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孤影淚,世事兩茫茫。遙知泉台近,珍重莫相忘。
公元前119年 洛陽 衛府
一襲紗帳前跪伏著三五位少年,長袖掩面,哀哀慟哭。
紗帳後,一中年男子蹙眉喝令:「哭什麼,你父未死,我體尚健,若有旁人自我門前走過,聽到爾等哭聲豈不要牽強附會,生出多少臆測?起來!都給我起來說話!」
跪得最近之少年,年紀稍長,卻堅跪不起,口中只道:「若將軍不肯救我父一命,晚輩只有長跪於此。」
「笑話!」那將軍雖眉宇間有病色隱隱,此時乍怒卻眸光驚人,喝聲如鍾:「爾等是要脅迫我嗎?」
「晚輩不敢!」那一干人連連叩首,只將身子伏得更低。
將軍的黑眉齊齊抖動,深黑的瞳仁直直的瞪著眼前諸人,本以為他要發作,卻一聲長歎:「罷了,我知爾等一片孝心,救父心切,只是你們所托非人。陛下向來一言九鼎,落字無悔,董大夫此次觸怒龍顏又非同一般……且不論如今我纏綿病榻,行走不便,單說我一介武夫,笨嘴拙舌,又如何能勸得陛下回心轉意?」
先前少年大膽的抬頭,輕言道:「將軍雖有難處,但娘娘……」
「混帳!娘娘身處後宮,不得干政,這點道理都不懂嗎?」將軍啐罵之下,怒容又起,面泛紅潮,一陣陣巨咳。有家人忙取過一盞痰盂為其接下污物。待其喘息將畢,不再看那床下之人,反是高聲詢問:「派去的人還沒有回來嗎?」有家人應道:「剛剛回來,因見將軍身體不適未敢晉見。」
「糊塗糊塗!我這病遲遲不好就是被你們一群糊塗人氣得!還不叫那人滾進來!」將軍一聲令下,有一身著甲冑之人邁步走進,至近前行禮後,將軍道:「廢話休提,只說你有沒有見到少將軍,沐相那邊是如何回答?」
那人答道:「見過少將軍了,他也已將此間事轉達沐相,沐相只令屬下帶回一封書函,說是請將軍轉呈聖上,其餘皆待他回來再敘。」
「哦?有書函嗎?」將軍神色大動,急急接過,邊展竹簡邊笑道:「必是沐相又有了什麼奇思妙想,董老頭這回說不定真能保住這一命也未可知。」
那幾名少年聞聽此言皆是大喜,一個個伸著脖子欲睹那簡中文字,怎奈身處反面,無字可覽。
只見將軍的眼睛匆匆掃過簡片,初始的歡欣漸漸化為懵懂的詫異,眉心越蹙越緊,先時喃喃輕言簡上的字句,旁人也聽不清,到後來卻是朗朗而讀,細聽之下原來是篇賦文:
「交錯糾紛,上干青雲;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潛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鉅石白沙……」
讀者聽者皆因此文不是心中所想而一頭霧水,念到最後,將軍「咦」聲發問:「這等關鍵時候,沐相還有心情作文寫賦?」此話雖是問言,暫時也無從得知答案,這滿屋之人更是無一人猜得出此文在此刻自天而降,其意究竟為何?
…… ……
早春的洛陽本就躁動浮浮,近日又因朝廷出了一件大事而惹得街頭巷尾竊竊私語,人心惶惶。
此事起因本來平常:當今武帝因天好心悅,欲攜愛後一起赴獵場圍獵行樂。大夫董仲舒卻提議反對,說萬物生靈皆有心命,上天賜之必有生死循環規律所在,應多加愛護,而不該只為一己之樂而妄自射殺。
武帝玩心正盛,乍被反駁略有不悅,以天子之尊、歷代之律為據回敬了幾句,孰料董仲舒並未知難而退,反而以先帝性情溫良克謹,有仁愛之心為憑,再度對武帝發難,同時抬出數日前外郡奏請的章表,說先朝官吏以德治民,本朝官吏以酷刑治民,暗指武帝為政不當,令武帝龍顏大怒,當朝下旨將董仲舒革去官職,拿進大牢,容後議罪。
遙想當年,武帝召賢良納士之時,他君臣二人何等相濡以沫,坦誠相對。如今頃刻間便已反目成仇,滿朝官員無不人人自危,不敢多言,唯恐為自身惹來禍端。
董仲舒家中之子求告無門,最後只得懇請衛皇后之兄,大將軍衛青救其父一命,也因此便有了書前一幕。
但董仲舒之命真的就懸於這一篇賦文之中嗎?
…… ……
洛陽近郊。皇家獵場。上林苑內。
風嘯獵獵,人喊馬嘶,旌旗飛舞。
武帝坐於高頭大馬之上,雖然神色很是暢快舒展,心底卻壓抑著一團怒氣。一個狩獵就換來董仲舒那麼許多嘮叨,他不是不願見我打獵嗎?我偏要殺一群活物給他看看!那雙如墨一般的黑眉,濃重而威嚴,環視著獵場中無數的將士,只在心中得意地自問:自夏商以來,有多少王朝君主可以與我這堂堂大漢相提並論?猛然間想起前幾日沐卿令衛青帶回的那篇賦文,文辭迤邐典雅,氣勢宏偉,所歌所言皆與今日之景一般,禁不住心頭壯懷激烈,熱血沸騰,仰天長笑,似要連天都將笑裂。
眾士卒聽到耳中,無不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建之,沐卿他們是不是今日回洛陽?」
身旁的男子突然被問道,一怔後忙在馬上躬身回道:「是,大概此時已經到城中了。」
「嗯。」武帝微一頓首,又道:「若他問起董仲舒之事,你不要回答。董仲舒倚老賣老,自忖跟我最久,有些功勞,就驕橫跋扈,甚至不把朕放在眼裡,這回朕絕不許任何人為他求情。」
「是,臣尊旨。」那男子眼光一瞥,卻笑道:「沐相已經來了。」
「哦?是麼?他回來得還真快。」武帝龍目看去,遠處有兩騎飛馬而來,馬上人影漸漸近了,只見當先之人白袍儒袖,金花繡邊,容貌俊雅,果然是當朝之相,被世人稱為「驚才絕艷」的沐靜塵。
馬到跟前,沐靜塵一躍而下,欲叩拜武帝,武帝先抬手笑道:「你遠道而回,旅途勞頓,應多做休息,何需到這麼遠的獵場來見朕,免禮吧。」
沐靜塵微微一笑,朗朗回答:「臣為國效力本屬應該,不敢言累,陛下之言怕也有違心之處吧?若臣此刻不來,只恐陛下不知如何怪我自視位高,目中無君呢。」他說得如此大膽,武帝卻無絲毫不悅,哈哈大笑:「數月不見,你這談風鋒利如昔啊。」
沐靜塵言道:「不敢。」
武帝眼眸一轉,疑惑地看著他身旁的同來之人,問:「此乃何人?」
沐靜塵笑問:「陛下是否見到微臣遞呈的《子虛賦》?」
「見到了,如何?」
沐靜塵一擺手,指著那人:「這便是其文的作者,司馬相如,字長卿。」
武帝頓時喜色分明:「你便是此文的作者?堪稱是大家手筆,文辭華美,當世少見,除此之外還有何大作?一併呈來給朕看。」
司馬相如伏地叩首,不卑不亢,朗聲道:「《子虛賦》不過是草民的半部文章,草民這裡還有下半部《上林賦》不知陛下是否願聞?」
「哦?還有下半部?在哪裡?快呈來!」
司馬相如自袖中掏出一個長卷,卻是以鍛綢為簡,極為珍貴,鄭重將文遞上,武帝迫不及待將其展開,朗聲而讀:「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生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禦,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藩,而外私肅慎,捐國逾限,越海而田。其於義固未可也……」
越往後,武帝神色越是舒展,不時頜首表示贊同,聲音越發快了起來,鏗鏗然字字有力,如行雲流水,一氣讀到文末:「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撫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繇也。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地方不過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本不得墾闢而人無所食也,夫以諸侯之細,而樂萬乘之所侈,僕恐百姓被其尤也。於是二子揪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受命矣。』」
將卷軸一合,武帝乍然收斂了笑容,冷視著司馬相如:「你是在文諫了?」
司馬相如被其眼中之光所逼,竟未敢直視,只是跪稟道:「此文中句句皆草民肺腑之言。」
武帝冷笑著去看沐靜塵:「沐卿是在為董仲舒求情嗎?」
沐靜塵淡笑之姿一如起初:「陛下英明神武,臣的心思豈敢隱瞞?臣不與陛下爭論董大夫今日之罪是否罪在不赦,只是想起古今君臣之誼,有事要請教陛下。」
武帝軒眉高挑:「說。」
「陛下天縱英才,睿智博聞,自然知道自古良君必有賢臣相佐方能得成大業。試問若無姜太公,周武王如何伐紂滅商,創建西周?試問若無李斯、蒙恬,秦嬴政如何一統六國,成就千古一帝?試問若無張良、蕭何,高祖怕也難令項羽垓下一敗,刎頸而亡?試問若無司馬相如《子虛賦》中奇文妙論,又如何能博得陛下龍心一悅?」
沐靜塵聲如泉水擊石,雖清朗恬然卻句句動心,武帝眉心漸展,最後終於開口笑道:「若無沐卿能言善辯,詭計多端,試問董仲舒又如何能逃出生天?哈哈,罷了,看在沐卿的份上,這次便饒他一命,不過不能留在京城,貶到穎川去做個郡守吧。」
沐靜塵知此乃武帝最大讓步,團袖一揖到地,「謝陛下隆恩。」
「還有,沐卿剛才在話中將高祖與暴秦相提並論恐怕欠妥。」
沐靜塵再揖:「臣慌不擇言,向陛下謝罪。」低垂的臉下,深幽的眼眸中卻皆是笑意,暗藏不露。
武帝擺手表示寬赦,再道:「至於司馬相如,有如此才學,若放置下面難免屈才,我看你腰佩長劍,也曾習武嗎?」
「草民自幼習武,不敢懈怠。」
「那好,便封為中郎將,常伴朕之左右吧。」
武帝一言既出,司馬相如便一步登天,即使他生性沉靜也禁不住喜不自勝,伏地謝恩。
沐靜塵笑道:「長卿,以後你我可是同殿為臣了。」
司馬相如又對沐靜塵長揖為禮,口中道:「沐相引見之情,相如銘記於心。」
武帝哈哈大笑:「好好,朕又得一名賢臣,實在開心,沐卿,來,隨朕去打些野物,晚間在宮中好好暢飲一番!」說罷,拍馬而去。
沐靜塵見他剛剛聽過《上林賦》仍改不了喜獵的脾氣,無奈之下只有一笑,策馬緊隨。
…… ……
一箭飛出,一隻灰兔中箭倒地,四周將士歡呼雀躍為武帝喝彩。武帝雖然高興,卻對始終冷眼旁觀的沐靜塵略有不滿。「沐卿今天箭在壺中,一隻未發卻是為何?行樂之時莫要太過拘謹了,就是射幾隻野畜又如何?誰敢再說個不字?」
沐靜塵含笑:「陛下多慮,臣只是車馬勞頓,有些倦了,還是看陛下的神力龍威吧。」
「是倦了嗎?」武帝笑得促狹,「怕是心有掛牽,不免憂慮,無意眷戀於這馬上遊戲吧?」
沐靜塵未作回答,深沉的瞳仁悠悠遙望著遠處的眾多宮車,自眼底掠過一絲柔情。
武帝看在眼中,更是哈哈大笑,「算了,我也不強拉你了,你若想去就去吧。」
沐靜塵「謝」字尚未出口,便聽到宮車那邊一陣大亂,有眾多士兵到處奔走,形容驚恐,紛雜著高喊:「有老虎!有老虎!公主的馬驚了!快來護駕!」
沐靜塵眸深如墨,一撥馬頭,馳馬如箭般飛去。
果然不遠處有一隻猛虎正緊隨一輛馬車不放,車前馬因驚嚇疾走不停,車伕早已跌下車轅,不知所蹤。
沐靜塵快至近前時,一手抓緊弓箭,自馬上飛身而起,如驚鴻閃電掠至惡虎身後,彎弓搭箭,弦如滿月,箭似流星,「嗖」的飛出,正中虎頭,那虎大吼一聲,倒地不起。隨即沐靜塵躍至馬車前,一聲清嘯高亢入雲,震懾住飛馬,止住了疾馳的馬車。
他臉色微白,額頭泌出幾滴汗珠,在車簾外遙遙長揖道:「臣救駕來遲,公主受驚。」
車中沒有絲毫動靜,不知車中人是否清醒。他心驚之下不再有任何顧慮,踏上車駕,一手掀開車簾——
乍對視上的卻是一雙盈盈美目,似水柔情。
一隻柔荑輕輕伸來,撫上他的臉龐,而後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半含憂怨,半含喜悅的輕吟:「你瘦了。」
他劍眉微聳,唇邊漾出一個優雅深沉的笑意,反將她拉進懷中,在其耳邊輕言:「你又何嘗不是?」
這是他的愛妻,漢武帝之妹,香儀公主。
一別數月,今朝重逢,兩人心中都有無盡的喜悅,又無法言明,只有此際在車中旁若無人地相擁片刻以解相思之苦。
「剛剛那隻虎可曾驚了你?」沐靜塵細撫愛妻玉指,憐惜之情溢於言表。
香儀含羞垂首:「要多謝那隻虎呢,否則你又怎能這般快地脫身來見我?」
沐靜塵輕責道:「說好在府中等我,怎地也到獵場來了?這裡野畜眾多,若真傷了你可怎麼辦?」
香儀道:「是衛姐姐邀我來與她作伴的,況且我想你若回城必要先到這裡見王兄的。」
她話雖簡單,卻難掩話中深情,沐靜塵聽了又如何能不感動?輕吻愛妻鬢邊烏髮,他仔細叮嚀:「我還有事尚未稟奏,恐怕要晚些時候回府,你若等得心焦便先隨皇后回宮吧,聽陛下的口氣,怕要與我徹夜長談,今晚只有夜宿長明宮了。」
「王兄真是……」香儀恨恨嗔怪又實在無可奈何。忽然眼前一陣五彩閃動,一對精緻的繩掛紅結映入眼中,她驚喜萬分,接過問道:「從哪裡得來的?」復又板起面孔:「是哪個多情女子送你的定情之物吧?」
沐靜塵深深而笑:「亂吃飛醋,若真是我與別人的定情之物還敢拿到你面前?這是我在上黨街上見的,說是夫妻若能各有一個珍藏不壞就能白頭到老,情長如日。忍不住就買了一對,我的這個我會隨身攜帶,另外這個留給你,可要仔細保管,莫損壞了。」
香儀一邊笑嘲「堂堂相爺竟也這般兒女情長,小家小氣」,另一邊卻又將那繩結掛於頸上,貼身收藏,珍惜不已。
沐靜塵笑著擁攬她道:「曾經以為你我夫妻情深意長已是世之少有,直到在上黨偶與一對老人,卻又不免自愧不如。那老嫗已經七十餘歲,榮枯顏悴不說,尚腿腳不便,老丈卻天天扶其到街上行走,看望鄰里,每夜還為其洗腳淨身,從不懈怠。旁人笑話他身為男子卻不顧忌丈夫顏面,那老丈只笑笑說:『我愛我妻,我妻憐我,幾十年互相扶持,當日她不曾負我,如今我也必不能虧待於她,只要我們彼此相敬相惜,哪能管得旁人的口舌,自己開心就是了。』」
香儀聽得心動神馳,一句「幾十年互相扶持」令她萬分羨慕。人生百年,有多少人世變遷?況且是「情」這如風般幻化萬千之物,又如何能令其數十年如一日,絕不變心?青年男女最是對未來之事常常臆測,每每想到感傷之時不免暗自神傷,燈下獨自垂淚。
沐靜塵看出她心思驛動,將她攬緊,決絕地作出保證:「香兒莫怕,今生今世我決不負你。」
香儀又是一聲長歎:「我自然信你,只是我最近占卜,總是凶卦頻頻,卜文說你我今生緣淺福薄,我實在是怕……」
沐靜塵微笑相慰:「我向來就說占卜之詞不能全信。也許是你最近惦掛我太多,難免卦隨心生,或有不吉也無需驚悸。把心思放寬些就無妨了。」
「但願是我錯了……」香儀幽歎,將身子偎緊,此間對二人來說便已是人間天堂。
…… ……
漢宮御苑,百花爛漫,花間有兩位女子相對而坐,絕世風姿不免令花容黯然。
左邊那位,年歲稍長,金釵鳳頭,乃是當今皇后衛子夫,她與武帝之戀久經坎坷,又為其生兒育女,難為人近中年還容顏依舊。這些年來她能獨自把持住後宮武帝的寵愛,想來必然有些特別的手段,而拚命守住青春將逝也是身為女人最大的悲哀。
團扇輕搖,她笑著對面之人:「香妹真是性急,一盞茶的工夫看了園口足有六七次。我早說過沐相必來不了這麼早,就是說完此次上黨賑災之事陛下一定還有其他事要與他商量,不一口氣說上三四個時辰才散不了呢。」
香儀公主被說中心事,羞了紅顏,情急下真情畢露:「王兄就是這樣,從來只顧自己,不想別人。」
「是啊是啊,不想想他新婚未久的妹妹,獨守空閨好幾個月,眼巴巴地盼著郎君一起回家,看看這天……嘖嘖,春色無邊啊!」衛子夫說得露骨又大膽,香儀惱羞中抬手欲打,被其閃過,更加取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自己的男人,想想又如何?想當初我與陛下成親之時,如膠似漆遠勝你們。」
香儀急急站起,作勢欲走:「衛姐姐,我是來陪你作伴的,可不是來被你取笑的。」
衛子夫忙一把拉住:「妹妹莫惱,姐姐只是羨慕你們罷了。」收拾起剛才的笑容,她的眉間籠上一層輕愁。
香儀探問:「是王兄另有新歡?」
衛子夫一聲低歎:「他是天子,有嬪妃無數,想寵誰自然由他作主,我又能如何?」
香儀不語,心頭卻是一陣酸楚。近日聽聞王兄極為寵幸一名李氏夫人,極少再到衛皇后的寢宮去,想當年他們也曾恩愛非常,可一旦愛馳色衰,便情誼轉薄了。
問世間有幾人受得住「永遠」?
…… ……
自御苑出來,香儀行往宮門口,天色尚早,不如回府去候,好過這裡空等。
突然自花柳扶疏間走出一人,畢恭畢敬行禮而拜:「公主!」
她嚇了一跳,看清來人後笑道:「是去病啊,從王兄那裡而來嗎?」
霍去病站定身形,未與她直視,低頭回答:「是,陛下剛剛與我談畢匈奴作戰之事。」
「你要去見皇后嗎?她還在御花園。」香儀笑容溫柔,好似長姐。「你從邊關回來後我還未曾見你呢。聽說你此次帶兵長驅直入,殺退匈奴七萬餘人,立了大功,那日班師回朝據聞盛況空前,可惜我未能目睹,實在遺憾。」
霍去病不苟言笑:「去病所作所為不值一提,公主無需放在心上。」
香儀淺笑盈盈:「驃騎將軍的威名遠播關外,最放在心上的應該是敵人吧?」她沖對方眨眨眼:「你也年紀不小了,如今多少名門閨秀都將你視作心上人,你就算不為自己,為了你霍家門第,也該尋一門親事了。」
霍去病沉著臉,啞著聲音:「謝公主關心,去病無心婚嫁之事。」
香儀一愣,問道:「上回王兄要將香菱公主許給你,你說『匈奴未滅,無以為家』。這一回你掃蕩匈奴大勝,四海昇平,疆土得安,還推辭什麼呢?」
霍去病漲青了臉,聲音透過牙縫:「去病並非故意推辭……其實我……早已有了意中人,但……」
「哦?」香儀驚喜非常,「是哪家千金?不曾著人提親嗎?」
霍去病倏然抬起下頜,定定地看著她,決絕的要說:「其實是我……」
香儀原本看著他的眼睛卻一下子飄到他的身後,萬般柔情皆現於臉上,拋下霍去病,奔了過去。霍去病霍然回頭,那不遠處卓然而立的俊雅男子正微笑著握住香儀的雙手,二人四目相對,渾然忘記這裡原本還有個他。
霍去病一咬牙,也不多打招呼,甩頭而去。
沐靜塵遙望了一眼遠去的背影,似作無心狀問:「剛剛走掉的是去病嗎?」
「是啊。哎喲,他原本要告訴我他的心上人是誰,我竟未來得及問。」香儀懊悔不已。
沐靜塵淡淡而笑,似乎胸有成竹:「他若肯說,也不必你問,自然就會說的。」攬過她,輕問道;「回家麼?」
香儀雙眸放光,「嗯」聲之中自有無限歡喜。
…… ……
霏霏雨歇。
沐靜塵抬頭望天,陰霾漸漸退去,金光猶在雲中,不肯現身。最近的天氣總似人的心情般陰晴不定。
世人皆羨慕他少年得志,將他的故事當作傳奇歌頌:十三歲入伍,十八歲封將,二十一歲便拜為三公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其太幸!況且還有如花美眷相知相隨,今生足矣。
但是,身為人臣之苦又豈能盡對人言明?回想剛剛在朝堂之上一番爭論,不由得不劍眉緊蹙,沉思不語。
與匈奴作戰多年,大漢其實早已外強中乾,國匱民乏,但陛下誓要做一名「武皇帝」,其心之堅無人可以阻攔。此次霍去病領兵與匈奴作戰,雖看似大獲全勝,但「飛將軍」李廣卻因作戰失利自刎身亡,不能不令人扼腕長歎。然武帝卻不以為意,一方面大張旗鼓為霍去病慶功,另一方對李將軍之喪草草了事,雖然死者已矣,但生者猶存,如此厚此薄彼,豈不令人心寒?
今日,他竭力勸說陛下與匈奴罷兵修好,卻被霍去病等人笑為「懦弱」,陛下對他也似有不滿之意。兩方各執一詞,不可相讓,漸說下去隱隱已有動怒之向,幸虧他涵養極深,心思靈變,及時截斷話題,才不至於在陛下面前招致不快。但觀陛下之意,一兩年中必然還有大舉起兵之心,如何能規勸其將心思多花在民心生計之上乃是他最大的難題。
恰逢此時,有門徒稟報:郎中張騫求見。
於是他起身相迎。
張騫年輕英俊,滿心的抱負,對沐靜塵最是仰慕。今日前來,一見他便長揖致歉:「今日在朝堂上未能多為沐相辯駁,騫心中實在有愧。」
沐靜塵攬袖相扶:「何需多禮?身為人臣意見不一其實乃是好事,坦誠說出心中所想總好過做千篇一律的應聲蟲。」將之讓坐一旁,問道:「郎中此來是有事嗎?」
張騫坦言:「今日我在朝堂上聽眾位大人為匈奴之事爭論,陛下似乎有意派人出使西域,聯合大月氏共同夾擊匈奴。我反覆思量,欲自動請纓,完成此命。」
沐靜塵大為困惑:「你想去大月氏?為什麼?你可知這一路要遇過匈奴所轄之地,能否留命回來已是難題,更何況大月氏路途遙遠,便是順利,來回怕也要有個三年五載才行。你如今正當英年,若以此法為國效力未免可惜。」
張騫回答:「我也知此行兇多吉少,但沐相也定看得出來,陛下對與匈奴作戰之心只盛不衰,以我方國力再這樣長年累月征戰下去,怕匈奴未滅,大漢已亡了。」
「噤聲!」沐靜塵揚眉喝止。不吉之言縱使是在他的府內也不能隨便輕說。
張騫知錯,略有惶恐,但繼續說道:「我若肯出使大月氏,陛下心存掛念,對起兵之事必然不會急於一時,這三五年內沐相可多勸陛下多多體察農利之情,即使騫不能聯合大月氏,我大漢也早已國富民強,再行開戰也有恃無恐了。」
沐靜塵聽完大為感動,與之攜手道:「君之心胸氣魄,靜塵不及一二。但此事非同小可,還請三思。」
張騫心比金堅:「我意已決,今日前來,實為向沐相辭行,謝沐相經年關照,若有心,請在騫走後常著人代為看望蜀郡老母,便說騫兒不孝,不能侍奉她老人家於近前了。」
沐靜塵鄭重承諾:「郎中盡可放心,我即刻派人將老夫人接來皇城,代你盡孝。」
張騫目中隱隱已有淚光,再次長揖到地:「謝沐相。」
沐靜塵感動中自有一番酸楚,握住其手,不能言語。
張騫臨出府前突然轉身低聲叮囑:「朝中似乎有人對沐相不滿,近日恐會對你不利,還請多加小心。」
沐靜塵淡然一笑,毫不掛懷,只道:「你放心去吧,待你回朝之時,我會在城外三十里處代天子親迎。」
張騫拱手告辭離去。
…… ……
武帝最愛看角抵戲。恰逢衛皇后的生辰已至,武帝借此機會大擺藝場,找得各方傑出藝人到場獻藝,百官朝賀,同席觀看。
諾大場中,正有一妙齡女子,窄腰長袖,縱躍於七盤一鼓之上,以足尖點擊成音,以舞獻壽。因其舞姿輕靈飄逸,樂聲雅致天成,周圍看者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之聲。
沐靜塵做在武帝的下首,雖然目視場心,看得卻並不專心。
剛剛送走張騫,心頭抑鬱猶在。大漢百姓的生活只靠張騫一人犧牲絕難安寧。縱觀滿朝文武,忠心事主者有之,阿諛奉承者有之,故作君子緘默者有之,好逞匹夫之勇者有之,但若想尋得一位深明大義,遠見卓識的賢臣良將卻是難上之難。做官久了,為民之心漸退,為己謀利之意愈生,此乃人之天性,亦無可厚非。但!大漢若想興盛,必然需有一批奮進之士相佐,否則千秋霸業終將歸於黃土。那日他雖喝止張騫之言,但其話意不也正是他心中所想?若大漢戰事不停,終有一日會亡在匈奴之前。
「沐相!沐相!」一旁有人喚他,是老將軍衛青。他大病初癒,今日參加盛典顯得極其興奮,畢竟為皇后慶生是他衛家光彩門楣的大事,其興奮激動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小兒這次隨沐相上黨賑災,不知可有缺失之處?」衛青看似問得謙遜,但眼中光芒難掩,顯見是想聽表揚多過批評。
沐靜塵微微一笑:「令郎青年才俊,心思細密,他日必是國家棟樑。」
能得沐相金口一讚,衛青喜上眉梢,口中只連連說道:「沐相謬讚了,小兒年幼無知,還請沐相時常訓誡才是。」
沐靜塵淡笑聽之,卻也沒再多說一句客套話,轉而再看場心,七盤舞已畢,換成一位大漢凝神拋接數把短劍,劍光飛舞,在空中來回翻動,又似有生命般總回到藝人之手,令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之聲更勝剛才。
那大漢舞的興起,索性繞場一周,來至沐靜塵台前,忽然一個鷂子翻身,數劍齊飛上天,眾人一片驚呼,只見沐靜塵恍似無意輕抖袍袖,大漢再落地時,那些短劍已盡回他的手中。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只一壁鼓掌叫好。唯有那大漢似乎驚魂卜定,握著短劍怔怔地看著沐靜塵,那眼中似訝異似驚恐,又似洩氣。
沐靜塵依然淡笑著清聲叮囑:「在天子面前獻藝是你的福氣,可要加倍仔細了,若出了差錯,你一人之命不足以相抵。」
旁邊有人聽了,只當是沐靜塵好心吩咐,卻又覺得他的後半句話未免太重,有損此時的歡慶氣氛。唯有那大漢,白著臉,一語不發,拜謝還禮,收劍退場。
緊接著上場的是一出名為「東海黃公」的歌舞大戲,眾人的目光很快便被再度吸引過去。
沐靜塵氣定神閒,繼續含笑看著對面的表演。
案台下,長袖中,無聲遮去的是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匕。剛才的瞬間,除了他與那個刺客,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若非他身經百戰又自賦武學,恐怕早已血濺當場。
但他並不想追查那名刺客的來源,能混進這裡的人,若無內線接應絕無可能。看那大漢行刺未成後的驚恐眼神,他能想像得到對方心中驟然想到了什麼:親人、死亡。所以他沒有發難,只任他離去。其實即使他當場揭穿對方的舉動又能如何?眼前也不過多了一具蒼白的屍體而已。
雲淡風清的笑容下,是一顆高高警惕的心。是誰要他死?
悄然環視在座諸君,這裡必然就有那個主謀者。在那些依靠歌舞昇平偽裝的外表中,必然有一個正承受著失敗的憤恨和對他更深的恐懼與仇恨。
他的對手是誰?暫時無從知曉。唯一可知的是,今日的行刺只不過是他今後將面對一連串危險的開始。
…… ……
香儀清晨梳妝,端詳著銅鏡中的自己,怔住了神。
木梳被人從後面拿去,然後是一隻輕柔的手在為她梳頭。
「你已很美了,不用再照了。」閨中的戲謔總是顯露出他在人前不為所知的詼諧。
她自鏡中凝望著那張溫雅的臉龐,突然問:「靜塵,你為何會娶我?」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從鏡中看著她的眼睛——不很清朗,有著些許抑鬱。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卻反問:「心情不好?」
她搖搖頭,說不上為什麼會突然覺得頹廢而消沉。
他放下木梳,走到屋邊的一張琴前,揉弦輕撥,奏出一曲情歌。纏纏綿綿,柔婉中不失堅毅。
她凝神細聽了很久,臉上終於笑了:「你記得真清啊,一音不錯。」
他收了手,笑問:「還需我回答嗎?」
香儀甜甜一笑,臉上的不快消去了大半。
何曾忘記?與他初相逢時,她所彈的正是這首曲子,卻沒想到事隔許久他依然記得如此清晰。最愛之人記得你們彼此間曾有過的一切,那便說明他是真心愛你,一片至誠。但未必人人皆有他這份深情。
「據聞李夫人已經懷有身孕,今年冬季便會為王兄誕下子嗣。」她又眉尖輕籠。
他在那邊隨聲應著:「那自然很好,陛下多子對我朝興旺有利。」
香儀不滿的抗議:「那其他皇后嬪妃呢?有他們為王兄生兒育女難道還不足夠嗎?王兄的子嗣難道還少嗎?」
沐靜塵聽出她今早煩悶的真正原因,笑著走到她面前,細心解釋:「虧你還是皇家公主,天子多妻多子是約定俗成之事,此一為江山一統永固,二為顯示皇家風範,三為……」
「為什麼?」香儀憤憤不平,「為了你們男人的私慾罷了。」
沐靜塵一笑過之,只做默認了。
香儀拉住他寬大的袍袖,毅然地問;「為何你與他們不同?為何你不肯納妾?是顧念我的公主身份嗎?」
他啼笑不得,「你今日為何總是對我多疑?是我曾與哪個女子過從甚密讓你撞到了?還是有何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頭根子?」
他笑得如此坦蕩,香儀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覺得,世事無常,紅顏易老。守江山再難,也無守情難。」
「錯了香兒,」他反駁:「守江山需君臣一心,萬民同進!而守情,需你我彼此忠貞不渝,意比金堅。二者不能相提並論。」
她癡癡聽他說完,忽然又問:「若你是君,你會守江山還是守情?」
沐靜塵微怔,瞬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 ……
長明宮上,沐靜塵侃侃而奏:
「黃河水患多年,自從陛下親沉白馬、玉璧祭奠河神後,本已有所平靜,然近日黃河再次決口,水患已漫至袞州、豫州等四郡三十二縣,數萬良田被傾,近四萬房屋遭毀,十萬餘眾百姓流離失所,災患猶甚上黨等地的旱情。懇請陛下所派治河賢能,往決口處察看災情,尋求治河對策。」
武帝愁眉深鎖:「沐卿所言極是,但我朝自開國以來已用盡無數辦法治水選能,仍不奏效,如此時刻,又叫朕去哪裡找這位賢能出來?」
沐靜塵言道:「陛下毋須憂心太甚,臣聞皇城內有位候補公大夫,姓賈名讓,子允德,對治水很有見解,臣已派人將其找來,陛下是否一見?」
武帝軒眉高挑,一擺手:「宣!」
…… ……
賈讓提出的治水三策略令三公九卿一陣興奮,繼而又覺此法雖好卻太耗人力物力,況且與慣來治水方法出入甚大,不免心生臆測,得失之間一時難以取捨。
沐靜塵看出武帝心中也是搖擺不定,不由得有些擔憂。
散朝時,武帝將他特意留至後宮長春殿,單獨就治水之事商議了許久。這一談便又是數個時辰。
「陛下,水災刻不容緩,還望陛下早做決斷。」沐靜塵沉穩督促。
「嗯。」武帝應著,卻難下決心。
殿門外一陣環珮聲響,一名美人手托食盤笑盈盈走進來,毫不避諱他君臣的私下之言,甜甜地喚著:「陛下,已近正午,該進膳了吧?」
武帝見那美人立刻容顏大悅,呵呵笑道:「怎麼竟是你來送飯?奴才們都死哪兒去了?」
美人笑得嫵媚:「他們各盡其職,並無差錯,是臣妾憂心陛下御體,定要親自送飯才能心安。」
武帝聽得開心,向沐靜塵道:「沐卿還沒見過李妃吧?她是李延年之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說的便是她了!」
沐靜塵溫文一禮:「娘娘美名,早已艷播四方。」
李妃捂嘴輕笑:「都說世人若能得沐相一讚便是一步登天,我今天可真來著了!」美目流盼,隱藏在微含羞澀的容顏下的,卻是一顆乍驚乍喜,驟然隕落的可可芳心。
驚才絕艷沐靜塵,何止是才名鼎盛?想當初他與香儀公主成親之訊傳出之後,多少名門閨秀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她們不捨的,僅僅是一個「丞相夫人」的頭銜嗎?若無這層身份,立於眾人之中,沐靜塵依然是出塵拔俗,鶴立雞群。即使是閱人無數,嫁為帝妃的的李妃,此時心中也不免泛起酸意,若能重來一回,可以嫁給這等男子,怕是以皇后之位來換自己也未必肯吧?
沐靜塵並未理會眼前那兩道灼灼的目光,只向武帝行禮:「陛下用膳,臣不便多留,在殿外等候了。」
「沐相不如一起用飯吧!」李妃衝口而出後也覺得自己有些逾矩,看了一眼武帝,又忙給自己打圓場:「陛下想來也正有此意吧?」
沐靜塵卻不聽武帝接腔,拱手長揖:「今日不是賜宴群臣,微臣也無任何道理與陛下同席進餐。畢竟禮不可廢,請陛下准許臣在殿外等候。」
李妃碰了個軟釘子,訥訥的無法接答。武帝如打圓場:「好好,依卿所請,不勉強你留在這裡用飯了,不過想來儀妹在家早已是望穿秋水,你還是先回去吧,晚些時候再來。」
「臣告退。」沐靜塵退身而出。
走出殿外不遠,李妃卻急急追來,喚住他:「沐相,我進宮雖已有些時日,但許多禮數不懂,若有得罪之處,請多包涵。」
「娘娘客氣了。娘娘風範光耀世人,微臣豈能妄加評判。」沐靜塵雖然自始至終保持笑容,但卻笑得深不可測,看不出真心假意。
李妃只當他也被自己的美貌所惑,心中更加得意幾分,「香儀公主我一直無緣得見芳容,聽聞也是傾國傾城之姿,若有機會,請沐相代為引見。」
沐靜塵的唇角又挑高幾分,女人總是對彼此間的容貌過分地在意。但縱使天下紅顏皆立於他眼前又如何?他只需那唯一的一人肯為他顰眉嬌嗔,纖纖柔情便足矣。
心中所想,面上未必肯露,持禮回應:「臣記下了,定會在公主面前代為轉達娘娘厚意。」
李妃笑如春花,喜孜孜跑回殿去了。
而她身後的那抹笑意,雖然溫文如舊,但幽黑的眼瞳中浮過的卻分明是一絲鄙夷。
…… ……
沐丞相府。
今日府中高朋滿座,在座諸君皆為朝中重臣。如:中郎司馬相如、大司農桑弘羊、太長公孫弘、郎中令岳子建等人。
今日諸位齊集一堂所論之事正是當今朝廷所推大事之首:鹽鐵官營。
由於眾人論點不一,涇渭分明,從清晨爭辯起直到正午,一個個早已面紅耳赤,情緒激奮,聲調比起朝堂之時高出許多。
桑弘羊言:「諸君其實都已心知肚明,我朝如今國庫空虛,而諸藩王之所以財高氣盛遠比當年正是因為冶鐵煮鹽私下經營之故。若從今後鹽鐵官營,我可以項上人頭作保,不出三年,國庫存銀可是現在的十倍!」
「誰要你的人頭!我們現在談的是人心!人心思變,懂不懂?」司馬相如的恂恂儒雅文風此時也蕩然無存。「陛下令民間私營鹽鐵多年,如今驟然下一旨禁令,會斷絕多少百姓的生財之道?國庫設法斂財固然無錯,但若想國富民安,單從百姓口中奪食只能是一手解繩套,一手灌毒藥,毫無出路可言。為今之計,只有加大農產耕種,比起鹽鐵的改私為公,以農養國,百害而無一利。」
公孫弘冷笑道;「中郎說的好有儒家風範,可惜你只顧了百姓,而不顧朝廷。若讓鹽鐵私營下去,諸藩王財力日盛,軍備增加,難保不會有第二個劉濞造反,到時候看你一句『為天下蒼生』可能震得住他們的刀槍鐵騎?」
岳子建沉聲道:「若說起刀槍,如今下面交上來的兵器做工精良,想來他們以物換利,不敢懈怠,若是日後改成官營,那些黑了心的小吏難保不會只顧中飽私囊,一味湊足了應交的數量,而忽視了成品的優劣,豈不更加得不償失?」
司馬相如沒想到行伍出身的岳子建會為他說話,不禁投過感激的一瞥。
此時眾人爭論依舊毫無結果,不免同時看向位於上座久未開口的沐靜塵。
見眾人皆定定地看著自己,沐靜塵自沉思中緩緩醒來,淡淡說道:「諸君所說皆有道理,只是所佔立場不同,長卿是為了百姓,桑弘羊則是一心為充實國庫。」他聲音一沉:「前日於朝堂之上,陛下曾說要國庫於一年內至少增金二十萬兩,看來陛下又有遠征之心。若倘真如此,單以農業富國之路固然穩妥,卻委實太慢。鹽鐵私營,雖為百姓謀利不小,但終歸受益者還是那些大戶,太長所言甚是,我朝絕不能再出個吳王劉濞貽害天下。故鹽鐵官營之事勢在必行,而農曆方面也是刻不容緩,我前日已見過搜粟都尉趙過,聽他談及一種『代田法』,甚佳。近日我便會向陛下舉薦此法,希望能全國推行。如此一來,則錢糧之事都不足慮,便是遠征海外也無可懼了。」他微微一笑,看著眾人:「諸君到我府中是因為心繫國家安危,本意相同,何必爭得如此水火不容,有傷和氣?三天後陛下會率群臣踏春出行,但望到時候各位能有一番好心情。」他站起身來,白袍袖邊金花閃耀,已有送客之姿:「陛下不喜臣子私下聚會,我們今日已是觸犯龍規了。列位大人請回,若還有事,明日朝上再議。」
…… ……
皇族踏春是每年例行的遊歷之一。浩浩蕩蕩的車駕在山路中蜿蜒綿長,看不到首尾。今年參與踏春的人士眾多,除了皇帝皇后之外,還有十數位嬪妃及公主王子,三公九卿,幾乎是舉朝出動。規模盛大而壯觀。
武帝喜鬧喜聚,來的人除了那些深鎖後宮,難見天日的嬪妃們之外,一多半只是為了迎合他的心態。伴君游春畢竟不比自家賞花來的輕鬆愜意啊。
司馬相如身為中郎將,第一次隨天子出巡難免興奮,一路上伴君暢談天下之事,吟詩作賦,很得武帝的寵幸。而他那位曾「當壚賣酒」司馬夫人卓文君卻是與香儀公主一見如故,結成閨中的莫逆之交。
行至一處憩所,整個隊伍暫時停下休整。
香儀也下了馬車,與卓文君並肩立在一支清流水畔,宛若水中雙蓮。
香儀率先發問:「卓姐姐當初追隨中郎將,不惜拋家別父,落魄之時可曾後悔?」
卓文君抿嘴一笑:「可要聽真話?」
「自然!」
文君遙望遠處在高頭大馬上英姿颯颯的司馬相如,低低一笑:「真的悔過呢。試想我從衣食無缺的大小姐一下子變成需自己自食其力換飯吃的賣酒女,如何便能灑脫的起來?深夜自省,也曾反覆自問自責,不知是否托錯了終身,認錯了人,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香儀怔怔而問:「那又為何還會與他相守至今時今日?」
文君擺出一個苦苦的臉色:「因為我當初離家之時曾發下豪言壯語,說已覓得如意郎君,他日必會與夫君一起風風光光地回家省親,決不讓娘家小覷了!海口已然誇下,未曾踐諾之前,焉敢回家?又有何面目回家?況且……」文君暗瞥一眼夫君的背影,聲音低柔了下來:「我雖偶爾會怨恨於他,但我也知他精華難掩,才難久埋,終有一日會飛黃騰達的。事實所踐,我所料畢竟不差。」
香儀歪著臉頰:「那,若他一生皆是個凡夫走卒,你還會憐他惜他,決不背棄他嗎?」
文君嘻嘻一笑:「若非他琴曲勾人,我又怎會委身下嫁?若非他有經世之才,我又怎會得幸與公主陛下一同出行?若他真的只是個凡夫走卒,我卓文君也絕不會認得他了。」
香儀聽得出神,一個人靜默去想,卓文君笑道:「公主嫁了天下數一數二的如意郎君,還有何不滿意嗎?無論是嫁個凡人還是神仙,自己喜歡就好了。不必事事追究緣由始末,那樣豈非活得太累?」
香儀明眸顧盼,恰看到不遠之外,香菱公主掩面奔過,似在泣淚,忙追過去一把拉住:「香菱,誰欺負你了嗎?」
香菱只是搖頭,不肯答話。香儀遠遠一瞥,那邊正有個人影閃過,心頭一動,問道:「是霍去病?」
這名字一經問出,香菱再也忍不住,扶在香儀肩頭,慟哭不止:「為何他不肯娶我?是我貌醜還是才淺,或是行為不檢,有違淑德?」
香儀笑著為其拭淚整容:「誰說我的妹妹不好看?不賢德?那就是青天白日說胡話。原來是為了這個哭,看看,連胭脂都哭花了,想美都美不起來了。」
將香菱拉到溪邊洗臉,香儀才問到正題:「你說他不肯娶你?他怎麼和你說的?」
香菱抽泣著答:「他只說門第不配,家事不配,身份不配,性情不配,總之,樣樣不和,就是不能娶我。」
香儀微一沉吟,笑道:「你也不必多心,去病他年少孤苦,出身低微,若非做到驃騎將軍,今生連父都不得認,或許他因而有些心結罷了,未必是真不喜歡你。改天我找他談,問出真心話後你再哭也不遲啊。」
香菱聽她說的有理,眉毛一展,破涕為笑了。
…… ……
「香菱公主在皇城內乃四大絕色之一,霍將軍能在美色之前不為所動,這份定力實在令人欽佩。」
沐靜塵笑看著霍去病。兩人皆為皇親,同宿在行宮之中。
霍去病聽出他話音挑逗,沉色而答:「若是公主托沐相來問去病的心意,去病還是那句話:高攀不上,今生無緣。」
「說得如此絕情。」沐靜塵目中玩味,「難道霍將軍今生不準備婚娶了?」
霍去病一甩頭,昂揚道:「我此生誓為疆土獻身,兒女情長之事非我所取。」
沐靜塵微微搖頭:「邊疆金戈鐵馬、浴血黃沙固然是慨當以慷,何其壯烈!但需知世人心中也需有那麼一片溫存之意常伴左右,能有人與你相知相隨,令你能懂得何為人生快慰?國事家事並不衝突,江山美女也並非必捨其一啊。」
霍去病不為所動,嘿嘿冷笑:「沐相年少得志,又有公主為妻,自然是春風得意,享盡『溫存快慰』了?可惜時間並非所有人都能與你一般自在隨意。有些人的痛苦,絕非一時片刻的男女溫存便可化解得了的。我早已發過重誓,今生孤獨終老,決不變心,沐相還是不要為我費心了。」
沐靜塵幽幽與他對視,語氣極淡:「你堅辭婚約,莫非是有何難處不肯對人言明?」
霍去病眸光一跳,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問:「若我說我早已無權去愛心愛之人,你是否便肯放過我了?」
沐靜塵寂然不語,目光深遠而難測。
…… ……
「問過去病了?」香儀公主急急對剛回來的沐靜塵發問,「他如何回答?」
沐靜塵無奈一笑:「以你對他的瞭解,你以為他會如何說?」
「還是不行嗎?」香儀秀眉緊蹙,「真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固執?談起婚嫁便如要他命般令他為難。香菱那邊還在苦苦等候我的『佳音』,真不知如何去對她說?」
沐靜塵暗自沉吟,總覺得今日霍去病眼神古怪,不禁憂鬱,還有些許憤恨之意。他年紀輕輕深得皇帝寵愛,官居將軍,又有公主肯委身下嫁,究竟還有何事不稱心的?
香儀在紅燭前托腮而坐,「看香菱那一片癡情,真叫人為之動容。」
沐靜塵低笑著以指托起她的下巴,在耳邊輕吟:「你當年的癡情可遠勝於她。」
香儀臉頰一紅,嬌羞無限,拍掉他的手,啐道:「誰說我癡情?有何憑證?」
沐靜塵狹狹眼:「我聽說咱們成親之前,我帶兵出征,數月未歸,你在城內為我大病一場,可有此事?」
香儀躲過他灼灼的眼睛,矢口否認:「年深日久,我可不記得了。就算是病過,又怎見得是為了你?」
「不是為了我嗎?」他笑意更深,在其身後擁住雙肩,霸氣十足的問道:「那你是為了誰寫了那樣一首情詩?」
「什麼詩?」她真的幾乎忘記。
但他卻能倒背如流,在她耳後溫存低吟,由他口中念來,更是百轉千回,一詠三歎: 「君兮吾兮,與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懼風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與爾同燦,與爾同輝。誓不棄兮,誓難遠離。縱然海枯,難改我心。山雷亦響,風雲亦動。心如磐石,情若長江。妾若籐蘿,纏綿松下。水火難耐,唯為情生。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
她記起來了,大羞:「是誰告訴你的?」
「你我成親當晚,衛皇后親手將詩箋交予我。可笑你寫完後就隨手丟掉,被人家撿去還不自知。幸虧我胸懷大度,否則你這麼沒名沒姓的瞎寫一氣,我可要好好審審你,看你詩中的的那個『君』究竟是不是在指我?」他最愛看她的面龐羞得酡紅的樣子,即使成親許久,仍保有少女的嬌嗔與羞澀。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訴說:「我當時聽不到前線的戰報,只有一個人空想,有時想到怕了,便對自己說:你若去了,我便跟你同去。這樣想著想著,也就不心慌了,所以我才會說: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
「真是個傻女孩,」他輕聲安撫,「我既然答應過你會平安歸來又豈會食言?相識這麼久,我可曾負過你一次?」
「就是因為沒有,我才更擔心,若將來……」她話未說,嘴被他用手摀住,一句令人心醉的誓言後是深長而熾烈的熱吻:「將來我也不會負你的。」
夜正長,情正濃。人月兩圓。
…… ……
郊外不僅有金黃色的迎春花,還有山桃、梨花,皚皚如雪,漫山遍野,迎風而開,羞羞澀澀,在枝間輕顫。山谷中從未到來如此眾多的外人,嘈雜與喧鬧幾乎驚掉了眾花脆弱的芳心。
花枝輕曳下,香儀斂起長長的衣裙,在花間漫步。偶一回眸,盈盈笑意只為身後之人而綻,卻看得旁人意動神迷。
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被樹根絆倒,好在身後人及時一把拉住,幾乎是將她抱在懷中,輕聲呵護:「別走得這般性急了。」
意識到周圍還有無數雙眼睛在對他們觀望,香儀紅著臉自其懷中輕輕掙開,低聲道:「有人在看。」
沐靜塵笑道:「我們早就是老夫老妻了,還怕人看嗎?」雖然這樣說,卻也沒再如剛才那般親暱,只是牽起她的一隻手,與她並肩而行。
衛皇后在遠處看著他們的背影,對武帝笑言:「真是一對璧人啊。」武帝在旁點頭稱是。
香菱滿目的羨賞憂怨,時不時偷瞥了一眼遠處的霍去病,他恰巧也正呆呆的看著沐靜塵與香儀公主,偶與她的眸光對視,卻很快閃開,再也不肯多看她一眼。於是香菱心中愁苦更甚,獨自躲到一旁暗自垂淚。
沐靜塵陪香儀小轉了一會兒後,又回到武帝身邊,笑道:「如此風景,陛下只在車駕旁觀望豈不是浪辜負了眼前的春光?」
武帝笑道:「春光雖美,終究是給你們年輕人的,我只為你們做個尋山覓水的引路人就好了。玩兒我是玩兒不動了。」
沐靜塵再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上馬開弓尚如兒戲,何必說此戲言?陛下若不嫌棄,臣陪陛下四處轉轉?」
武帝哈哈大笑:「不必了,有長卿陪著我就行了,你還是去陪香儀吧,免得她背後有來怪我這個哥哥太不體諒。今天是郊遊,不是金殿奏對,你隨意些就好了。」
沐靜塵淡笑而退。
日漸高竿,熱風襲襲,香儀因為玩得興起,臉頰微紅,額頭泌出汗珠。沐靜塵為其拭汗,取笑道:「又不是頭回出遊,卻像個沒出過門的閨閣千金一樣好動,哪裡有點為人妻的的風儀?」
香儀半做嗔怒道:「當初是誰說喜歡我天真至誠,不沾俗塵?怎麼,現在又後悔自己錯看了?」
「別的記不住,倒是只記得住我誇你的話。」沐靜塵笑若春風,趁彼此身形隱在花間,不為旁人所見,偷香一計,「你現在就是變成個醜婦,我也一樣愛你憐你。這可滿意了?」香儀又喜又羞,含糊批道:「就只會拿甜言蜜語哄人。」
沐靜塵看看天,「日頭太毒,我去為你取紗帽,你只在這裡等我吧。」
自車中為香儀取出一席斗笠大小的帽樣紗簾,剛一轉身,便有一嬪妃在身側悠悠地笑著:「沐相賢伉儷真是夫妻情深啊。」那笑者卻是前日見到的李妃。
沐靜塵彬彬一禮:「娘娘客氣,陛下與娘娘之間何嘗不是鶼鰈情深?陛下對娘娘的深情厚意遠勝於微臣。」
李妃卻不以為然:「那不過是榮寵時候的招牌罷了,哪裡比得了你們夫妻這般專一無二,一生一世?」她自睫毛下打量著沐靜塵,似無心,又似有意的含糊說道:「天下人盛傳沐相是當今世間女子皆為傾慕的對象,亦是多少女子心中欲嫁的郎君。我初時還不相信,如今……可真……無疑了。」
對於她似是而非的話語,沐靜塵未作回應,只垂著眼瞼淡應:「娘娘謬讚。公主尚在等我,請恕微臣失陪。」然後就大步而去。
李妃在後面悄然凝望著他的背影,說不出心頭那苦苦澀澀的,似癢似痛的滋味兒究竟是從何而來?
…… ……
月上柳梢頭。
黑影一閃,在宮門外掠過,如道輕煙,並未驚擾任何人。掠過宮門,那道黑影直飛向邊側的正臥室。雖然室門緊閉,但窗戶半開,藉著月光向屋內看去,依稀可見床上有兩個人並肩而睡。
黑影縱身跳入屋中,亮出把雪亮的匕首,緩步走近,聽到床前輕微的鼻息聲,他沉沉氣,一咬牙將匕首狠狠紮下——扎到的卻是一個枕頭!
緊接著,床上之人一躍而起,朗聲喝道:「何人大膽?行刺重臣皇親?」
刺客一擊失手,匆忙將短匕再度刺向面前之人,對方早有防範,側身閃過,拉起床上的另一人,一下子閃到了門邊。
刺客見機不妙,團身飛窗而出,後面那個聲音卻高聲而喝:「有刺客!隨駕護衛何在?」
忽然間,外面驟然燈火通明,數十盞明燈高高掛起,全副武裝的兵士一起湧入宮門,頃刻間便將那刺客團團圍住。
宮苑的一側,從屋中相偕而出的沐靜塵與香儀公主並肩而立,月銀如水,月色下他們雖然只是長袍遮身,且皆為長髮披肩,未曾梳理,但站在那裡仍是氣度尊貴,凜然難犯。
沐靜塵一隻手護定了香儀,眼睛盯著那院中之人,冷冷一笑:「刺殺皇親之罪你可知應如何懲處?」
那刺客也不示弱,還擊道:「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沐靜塵眸光如霜,冷冷一笑:「哼,只一個殺字豈非太便宜你了?除斬首削足,挖去爾之五官,扔進豬籠之外,你的親朋好友皆要受株連坐,非死即貶,你何忍心?」
那刺客心有所動,目光一閃。
沐靜塵知攻心術已然奏效,邁上一步朗聲道:「你若能說出背後主使,或許我可於聖上面前為你求情,饒你不死,恕你全家。」
刺客低著頭,先是一語不發,而後突然身子一歪,七竅流血,待上前檢視,已是身亡。
沐靜塵眉心緊蹙,感覺到香儀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遂將她攬得更緊。他本不應這麼急著審問犯人的,只是因為氣恨此人有殺香儀之意,一時被怒火沖昏,太急於求成了。
「拉下去!移交廷尉處理!」他袍袖一揮,眾人拖走刺客的屍體。經此一鬧,武帝那邊亦被驚動,派郎中令岳子建來問緣由。沐靜塵著人去與他們回話,自己與香儀重新回到臥室。
再點上燭火,香儀驚魂未定,半晌無言。
沐靜塵歉然道:「嚇到你了,是我防範不周,未料到會有刺客膽大至斯,竟敢深夜獨自潛到這裡行刺。陛下那邊更需加派人手。明天一早我會向陛下請旨,若是必須,可調兵馬扈從。」
「那刺客的目標為何竟是你我?」香儀突然幽幽發問。「我是女流,雖然貴為公主,但不可能繼承王位,沒有奪嫡之患;你是丞相,也非皇帝,殺你一個,江山不改,又有何用?」
香儀一語中的,說得沐靜塵心中一沉。此正是他心中所想。但未曾在她面前說出是不想讓她擔心,孰料她還是想到了。
「或許他只是誤刺而已,其目的本不是你我,而是陛下。所以才更應加強陛下駕前的守衛。」他一語帶過,說得過於簡單。
香儀雖心中還有疑竇,但觀他的臉色,也按捺下不再多言。
但沐靜塵終還是不太放心,走到門邊,又叫來人,低聲吩咐些什麼,再走回來。
這刺客的來歷更加可疑,與上回在角抵場中的那一個不知可是同一人派來的?若是日後刺客源源而來,他要如何防範才能將香儀護得周全?不致再受驚擾?
他想得入神,香儀自身後以手指輕理著他的頭髮,散開後如一層黑幕,柔軟而光滑,除了她,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觸到。
「不必再理了,已經亂了。」他一笑,將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都說發如情絲,然其柔而不韌,難以長久。曾經聽說有些癡情種在心上人前許下宏願,說什麼『發在情在,發斷人亡』。其實頭髮的生長衰滅豈真是人能左右?以發論情,太虛無縹緲了。」
香儀定視著他:「那在你眼中,何物才能亙古不變,永存世間,作為情證的憑據?」
沐靜塵溫柔地以手撫過她的玉頸,那裡的紅繩下繫掛的是他前些時候剛送給她的繩結。「若你非要個憑證,我的早已給你了。能否做到亙古不變,永存世間我不敢說。但便是沒有它,難道我們的心就不堅定了?情就無可信了?何必一定要靠旁門之物來證明?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豈不就夠了?」
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香儀聽了他的話只覺心揪揪得疼,不知是感動還是惶恐。
「靜塵,我何有幸能為你妻?」她長長的低歎,滿足而釋然。
沐靜塵唇底的笑意更深,以吻封緘:「我又何嘗不是同樣榮幸?」
茫茫人海中,能與知心人相遇便需多大的緣分?更何況還能相知相許,共伴餘生?今生若能結此良緣,萬念已休。
…… ……
自春轉夏,自夏進秋。季節更替輪換,春之草,夏之荷,秋之葉,一一登場。有過盛極一時的榮華,也有過殘落於風中的悲涼,無窮無盡,無休無止,便如人生。
秋末的大漢,再度從肅州傳來不好的消息,匈奴人集結二十萬大軍,兵臨肅州城下,破城之日近在眉捷!一時間烽煙又起,百姓怨苦,一片惶惶人心。
…… ……
金殿之上,武帝震怒,拍案而呼:「匈奴蠻夷,屢犯我境,據聞他們大軍所過之處,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民不聊生,滿目瘡痍。殿上諸臣,誰肯披掛上陣,一雪我恥,殺掉匈奴人的氣焰?」
衛青將軍率先邁出道:「匈奴人向來氣焰囂張,屢被我軍殺退還敢再犯!這回勢必要給他們一個致命的打擊才可令其膽戰心寒,遠離中原。臣雖老邁,願以身相搏,陛下只要給臣五萬精兵足以!」
武帝雖然高興,卻不免擔憂:「衛老將軍忠君愛國,氣節可嘉,但你自年初染病之後,一直體力欠佳,領兵打仗可經受得住?」
衛青答道:「多謝陛下牽掛,臣體健如常,實不足為念。便是為守城而死,臣也心甘情願!」
沐靜塵一直在旁沉吟,武帝見他不語,便首先問道:「沐卿以為此戰我方形式如何?」
沐靜塵答:「前年衛將軍與霍將軍聯手抵抗匈奴時,曾大破敵軍,俘得太子丞相,力挫敵方士氣,使之兩年之內不敢擅動。今年雖有左賢王餘孽尚存,但年初霍將軍在祁連山殲敵七萬,更是令匈奴元氣大傷。時隔不過半年,此番敵人來勢如此兇猛,不知是否尚有內情?」
「哦?」武帝倒沒有想過這一點,聽他說來,似有道理,歪著頭去想。
霍去病此時出班,年輕英俊的臉不知是因為心中煩憂還是大殿氣悶,顯得甚為蒼白,他屈膝跪稟道:「匈奴人嗜殺好戰,若不能將其趕盡殺絕,中土永不得安寧,我願再隨舅父一起出征,為陛下分憂,救百姓於水火。」
武帝眉頭舒展,朗朗笑聲震動大殿:「我早就知道,有驃騎將軍出馬,匈奴區區二十萬人何足為慮?好,聽朕下旨!現封衛青為左將軍,霍去病為右將軍,各率軍五萬,分路去解肅州之圍。匈奴韃子要一個不留,統統趕回漠北老家!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天朝威儀!」
「臣遵旨!」二位將軍一起叩謝。同時站起時,霍去病身子一晃,竟然直直的向後倒了下去。滿朝君臣一片驚呼之聲,沐靜塵離得最近,將其一把扶住,武帝顫抖著嘴唇大呼:「傳御醫!快傳御醫!」
…… ……
霍去病悠悠醒來,武帝在榻邊握著他的手說:「你要多保重身體,再莫要太過操勞了。」見武帝眼中隱隱竟有淚光,霍去病心頭一顫,知自己苦心隱瞞的心事已經不再成迷了,遂道:「陛下隆恩厚愛,去病只恨今生無從報答,唯有以身獻國,方能表我忠心。」
武帝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但仍強忍著勸慰:「別只說傻話,你還年輕,朕用得著你的地方還多著呢,少胡思亂想了。」再安撫了一會兒,武帝沉著臉色離去了。
沐靜塵尚在旁邊。站在榻邊,自上向下俯視著他,仍是那樣平靜地發問:「你是何時知道自己身患絕症?」
霍去病早已將生死看透,坦然道:「我生來體弱,幼時常常嘔血,那時家窮,沒錢看病,延誤了病情。十歲時有個道士路過我家給我看相算命,說我會早亡,母親怒而不理,將那個道士趕了出去,但後來還是為我改名為『去病』,望我能長命百歲。可惜年紀漸長,嘔血雖然次數減少,但體力卻每況愈下,這些年在外行軍打仗,常常會體力不支,天旋地轉。我找來軍醫為我診脈,那軍醫當時嚇得甚至不敢說出實情,是我以軍法相挾才令他吐露真言,告知我頂多還有五年之壽。今年是第二年,不知我能不能熬得過?」
沐靜塵淡淡接話:「你毅然拒婚,是為了怕香菱公主婚後守寡,抱恨終身?」
霍去病沉默許久,終於喃喃說出一句:「香菱是個好姑娘,我豈能耽誤她的青春?」
沐靜塵輕輕一歎,真是造化弄人,明明有情,卻注定無緣,是該怨天還是怨命?
…… ……
傍晚。沐府內。
聽沐靜塵訴說白天之事後,香儀怔怔呆愣,看著一旁的燭火有燭淚滾落,卻不知自己的眼底早已有淚,禁不住恨恨地輕言:「天妒英才。」
沐靜塵坐於旁邊,臉色凝重,緩緩道:「香兒,有件事需和你商量。」
「嗯?」
沐靜塵眸光灼灼:「明日我會向陛下請命,接替霍去病,領兵肅州。」
香儀霎時花容變色,驚問:「為什麼?」抓緊他的衣袖,急急問道:「朝中無人了?兵臨洛陽了嗎?為何要你出征?」
沐靜塵笑著反握住她的手,「我是陛下的臣子,國家有難,焉能不顧?朝中雖有良將,但能領兵大戰者,只是屈指可數。衛將軍年老體弱,去病又病倒在床,急需有人能在軍中主持大局。我當年以兵馬成名,眾將士倒也服我,我若肯以丞相身份親自前往,勢必能鼓舞軍心,非一般將帥可比。」
「話雖如此,但……」香儀惶惶然已經六神無主。
沐靜塵定定地開著她,沉聲道:「香兒,兒女私情固然不可棄,但臣子之責更不能忘。我只是行軍數月,待擊潰敵軍,定然會快馬返回,無需太為我牽掛。」
香儀幽幽長歎,將頭枕在他的肩上,「與你相識這幾年,倒有大半時間兩地相隔,夫妻間如何才能做到長相廝守?倒是那些尋常百姓夫妻常常令我欽羨……倘有來世,只願你我平平凡凡渡過一生才好。」
沐靜塵笑道:「今生尚長,何談來世?今生既然天定你我命格不凡,便順從天意吧。只要情長,何必定要朝夕相處,形影相隨呢?香兒,你是皇家公主,難道這點難關還看不破嗎?」
「我不是什麼皇家公主,我只不過是個,自私的妻子而已。」香儀輕闔雙眼,不經意間,有淚滾落。
是悲是怨?是愁是憂?
做公主遠不如做個平凡的妻子一般簡單。為了這個國家他們幾乎要獻出彼此的幸福,一再承受焚心相思之苦。
為何?為何竟會是他們?為何上天要他們以苦煉情?難道是前世注定,還是來生之求?
沒由來的突然渾身顫慄,偎在他溫暖的懷中,竟一陣陣心寒。
…… ……
交代國事,集結軍隊只用時兩天。衛青老將軍依然是以左將軍之名率五萬大軍奔赴肅州之東,沐靜塵因位居丞相,不好封將,只稱代「右將軍」之職,同樣率軍五萬,往肅州之西,意圖東西夾擊,以解肅州之圍。
沐相親自率軍出征的消息一時驚動滿城百姓。
待到出征之日,大軍整齊威武,旌旗招展,愷甲生輝。部隊自軍營而出時,不由得人人驚詫:那沿途如潮水般的人流幾乎是滿城百姓都已傾城而出,大都手捧酒杯為眾將士壯行,此情此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
不時有百姓跪倒在沐靜塵馬前,高舉酒杯呼道:「望丞相早日凱旋!」沐靜塵只有請他們站起,淺酌杯中之酒,以了其心意。如此反覆十餘次,沐靜塵身邊有位副將感慨道:「沐相深得人心,才會有百姓如此愛戴。」
沐靜塵卻微一搖頭,輕聲道:「心意雖好,但聲勢太過了,我如何能當?」
那副將聽了並不明白,以沐相之位,這等送行的陣仗又有何不可呢?
城外十里,有一望歸亭。武帝已率皇后及朝中諸為重臣守候在那裡。
沐靜塵到得近前,下馬參拜道:「臣等為國出征皆是本份,不敢有勞陛下殷殷相送。」
武帝歎道:「城中百姓尚知沐卿高節,難道朕還不如他們嗎?若不是去病這回突然發病,原無需你去,朝中諸事繁雜,著實離不開你。只可惜……唉——!」他一聲長歎,忽然揚起黑眉,大笑道:「今日為卿送行,原本應該慷慨激昂,豪情滿腹,怎麼竟如此兒女情長了?閒話少敘,朕只有一句心中話要講:早去早歸,多加珍重。」說罷,遞上一杯水酒。
沐靜塵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回道:「請陛下寬心,衛老將軍能征善戰,臣雖不才,也決不會輸於匈奴人之手。此一去快則兩月,多則三月,必定班師回朝!」
「好!朕等的就是你這句話!」武帝壯懷激烈,仰天大笑,也不顧君臣之禮,緊緊抓住沐靜塵的手,一再說道:「多多保重!」
衛皇后此刻也與衛老將軍話別完,走到他們跟前,不由得問了一句:「怎麼這幾天看不到香儀?剛剛我派人到府上去接,也回說不在?」
沐靜塵的唇角隱隱有絲苦笑,淡淡掩飾而過:「她最近身體不好,未曾進宮走動。今天清晨在府中便看不見她,大概是……散心去了吧。」
皇帝夫婦皆心知肚明,武帝道:「讓你們少年夫妻如此分隔確實有悖常情,恐怕香儀又要怪我了。」
「陛下,」沐靜塵正色道:「家事國事未必人人都能護得周全,事到緊要之時,必選其一。雖然難免情傷,但凡事終要以國為首,香儀還年輕,終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與天子辭行後,浩浩兵馬開拔挺進。
坐於高頭大馬之上,眺望四周,群山層巒疊嶂,原野茫茫,即使是沐靜塵也不自禁從心底升起一股悲涼。看看身後那眾多尚還稚嫩的兵卒的臉龐,數月後有多少還可保有著這份英氣,返回故鄉?何樣輝煌的勝利背後,都是以無數的白骨作為累計的功績。於是再次想起年初時毅然出訪大月氏的張騫,半年多來音信渺茫,生死未卜。他曾是何等熱烈的期盼過自己的出訪能夠拖延住兩國交兵的戰鼓,然而,他的希望終是落空了。
思緒不斷,感慨萬千。
似夢似幻?忽然從遠方飄來一陣琴聲!然後便又聽到眾多士兵的驚呼:「丞相!有人在山上撫琴!」
他驚而顰眉去看,在前方的一座小山上,正有一紅衣女子坐撫瑤琴。那如烈火一般的紅色,幾乎燙傷人心,是香儀!
儘管相距遙遠,他依然可以想像得出香儀那悲哀的面容上有著怎樣決絕的神情。香儀終還是諒解他為國的苦心了,所以才會以琴聲相送。
兩人遙遙相望,有無限話語想說又無法說。漸漸地近了,近了,沐靜塵幾乎可以看到香儀眼中那點點瑩瑩的淚光折射出無數的光芒,紅色的衣衫將她的蒼白的臉色映襯得更加悲慼,但她依舊堅強!
琴聲微頓,而後又起,慼慼然令人心碎,緊接著有歌聲婉轉飄出:「君兮吾兮,與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懼風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與爾同燦,與爾同輝。誓不棄兮,誓難遠離。縱然海枯,難改我心。山雷亦響,風雲亦動。心如磐石,情若長江。妾若籐蘿,纏綿松下。水火難耐,唯為情生。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
山下的眾多兵士,年幼的聽了立時落下淚來,年長的聽了也不禁神色動容。
沐靜塵只靜靜地望著那抹艷麗的紅色。
歌已言志,歌已抒情,她會留在這裡等他回來,無論年月,無論生死,無論滄桑巨變,山河逆轉,她都會在這裡等他。
輕輕佻起唇角,他雅然一笑,那眸中的深情凝望便是他所給與的回答。
琴停歌罷,不知是上天感動,心有靈犀,還是何故,原本明媚的青天忽然被一陣陰雲遮蔽,而後是細雨濛濛,自天而落。
大軍還在前行,沐靜塵並未讓馬頭停下,回首遙望,山頂上的紅衣人兒仍懷抱琴身,殷殷顧盼。那凌御風雨之中的身影,便如一顆心頭上的紅痣,悄然埋進他的心底,再難抹去。
…… ……
肅州城西十里外。漢軍大營。
此時已是沐靜塵率軍到達肅州的第二天。
「可知匈奴首將是誰?」沐靜塵立於上方,低頭審視著肅州地圖,聲音直問條案前的肅州守將。
大概是從未與這樣級別的重臣見過面,那名軍士甚為緊張,伏於地上,甚至不敢抬頭,「據探子回報,似乎是大將蒙巴爾圖。」
「蒙巴爾圖?」沐靜塵抬起一雙黑眸,「他只不過是一兩個散落小族的族長而已,如何敢興兵二十萬攻打大漢?在他身後必定有人!再去給我查!」聲音雖然不高,卻甚有威懾,那名將士連聲應著退出了大帳。
沐靜塵又問身邊人:「衛老將軍那邊如何?」
有人回道:「衛老將軍已經做好準備,今晚會一起行動!」
「嗯。」淡淡一應,藏在俊逸的眉峰之下的,是一個足令敵軍膽破的決斷。
與敵作戰,沐靜塵或許不是最狠絕的,但一定是最有效率的。他不會浪費任何的時機,也絕不會輕易涉險,若是他決定了的事,後面必然會有一個驚天動地的結論。
…… ……
匈奴大軍圍困肅州近一個月仍未能攻下,而漢軍兩路救兵又已開到城外,三點聯合互成犄角之勢對他們不甚有利。
夜間,忽聽守夜兵士驚呼連連,許多人被從營中驚醒,駭然發現營外燈火通明,有無數火箭自營外射入,目標多集中糧屯兵庫。營中人欲待救火,怎奈四處無水,最近水源所在地距離肅州也有五里之遙,一來一往間大營早已付之一炬。出城迎敵者,皆被火箭射回,唯有步步倒退,直至火箭不能射到之遠。
但此夜之戰不過剛剛開始,很快便聽到有人大呼說蒙圖巴爾將軍被刺重傷,頓時更加軍心渙散,夜晚臨敵,本來就是心悸更勝白天。折騰了足足一夜,臨近黎明才安靜下來。待清點損失,人數雖然未少,但糧草被毀去一半,打仗的根本已被動搖不少。
緊接著,密聞再度傳來,昨夜的確有從漢軍派來的刺客將蒙巴爾圖將軍刺傷,至今尚在營帳中急治,生死未卜,兵士心中因而更添愁煩。
僅僅一夜,兩方攻守對峙情況已有改變。漢軍輕輕鬆鬆獲勝,開場極為漂亮。
…… ……
為昂揚鬥志,沐靜塵特意令人在營內設宴席犒賞大軍,席間規則有二:一、不可飲酒鬧事。二、不可聚眾賭博。
眾將士有肉飯已歡,雖然無酒,卻還能諒解沐相苦心,也不太介意了。
沐靜塵只在席間略坐一會兒便離坐回主營了。身後副將問道:「丞相,大戰尚未開始,先為將士慶功,是否有欠妥當?倘若他們得意忘形,軍心懈怠,豈不是得不償失?」
沐靜塵笑道:「他們打了勝仗,自然希望聽到將領讚許,但再多的贊詞也不如一次歡宴來的直率。我若不設此宴,他們在底下暗自竊喜,得意洋洋,更容易生事。現在只是不許他們喝酒賭博,與功勞無損,反而能提高軍心,增強鬥志,無妨的。」
剛剛步入大營,便有人上前稟報,營外有兩人求見於他。
沐靜塵微一挑眉:「是何人?」
「身份不明,裝束一般,身材都很健碩。」
沐靜塵只沉思一瞬,忽然神秘地笑了:「請他們進來。」
來人很快被帶到沐靜塵的帥帳之中,那兩人都不過三十上下的年紀,其中一個稜角分明,顧盼生輝,非一般人物,抬眼一掃帳中人,並未開口,只揮了揮手,示意讓沐靜塵擯退左右。
沐靜塵含笑間一揮長袖,「都先下去,沒我吩咐不得進帳。」
待眾人走盡,那人以生硬的漢語開口,聲似洪鐘:「沐,還記得我嗎?」
沐靜塵眸如晨星,笑似清風,「吉爾格王子!多年未見了!」走下案台,來到那人身前,竟不避諱的直接抓過對方的手臂,將他拉到座位旁,才又道:「早知一個小小的蒙圖巴爾絕成不了如此一支大軍的統帥,只未曾猜到真的會是你在坐鎮。」
吉爾格面容冷峻,道:「父王命我領兵,但不願我太暴露,所以未曾對外宣揚。」
沐靜塵含蓄而笑:「那你孤身闖入我大營之中,以身試險,未免太輕視自己的重要了吧?」
「我必須見你!因為我有話要和你說。」吉爾格依舊正色。「還記得當初在凌州與你別時,皆許下宏願,要做國中第一人!如今你做到丞相,已算得臣中第一,而我尚不過是父王身邊眾多王子中的一個,毫無建樹。日後若想繼承匈奴大位,必須有出色表現,令父王對我刮目相看。這幾年交鋒我方屢戰屢敗,父王抑鬱幾乎成病,如此絕佳時機,我又豈能錯放?是我鼓動父王糾集軍隊攻打肅州沒錯,但憑心而論,我並不想靠打仗實現這個心願,但又實在是別無他法,希望你能諒解。」
沐靜塵笑容漸褪,眸光銳利,「為了你一己私怨不惜耗費無數人命物力與你奔波跋涉至肅州一戰,你難道就可心安?」
吉爾格毫不在意:「他們是我的臣奴,便應該順從我的心意,為匈奴的強盛獻身是他們的光榮,他們的妻子親人也會為他們驕傲。」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罷了。」沐靜塵冷笑一聲,「試問世間有誰不願享骨肉親情、天倫之樂?你出兵時強徵兵役究竟拆散了多少家庭你自己可曾數過?便是因此奪得了王位又如何?以血染就的寶座,不信你能坐得安穩!」
吉爾格一下子色變:「我來找你並非聽你教訓。我向來敬佩你,不想與你為敵,此來是想告訴你:別以為你們昨夜小小的僥倖得勝便能動搖我的軍心!便是沒有了蒙巴爾圖我一樣可以統帥部隊,不打下肅州,我決不退兵!」
「好啊,那就只有戰場上見高低了?」沐靜塵說話越是淡然,心境越是堅冷。「我們各為其主,原本談不上是非對錯。但你如今欲已兩國人民之生命安危做遊戲之爭便不是我所能諒解的了。」他眉一聳,「本來今日我應該扣下你這個人質才是上策,但你我畢竟曾是友人,太過狠絕之事我實在下不了手,唯有如此——」他抽出佩劍斬下條案一角,凜然道:「與你割席絕交,才能放手一搏,再無牽掛!」
「好!」吉爾格一躍而起,目似烈火,「戰場之上自會見到分曉!告辭!」
他昂然而去,不再留戀。
回想起多年前與吉爾格初相識時的肝膽相照,沐靜塵只覺是恍如昨世,慨然長歎一聲,似有無限不悅無處發洩。
當今世上,除了權欲,人便無所求了嗎?真情何在?信念何在?
淒然中又回想起山頂上那抹艷紅:如滴血一般,在風雨中自有它的美麗與哀傷。
所幸這世間還有這樣一份情意為他珍存,永留心田,才不會覺得人間孤單無趣。
還需多久才能將那份溫存重攬回懷中?應該,很近了吧?
…… ……
漢宮。秋葉飄零。
滿目的紅楓即使再明艷奪目,仍遮不去心頭的烏雲陰山。
香儀懶懶地撫琴,眸光幽遠,不知所望。香菱公主在她身側,帶著一絲甜甜的笑意如進夢鄉。
仍舊是這張她心愛的琴,但聽琴的人卻不是心中所想。除了寂寞悵然,更多的是無終無絕的傷感。
眼中無淚,淚已流盡,心中有淚,但淚不輕流。
纖纖玉手自琴弦上收回,輕輕一歎,極輕,卻驚動了身邊之人。香菱揉揉眼,衝她一笑:「姐姐的琴聲好美,讓人聽了心境平和。」
她以笑容回復,卻知妹妹並未真的聽懂她琴中深意,若他在,必會蹙起英眉對她說:「何必又要彈得這般傷感呢?」
兩位女子的長裙在地上迤邐相交,一如百合之潔,一如牡丹之艷,又有紅楓覆上,煞是好看。
香儀代妹妹清理雲鬢,問道:「近日可去看過去病了?」
香菱神色黯然,「去了,但他不肯和我說話,開口三句便讓我走。」
香儀在心中暗自搖頭,但霍去病身患絕症之事暫時無人告訴香菱。她也不想說。為了妹妹的幸福著想,初次刻骨銘心的愛戀到最後注定只能化為一場虛夢,實在是一般常人所無法接受。香菱年紀尚小,受此打擊之下,情何以堪?
有人影又至,原本遠遠的只是觀望,她未加理會,後來那人乾脆走了過來,開口喚道:「二位公主在賞楓嗎?」
香儀懶懶地抬眼,看到一雙美麗而深沉的眼,意外那人竟是李妃,也未起身,點頭一禮,「李娘娘。許久不見。」
自覺受到冷落,李妃的神態頗有些不自在。自她憑借兄長一首《北方有佳人》的小詩而博得武帝的青睞與眷寵之後,上至滿朝文武,下至後宮嬪妃,有誰不是對她敬畏有加?何曾有人對她無禮過?暗咬銀牙,她聲色不動,只輕輕笑道:「沐相率軍出征,香儀公主一定甚是牽掛吧?」
香儀卻不想和她說話。她雖年輕,但自小出身內宮,冷眼旁觀過多少嬪妃爭寵的手段,興衰的過程?只不過她生性冷然,不喜爭執,從未真正加入其中。今日一見李妃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便知她心裡的真心假意,故不願和她多費口舌,隨口應道:「他為國效力,豈是我等女流應該過問的?至於牽掛與否,那是夫妻常情,也無可議。」說罷又自顧自的再度撥響了琴弦。
李妃碰了釘子,心頭甚是不快。悻悻然離去。
一直在旁不曾開口的香菱突然問道:「姐姐為什麼不喜歡李妃?」
香儀兀自笑出聲:「這回你眼睛挺尖啊。」看那背影已在花間消失,她才慢慢答道;「對她也許說不上討厭,只是覺得皇后是因她而失寵,難免為皇后抱屈。」
「當皇帝真討厭!要娶那麼多的妻子。」香菱也是衛皇后一邊的人,憤憤然說;「若我將來嫁人,必不肯讓他另娶!」
香儀打趣著她:「小妮子,想得真多!莫非春心已動?」
香菱又垂下頭,如蚊蠅細語:「若是他肯要我,我,我只願早點嫁他。」
香儀忽然覺得感動莫名。這樣一雙小兒女,來日無多,更應成全。去病那邊似乎是心病大於身病,她決定再做一次使者,代香菱去探其心意。
…… ……
「最近前線戰事不斷,公主為何又要拿這些小事來煩臣?」霍去病雖臥躺床榻,但手中緊握戰報,牆上懸掛的也是肅州地圖,顯然是人在洛陽,但心早已飛到前方。
提到戰事,香儀的心也提了起來,急急問道:「怎麼?戰況有變嗎?我方不利?」
「公主放心,沐相那邊一切皆好。」一眼看穿她心事的霍去病回話簡單明瞭。「吉爾格王子雖然也是匈奴諸王子中的善兵之人,但和沐相比起來,仍是遜他一籌。若無大的變故,下月沐相便可班師回朝了。」
香儀稍稍鬆了一口氣,又回想起之初的話題。「真的不肯接受香菱的一番心意嗎?你們相識多年,香菱一片癡情,相信你也決非無情之人。」
「公主!」霍去病忍耐著情緒回答:「你既是她的王姐,為何非要逼她新婚守寡才甘心?」
「或許對於香菱來說,只要能和你多呆一日,就是日後孤獨一生也是快樂。」這是她的肺腑之言,當所愛之人不在身邊時更有感觸。
霍去病斷然否決:「我卻不想抱憾黃泉,至來生也不得安樂。」他盯著香儀,「你是有福之人,緣定今生,絕難理解我這種人的痛苦。便是你再問我千遍萬遍,我還是那句話:今生早已獻身疆土,兒女私情皆與我無關。」
「太倔強了。」香儀輕輕搖頭,「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走出霍去病的家,香儀深吸一口氣,說她與靜塵是緣定今生的有福之人?唇角微微翹起一個優美的圓弧,等靜塵回來,將這些日子的相思說與他聽,他會怎樣笑她這份癡情呢?無論在人前多麼的儀態尊貴,莊重典雅,在他面前,她永遠只是一個天真癡情,常常為情所困的小妻子罷了。
柔荑不自禁的輕輕撫觸了一下頸上那條紅繩,好似觸到他溫熱的手掌一般。如此的感覺近在咫尺,只歎人在天涯,多分別一刻,便會多一份牽掛。此情繾卷,唯計長留。
…… ……
肅州的戰事果然如霍去病所料一般,吉爾格雖然驍勇善戰,但並不是沐靜塵的對手,在漢軍三方夾擊之下,他已經是疲於應付,二十萬大軍被分割成數個小點,各個擊破殲滅,決戰之日就在眼前!
…… ……
此夜已深,帥帳內依然是燭火搖搖。
沐靜塵坐於燈下細細分析著這些天的戰況和第二天的佈局,尚無睡意,只是因為天冷風寒,身染小恙,不時地輕咳。副將看不下去,低聲喚道:「沐相要多保重身體,還是先休息吧。」
沐靜塵只擺擺手道:「你先去睡吧。」
副將走出幾步,回頭看看,又道:「您這幾天過於操勞,全軍將士唯您馬首是瞻,還望您多為全局著想。」
沐靜塵笑著合起竹簡,「你這條罪狀列得夠重,說我有故意懈怠軍機之嫌了。」
那人忙道「不敢」。
沐靜塵走到榻邊,「明日之事是否已都交代下去?眾分營都明白自己的任務為何了嗎?要盡量提醒他們,明日是關鍵之戰,成敗在此一舉,若想回家與親人團聚,或是立下軍功,光宗耀祖,也皆在明日一戰!聽說陛下已派使者來犒賞全軍,更需他們多多表現,別丟了自己的臉面!」
副將再次回說「已都交代清楚,會照沐相之令再吩咐一遍」云云,最後才告退出帳。
沐靜塵躺在榻中,仍不能眠,輕合起眼,將全盤之事細細思量,朦朦朧朧,漸進夢鄉。
恍惚迷離中,忽然夢到香儀,還是穿著臨別時的那身紅衣,慼慼然含淚低唱:「君兮吾兮,與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懼風雨?……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他禁不住上前輕握其手,安慰言道:「說過要你寬心,怎麼又哭了?我近日就可回朝,你耐心等我。」
而香儀的臉上神情卻驟然一變,從淒然轉為冷冽,自懷中掏出一把短匕,向他狠狠刺來——!
他一驚,猝然從夢中驚醒,卻訝然發現床前不遠正悄悄站著一個黑影,帳內無光,燈燭已熄,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絕非漢軍中人!難道是吉爾格王子苦無計策,效仿他當初派人刺殺蒙巴爾圖將軍之舉,著人來行刺他的嗎?
他無聲地一笑,一隻手已經扣緊了身下的長劍。
奇怪的是,那人只靜靜的站著,許久沒有動,似乎猶豫不決。
兩方在黑暗中僵持著。
突然,那人邁上一步,下定決心般抽出了自己的佩劍,猛地刺來!
沐靜塵因為早有防範,長劍一撩,擋下這一招,那人沒料到他竟然醒著,驚訝下只顧自保而不再進攻。沐靜塵卻憑借輕靈劍法步步緊逼。交手間,沐靜塵又一次驚訝地發現這人的功夫竟是漢家路數,而且是個高手!於是身形交錯間,他低問一聲:「你是誰的手下?為何行刺於我?」那人也不吭聲,步步後退,一不留神絆倒在一張桌子旁,沐靜塵趁勢一劍,將對方刺傷,那人猛一抬手,壓著嗓子喝了聲:「看暗器!」待沐靜塵閃躲之時,他已經詐逃成功,自大帳的窗子中竄出。
沐靜塵也不去追,待有守軍聞聲趕來,四下尋找時,那人已經杳無蹤跡了。而沐靜塵回想著剛才那人的一切,一雙眉早已越蹙越緊,心頭猶如被重山巨石所壓,再難平靜。
…… ……
白天之戰著實慘烈。因為雙方都知此戰重要,幾乎是抱著玉石俱焚的念頭近身相搏。戰場上狼煙四起,喊殺不斷,不時有人倒下去,又有人衝上來。接連不斷,連續反覆,便如潮水一般的人將整個肅州團團包圍。
從白天直到晚間,天邊殘陽似血,暗紅的天幕映得人心疼。大戰也終於結束了。匈奴人被逼退軍二百里,離開了大漢疆界,肅州城外除了滿地的死屍之外,荒涼而蕭瑟的景觀即使是戰勝一方的漢軍仍不免有些沮喪。
當日離開洛陽時的夥伴們,還有幾個能互相扶持著回家團聚?
這便是戰爭為普通百姓唯一能帶來的結果。功勞不屬於他們,賞金不屬於他們,有的只是滿身的傷痕和無盡的腸斷。
沐靜塵立在山崗之上,眸子中是如墨一般深幽的悲哀。獨立殘陽,許久不語,直到有人上前稟報說,從洛陽前來的使者已經到達營中,他才緩緩走回大營。
來的人是郎中令岳子建。無數的賞賜之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皇家貢酒「艷陽春」。酒未開壇,已經可以聞到那濃烈的酒香。
沐靜塵看到酒罈上的標籤,先笑了:「上次陛下給霍去病賜酒,酒少兵多,去病將酒倒入泉中,將士同飲,因而博得美名。這回陛下的酒可帶得夠?莫非也要我東施效顰,和去病一樣嗎?」
岳子建忙笑著回答:「沐相多心了。陛下臨來前特意叮囑,說此一戰沐相及衛老將軍功不可沒,定要重賞,但兵士們衝鋒在前,沒有畏敵退縮的,更要賞!因此破例令我帶來美酒三千壇,讓將士同歡!」
沐靜塵開懷而笑,令人將酒卸下一半送到衛將軍軍中,其餘的各自營中分領,而後與岳子建一起走進營帳之中。
「陛下可好?」沐靜塵先問。
「很好,陛下時常說起沐相,十分惦念,聽說沐相忙於戰事極少休息,令我特來傳話,望您珍重身體如重國家。還說沐相是國之棟樑,若牆榻梁毀,也就國將不國了。」
沐靜塵在座上遙對洛陽方向一禮:「陛下言詞太過,微臣豈能承當?」然後又問道;「霍將軍身體如何?」
「已經大好,我來時已可下地,行走無礙。霍將軍也托我代為問候沐相。」
沐靜塵微一停頓,再問道:「來時可曾見過公主?」
「公主也很好,時常到宮中走動,因我來的匆忙,尚未碰面。」
「哦。」沐靜塵的心中有幾分失望,但神情淡然,並未顯現。大戰已完,身心都已懈怠,所有疾病一下子都暴露出來,臉色蒼白,伏在案邊又止不住的咳了起來。
岳子建看到極為關切,「沐相身體不舒服嗎?不如在這邊將養些時日在啟程吧?」
「無妨,小病而已。」沐靜塵不以為意,只說:「原本明日起就要準備班師回朝之事,還是不要擅改了,畢竟歸心似箭者,非我一人而已。」
此時有人從帳外捧來一小罈酒,放在兩人案間。岳子建起身將壇蓋打開,頓時酒香撲鼻,溢滿整個大帳。岳子建倒出一杯酒,放到他面前說:「說實話,外面的酒雖好,但因量大一時無法湊足,也是兌了水的,就算盡到陛下的心意即可。而這罈酒是陛下特令我隨身攜帶,乃是『艷陽春』中的上品。」
沐靜塵將酒接過,並未急著飲下,先輕輕啜了一口,不覺輕吟:「只要聞到『艷陽春』的酒香,就彷彿已經回到了洛陽。」
輕飲慢咽,酒如火蛇一溜燙入腹中,好似相思的滋味,甜中有苦,苦中帶甜,又辛辣熾烈,而個中妙意,又實在無法盡善盡美的用言語形容。
醉眼迷離中,他好像已經回到了在那艷陽之下開遍牡丹的盛都洛陽。看到了心愛之人獨立牡丹叢中,含著深情的羞澀,對他盈盈而笑……
…… ……
沐丞相與衛將軍即將凱旋而歸的消息傳至洛陽時,大小臣民無不歡呼雀躍,街頭巷尾喜氣洋洋,張燈結綵,如慶新年。
皇室後宮內,香儀公主正與皇后在一起暢談。
「沐相此次得勝回朝,功勞又高一層,不知陛下要怎樣封賞?」衛皇后雖然高興,但那眼中的笑意多有戲謔之意。
香儀反道:「衛老將軍也立下汗馬功勞,衛家光耀門楣,千秋萬世莫不要提上一筆的。」
衛皇后呵呵笑道:「一唱一和,你嘴上也不饒人,說的這麼好聽是想親自去接他吧?」
被說中心事,香儀一笑,這回也不避諱,直截了當地問:「我若真去接他,你和王兄可同意?」
衛皇后道:「從兒女私情上講,本來並不應該阻礙你們夫妻早日團聚,但,畢竟也要注意皇家體統,堂堂公主獨自跑到軍中和丈夫私會,就是沐相也不好和下面交代。」
香儀沉吟片刻,又道:「我不遠走,只去望歸亭迎他,可行?」
衛皇后笑道:「你就這麼性急?竟連多一天都不肯等了?沐相是個大活人,又飛不了。」說著,她卻忽然黯然一歎:「難為你們夫妻之間如此專情,實在是世間少見。」
知她觸動心事,香儀有些不忍,問:「王兄還是時常留戀於李妃那裡嗎?」
「她即將臨盆,陛下幾乎是寸步不離,連朝政都荒疏了。近日更是迷戀起了那些邪士異術的的返老還童之說,想煉丹製藥,永葆青春。整日足不出戶,便與李妃呆在一處,對她言聽計從,旁人的話,十分倒有七分聽不進了。」衛皇后長長一歎,臉被愁雲籠罩。
香儀秀眉一擰:「這如何了得?後宮亂政,自古大忌,更何況那些長生養顏之說多半虛幻。前秦之訓猶在,王兄怎麼這麼快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去和他說!」她霍然站起,疾步出去,衛皇后在身後欲拉卻已拉不住了。
不經然間,外面天空漸漸陰霾,一層層黑壓壓的密雲將燦日遮蔽,光亮漸漸被黑暗隱去,冷風襲襲,滿樹的楓葉飄落一地,冬天快要到了。
…… ……
班師的的隊伍亦如走時一般浩浩蕩蕩,不見首尾。只是兵將們滿面煙塵滄桑,臉顯疲憊之色,人人目中都是渴冀的目光,因為家園已在望。
但是,沐靜塵馬車周圍的護從卻皆是一臉凝重,隊伍走的很慢很靜,從車中偶爾可以傳來清晰的咳嗽聲,令人聽了心揪。
副將忍不住隔窗輕聲問道:「沐相,是不是又該吃藥了?」
「還未到時辰,不必。」窗內的聲音雖然沉穩依舊,卻顯得極為虛弱,已沒有了慣有的清朗。
前方有匹戰馬飛馳而來,跑到近前後士卒下馬跪稟道:「公主有信帶到!」
車內人立刻下令:「停車,把信呈上。」
車簾掀開,連那送信的士卒都不覺一驚:沐相何時變得如此憔悴?記憶中的沐相,風神如玉,沉靜如海,黑湛湛的眸子總是讓人心安。但此刻的他,眸光雖然深邃如常,卻面色蒼白,眉宇憔悴,似有重病在身。那士卒禁不住驚問:「沐相病了?」
旁邊有副將喝止:「閉嘴!說話小心,別四處張揚!」
見那兵士被嚇倒,沐靜塵擺擺手:「無妨,他話從心出,並非有意。」車簾一放,將身形隱去。
依靠在車內的壁上,沐靜塵打開香儀的信函,那熟悉的娟秀字跡如見卿面,令他倍感暖意。細細將信中內容看完,他噙著笑自語一句:「香兒還是那樣沉不住氣。早一刻到望歸亭來接我,便真有那般重要?」但是,他的笑容只維持了片刻,便被一陣強烈的巨咳替代,這一次猛烈地竟令他嘔出一口血來!
他淡淡將血漬拭去,並未驚惶喚人,只是隔窗發問:「還有多久才能到望歸亭?」
窗外人答道:「大概還需三四日即可。」
「三四日……」他喃喃輕念,合上雙眼,「不知我可能等得了那麼久?」
車似乎行了許久,他半睡半醒時,聽到有人在外面高聲稟報:「郎中令特來探望丞相!」
他驀地睜開眼,古怪地一笑,吐出一個字:「請。」
岳子建隨即上車,掀開簾走了進來。車廂內十分寬敞,他便在對面坐下了。
「沐相這幾日感覺如何?」岳子建殷殷詢問。
沐靜塵不答反問:「你看呢?」
岳子建被問得一愣,立刻回答:「似乎是……好些了?」
沐靜塵笑了,搖搖頭,「更差了,照此情形下去,不知是否還能平安回到洛陽?」
岳子建忙連聲安慰:「沐相請寬心,沐相非常人,自有天神相佑,會無礙的。」
沐靜塵哼哼一笑:「我非常人?那又是何人?天神祇佑帝王,顧不得我的。」
被他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語刺得心頭一驚,岳子建愣住無語,呆怔怔的不知如何轉換話題。
沐靜塵依然闔著眼,半倚在車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無意,又好像有心的問了一句:「陛下親賜的『艷陽春』可還有嗎?」
「啊?哦,還有半壇,沐相要喝?我叫他們拿來!」岳子建欲轉身出去,卻被沐靜塵叫住:「不必了,只是隨口一問,反正已喝過一次何須再喝二回?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悠悠道來,岳子建卻覺得後背發冷,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囁嚅著說道:「沐相說笑了,美酒豈會糟蹋?待回到洛陽之後,陛下為您設宴,還有多少美酒要喝哪。」
「洛陽……洛陽……」沐靜塵還是喃喃輕歎,「怕我是回不去了。」他的語氣低如清風,卻用詞如驚雷:「子建,你當初若肯在酒中將毒多下三分,我也不用受這一路顛簸之苦了。」
岳子建驚得魂飛魄散,手腳僵直,心似沉到冰底一般,從頭到腳都冷徹肺腑。
沐靜塵斜看著他,還是那般從容平和,「你向來不會說謊,最是耿直,如今也是連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伸出你的手臂讓我看看,那晚行刺我又被我刺傷的人,可是你?」
岳子建僵立許久,忽然直直地叩頭下去,聲音哽咽:「請沐相恕罪,我……實在是……逼不得已啊……」
沐靜塵也呆呆地坐著,苦澀的淡笑:「我知道,以你之風骨氣節和我倆多年相交的情誼,便是有人出再多的錢財令你這樣做你也是不肯的。想殺我者只可能是一人——陛下!」
岳子建身子依然拜而不起,涕泗橫流卻不說話,只有一種解釋,便是默認。
沐靜塵長長一歎:「我自十三歲軍前效力至二十一歲拜相,皆是陛下一手提攜,十幾年來君臣之間雖然難免會有爭執,但陛下一向寬仁明理,從不計較,如今……他為何竟要殺我?」
岳子建低嘎著嗓子艱難的吐出四個字:「功高震主。」
沐靜塵慘然笑道:「我早已料到了。」他仰起臉,看不到任何的風景,只有灰濛濛的一片。「比干,屈原,都曾輝煌一時,但為國盡忠的下場又如何?同甘苦易,共富貴難。想當初與陛下同征匈奴,曾共飲一碗酒,共宿一張席,陛下以兄弟之情相許,君臣同心可攬日月。多少人羨我妒我,稱我得沐天恩,十世修成。修、修、修,忠、忠、忠、終不過換來一碗毒酒,一個全屍的結局,天恩浩蕩啊!」他忽然縱聲大笑,一掃數日來的疲憊和他一貫的沉穩冷靜,笑聲驚天刺耳,淒厲地幾乎令岳子建想逃下車去。
「如今四海蕩平,亦非當初天下大亂急需用人之時,陛下見我民心日盛,位高權重,漸漸對我有了忌憚之心,但畢竟我未犯大錯,便是他想殺我也怕無法昭告世人,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派刺客殺我。若我死了,只報個尋常恩怨即可,無人會說他黑白不分,枉殺忠賢。陛下行事向來最是精明,是我所不及。」
他說著,眉尖的憤郁之色漸漸淡去,有些頹然,「我亦有錯,明知位高難免身險,卻難從名利之流中超脫出來。若我肯早聽香兒之言,與她做對平凡夫妻,此刻早已是隱遁關山,結廬種菊,做一對瀟灑自若的神仙眷屬了。我一步走錯,害人害己,誤了一生。」
他兀自沉迷自語,似笑若哭,神色變幻無常,而喘咳又向他襲來,他全身劇顫,再次嘔出一口鮮血。血濺到兩人的衣間,岳子建再難保持沉默,膝蓋跪上一步忙將他扶住,對外面連聲痛呼:「快傳軍醫來!」
沐靜塵不再怨懟,漸漸平靜下來,右手手指緩緩從袖中伸出,手上卻握著一隻紅絨系成的繩結。他癡癡地看著那紅結,臉上又露出溫暖的光芒,柔和的眼神中有著海一般的深情,低沉著聲音做著最後的吩咐:「請代為轉告公主,就說我沐靜塵終還是負了她,今生之憾無法補救,唯待來世……來世我再還她一片深情……來世……莫忘今生塵緣……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喃喃不斷,放不下心頭最大的牽掛與留戀,放不下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情。
悠悠然魂魄離身的那一刻,他分明又看見了雨中的香儀:烈如情火一般的紅衣,柔似春水一般的笑顏——他不會忘的!這將是他在來世與她相認的記憶,他要將它深刻進心底,即使是奈河橋上的忘塵湯亦無法令他忘卻這個笑容。
香兒!他摯愛的妻!今生緣盡,唯待來生!
…… ……
「啪!」有東西掉在地上,香儀停住匆匆的腳步,低頭一看,那一直繫掛在她脖頸上的紅繩結不知何故突然斷裂,掉在地上。香儀心下驟寒,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佔滿整個心頭,冷刺得她全身一抖,不禁脫口而呼:「靜塵!」
此刻她已在武帝的寢宮門前,門旁的侍女好奇的接問:「公主是在叫丞相?丞相這幾日內就會回城了。」
「我知道。」她用力的甩甩頭,想驅趕心中那片強烈的不安。抬頭問道:「王兄可在裡面?」
「在!公主要覲見陛下?請待奴婢通傳。」侍女剛要走,卻又被香儀叫住:「李妃也在裡面嗎?」
「是的。這些日子,李娘娘一直住在宮內。」
「哼。」香儀冷笑一聲,抬腳直闖進去。
殿內,武帝正在與李妃一同觀看歌舞,看得興起,武帝和著音樂連連拍掌,舞姬彩袖翩翩,猶如蝴蝶在殿內旋轉翻飛。
見香儀突然進來,武帝不以為意,只喚道:「香儀來得正好,且聽聽李延年新制的曲牌,真是新奇有趣。」
香儀立在殿中,正色道:「王妹此來有要事相商,請王兄擯退閒雜人等。」
李妃面露不悅,故意對武帝道:「公主既然有事和陛下說,臣妾還是退避的好。」
武帝一把拉住她,甕聲道:「你莫走!這裡是朕的寢宮,無不可對人言,香儀有話儘管說來!」
香儀清亮著雙眸,鋒芒逼人,朗朗質問:「王兄有多久不曾理政上朝了?歌舞雖好,能治得了國家嗎?若是只為博佳人一笑,何不乾脆效仿周幽王,燃起烽火,照亮萬里疆土,或許也可名垂千古呢。」
「放肆!」武帝大怒而起,「你這是和王兄說話應該有的口氣嗎?未經通傳就擅闖寢宮,朕還沒有治你之罪,你竟敢先指責其朕的行為來了!你何時變得如此沒規矩?」
香儀憤然道:「王兄!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天子多情沒錯,只是要分清輕重緩急,如今天下旱澇不均,邊關又有戰事不斷,你卻獨自在這裡和寵妃歌舞昇平,就不顧天下人的眼睛口舌了嗎?」
「天下人的口舌?」武帝冷笑連連,「他們敢說朕如何?朕不曾虧待過他們,賑災平亂,件件沒有懈怠,如今朕只是倦了,要休息幾日,難道也不行嗎?誰規定做皇帝便要累死方休的?」
香儀接答:「你既已做了皇帝,便應知自己事事皆為臣民的典範仰賴,身為萬萬人之上的尊貴,是以甘苦換來的,這樣才能做得長久。試問有哪個貪圖醉生夢死的皇帝能江山永固?」
「出去!」武帝大手一指,鬚眉皆顫,臉如炭火,已動了盛怒。
香儀昂首對視,毫無退畏避縮之意。李妃在一旁冷眼旁觀,眼中閃動著冷冷的笑意。
突然間,門又被撞開,有一個士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剛到殿中,一下子摔倒在地,哆嗦著奏稟:「啟、啟稟陛下……」
武帝大喝著打斷他:「反了反了!今天都要反了!一個個擅闖寢宮,是要行刺嗎?」
那士卒不知前因,也未來得及謝罪,仍是慘白著臉,遞上一卷竹簡,顫著聲音:「衛老將軍有緊急奏文呈上,說,說……」他一眼看到身邊的香儀,話卡在半道,竟說不出來。
武帝瞳眸間閃過一絲異光,沉聲逼問:「說什麼?」
那士卒叩首於地,聲音自冰冷的地下傳來:「我軍班師回朝途中,沐相不幸身染重病,已經,已經,已經……」
香儀身子一晃,臉色驟變,淒聲問道:「已經怎樣?」
那士兵早已淚流滿面,哽咽著擠出字音:「已經……薨了。」
香儀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漆黑一片,心似掉進千丈冰壇之中,目不視物,猝然暈倒在地。
…… ……
沐相遽然去世的噩耗傳來,舉國震驚。靈柩尚未運回,洛陽城內幾乎家家的門前都掛起三尺白綾以示哀悼。
迎靈的儀式規模宏大,武帝親自至城外百里處將沐相「迎回」,親見棺木時,武帝禁不住扶棺之上,哀哀慟哭許久,幾至昏厥,其悲傷之情感動旁人。後來武帝一改慣例,將靈堂設於長明宮的偏殿,沐靜塵地位之尊,可見一斑。
來殿內祭靈的文武百官每日不斷,幾乎人人都是一番痛哭,又念上新制的祭文一篇,其中猶以司馬相如所做的祭文最是感人,得到武帝的嘉賞。
而香儀呢?
跪在沐靜塵靈旁的香儀,一身素白,數日滴米不進使得原本纖弱的身子更加孱弱。但她的表情僵硬,不管旁人如何哭喊拍棺,痛不欲生,她只是淡淡地瞧著,冷眼旁觀,竟連一滴眼淚也不曾流。
她的淚早已流盡。
驟聞噩耗的那一天,她昏倒在武帝后宮,醒來後發狂般欲衝出宮門,口中只高喊著:「讓我去見靜塵!」六七個侍女幾乎都攔她不住,直到聞訊趕來的衛皇后將她緊摟在懷中,連連痛呼:「香儀你要節哀,沐相已經不再了」,她才恍若清醒,愣了半刻,又一下子哭倒在衛皇后的懷中,再度暈厥過去。醒來後的她,便似看破一切,無語無淚了。
跪了一天,也不覺累,天漸漸黑了,人也散去。武帝最後臨走前安撫她道:「沐卿已走,畢竟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多保重身體。」她也不理,仍舊直直地只望著棺木,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天邊升起殘月,有人影走進,在靈前深深一拜,甚為至誠,是這些天一直在家養病的霍去病。
他來到香儀身前,歎道:「原本以為是我先亡,沒想到,竟是沐相早走一步,實在是天妒英才。」
他跪下身,坐在香儀對面,也不管她是否在聽,繼續說道:「沐相身故,過於突然,我不免有所懷疑,這些日欲探其真相,怎奈阻礙重重,終不得法。」
香儀木然的眼睛漸漸有了些許變化,看著他的目光也專注凝神了許多。
「沐相身居朝野高位,難免會有宿敵,只是此人隱蔽實在太好,我一時間難以查出。但請公主放心,去病只要有一口氣在,誓要徹查到底,還沐相亡靈一個大白!」
香儀又垂下了眼睛,神思恍惚,沐靜塵死得蹊蹺不蹊蹺,她似乎甚至有些懶於追究,斯人已去,誰能把靜塵還給她?把那份甜蜜還給她?那份深情還給她?
霍去病走了。
月掛中天。又有一人緩步走進。竟是李妃。殿內燈火長明,通宵不滅。燈火搖曳下,只見她一臉的黯然,有些惆悵,立了許久,忽然發出一聲幽歎。憑心而論,沐靜塵會被賜殺,幕後有她一份。若非生性偏狹,太過嫉妒他們夫妻的幸福,她不會在陛下耳邊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地鼓動武帝下決心殺他。但是,當沐靜塵真的死去,她卻並無任何的快感,而自武帝眼中,她所看到的也只有蕭瑟落漠和無盡的悔傷。他們都做錯了,但已無法回頭。
拖著笨重的身體,因為佇立太久而有些累了,在靈前深深一禮後突然看到靈後的香儀正用那雙深幽的黑眸靜靜的注視著她,不禁一陣心慌,甚至未來得及說句安慰之詞便匆匆逃也似地離去了。
都走了。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大殿的燭火還是無助的在風中搖晃。而香儀,卻緩緩地欠身而起。長時間地跪立使她的膝蓋酸痛的幾乎無法站住,還未走出兩步,便一下子撲倒在靈柩旁的地上。一手抱住棺蓋,兩行淚,順著慘白的臉頰流下。她的心,終沒有死。悲情在,只是不對人前。
「靜塵,靜塵!」她嚶嚶呼喚,卻換不來任何的回答,反覆念著離別之詩:「誓不棄兮,誓難遠離。縱然海枯,難改我心。靜塵,你是知道我的心的啊,為何還要棄我獨自一人留在世間?為何不守諾言?為何要負我啊?」
夜半四周萬籟俱寂,無人回應,唯有風聲淒厲,幽幽傳來,似是沐靜塵無奈地長歎。此刻,便是子規泣血也難形容她此時這般焚心炙身之痛。
素袖一抬,猛地抽落頭上的一根烏簪,滿頭青絲霎時如瀑布傾落。她一手握簪,另一手伸臂而出,簪尖下落,瞬間便在藕臂上刻下一個殷紅的「塵」字。鮮血橫流,膚如白玉,那字映襯其中,更是觸目驚心。
她苦苦低吟:「來世相會,莫忘塵緣!靜塵,倘若天也憐你我這片癡情,就讓我帶著這個血字投胎轉世,再為你妻吧!」一手扯下腰間長帶,拋至梁間,搭接成扣。帶如蝶舞,在風中輕顫,似也不信她此刻的心志竟是如此之堅!
淒然一笑,滿目皆是悲壯的傷情。踏凳而上,將頭放在帶扣之中,唇角悠悠一挑,那笑忽然變得恬靜而適然,最後一句低喃:「『以心相待,必能重逢』,靜塵,但願來世你能踐諾!」
足下用力,將凳踢翻,身形懸起。
她若一支風中的百合,芳魂悠悠,縹緲而去,誓與心愛之人生死相隨!也印證了她當日的歌言: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
今世緣盡,唯盼來生!泉台路近,珍重莫忘。
…… ……
公元前119年秋,西漢丞相沐靜塵病故,其妻香儀公主殉情而亡。
公元前117年,霍去病因病去世。
公元前91年,衛皇后去世。
公元前87年,漢武帝劉徹去世。
公元9年,王莽篡位,改國號為新。
公元25年,劉秀光復漢室,建東漢。
……
歷史長河,悠悠千年,風月無情,心燈不滅。
誰還能記得那段歲月中的故事,誰還能記起那段湮滅在歷史中的深情?
遠去了,遠去了……但只要心不死,魂長存,它終還是要回來的。
不信嗎?你聽吧,聽那風中傳來的悠悠歌聲,聽吧,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