹的背脊骨一帶。
我能感受到滑過我指尖那道暖暖的流水觸感,卻無法感受到他背骨的形狀。
我走前一步,把臉貼在他背上,從後用雙手環抱著他。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緊緊擁抱著他。
但風早一無所覺,仍然像受傷的動物般喘息和哭泣著。
我閉上眼睛。
淚水混和著暖水流過臉頰。
我想好好記住這一刻。
風早永遠無法知道的這一刻。
「為什麼?為什麼?」風早握著拳頭砸向貼著白綠磁磚的牆壁喃喃自語。「在水中,我好像看見你了!真的好像看見了你啊!但那只是我的幻覺……只是我的幻覺……是吧?我們根本什麼也無法做……什麼也無法做!」風早哀號起來。
我一直靜靜地抱著像小孩般的他。
擁抱著,如水的觸感。
風早在浴室裡待了好久,從浴室裡走出來的時候,若無其事地露出一臉清爽的表情一「嗨!你還在這裡吧?對不起!剛才我忽然想起工作的事情。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一想起工作就什麼也忘記了。沒有嚇著你吧?」
我在風早用毛巾擦身體時,早已穿回衣服,逃回窗台上抱著娃娃。所以我也泰然白若地輕輕搖了搖娃娃的頭。
「好!接下來要做什麼才好呢!我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想帶你去!」風早磨擦著手掌,露出一臉雀躍的表情。「如果你還有其他經典電影場面想親身體驗的話,我們逐個來試吧!一定很好玩噢!」
我搖了搖娃娃的頭。
我想告訴他別太勉強了,但有口難言。
風早這次誤會了我的意思。「想不到嗎?那讓我來想想看吧!」
「啊!」風早搔搔還是濕漉漉的短髮。「其實,我肚子餓得咕咕響了。」風早彈彈手指。「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吧!擔保你這種大小姐一定沒去過。」
風早也沒等我回應,就兀自興沖沖地換上乾爽的灰色套頭毛衣和褪色牛仔褲。
因為華憧送他的寶貝風褸弄濕了,他似乎終於可割捨掉那件外套,從衣櫃裡找出一件軍綠色的外褸披上。
「雖然你不能吃,不過,這頓色香味美的大餐你一定會喜歡!」風早朝窗台走過來,拉了拉藍眼娃娃的兔耳朵。「不要發呆!我們去約會啦!」風早以很柔和的聲音望著藍眼娃娃稍上方的寂寞空氣說。
風早把我帶到一處我從沒去過的地方。
那是一條擁擠又熱鬧的小街,混雜著摩肩接踵的人群,人聲鼎沸。
黃昏的空氣中飄散著香噴噴的油炸食物味道。
小攤子主人們招徠客人的吆喝聲。嘴裡吐出白色冷空氣的人們擦著手掌呵氣的聲音。煎炸食物的滋滋聲。小孩子的叫囂聲。流浪犬的吠聲。路過車輛的引擎聲。
「你這種大小姐沒吃過這種東西吧?」風早把藍眼娃娃放在軍綠外褸的口袋裡。嬸娃露出了頭顱,我可以輕輕按一下或搖一下她的頭。
我搖了搖娃娃的頭。
不可以吃路邊攤的食物,會吃壞肚子。那是媽媽從小對我的家訓之一。
「我就想到會是那樣。」風早揉揉鼻頭。「你的人生太沒有樂趣了!」
風早在人群中把身體向前擠,指指一個腰間繞著藍色圍裙的老頭面前的熱鍋子。
「那裡面有油炸蘿蔔絲酥餅。這種風味的酥餅現在很少地方可以吃到了!」風早語帶感歎地說。
風早又指指旁邊另一個由嬸嬸主理的攤子。「這攤子的韭菜豬肉煎餃子是全城最棒的!」
「街道盡頭的攤子還有天下無雙的臘味飯。呀!對面那攤子賣的芝麻湯丸,就是節食的女孩,也會追著吃兩大碗!」
「小弟!我知道了!」站在風早左邊的一個大叔以為風早一直在跟他說話。
「那我介紹你,後街十二元一份的碗仔翅是天下極品,包你追著吃!」大叔回贈風早一句。
「噢!謝謝!」風早尷尬地摸摸後腦。
十二元一份的碗仔翅?那麼超值!我睜大眼眸。
是蟹粉翅、雞鮑翅、還是火胴翅?
風早好像知道我會不明白般,離開人群走遠了一點,從褲袋裡掏出手提電話,裝作向著話筒說話般解釋著:「那不是真的魚翅,是雞肉粉絲打漿的濃湯啦!不過超美味的,我就覺得比真魚翅好吃!」
我半信半疑地聽著。
於是,一路上,風早就拿著手機,裝作一臉自然地朝手機說話,為我逐一介紹每個攤子的特色食品。
他似乎很有當美食節目主持人的潛質噢!
風早站在路邊,馬拉松式進攻各個攤子,臉不改容地吃了半打餃子、一份碗仔翅、一碗大號臘味飯,還吃了兩碗芝麻湯丸。
當男生好幸福耶!我羨慕地望著他津津有味的吃相。
如果我還在生的話,或許,我也會因為怕胖只敢看不敢吃吧?這樣想起來,節食的人,好像跟幽靈一樣可憐哩!
我陶醉地聞著美食的香味。
美食果然是治療悲傷的最佳藥方。
風早看起來也精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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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鬧的大街上,我一直緊依著風早的肩膀,好奇地睜著眼睛看著一切。
如果我早點認識他的話,他一定會帶著我,作更多有趣的「冒險」吧?
從他的眼睛裡,我看見了一個新的世界。
我這個井底之蛙,以前從來不認識的世界。
我們用兩個人的腳步,踏出了只屬於我們的戀愛地圖。
所看過的每一處風景,都是無可取替、無法重現的。
我緊緊依偎著風早的右肩,將我們攜手看過的每一幕風景,銘刻進腦海裡。
回家前,風早鬼鬼祟祟地自己一個人去了百貨公司。
「不可以跟著來。你絕對不可以跟著來,知道嗎?」風早把車子在百貨公司後街泊好後,千叮萬囑跟我說。「我想送一份神秘禮物給你。你跟著我就沒有意思了!」
禮物?
我已經是身無長物的幽靈了。送我東西我也帶不走啊!雖然心裡那樣想,我也無法表達我的想法。
我乖乖地坐在車廂裡,把額頭倚在車窗上,咬著指甲,望著風早一步一步走遠,融人人群的背影。
風早沒有把汽車的引擎熄滅。
車廂內還開著暖氣。
他好像又忘了我是幽靈的事了!
我要不斷眨著眼睛才能止住眼淚。
我的確是幽靈,在風早走進充滿日常氣氛的百貨公司內為我選禮物的時候,我只能鬼鬼祟祟地躲在車廂內。
那天晚上,我們在家玩撲克牌。
風早很努力地想了很久,才想到這個我們可以一起玩的遊戲。
不過,實際實行起來,還是困難重重。
我們無法玩「棉胎」,無法玩「講大話」,也無法玩「七級豬」,只有重複地玩著「潛烏龜」。
我連勝七場,最後卻仍然賭氣地把撲克牌從茶几推向地上。
撲克牌撒了一地。
「幹嘛生氣了?」風早很有耐性地逐一拾起地上的牌。
「我們沒有問題的。真的。我可以看見你。」風早用撲克牌指指自己的心。「我可以看見你笑的表情,想惡作劇捉弄我的表情、生氣的表情、傷心的表情……我全都看得見。你現在一定是抱著膝直直盯著我看吧?」風早問。
他說對了!
但是,那只令我更想哭。
我們只是在自欺欺人,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們相遇得太遲了。到底為什麼?
「你閉上眼睛。我數到一百你才張開眼。不准偷看!我有禮物給你。」
我歎口氣,聽話地閉上眼睛。
「一、二、三、四、五……」
我可以聽見風早寒寒奉搴地弄著塑膠袋的聲音。
我在車廂裡,沒偷看過他拿回來的百貨公司塑膠袋裡裝著什麼。
我想,或許他買了一件新毛褸給我吧?
因為風早是那種很死心眼的人,他一定還在介懷弄丟了我的鈕扣吧?
對他的心意,我雖然很高興也很感謝,但是,我想我是無法穿起他送的毛褸的。
我試過在風早的衣櫃裡拿他的毛衣試試穿穿看,但根本套不上。
我的形體,應該在我心臟停止跳動那一刻便凝住了。
作為幽靈的我永遠會披著這身衣服。
我人生的時間已經靜止了。
永遠不會變老。
永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風早卻還身處在流動的時間中央。
我們的交會,根本無法為他帶來幸福。
「好了!張開眼睛看看!」
我睜開眼睛,茫然地望著跪在窗台上,帶笑望向我這邊的風早。
我抱起藍眼娃娃走向他。
窗台的無縫玻璃上,貼滿了彩色螢光睹喱貼。
我的店裡也有賣這種聖誕裝飾品。
紅寶石色的五瓣小花、黃晶色的小星星、綠寶石色的四葉草、銀白鑽石色的雪花,藍寶石色的小鳥……
風早關掉了客廳的大燈。
貼在窗玻璃上,各種不同可愛造型的螢光睹喱貼,像閃閃發光的寶石般,在漆黑中閃動著晶光,就像在朝向我眨眼睛。
我跪到窗台上,不明所以地調過臉望向風早。
「今天,你一定在想,我和文風早還是不行的。我還是無聲無息地消失,還他自由吧?」風早靜靜地望著閃著光芒的小花、星星、四葉草、雪花和小鳥。「你絕對不可以那樣想。由看見你的第一刻開始,我的眼光就不想離開你。雖然現在我無法再用眼睛看見你,但是……」風早指指心房的位置。「我看得見你,感覺得到你,你留在我身邊,不要走。」風早深呼吸了一下。「我已經不要再想為什麼我們現在才遇上了,我只會想還好,我來得及遇上你……」風早摸了摸窗玻璃上發光的小星星。「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你好好記認著,這是你要回來的地方。我不知你們的世界到底怎麼運行,有一天,會不會有什麼我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你帶走。那時候,你一定要找方法回來。」風早又口齒不清起來。「無論你在天上……什麼地方也好……不要迷路了,這才是……你的家,看見這些發光……公仔,你就一定不會迷路了,被帶到多遠也可以認得路回來……一定要回來……不要在我面前消失……」風早的眼眶潤濕。「答應我,答應我好嗎,你不會丟下我?不會突然不見了!」
我的淚水不斷滴在懷裡的娃娃上。
那透明又沒有重量的淚水,娃娃感覺不到,風早也感覺不到。
然而,那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幸福的眼淚。
傳說女人是水造的吧?
因為太幸福了,所以水不斷從我體內滿溢出來。
我跪在窗戶上,逐一愛惜地撫摸著每一顆風早送給我的「寶石」。
窗外是沒有月色的漆黑夜空。
如果真的有天國的話,那麼這一刻,天上的神明們,是否在看著被閃耀的「寶石」
圍繞著的我和風早?
雖然在天上神明們的眼中,我們一定只是兩個渺小得可憐的小人兒。
但是,他們卻一定無法對我們視而不見的。
因為,那一瞬,我們身上一定散發著閃閃的光芒。
像寶石般閃耀著的戀愛光芒。
「你沒想過嗎?愛就像幽靈,看不見,摸不到,也能確信的,才是愛。」風早靜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