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南施出來,她來不及走到衛生間,已經嘔吐。
志厚連忙走近。
幸虧這時司機與保姆都趕到,保母連忙把南施扶到一邊,用濕毛巾替她抹臉。
看護取來藥丸清水給南施。
「沒辦法,做母親的每次都這麼緊張。」
南施歉意地說:「昨晚沒睡好……」
志厚連忙答:「明白。」
南施低聲說「志厚,你人忙……」
志厚說「噓。」
南施點點頭,閉上雙眼。
保母手中有提籃,取出暖壺,斟熱茶給她喝。
幸虧經濟不成問題,不然母女就更加淒涼。
志厚沒再說話,大半小時後,理詩完成檢查。
她與母親緊緊擁抱。
看護說:「下星期可到姜醫生處看報告。」
他們一行數人這才打道回府。
一看時間,已擾攘整日。
回到家,志厚只覺一身消毒藥水味道。
的確需要往梅子以毒攻毒。
到了那間酒吧,志厚自覺已是熟客,侍應。
酒保都朝他招呼:「吃過飯沒有?試試我們的鰻魚飯?」,其他客人叫他過去唱歌。
志厚像在家裡似捧著飯盒,一邊吃一邊喝啤酒,高聲問「唱什麼歌?」眾人答:「情人的眼淚。」
他們開始了。
一班十多人,聲嘶力竭那樣大聲唱:「你問我為什麼掉眼淚,難道你不知道是為了愛,若不是有情人要向我說再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志厚噴飯。
一首纏綿婉約的情歌竟被他們唱成這樣,唉,糟蹋,可是,想深一層,一個人不能哭,也只能笑,發洩完畢,又是一條好漢。
志厚取起啤酒,喝一大口,口沫橫飛,跟著大隊唱出來:「我在深閨,望穿秋水——」
他忽然落下淚來。
志厚硬嚥著退到角落,仍然不願放棄,他繼續唱:「顆顆眼淚都是愛,都是愛。」
太滑稽了,他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又哭又笑,心中舒服得多。
周炯還沒有來,在喧嘩中,他聽到電子手賬響,志厚查看留言,原來周炯臨時需到現場查案,給拌住了,失約,她萬分懊惱。
志厚輕輕答「緣分。」
酒醉飯飽,又宣洩了情緒,志厚也愛上梅子酒吧。
他回到家,倒在床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說話聲音。
語聲低柔婉約,隔著輕笑聲,傳人耳內,無比舒服熨貼。
是誰?
他把房門打開,走出去探測,只見走廊另一頭的客房門留著一條縫,蛋黃色燈光透出一條線,呵,克瑤在家,且有人客。
他無意竊聽,但是小理詩聲音傳來。
每次檢查。都躺在床上。身體經過一條信道,接受磁力素描,在新聞報告健康須知之類的片段看到,彷彿只是三兩分鐘的事,其實整個過程需要漫長的四十分鐘,我往往閉上眼睛聽音樂。」
「你聽什麼音樂?」
「我自備海費茲小提琴演奏,請看護放給我聽」
克瑤笑答「你真好品味。」
「克瑤姐,你又聽哪種音樂?」
「有首流行曲,叫『告訴我你真正渴望什麼』
我十分喜歡其中一句,那就是『告訴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麼』十分有意思。你(此處缺若干字)世界和平、身體健康……都怕折福,不敢說出真正願望。」
志厚聽得呆了。
克瑤的聲音有點憔悴,像他一樣,她也對著一個孩子傾訴心事。
只聽得小理詩問「克瑤姐,那麼,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的是什麼?」
克瑤不假思索地答:「男歡女愛。」
「呵。」
「對不起,理詩,你是孩子,你不懂我的盼望。」
「咦,我們忘了關門。」
「那麼,快把門掩上,免吵到志厚睡覺。」
理詩說「我剛才進來時,看到他外套鞋子。」
克瑤說:「志厚神出鬼沒,只回來睡覺。」
志厚心想:彼此彼此。
這時,門掩上了,那一線淡黃燈光消失,語聲也不可聞,他們又再各自生活。
志厚仍然站在房門外發呆。
這簡直已臻老莊境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半晌,他才緩緩回轉房內。
他找出那首流行曲,放出來聽
「告訴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麼——」
電話來了,周炯十分歉意「有一宗謀殺自殺案需要處理。」
「誰被殺,誰自殺?」;
「因愛生恨。」
「嗯,太愛自己,太恨對方」
周炯問:「你可有去梅子?」
「有,等了大半小時。」
「對不起,真沒想到好好上個約會落得如此下場,你在聽什麼歌?」
志厚關掉音樂,「我們改天再約吧。」
「也好。」
他做夢。
輾轉間成珊走近,朝他耳朵呵氣,他扯住她秀髮,她呼痛,兩人笑倒,宛如昨日。
在夢中,她仍然愛他。ˍ
他周志厚心底真正真正渴望的,也是男歡女愛。
第二天一早,早報港聞刊登昨晚那宗大新聞。確是一單謀殺自殺案,一男一女,兩個大好青年。
他掩上報紙。
志厚意外,他看到任南施出來跑步。
他覺得鼓舞,表演了一個側身翻。
一路上三人如有默契,都沒有多話。
他發覺南施把頭髮剪短,齊耳,比從前輕鬆,這象徵她一種決心。
回家途中手提電話響,是公司有人找他,小小顯示屏上只有「駭客」兩字。
周志厚實時魂飛魄散,第一速度趕回辦公室。
一進門大家迎出來笑說:「生日快樂。」
原來是羅承堅替他做生日。
一隻巧克力蛋糕足足有半張桌子大,隨便誰都可以享用,客人上來也自動切一角當點心。
電郵裡有姜成珊留言「生日快樂。」
她還記得他生日,可是,她記得他幾歲嗎?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此刻他的確能夠照料到自己生活,希望到了四十歲能夠什麼都不怕,無畏謠言、中傷、失戀、失意……
下午,羅承堅的拿手好戲來了:他抬出兩箱香擯加幾籃新鮮草萄,大家人手一杯氣酒,草莓沾奶油,吃飽飽,醉醺醺。
同事們合份子送他一副愛默士銀製袖口鈕。
志厚立刻戴上以示尊重。
承堅說:「晚上我請你吃飯,有美女相陪。」
「我約了人。」
「誰?」承堅挑戰他。
志厚答不上來。
「出來!同美女說說笑笑,歡度生辰。」
「我不喜歡同陌生人吃飯。」
承堅生氣,「書獃子!」
回家做什麼?
總不能敲鄰居太太的大門「今天我生日」還是跟承堅的主意吧。
他拉著志厚出去。
這次不是到梅子,他們在大酒店一間宴會廳吃飯,鮑參翅肚,全是周志厚最害怕的菜式。
美人珊珊來遲,已吃到美點雙輝,還不見一人。志厚根本無所謂,與夥伴聊著複製人類、中東戰爭、校園暴力、科技發展。公司前途……十分痛快。
承堅想擴張,志厚覺得沒有必要。
承堅說:「你看過『黑衣人』第一集沒有你不想做那樣的特技?」
「承堅,黑衣人成為經典無關計算機特技,它的優秀劇本用人腦寫成,令人回味無窮,才會絕端賣座,環主意通過計算機不會成為好主意。」,
「你不想大展鴻圖?」
「承堅,擴張需要重本,一定得接納新股東,屆時一天到晚開會解釋閉意見,哪有今日舒服。」
承堅搖頭。
「做苦工無所謂,我最怕人事政治糾紛。」
「志厚,你也有理。」
「我們做精品,不做工場。」
「最近接了一個廣告,你會喜歡,志厚,由你創造一個——」
說到這裡,宴會廳門輕輕推開。
開頭以為是侍者進來添茶,可是不。
一個妙齡女郎款擺極細的腰身走進來。
羅承堅見了立刻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那女郎渾身似發出一團艷光,吸引異性目光,他們兩人站起來歡迎。
女郎走近,笑說:「兩位好。」
承堅說「啊,你來了,請坐。」
「遲到了,對不起,咦,甜品是豆腐腦,我最愛這個。」
承堅叫她來作伴,可是卻沒見過她,這女子分明受雇伴遊公司,沒想到有這樣高水平。
她穿一件黑紗旗袍,配極細高跟拖鞋,長髮梳在腦後,皮膚雪白,標準鵝蛋臉,戴一副翡翠豆乾形耳環,一轉頭,耳墜不住打鞦韆,兩邊搖晃,煞是好看。
承堅知趣地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女郎笑,「你不吃了甜品才走?」
承堅其實依依不捨,不過,他自覺必須顧全大局,忍痛犧牲。
房間裡只剩志厚與女郎二人。
「我叫周志厚,你呢?」
「我叫MayMay。」
「美美?」志厚不喜歡英文名字,於是尋根問抵。
「不。」女郎微微笑,「再猜。」
「媚媚。」這兩個字很配她。
「也不」她吃一口甜品。
「那麼,是梅花的梅。」
她又搖搖頭。
中文字真美妙,有這許多同音字,都可以用作女性芳名,卻完全不同意義與筆畫。
「到底是什麼呢?」
她回答:「是妹妹。」
「你叫妹妹,貴姓?」
「我姓林。」
志厚意外:「你叫林妹妹?」他呵哈一聲絕倒,這樣好聽的名字,稚氣天真,與古書中女主角林黛玉有同樣呢稱,但它的主人卻冶艷入骨。
志厚不由得笑。
「今天是你生日?」
「正是。」
「你不像五十二歲呀?」
志厚一怔「r誰說我已屆中年?」
「你也不像是要找女伴。」
志厚回答:「都是我老友多事。」
「你臉上一副寂寥之意。何故?」
「失戀。」
她用水靈靈的雙眼看著志厚,「不像呀,你身邊有好幾個女子,都對你有意。」
「你會看相?」
「懂一點點啦,飯局裡添個話題,以免人客發悶。」
「好主意。」
她仔細端詳志厚印堂,「你的舊人,快要結婚了。」
「她會幸福嗎?」
「她不會再來找你。」
「我呢,我的感情前途如何?」
她笑笑,「你年輕有為,長相又好看,人也斯文,你哪用發愁。」
「真的?真的不怕?」
「將來的妻子會愛惜你,子女十分聽話,又喜讀書。」
「我希望有一個女兒。」
「你會有兩子一女。」她很肯定。
志厚笑了,「謝謝你,這真是最好的生日禮物。我們找個地方喝杯咖啡。」
「好呀。」
她緩緩站起來,抖開一張黑色網紗披肩,那三角形大披肩上有同色繡花以及釘珠,邊沿流蘇足有兩尺長,是志厚見過最好看的衣飾。
志厚忍不住稱讚說:「真是一個美人。」
美人笑著轉過頭來,「但是,你不是想要美人。」
被她說對了,竟如此善解人意。
志厚點點頭,「我在找一個我所愛又愛我的女子。」
正在這個時候;房門打開,一個人說:「妹妹,你在這裡!司機說你已經上來,我們四處找你不見。急煞人。」
妹妹忽然笑了,「唉呀,我走錯了地方。」
那中年男子鬆口氣。
「可不是。這是明珠廳,我們在翡翠廳,還不跟我來,李先生等你呢。」
妹妹朝志厚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統共搞錯了。」
志厚亦覺好笑,「不不,幸會,我很榮幸。」
那中年男子一陣風似把林妹妹捲走。
志厚惆悵。
不知哪個富商在等著她呢?她偶然走錯了門,才與周志厚邂逅。
羅承堅介紹過許多美女給他,只有這個是真美女,其餘那些,看你喝到有幾分醉。
那樣超水準美人,不輕易見到,能夠把酒談心十五分鐘,真是艷福。
志厚會記得這個生日。
那晚,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忙一整天。
原來一間女性衛生用品公司找他們設計一個第一代電子發言人,外型必須栩栩如生,活潑可愛。
志厚實時想到伍理詩。
那時他才發覺,伍理詩已經改隨母姓。
她說:「手續已經完全合法通過,我從此叫任理詩,媽媽堅持這樣做。」
小女孩有點欷噓。
志厚無奈,數千年來,自人類有文明起,全世界無論東方西方,子女均慣隨父姓,與眾不同肯定會招來奇異目光。
志厚輕輕說:「一個名字算得什麼,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它什麼,它仍然一般芬芳。」
「志厚大哥,你真會安慰。」
志厚隨口問:「你同克瑤也很談得來。」
理詩笑,「媽媽說,你同克瑤姐姐是一對璧人。」
志厚脫口問:「你們那樣想?」
那天下班時分,公司來了一個稀客。
「周炯,請坐。」
「我因公事來訪,成珊說,你們有一種技術可以幫到鑒證科。」
「我一定盡力而為。」
周炯把一疊照片攤在桌子上。
志厚一看,「呦。」本能地吃驚。
「很難看是不是,請你把他們還原。」
志厚說:「鑒證科也有這項技術。」
「但是成珊說你的軟件優秀得多。」
「是成珊的建議?」
周炯看著志厚,「只肯幫成珊?我不是朋友?」
志厚連忙說:「當然不,我盡快替你把照片裡人物回復生前相貌。」
「謝謝,出外靠朋友。」
助手斟咖啡進來,看到放大照片,也嚇一跳,「嘩,這骷髏化妝術太過高明逼真,萬聖節作如此打扮會嚇壞人。」
志厚連忙把照片收進抽屜。
「我真想多逗留一刻。但是實驗室有事。」
志厚看著她,「這樣忙,小心妨礙私人生活。」
「我已經失去私人生活,」周炯無奈。「自學校出來就作出取捨:做事業還是不做?有些女子要待感情失意才努力工作,那是不對的,工作不同消閒,並非打草地網球,必須全情投入,否則難見成績。」
助手又送點心進來。
大塊巧克力蛋糕,上面淋著玫瑰色的覆盆子醬,香氣撲鼻。
周炯訝異,「貴寶號的下午茶何其豐富。」
「民以食為天,來,動手。」
「這樣吃法,會不會有後患?」
志厚十分慷慨,「吃死算了」
周炯用完下午茶告辭,「做妥後通知我」
志厚送客,「一定。」
「志厚,我倆已一經變成手足兄弟了。」周炯無比惋惜。
志厚反問:「那又有什麼不妥」
周炯想一想,「你說得對。」
她一走,承堅就進來。
「誰是真命天子?」
「嘎?」志厚抬起頭。
「你在進行篩選可是?克瑤、周炯、鄰居太太,以及其他可能性。」
志厚瞪著承堅,「她們都是朋友。」
「告訴我那鄰居太太是什麼一回事。」
「你從什麼地方得來謠言。」
「這城有多大?根本是一條村落,人疊人,人人認識人人,有人見你在她的傢俱店出入,態度親暱,又有人見你陪她們母女去醫院診治,還有,你們天天早上跑步運動,這些,都不是假吧。」
志厚無言。
「志厚,連你爸媽都聽到消息,從游輪上打電話給我打探消息,他們到了橫濱,猶自掛住你。」
「你怎麼說?」
「我立即說是謠言:但凡當事人不願承認的,統統是謠言。」
「你答得很好。」
「志厚,有過去的女人很難應付。」
志厚不以為然,「你為什麼要應付每一件事呢?對你來說,凡事必須分勝負,我討厭這種態度。」
「你要疏遠她。」
「為什麼?」
「除非你排除萬難與她結婚,同時領養她的女兒,志厚,人家已經受過重創,感情十分脆弱,你可能再次令她傷心。」
「你對她瞭解如此深切,你是她好友?抑或你訪問過她?」
「唉,忠言逆耳!」
志厚也生氣,「你的狗口,還長得出什麼象牙來。」
承堅離開他的辦公室,重重拍上門。
志厚靜下來。
這張狗嘴不知怎地,今日開了竅,說的句句是真言。
志厚那天晚上在公司留到深夜。
他把周炯給他的照片用計算機繪畫方式還原。
做到一半,才發覺是名妙齡女性。
志厚感慨萬千。
這個女子,生前若是被人熨壞了頭髮,或是略受友儕批評,是會氣炸了肺,大發雷霆的吧。
如今,是一副不知名骸骨,需勞駕鑒證科核明身份。
這件事裡,有一個重要訊息。
活著的時候,真應當豁達一點,凡事不要太過計較,順其自然。
名利看淡些,快樂最重要,抽些時間出來,捧起大束玫瑰花,聞那甜香,自我陶醉。
志厚致電周炯,「請你過來一下。」
「做好了?這麼快?」
周炯看到照片,「噫。」她也發呆。
「很漂亮是不是?我不知她膚色,假想是中等,三年前流行直長染棕紅色髮式,我給她
套上。」
「栩栩如生。」
「分外叫人難過,是誰下的毒手。」
「警方正在追查。」
「生前一定也忙節食、勤用護膚品、追趕潮流時裝……」
「那當然。」
志厚吁出一口氣,「交還給你了。」
「志厚,不要想太多,我們天天見這種個案,反而見怪不怪。」
志厚點點頭。
「可想吃宵夜?」
「周炯,我累了。」
是羅承堅剛才那番忠言似一噸磚頭般擊在他頭上。
他開車送周炯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不顧一切去敲任家大門。
他說:「我們去游早泳可好,我知道國際會所的室內暖水池用臭氧消毒,沒有氯氣難聞味道,去試一試。」
難得她們母女不假思索說好。
志厚甚覺安慰。
游泳這件事,真是玉帛相見,她們母女深藍色泳衣式樣十分保守得體。
志厚遇上同志,他一向穿體育短褲游泳。
他安排教練幫理詩做水中健身操,任南施也跟著參加,只得志厚一個人來回游了半小時。
接著他披上毛巾衫喚理詩上岸。
理詩說:「太暢快了,不願走。」
「明天再來。」
理詩無限感恩,「不是大哥帶我們,我們不會自動來。」
任南施說:「志厚,你沒有空不必作陪,我們自己來好了。」
志厚老老實實說:「不是陪你們,我一個人哪裡會有興趣運動,肚脯一早像救生圈,為人為己,大家同舟共濟,彼此得益。」
任南施笑說:「我在烹汪班學了幾個蔬菜,你來嘗嘗,我約了克瑤今晚七時。」
志厚一聽克瑤也是客人之一,實時應允。
「我立刻去買菜。」
就這樣講好了。
那晚,他刻意穿上整齊的便裝,決定先去買些水果,才去對門吃飯。
真奇怪,克瑤與他住在同一間公寓裡,卻要到別人家中才能見面。
他買了做果醬的好材料:草萄、覆盆子、白葡、櫻桃,加奶油吃,清香可口,整個夏季不必吃飯。
在電梯大堂,他又碰見那兩個多嘴中年婦女。
兩人絮絮說個不休,句句是非。
志厚認出她們,這兩個人是任南施的親戚,正是:有這樣的親人,誰還需要敵人。
那兩個太太又在說南施:「剪短了頭髮,不知打算做什麼,可能是大展鴻圖吧。」
「哼,人家同她在一起,為的是什麼,沒有女人了嗎,到京滬粵轉一遭,不知多少原裝貨。」
「她有條件,她手上真有點錢。」
拎著水果的志厚忽然忍無可忍。
他知道裝聾作啞,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是應付這種人最佳辦法。
還有,他是男人,絕不能與婦孺計較,可是這兩個女人實在可惡可憎。
他一本正經說:「喂,兩位太太。」
兩個女人轉過頭來。
志厚微笑說:「青天白日,嘴巴說人是非,舌頭會生療瘡,還有,將來要落拔舌地獄。」
那兩個人女人一聽,大驚,縮成一團。
「你們到任宅去可是,我替你按電梯,進來呀。」
那兩個女人匆匆逃去。
志厚覺得身心暢快,原來做小人這樣爽快,怪不得通街都是小男人。
他按鈴。
理詩奔出來開門。
任南施在廚房正忙,抹乾雙手出來,「都準備好了。」
志厚問:「你可有這樣的親戚?」
他把那兩個女人形容出來。
南施大奇,「咦,你怎會認識她倆,她們是三姑與五姨,均是伍家親戚,閒時來探訪我們母女。」
原來如此,那伍家討厭人物奇多。
「你怎樣感恩圖報?」
「人家老遠來,總得把車錢還給人家。」
志厚說:「你們母女此刻同伍家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不必敷衍這些閒雜人等。」
話一出口,又懊悔起來,關他周志厚什麼事,他怎可干涉他人家事,抱不平管閒賬也有個限度。
南施微微笑,「先喝個西施豆腐羹。」
這時,電話忽然響了,理詩去聽,表情與語氣都頗為失望,「克瑤姐,你在飛機場?工廠失火,要趕上去處理?好,我同志厚哥及媽媽說一聲,下次再見。」
志厚都聽見了。
「媽媽,克瑤不能來吃飯。」
南施卻擔心克瑤的工廠,「火災?損失可重,有無傷人?」
放下一大盤炒草菇草頭,她撥電話給克瑤。
她們已經這樣熟了,志厚顯得像個外人。
手提電話留言這樣說:「客戶正乘飛機前往上海。前三小時後可抵達虹橋飛機場,請屆時再撥此號碼。」
傭人端上其餘菜式。
「志厚,過來吃飯。」
這時,門鈴又響,南施出去應門。
理詩悄悄同志厚說:「又是三姑六婆,時時來搓麻將,贏了,拿彩金走,輸了,拿車錢走,永遠不敗。」
半晌,南施打發了她們。
回來之後,不發一言,吃菜扒飯,笑容漸漸透出來,她放下碗筷,「你就是她們口中的瘋漢?」
志厚答:「是。」
「謝謝你。」
「不客氣。」
「其實我不介意,她們說些閒話,我又不覺痛癢,我是一個普通人,亦無形象可言,隨她們去好了。」
「姑息養奸。」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不信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這是華人無奈自慰之言罷了。」
南施想想說:「這也許是歷代華人對因果的一種統計,充滿智能,對付惡人,不必動手,大抵這種人的戾氣積聚到某一程度會得反撲,自食其果。」
理詩詫異,「媽媽今天說的話比平時一個星期還多。」
南施笑著對女兒說:「你又何嘗不是。」
蔬菜即是蔬菜,再精心泡製,也沒有肉類鮮美;偶然吃一次無妨。
正在喝茶,承堅的電話來了。
「志厚,有人抄襲我們。」
志原答:「這還算新聞嗎?」
「這一家特別兇惡,先是抄,繼而罵。」
「抄了還要罵?太過分。」
「來一趟公司,區律師也在這裡。」
「馬上到。」
志厚向母女道謝告辭,立刻趕往公司。
一坐下承堅便說:「這個招牌宣傳術語是我們作品,被人抄了去用了三年,昨日那間公司在一個記者會上侮辱周羅毫無創意。」
區律師詢問:「去一封信可好,那是一間小公司,與人合租一間辦公室,一封信足以叫他噤聲。」
志厚笑了,「他會噤聲?區律師原來你對人性也瞭解不足,不,他會把握良機大展鴻圖大作宣傳。」
「那怎麼辦?」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志厚,你幾時學得這樣好涵養?」
「承堅,和為貴,你我多少事等著要做,何必同這種人搞,你我主意多,歡迎抄襲模仿,消費者眼睛雪亮,所以此人一貫半邊床位走天涯。」
「嘩,宰相肚內可以撐船。」
志厚忽然套用任南施的語氣:「這種人的戾氣積聚到某一種程度,會得反撲,自食其果。」
區律師笑問:「這麼說來,可要反過來付他宣傳費。」
志厚一本正經答:「敝公司又沒有這樣的預算。」
承堅仍在吟哦。
「就這樣決定了。」
區律師又笑,「我豈非沒有生意?」
志厚開他玩笑,「有人把三百名律師鎖到一起沉到海底,你有什麼話說?」
承堅答:「那是一個好開始。」
區律師氣結,「我告辭了。」
承堅問夥伴:「真的不採取任何行動?」
志厚答:「這種人一代接一代,從來沒有成功例子,你同我放心。」
「他會刎頸自殺?」
「不要黑心。」
「呵,志厚,叫你來還有一件事情。」
志厚轉過頭去。「什麼事?」
承堅輕輕把一隻信封放桌上。
志厚一看,信封淡淡雪青色,十分優雅。
中央端正地寫著周志厚先生,打開,仍不知是什麼,抬頭,看見羅承堅一臉憐憫地注視他。
電光石火之間,志厚明白了,這是他的死期到了,他抽出小小青蓮色卡片,打開,上邊用銀字這樣寫著:〔姜成珊小姐與什麼什麼先生定於五月二十六日在宣道會教堂舉行婚禮……〕
志厚企圖看清楚一點,但是男方名字化成一團污跡,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合上請帖,放桌上。
然後,周志厚自己也猜不到會有這樣反應,他哭了。
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順心都在剎那間湧上心頭,他忽然回到十一二歲的時候,父母堅持把他送去寄宿讀書,他懇求母親:「讓我住在家裡」,媽媽立刻露出不悅之色:「志厚,男兒志在四方」,就這樣,他吃足十年苦頭。
志厚的眼淚汩汩而下,十隻手指掩不住。
他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承堅吃驚,「志厚,你反應過激,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一生只愛成珊,這次打擊非同小可,她要嫁人了,再也無法挽回,他覺得天旋地轉。
他狂叫起來,「我這一生全屬多餘,這樣辛苦是為著什麼,十載寒窗,勤勞工作,到頭來得到些什麼,世上人疊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說到傷心處,他坐倒地上,掩臉痛哭。
承堅斟出酒來,本想叫志厚喝下,鎮定一點,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乾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淚下。
年幼家貧的他一直代寡母往親友家借貸,人家一見是他,立刻說:「又來了」,任他在客一廳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黃昏,他沒趣,累了,自動會走。
這種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歲,才得到機會,由教會收容教育,並送到外國讀書。
回來時,母親已經病故。
淡淡一個不幸影子,終於消失在世上,正如志厚所說,如此生命,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他抱著酒瓶哽咽。
本來這一切已全部丟在腦後,連當事人都以為一筆勾銷,不復記憶,但是不,他記得很清楚。
親戚家的考究擺設,女傭來來往往,卻無人斟茶給他,廚房傳出飯香,保母抱著一個小小女嬰,一頭烏髮,十分嬌縱,他向她陪笑臉…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只當他透明。
承堅只覺淒酸,今日事業再成功百倍,也補償不了那種白眼。
錯在什麼呢,並非男盜女娼,只不過因少年窮。
他最後一次上那家人門口,他們已經搬走,公寓空蕩蕩,裝修工人忙操作,當然,人家不會把新地址告訴他,他站在門口,無比彷徨。
承堅與志厚抱頭痛哭。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什麼事?」
原來是周炯來訪。
看到兩個大漢號陶,一怔。
她蹲下,「志厚,承堅,發生什麼事?」
「人不傷心不流淚。」
周炯歎口氣,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請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張。
姜成珊真幸運,男伴一個比一個出色,又願意結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個人,不,她不想結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只想找一個志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車橫跨西伯利亞,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潛泳。
趨還走得動的時候。但眼看這樣的機會已一年低於一年。
周炯鼻子發酸,雙眼通紅。
「來,我們三人去梅子喝個痛快。」
承堅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兩個朋友:「三劍客,一個即三個,三個即一個。」
他們到梅子暢飲。
志厚說:「你們醉一場,明朝醒來,渾忘一切,又是一條好漢,我,我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會那樣幸運?你太天真,你還得捱好幾十年:結婚生子,為孩子們找學校及補習老師,懇求賢妻別天天搓牌,還有,幫小姨子介紹男友……」
志厚歎一口氣,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堅及周炯送他回家。
志厚像浮屍一樣重,雙目緊閉,動彈不得。
他只聽得有人問:「怎麼醉得這樣厲害?」
聲音輕柔而遙遠。
志厚含糊說:「讓我在家裡住。」
周炯解釋:「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聲音詫異問:「不是早已經過去了嗎?」
「看情形還差遠呢。」
「呵,我去做碗薑湯。」
志厚昏迷過去。
以後不必再醒來就好了。
事與願違,強光刺目,他還是醒了過來。
劉嫂說:「喝碗稀粥。」
志厚呻吟:「頭痛,喉燥,唇裂,渾身乏力。」
「還傷脾臟呢。」
「劉嫂,成珊要嫁人了。」
劉嫂鐵石心腸。「那多好。」
志厚發呆。
「是她沒有福氣,沒有人會對她更好,你看周志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無妻。」
「謝謝你,劉嫂。」
志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陽光,滿室通亮。
小理詩來看他,笑嘻嘻不說話。
志厚有點羞愧,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他發酒瘋一事。
「你見過克瑤,她回來了?」
「她很幸運,工廠火災,只燒燬機器房,沒有傷人,貨物只受水漬影響。」
「她人呢?」
「克瑤姐今早到美國去了。」
「她長著翅膀。」
理詩仍然笑意濃濃。
在陽光下,她肌膚如雪,可是,印堂隱隱透著一股黑氣。
開頭,志厚以為是陰影,可是那股黑氣像一縷淡淡黑漬,似會遊走,自額角一直婉蜒流
動到眉心,又緩緩轉下頸側。
志厚驚駭,隱覺不祥。
他不動聲色問:「醫生報告出來沒有?」
理詩抬起頭來,說也奇怪,那一縷黑氣又消失了,她面孔雪白,再無異樣。
定是宿酒未醒。產生幻覺。
志厚定一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