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來生是在煉獄還是天堂,只要有你,哪怕生活沒有了希望或是夢想,只要有你啊,我最深愛的戀人!可曾也在某個角落,把我思念,悄然凝望?
公元684年 揚州 瘦西湖畔
一湖碧水,如一璧美玉,清滌著天地間紅塵喧囂,俗世庸擾。細雨霏霏之下,十月的揚州已沒有了春日中的盛景,留戀於湖畔,望著湖中輕靈靈墜落的紅色殘楓,只能讓人更加思念春天中它曾令人擁有的心動。
猶記得湖畔那飄飄蕩蕩的綠柳,低垂的長條輕展著婀娜的身姿,似煙花下的漫舞,在細雨之中濛濛然漾出一片綠色的薄霧。瓊花如雪,在綠霧中點點皚皚,開的怡然自得。
三月的揚州,便是如此般的天國花園,而十月的揚州,褪盡了鉛華之色,轉眼已是天下的焦點,大戰的中心,煙銷瀰漫。
自九月初英國公徐敬業自封「匡復上將揚州大都督」,以太子賢之名在揚州舉旗造反之後,天下皆驚。緊接著,徐敬業在揚州設立三府:匡復府、英公府、揚州大都督府,封魏思溫為軍師,薛仲章為右司馬,李宗臣為左司馬,杜求仁為右長史,唐之奇為左長史,並與其弟徐敬猷擁兵十萬與在唐都洛陽的武則天對峙,其聲勢之威,發展之快,出人意料。
本月初,徐敬業親率大軍攻打鎮江,意圖再奪金陵,聲勢直指洛陽,逼武後歸政。經數日激戰,鎮江上千守軍不敵徐敬業數萬兵馬,鎮江遂失守。起義軍遂士氣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似乎金陵已在眼前。
此時,留守揚州的右長史唐之奇接到戰報不由得萬分喜悅,召集尚在揚州的眾多軍將謀臣,在瘦西湖畔的金月閣中大擺宴席,慶賀首戰告捷。
宴中,唐之奇高舉金樽,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大聲道:「諸位,我軍首戰即獲全勝,足見我方是天祐地和人擁,大舉之目的已不難達到,今日暫且以薄酒慶賀,待到武後伏敗,歸政於李氏皇族之後,再來個一醉方休!」
「好!」眾人一齊舉杯高和。
唐之奇回眼間,卻看到駱賓王坐在一邊,默然不語,獨自輕酌,並無喜色,便對他道:「此次我軍能在如此短之時間內,集結大軍十萬,呼得天下歸心,也全賴賓王那篇《討武曌檄》寫得文辭恢宏,慷慨激奮,便非今時今日,相信自過百年亦是一篇佳文!」
駱賓王敷衍般淡淡一笑:「長史取笑了,賓王不過是寫篇文章,以助聲威,真正成大事者還是全靠英國公以及諸位武將的膽識。」
唐之奇哈哈笑著,十分得意。又與眾人暢飲開去。
駱賓王依舊坐在一角,面無表情。在他心底,雖然在最初的一刻也曾為勝利欣喜過,但面對眼前一干太易驕傲媚功的眾人,不知為何總有種說不出來的隱隱不安。
鎮江取勝,雖然得益於徐敬業的帶軍有方,起兵之名頗得人心,但最重要的還是攻敵不備所至,若是洛陽那邊也糾集大軍反擊,這支倉促集結的部隊可還能如今日般沉著應對?究竟鹿死誰手,勝負難料啊。
駱賓王自幼時起便以詩名傳天下,上月的那篇《討武曌檄》更是成了傳呈天下的名文,一時間他才名鼎盛,煽動起眾多對武後不滿的志士,若說是義軍中的功臣,也無不可。只是夜深人靜之時,靜下心來細細思量,不免又覺得自己所做之舉未免太過衝動。他終究沒有如徐敬業那般對武後的深仇大恨,只不過憑著一些私怨就趟到造反這攤混水中,吉凶禍福,著實難料。武後雖是女流,但長袖善舞,鐵腕專權,非等閒女子,她豈能坐視一支反軍在她的眼皮底下耀武揚威?此時洛陽方面似乎寂寂無聲,然恐怕大軍早已徵調,大戰即在眼前了。
他心頭抑鬱,但又無法言明,只有和酒飲下。而旁邊眾人早已酒醉神迷,沉浸在勝利的狂喜之中。杯盤狼藉,酒傾人倒,金月閣上一片雜亂喧鬧,更加惹人心煩。
幾個妙齡女子,或吹或彈或唱,在旁邊祝興,本來無人在意。但喝到酒酣耳熱之時,有一人站起,手端酒杯搖搖晃晃的走過去,扯住那唱歌的女子,吐著滿嘴的酒氣道:「今天是大喜之日,你們別老文縐縐的唱什麼山啊水啊的,老子是個粗人,聽不懂!給老子唱個好的!」
駱賓王皺眉看去,是揚州的糧庫的守官,名叫萬信的,平時就是個聲色犬馬之徒,最愛喝酒賭博嫖妓,很令人看不慣。
那個歌女大概被他嚇倒,只結結巴巴地問道:「軍爺要聽什麼?」
萬信呵呵笑著:「唱一個『妹妹想郎想到狂』!」眾人聽了一齊大聲呼好。
歌女臉卻紅了,這歌本是下等窯子裡的淫曲,極難出口,便是一般的妓院歌女尚且不屑一顧,更何況她們這些賣藝不賣身的的清倌。遂道:「奴家不會唱這個,軍爺恕罪,還請軍爺另點別的吧。」
萬信一瞪眼:「什麼?不會唱?你裝什麼清高?既然是要賣唱,就應該什麼都會唱!快點唱來給爺聽,要不小心我帶人拆了你們的班子!」
幾個歌女花容變色,依依哀求,言道實在沒有學過這首曲子,無法獻唱。
萬信登時火了,他人高馬大,力大驚人,一下子抓起一個女子的纖纖腰肢,提到樓邊高喝:「再不肯唱,老子就把你摔下去!」
那些歌女幾乎全都嚇癱在地,而一旁早已醉昏的眾將只哈哈笑著鼓掌叫好,卻無一人上來規勸。
駱賓王一見事情恐要鬧大,忙站起來,急急喝阻:「萬守備,萬萬不可!小心鬧出人命!」
然而樓上人聲太過嘈雜,他的話竟沒有人聽進,萬信也正是爛醉,在樓邊狂笑著將歌女高高舉起,一聲大喝,竟真的將她擲了下去!
駱賓王大驚失色,衝了過去,而眾多酒醉之人也被眼前一幕驚醒了一半,全都奔到樓邊,一起責怪萬信:「你怎麼竟真將她扔了下去?」
萬信也在此時酒醒,心中後悔卻死不肯認,口中輕描淡寫道:「一個賣藝的下賤女子,死一百個又如何?」
眾人於是又一齊向樓下看去,只道那女子肯定香消玉殞,血濺紅樓,這一看之下卻都又是一驚。
只見那摔下樓的歌女正暈倒在一藍衣男子懷中。
眾人萬分詫異,不知緣由,只有剛才先衝到樓邊的駱賓王看了個仔細。
在那歌女下墜之時,不知從哪裡如電般閃過一道藍影,似橫空而至,將急墜的歌女抱住,旋身三圈才落到地面。歌女驚駭過度,當場便暈了過去。
那藍衣男子將歌女放至路邊,微揚起臉,看著樓上,清冷著聲音喝斥道:「人命皆貴,為何妄殺無辜?」
萬信仍在嘴硬:「一個小小的歌女,便是摔死了也值不了什麼。」
藍衣男子劍眉一蹙,冷笑一聲:「那你且也嘗嘗這生死一線的滋味!」說罷驀地化身為掣電驚鴻,自平地一躍而起至樓台邊,探手將萬信魁梧的身軀猛然拉下樓簷。瞬間眾人又是一片驚呼,欲伸手阻攔,卻誰也攔不住了。
萬信乍然下墮,本已半醒的酒意頓時全消,驚駭地大呼,只當自己頃刻間就要喪命。忽然腰間似被人猛地一撞,下墜之勢變成了橫飛,接著又有一股柔綿之力平托,眨眼間他便摔倒在地,除磕掉兩顆門牙外,卻也並無他傷了。
樓上之人目睹這一切,剛剛驚到嗓子眼的心不由得又都回到腹內。
那藍衣男子冷冷看著萬信驚魂不定的神情,淡淡問道:「此刻你可知生的可貴了?」萬信驚望著他,疑見鬼神,舌頭打著結問:「你!你!你是人是鬼?」
藍衣男子卻笑了:「這世上縱有鬼怪妖魔,也是你心中所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覺得我像鬼嗎?」
駱賓王在樓上瞇著眼睛看了那人許久,忽然探身出樓欄,驚喜著高呼:「樓下可是忘塵嗎?」
那藍衣男子也驚訝的看向他,隨即一笑:「是賓王?許久不見了。」
眾人見駱賓王竟然認得此人,頗為好奇。
駱賓王急忙奔下樓,不一會兒,將那人領到樓上,引見給眾人。
眾人見那男子:只一身普通的深藍色長衣,腰懸一把長劍,似乎並無出奇之處,但其容顏俊雅,氣質清華,卻又非一般常人。
駱賓王笑著將他拉到唐之奇身前,介紹道:「此人是我在洛陽時結交的好友,說起他的名字可是有趣,他自小在道觀中長大,取個名字叫『忘塵』,這本罷了,偏他竟然姓『莫』,反成了『莫忘塵』,於是連道士也做不得,只得成為一名遊走四方的劍俠了。」
莫忘塵淡淡而笑:「俠不敢當,至多不過是一個落拓江湖的劍客而已。」
唐之奇拱手客套:「原來是莫公子,屬下剛才醉酒誤事,讓您見怪了。」
莫忘塵淡回一禮,並未多言。駱賓王怕兩邊說起剛才之事會有不對,便向唐之奇告了個假,與莫忘塵一同走下樓,徒步走在瘦西湖畔,觀景談天。
莫忘塵負手緩行,儀態瀟灑,語氣中卻有不屑之意:「賓王向來是自負甚高,以蟬自許高潔,怎麼今日會與這樣一群人為伍?」
駱賓王解釋道:「他們有些人雖然粗敝,但志向還是遠大,若想成就大業就必須有這些人的鼎力相助。」
莫忘塵站定:「『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沒想到賓王不僅詩才橫溢,連這篇檄文也是寫的慷慨激昂,令天下人幾乎都忍不住要拔劍相助了。」
駱賓王眼中光彩一跳,緊聲問:「依你所見,我們的勝算有幾何?」
莫忘塵深幽的眸中並未見得波瀾,回答的淡如清風:「謹言慎行,我從不會妄加臆測尚未發生之事,只有一句話來勸你:善自珍重,切勿太過沉迷於政海風雲。」
駱賓王心中一震,表面上卻不露聲色的說道:「多謝你的贈言,我自有分寸。」又走幾步,他再問道:「你此次到揚州,是有事辦嗎?」
「也沒什麼,你知我向來無牽無絆,隨性而為,本來是想到蜀岡山上登高賞菊,但因為路上有事耽擱,來得晚了。聽說你在這邊,特意過來一見。」
「那好啊!」駱賓王喜而擊掌道,我也正有意到蜀岡山一遊,因近日公務纏身,又沒那個興致,尚未成行,恰逢今日你來了,英國公又打了勝仗,請日不如撞日,賞菊就在今朝如何?」
莫忘塵朗然一笑:「把臂同游,人生快事,駱君先請。」
…… ……
蜀岡山上的金菊雖然已過了盛期,依然是滿山燦爛的金色,香氣四溢,再加上楓葉似火,清風徐徐,豈不令人心醉?站在山上,遠眺不遠處的碧空帆影,江河漁舟,莫忘塵朗朗長吟:「長江浩浩東流逝,唯見青山萬古愁。人生百年,匆匆而過,誰能知道這澎湃的江水究竟見證了多少朝代的悲喜更替?」
駱賓王望著江水也有些出神兒,問道:「忘塵,你一身的武藝,滿腔的抱負,為何願意混跡於平凡市井當中,而始終不肯尋機出人頭地呢?」
莫忘塵道:「君所言的出人頭地為何?掙扎於上流官宦之中,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阿諛奉承,謀得一官半職便可一展抱負了?」他仰首向天,看得出那眼裡並無任何的希冀,「我尚在兒時間,觀內一位道行頗深的長者曾為我算過一卦,說我前世因官名而累,抑鬱而終,今生若想活得自在,切勿再踏仕途。我向來散漫慣了,既不願領受那朝堂之上伴君如虎的惴惴不安,也不喜讓滿朝腐朽糜爛之氣熏臭了我的長衫鐵劍。便做一個劍客又如何?悲喜怒狂皆隨性所致,雖然飄零天涯總有些孤寂,但終還是自由而安逸的。就當我是不求上進好了。」望著遠處的漁船,莫忘塵忽然一歎:「人世間的最幸事莫過於生活的平靜安寧,只可惜揚州的百姓終難逃過眼前的浩劫。」
駱賓王急道:「你是在暗指我們所做有錯嗎?武後專權違背天理人倫,人神共憤,我們舉義旗相抗,有何不對?」
莫忘塵笑道:「本不想與你談論政事的,只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是我失言,駱兄見諒。」他一抬頭,忽然喜道:「誰在山上撫琴?好雅的興致。」
駱賓王聽他說起,才凝神去聽,在山花叢中,真的可以聽到一陣陣的琴聲隨風蕩來。說不出的平和沉靜,似來自天上雲間,令人心曠神怡。
莫忘塵聽了許久,笑道:「撫琴之人似乎心情鬱悶,琴聲偏激了些,待我來開導開導他。」他自袖中滑出一管玉笛,晶瑩翠亮,奪人之目。只見他將笛身放至唇邊,一道清亮的笛聲破空響起,與山上的琴聲遙遙相喚。
笛聲瀟灑愉悅,輕靈婉轉,似山間飛鳥,有著無盡的欣喜。那琴聲本來沉悶舒緩,不知不覺中竟也被他帶動的亢奮起來,琴音漸促,浩浩然英氣勃發,不能自已。連只是粗曉音律的駱賓王也聽得意動神馳起來。
樂聲終了,莫忘塵吹出長長之音以作致意,而對方也用「錚錚」幾聲作為回禮。
收起玉笛,莫忘塵對駱賓王笑道:「許久沒有遇到一個如此相和的琴友,不知是何人,上去見見如何?」
駱賓王欣然同意。
兩人一起登上山頂,然而站在山上向四周遠眺,竟看不到任何抱琴之人。只有山風作響,楓花搖擺,金菊點首,似乎剛才一切不過是場夢境。
莫忘塵不禁有些遺憾,但還是曠達地笑道:「若是有緣,終能相識,改日再說吧。看今天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
駱賓王拉住他道:「你住哪裡?」
「城南迎賓客棧。」
駱賓王勸道:「你我難得重逢,何不到我居處下榻一晚,抵足長談一夜如何?」
莫忘塵面有難色,「你如今身份不比在洛陽之時,而我與城中諸將不熟,還是少擾為妙吧?」
「無妨。他們知你是我的摯友,不會有異議的。」
駱賓王盛意相邀,莫忘塵不便推辭,同意了。
這一晚,莫忘塵便宿在揚州城內的揚州大都督府中。
…… ……
揚州的大都督府,修建的極為壯觀奢華。府內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樣樣俱全,宛如一座小型皇園。
夜已深,莫忘塵站在自己所住的小院中,仰望那一輪新月,想起了臨來揚州時他的師傅清虛子說的一番話:
「此去揚州,切勿插手他人事,論他人言,只看只聽,莫做莫說。」
於是他奇問:「為何莫做莫說?」
清虛子的回答卻神秘玄妙:「既然已是塵盡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紅塵庸擾呢?」
塵盡香杳?他細細咀嚼這四個字的含義,濛濛然竟不能懂。這「塵盡」二字暗喻何意?莫非是說他麼?身處於大戰中心的揚州,並未讓他有任何的惶恐,反是清虛子的這四個字,令他幽幽然有所心動。塵耶?香耶?各指什麼?是前生的心魂所繫,還是來世的情孽糾纏?
簌簌聲林葉作響,他忽然警覺,一閃身躲進廊下一角。片刻後,一道淡淡的人影輕輕飄落於院中。月夜下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是腰肢纖細,手握長劍,絕非客友之態。
莫忘塵無聲而笑,靜靜地在黑夜中看著那人的動向。見他(她)悄悄推開了駱賓王的臥室之門,欲持劍而進時,他如鬼魅般無聲無息的閃到他(她)的身後,低低開口:「朋友有事?」
那人一驚,回身便是一劍!莫忘塵劍在腰間,並不急著拔出,只在院中憑借輕靈的身法與他(她)周旋,似不想驚動旁人。
藉著朦朧的月光,他可以看清那個人,卻很遺憾無法看到她被黑紗遮去的一張臉。是的,這是個女子,毫無疑問。那如柳枝般的腰身,和舞動劍鋒時所掠過鼻尖的清幽香氣都足以說明她是個女子。
或許還是個絕色的佳人?莫忘塵唇角挑起一道優雅的笑意,如春風過境,無邪而溫暖。
那女子大概未想到他竟然能在此時笑得出來,一怔之下動作慢了半拍,莫忘塵的眼中卻驟然刺出一道冷風,長劍陡出,如夜中白虹,「哧」的一聲削斷了那女子一邊的衣袖。那女子驚怒交加,旋身踢出一腿,莫忘塵卻如影隨形而至,探手抓住她已露出的玉臂,沉聲逼問:「你是誰?」
女子仍不說話,奮而甩臂,欲掙脫他的束縛,莫忘塵緊握不放,右手長劍已抵在她的頸上。但就在此刻,淡淡的月光忽然變得清朗亮徹,赫然有個鮮紅的圖案刺進他的眼中——在她雪白的皓臂之上,一個紅如赤血的「塵」字鮮明的刻在那裡。
是夢?還是魔?莫忘塵的心中驟然又劃過那四個字:塵盡香杳!接著,似有一種無形的痛感自心底尖銳的疼出,令他不能呼吸,握住她的手和抵在她頸前的劍也在一瞬間鬆開。
「你是誰?」他再次問出相同的問題,但這一次卻問得急切而不安,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女子突然擺脫了他的牽扯,也有些詫異,乍然看到他那樣一雙幽沉如海,卻濃如烈火的眼睛也似愣了。但她醒悟得甚早,夜色中清冷地明瞳只是一眨,然後一語不發地翩然縱起身形,投身於無邊的黑暗之中。
尚還在院中兀自沉浸在驚訝之中莫忘塵獨自呆呆地佇立了許久,隨著輕風而至,發出一聲長長的低歎:「塵飛香起,難道這就是紅塵庸擾的開始嗎?」
滿園幽香猶在,人跡卻無,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一道孤影,默默相對,無法作答。
…… ……
次日從洛陽那邊傳來一個好消息,丞相裴炎已經秘密派兒子裴朗來揚州共同商議「大計」,這足以見得鎮江之戰對洛陽的打擊究竟有多大。
唐之奇興奮之餘私下對駱賓王稱讚不已:「駱先生一篇小小的兒歌就說動裴炎那個鐵公雞肯以身犯險,真是奇才奇謀!」
駱賓王雖然難免面露喜色,口中謙遜,推辭功勞,實際心中的惶恐更深。如今連裴炎都已插手進來,想全身而退或是兩方周全就更難了。說到那首兒歌,據聞如今已在洛陽城中傳開:
「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殿上坐。」短短幾句看似兒歌,其實是在暗指裴炎有帝王之命,這種大逆不道之言若傳到武後耳中,勢必會引起她的不快與猜忌,夾在中間的裴炎騎虎難下,再加上對武後一貫的不滿以及人性中最陰暗的慾望,駱賓王算準裴炎會與揚州聯繫的。雖然現在與他預想的時間相比略晚了一些,但裴炎的參與還是使他們成功的砝碼增重了不少。
駱賓王暗暗估計著,如果徐敬業可以在二十天內攻下金陵,真正與洛陽達到分庭抗禮的實力,武後就不得不考慮歸政之事了。與莫忘塵悄悄說起自己的觀點看法,莫忘塵一如既往不予置評。駱賓王不免對他又生好奇,原本他只肯住一晚的,卻不知為何第二天早上又表示要多留幾日。是被他們這些熱血忠心捍衛李氏王朝的人所感動?還是別有用意?無論如何,他還是相信莫忘塵的人品,絕非是萬信那幫小人在私下臆測的那樣,是洛陽方面派來的奸細。認識莫忘塵的日子雖然不多,但知他琴心劍膽,瀟灑人生,決不會屈於人下。那日在蜀岡山上,他自己不也是這樣表示的嗎?
想來想去,駱賓王更加釋然,也許他是不捨得我這個老友吧?人生四大喜中,他鄉遇故知最令人動情。忘塵終究還是個性情中人啊。
夜間,為了給裴朗接風,唐之奇特意在大都督府內又大擺宴席。駱賓王雖是謀臣之重,但掛在外面的名聲只是個職任記室,不過是個拿筆桿子寫文的,自恃身份不夠,也沒往前面湊,與莫忘塵便坐在了最下首的末席。
莫忘塵也是被他強拉來的,所以顯得有些勉強,只是一杯杯喝酒,並不理會高座的主客和滿堂放浪形骸的將臣。
駱賓王尚未與他多說,唐之奇已在上面喊:「賓王,怎麼坐得那麼遠?裴公子久聞你的詩名,特要向你請教!」
駱賓王無奈,只得起身過去。
莫忘塵雖然坐於偏角,但姿容秀逸,氣定神閒很引人注目,連坐在上面的裴朗都禁不住對他頻頻顧盼,轉身問唐之奇:「下面那個穿藍衣的人是誰?」
唐之奇對莫忘塵並不很看重,只覺得他是個江湖過客,又自視過高,因此懶懶地回答:「不過是個尋常的江湖遊客。」
裴朗遙遙看著他,皺著眉思索:「似乎在哪裡見過?」
萬信耳長聽到,故意大聲笑道:「這等的小白臉,宮中多的是,裴少爺自然會覺得眼熟。」
駱賓王聽萬信居然把莫忘塵與宮中太監相比,霎時變了臉色,恐出事端。側目看去,角落中的莫忘塵已緩緩站起,雖面色平和,卻更讓人猜不出他心中怒意究竟有多深。僅不過默默地佇立於廳角,但那長身玉立的氣勢,卻使得廳內驟然安靜下來。上次一同游過瘦西湖金月閣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想起莫忘塵將萬信拉下樓的一幕,人人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但莫忘塵只是對著駱賓王的方向攏指一揖,淡淡地一語不發轉身往外走去。
駱賓王躍過去拽住他道:「忘塵何必動怒?萬守備不過是醉後失言。」
「忘塵?」遠處的裴朗一臉的驚喜,「你可是在靈虛觀中留有詩畫的莫忘塵?」
莫忘塵轉身看了他一眼,答:「是。」
裴朗喜動神色的也奔了過來,毫不掩飾一臉的傾慕之色:「家父對您的詩畫造詣讚不絕口,一直想當面拜望,只可惜君東遊西蕩,始終未能謀面。年初元宵節上,我在遠處曾經與君有過一面之緣,只可惜當時人多擁擠,未能說上一語片字,今日能得相逢,實乃我之大幸啊!」
眾人見京城中有名的才子裴朗居然對莫忘塵如此高看,也不免對他更要另眼相待。
莫忘塵的臉色漸緩了幾分,語氣仍淡:「裴公子過譽了。」
裴朗於是拉著他就往上席走,「來來,莫兄萬不可離開,我心中有千萬件事要向你請教。」
駱賓王暗鬆了一口氣,頓覺此時是個大好機會,可讓揚州諸多守軍不再對莫忘塵心存敵意,也推著他到前面去坐。
雙方都坐了下來,氣氛一時間又鬆弛了。唐之奇討好般的呵呵大笑:「沒想到裴公子和莫公子原來是舊識,洛陽相識卻又能在揚州相交這也是緣份啊!來來來,要為你們幹上三大杯!」他端起酒,陪他們一起飲下,然後擊掌三聲,喚道:「貴客在此,還不叫那幫唱曲跳舞的快出來伺候著!」
絲竹一響,如天樂臨塵,輕悠悠水銀般潔淨的聲音穿耳而來,恍如天籟之音。
眾人本喝的不醉,此刻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看著從外面如雲而來的眾多美女,便如看到仙子下凡一般,大氣也不敢喘。
檀板輕響,環珮丁冬,一襲紫裙婷婷裊裊分眾而出,嬌顏未見,已聞香風,便足以奪人心魂,更何況那是一張何等樣美的臉!巧奪天工的精巧五官,柔媚而清麗的氣質,似笑非笑的羞態,妖嬈婀娜的舞姿,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風情。更妙的是在她的手腳腰間都縛有銀鈴,抖顫時會發出悅耳的鈴音,伴著她比風鈴還美的歌聲,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能呼吸。
但,只有一人是例外的,那便是莫忘塵。當所有人都沉醉於這個女子的驚人之美時,在莫忘塵的眼中只看到一件令他驚愕的事:這個女人的眼睛!對!就是這雙眼睛!清亮中暗藏著某種讓人警惕神韻,而在這張強作歡顏的美麗面容上,也只有這雙眼睛顯得極其不襯,那種近乎無奈的蕭瑟落漠,憂沉如星,一旦觸到令他的整顆心都為之糾結……他記得這雙眼睛,而且永不會忘記這雙眼睛,就在昨夜,那個曾一度令他失魂的女子飄然而逝,如今她又唱著妖艷的情歌,舞動著無盡的風情,與秋夜中瑟瑟的冷風一同來到自己的面前。
她,究竟是誰?!
見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舞姬所迷,唐之奇格外的得意,於是向裴朗介紹:「這是我剛剛令人從洛陽招請來的幾個舞女,彈唱歌舞樣樣精通,而且最難得的是還會吟詩作賦,稱得上才藝雙絕,非一般等閒教坊中的歌姬可比啊!」
連裴朗都禁不住稱讚:「我在洛陽都未曾見過這樣出色的人!」
莫忘塵的眉心蹙得更深:來自洛陽嗎?與他同路。或許以前的確曾經見過她?才因而會有相見時這種朦朧的,如逢舊識的淡淡哀傷?
算來人間情事,都不過惹得閒愁幾許。
為何會因她的憂傷而在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一陣的悲涼?想起她如雪皓腕上那一個殷紅的「塵」字,便似一道魔咒,一道蠱符,不知從幾百年前時就已拴去了他全部的心神?
耳畔幽幽聽到的卻不是她的歌聲,卻像是一個纖細的呼喚:「奈何橋下,三生石畔,等你歸來!我以心相待,莫忘前塵舊約!」
他霍然站起,忘卻了身畔之人,也沒有顧及任何詫異鄙夷的目光,只忘情地凝視著對面那雙眼睛:似驚似詫,似怨似愁,卻也與他有著同樣的驚喜與迷茫……
…… ……
戰事一向是瞬息萬變,尚還沉浸在鎮江大捷喜悅中的揚州守軍突然被一條驚人的消息從酣夢中震醒:據報,洛陽的武後已經調集了三十萬大軍,由李孝逸領兵,正渡淮河南下,目標直指揚州!
唐之奇等人立刻驚慌失措,亂成一團。他們萬沒有料到洛陽那邊的動作會如此迅速。三十萬大軍!何等龐大的數字,小小的揚州不過屯兵萬餘,絕難以和李孝逸抗衡。於是,他們一邊發緊急軍報給在鎮江修整的徐敬業等人,一邊加強揚州守備工事,在本地大爭民丁,以圖能拖延戰局,與洛陽做殊死之戰。
裴朗與駱賓王都是文人習氣,雖是初識,卻立刻交好,可謂傾蓋如故。逢此大事當前,裴朗並沒有參與唐之奇的調兵遣將,只是邀駱賓王來到自己房中,憂心相談。
昏黑的屋中,一燈如豆,暈黃點點,映得裴朗那張年輕的面龐一片黯然。「聽說武後已經啟程返回長安。」
「哦?真的嗎?」駱賓王更加心驚。大戰迫在眉睫,武後卻不坐鎮洛陽,而是返回長安?這說明什麼?只能說明她心中已有了必勝的把握。所以調兵遣將之後甚至懶於近距離聆聽戰況態勢,而是悠閒地回長安而去。如此的自負,如此的高傲,卻無人敢於嘲諷,只因她是武後,雖名為「媚娘」,是被駱賓王在檄文中罵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的一介女流,但是,她決非弱質,也決無優柔寡斷之性,她心機深沉,善度大事,足以堪稱巾幗中的絕頂人物!便也因此,在駱賓王等人的眼中,她所做的一切已違背天理人倫,不能容世,否則高祖辛苦創下的基業必然要毀於她的纖纖玉手之中!
裴朗憂心更甚於駱賓王。「父親大人不知現在是否平安,武後向來精明,耳目眾多,我此行若有消息走漏,他在武後身邊首當其衝要受牽連。」
駱賓王輕言安慰:「裴丞相行事向來謹慎小心,我們目前尚未有什麼大的舉動,應該不會有大礙。況且就算武後有所察覺,裴相是何等地位?只要沒有真憑實據握在手中,師出無名,她也不敢擅動的。」
安慰終究還是安慰,裴朗聽不進去多少,只有低低長歎。
屋外一陣寒風透身而過,打得人身冷得一顫,那本還在勉力飄搖的燭光驟然滅了,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
裴朗心中猛抖,下意識地喊出:「有人?」他喊得本來無心,沒想到真在眼前晃過一條人影,一股鐵器森寒逼在項前,他「啊啊」的張著嘴,卻嚇得喊不出聲,便覺得那道鐵刃已割向他的喉嚨。然而只是瞬間,似乎又有一條人影飛進,如電般攻向他身邊之人。他身旁的人被迫抽回利器反擊,而後又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全都飄出窗外,消失了。
當駱賓王重新點燃屋中的燭火時,才發現驚嚇過度的裴朗已暈倒在座椅上。
…… ……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飛出大都督府。在揚州低矮的房簷上,狹小的胡同中大肆追逐。眼看已追得越來越近,前面一片豁亮,原來是追到了瘦西湖畔。
前面的人陡然停在岸邊,回身刺耳地厲聲喝道:「你再追上一步,我便投湖自盡!」
後面的人停住了,停在她身前七八尺開外,很近,近的可以看到他的眉眼,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是莫忘塵。
「我知你不會死的。在你的任務尚未達成之前,你絕不肯死。你就是真肯投湖,也一定精通水性。」他微笑著望著她——還是那雙眼睛,還是將臉掩在冰冷的黑色中,但他這一次決不肯輕易放她走掉。
她倔傲的揚起頭,「你是什麼人?是叛軍中的哪位人物還是駱賓王的保鏢?」
他淡淡地笑,溫文而有禮:「我只不過湊巧是他們的座上客,並不相親。」
她懷疑地盯著他看,重新打量,「那你為何屢次阻止我殺他們?」
「駱賓王是我的朋友,裴朗也並無死罪,你殺人只是在給自己的身上加重罪孽。」悠悠相勸,他走上一步,月光照進他的眼中,一片清澈見底。「我相隨而來只有一事請教。」
「什麼?」她暗自握緊手中的劍柄,隨時準備抽出。
「姑娘可是來自洛陽武後身旁?」
她眉梢一立,殺機陡現,「你既知道我的來歷,你我之間便必然有一人要死!」她手腕一緊,劍已離鞘,但他卻如暗影無聲,欺身而至,一隻手按住她握劍之後,生生將她的姿勢定住,沉聲道:「我不能死,你也不能!」
她這一生從未與男人如此親近,羞窘難堪之情甚於憤怒,欲劈他一掌,由於腳所站的岸邊過於濕滑,身子後仰,立刻便要栽進湖中。莫忘塵眼明手快,將她猛地拉回,幾乎是完全拽進自己的懷中,兩人力量過大,一起摔倒在岸邊。
她摔倒後趁勢將劍完全拔出,橫抵在莫忘塵的頸前,而他面不改色,只用那雙如能看穿人心的黑眸與她靜靜的對視,眼中的柔情深入泓潭,攝魄奪魂。
她承受不住這樣的目光,雖然手握長劍的姿勢不變,但眼睛已漸漸偏離,不肯與他對視。
「為何不肯看我?」他戲謔的笑著:「難道你怕我?還是不敢殺我?」
「少油腔滑調的了,」她哼哼冷笑,「你若知道自己一會兒的死態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他眼中的兩簇幽幽火種映亮著他唇底的笑意:「你若知道自己笑起來有多美,就不會板起一張俏臉,用這道無謂的黑紗擋去你的麗質天成了。」他身不抬起,只微微抬高一隻手,在她耳畔輕柔地一扯,將那道黑紗扯落。
「你?!找死!」她氣急之下手上用力,冰冷的劍鋒在他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惡狠狠地問道:「你臨死之前還有什麼遺言?」
他眨眨眼,反問她:「為何不問問我的名字?你殺人前從不要知道所殺之人是誰嗎?」
「憑你是誰?」她嗤笑不已,「除非你是皇親國戚,我還可以考慮給你一線生機。」
他搖頭輕歎,「沒想到你這樣一個看似脫俗的人兒也是如此的世俗習氣。」他用手輕點她的手臂,盯著她問:「你手上的那個『塵』字從何而來?」
被他的手指點到,她如觸電般退後一步,橫抵的長劍改為直刺狀,劍尖依然在他的喉前三寸處,「你看到的太多了,」她陰沉著眼神。
莫忘塵從地上緩緩站起,「這樣的眼神不應該是你所有的。為什麼你總似有無窮無盡的怨氣和不滿?若你厭倦現在的自己,就不如放棄,不要太過勉強。」
她的身子莫名的一顫,眼中一片迷惘,連聲音都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你是誰?」她終於問出。
他滿意地一笑:「你到底還是問出來了。」那笑在唇邊擴散,念的清晰而雅致:「莫忘塵,心魂相系,莫忘塵緣。一個名字便能牽絆住人的前世今生。但人究竟有沒有轉世?已斷的情緣便真能重續?帶著前生的宿怨投胎今生,豈非是對眼前肉身的不公?這問題我自問了許久亦沒有答案,或許你能為我解答?」
她被他的話幾乎帶至魂迷,被他問到才悚然清醒了幾分,冷哼著斷然回答:「你怕是腦子壞了。」
「這名字雖不很有名,卻似為你而生。」莫忘塵悠然輕語中,雙眼飄向她刻有「塵」字的手臂,那灼灼的目光好像已經透過衣服燒痛了她的皮膚,令她情不自禁地以另一隻手按住有字的地方,連連倒退,劍尖也早已從他的喉前離開。
「可否告知姑娘的芳名?」他問得彬彬有禮,眼中卻又很堅決的神色,證明他此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心情。
「你沒必要知道。」她欲抽身離開,遇見這個男人,是她此行最大的失敗,心中那隱隱的不祥之感越發重了。然而莫忘塵卻擋在她身前,任她變換身姿都無法將他甩脫。
「我只是要一個名字而已。」他固執的站在她面前。
她無奈,只有放棄與他周旋,故作冷淡的道出她的閨名:「木挽香。」
雖然只是兩個名字,但他們彼此的心間都震射出一片燦爛的火花:忘塵,挽香,這兩個名字的潛意中蘊含著怎樣的纏綿悱側,百轉千回?
魂之所繫,塵香不盡。
再美的外貌都可以腐爛,化成枯骨。只有地上的一抔清塵所散發出的幽香縱使經過千年的洗禮磨礪依然沁人心脾。那便是深情所鑒吧?只是它們埋於歷史的長河之中太久,如今誰來告訴他們,這期間究竟有著怎樣生死相隨的情愫?又有著怎樣依依難忘的塵緣?
彼此相對,默默無語,雖然相對,卻不相識。所有的一切都已忘記,只有那墮入情網時的甜蜜苦澀之味,依然歷歷,如似昨天。
塵飛香起,他們終還是不能逃脫命運之神的玩笑,和那已注定逃脫不掉的紅塵煩擾。只是在紅塵盡頭等候著他們的又會是怎樣一個刻骨銘心的結局?
…… ……
唐之奇收到徐敬業派人送來的書函後,終於略鬆了一口氣,對眾人道:「大都督已經帶軍返城,力爭在李孝逸大軍兵臨揚州之前在城周設下屏障。這一回我們要誓死保衛揚州!倘若此戰能勝,則勢必給武後一個重擊,還請在座諸位守將齊心合力共渡難關!」
眾人皆拍胸言道:「唐長史放心!我等定與揚州共存亡!」
駱賓王道:「揚州城外,高郵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若是能在那裡與李孝逸拼上個三五月,再想辦法截斷他們的糧草就好辦多了。」
唐之奇頜首稱讚道;「不錯,大都督也是這個意思。賓王自謙不懂軍事,原來是深藏不露。我已派人送信給韋將軍,他會在高郵西處的洪澤湖口駐軍,那裡的都梁山便是最佳守地!」
眾人聽了交口稱讚,裴朗沉吟道:「洛陽一直沒有我父親的消息,我看我還是回去一趟,探探動靜為好。」
唐之奇瞥了他一眼,心中只當他是臨陣畏縮,很是不屑,但嘴裡還是很客氣:「兩軍開戰在即,中途路上難免會有敵軍攔阻,若是讓人發現裴公子是從揚州出去,恐怕對您和裴相更不利。既然洛陽方面還無消息,便是好事,您又何必太心急呢?留在揚州城內等著看場好戲吧。」
…… ……
一隻雪白的玉鴿振翅飛翔,傲視著身下那層層高宅庭院,遠眺著碧水青山,與無盡廣闊的藍天融為一體,何其的愜意和自在。
猛然間,從下面疾起一粒石子,破空衝來,重重地打在它的腹上,它一陣負痛,翅膀沉重,跌了下來,正跌在一雙纖纖玉手之中。
這是府宅深處的一角,院子中到處是鶯呼燕語,奔走嬉戲於花叢間的妙齡女子,一個個彩裙翻捲,不拘形跡,完全不把即將到來的戰事放在眼中。她們只不過是供人娛樂的歌姬舞女,千百年來,若有朝代更替,那些文臣武將或許會有對或榮寵或貶殺的結局惴惴不安,而她們不會,不論是哪朝哪代,不論是天子腳前還是秦淮楚館,總會有她們的一席容身之地,雖然說流落於風塵之中難免強顏歡笑,難覓真情,但要只求全命,還是不難的。
在深院的最盡頭,佇立於竹亭之中的紫裙之人,面帶微笑地環視著眼前諸人,神色與片刻前一樣安詳沉靜,只不過剛才還空空蕩蕩地雙手卻在輕撫一隻玉鴿的雙翅,悄無聲息地將玉鴿腳上所縛的紙條解了下來。背轉過身,將字條上的內容通覽了一遍後,唇角的笑容變得有幾分詭異深奧。她依舊將那字條原封不動的綁在鴿腿之上,探身出庭,雙手向上一送,那鴿子又重新飛起,轉瞬便消失在視野之間了。
「你居然沒有將那字條毀掉。」她身後乍然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在她聽來卻如鬼音一般心驚。猛地回頭,身後那個還在笑盈盈遙望藍天的男子便是莫忘塵。
「你?!你竟敢到這裡?你可知擅闖大都督府的後院,與大都督的舞姬諧謔,可是會被問罪的。」
他沒有理會她話中厲厲的質問和眼中怒火,輕輕斜側了身子,唇邊擦著她的耳際,低低的說道:「我並不想探聽信中的內容,與那封信相比,我對你更有興趣。」
「輕浮!」她幾乎忍不住要舉拳相打。莫忘塵卻趁周圍人不備,將她從亭子的另一門拉出,隱到拐角的暗處。
「你放手!再施輕薄,我可就要喊人了!」木挽香奮力掙出他的懷抱,粉頰通紅,目帶寒光,顯然不是說笑。
莫忘塵並不在乎,「你要喊也無妨,我只說是在幫揚州諸將逮住一個刺客就可洗脫。」
木挽香連連冷笑:「哼哼,他們可會信你之言?我不過是個嬌弱的小女子,哪裡像個刺客?」
莫忘塵答得胸有成竹:「只叫他們搜一搜你的寢處,看看可有什麼刀啊劍啊,或是夜行衣之類的非常之物,自然真相大白。」
「你!」木挽香袖口一抖,一把短匕已抵在他的胸口,低喝道:「別以為我就殺不了你!」
莫忘塵笑得得意:「身懷利刃,這可不像舞姬所為。不用你喊,我這時高喚一聲,立刻便會有幾十名全副武裝的兵卒能將你圍在當場。木姑娘,我可不是來與你為敵的,為何你不肯信我?」
木挽香冷冷道:「你行蹤詭異,自由出入揚州諸府,一副油嘴滑舌,誰能證明你不是叛臣賊子?」
「我若是叛臣賊子,早將你綁縛與唐之奇,還能任你如此順心的潛伏在大都督府中?你不信我,我也無法,懶得再與你爭辯了。」莫忘塵直視著她,那眼波溫柔深邃,幾乎可以熔化冰川。
木挽香看得心悸,再度閉上眼,喃喃叱罵一聲:「你這雙眼睛真讓人討厭,早晚我會挖了它!」
「就沒覺得我這雙眼睛似曾相識?」莫忘塵含笑看著她掙扎的神情,自己的手指輕輕撫過她微顫的眼皮,傾吐心語;「不知為何,見到你總讓我覺得心弦激盪,不可自抑。我想,這或許就是前世的緣分?」
「誰與你前世有緣!」木挽香甩脫他的牽制,退後一步,沉著臉色:「你對我這樣糾纏不休究竟意欲何為?就算我有耐性與你周旋,戰局卻不等人。我且信你並非故意與我為敵,只是以後少在我面前出現,我可不想再看到你!」
「恐怕這事我難答允,實在是情難自已,身不由己。」
盯著莫忘塵那笑吟吟的眸子,木挽香除了屢屢的憤怒和無奈之外,那心底不時地震顫和被他溫熱的手指觸碰到時幾分模糊的熟識感也令她心驚。她怎能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敵人而忘記了自己背負的使命?
兩人在牆角面面相對,幾乎忘記自己還身在都督府內,而非山間水旁的清幽之所。
木挽香偏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動靜,低聲道:「我要回去了。」
莫忘塵卻一把扯住她的袖角,道:「這裡雖是督府,但比外面還要安全許多。那些丫頭們玩得興起,沒人會注意你的去留。為何不再陪我說說話?」
「和你有什麼好說?」木挽香鄙夷地一笑。
莫忘塵則笑道:「你既不相信我非揚州之人,乾脆就開誠佈公的和我說說戰局如何?」
木挽香眼光一閃,瞪著聽他說下去。
「你剛剛打下信鴿,本可截斷他們送出的消息,令他們耳目受制,消息不暢,對戰事部署也有阻滯,這是絕佳的立功機會,卻為何又將信函原封歸還?著實令我不解。」
木挽香盯了他許久,只見他眼中清澈一片,笑容真誠,沉默半晌,忽然靜幽幽道:「唐之奇那一干蠢人能想出什麼奇思妙計?不過是個讓他們盡快入地府的死辦法罷了。我若截斷這條消息,反而是助了他們一臂之力。」
「哦?」莫忘塵眸中露出詫異的表情。
想起剛才那封信,木挽香掩飾不住嘴角心底的嘲諷,竟也不繞圈子,索性說給莫忘塵聽:「唐之奇妄想憑借高郵的天然地勢與洛陽軍一搏,他們只顧看到高郵的地利易守難攻,卻未曾想到那裡不過是座空山,若敵人只守不攻,阻斷他們的糧草來源,不出月餘,軍中必然自亂,倒時候還要人打嗎?恐怕一個個舉起倒戈,自顧逃命都來不及呢。」
莫忘塵聽著慢慢點頭,「揚州軍倉促形成,其實不過是烏合之眾,禁不起一點風吹草動。領軍之人在兵法上又好大喜功,不求甚解,若會敗北也決非天意,而是自取滅亡了。」
木挽香眸光流轉,見他真不似敵方之人,對他的惡感也少了幾分。原本是將短匕握在手中,只待他神色稍有不對,就一下刺進他心口,現在這層戒備也減了幾分。
莫忘塵還在笑道:「聽你分析起來也頭頭是道,對戰局可謂精通,若你是個男子,大概早就是領兵打仗的將軍了。」
木挽香禁不住又冷笑一聲:「我是女子又怎樣?難道便比不過你們男人嗎?誰說女子就不可以當將軍?」
莫忘塵笑著致歉:「是的,是我孤陋寡聞,倒忘了還有個替父從軍的花木蘭也是巾幗英雄。」
木挽香依舊不悅,看著自己手中的短匕,低低自語:「花木蘭雖是女中豪傑,但行軍打仗還是要做男子裝扮,這仍是對女子不公。其實若能做個紅粉將軍,豈不更加倜儻風流?」
莫忘塵在旁拊掌:「紅粉將軍,立意不俗,難怪你會是武後身邊之人。」
木挽香的眸中突然刺出一道寒光,瞥了他一眼,聲如沉冰:「你若想借我之言去報功領賞恐怕也是妄想,我隨時都可取這督府之內任何人的首級。太后的大軍即刻兵臨城下,到時候就算是有一百個唐之奇恐怕都不夠砍!」
莫忘塵抱臂胸前,笑若春風:「女孩子說話殺氣如此之重。我又豈是長舌之人?你們兩邊之爭,我是兩不相幫。我早已守定八個字:只聽不說,只看不做。」
木挽香的眼中殺氣森寒:「我若要殺人,你也不攔嗎?」
「看是何人了,若是該死,我決不攔你,若情有可原,少不得還是要出手救人一命。人身肉成,活到百歲皆不易啊。」莫忘塵似笑非笑,半帶嚴肅的一張俊臉令木挽香看得又是火起。恰好聽到外側有人在尋她:「木姐姐去了哪裡?」
她最後又瞪了一眼莫忘塵,理理鬢角,展展長裙,昂首走了出去。
莫忘塵在背後目送著她,笑容始終不褪。
…… ……
徐敬業果然不愧是出身將門,行動如風,兩日內就趕回揚州城外,屯兵高郵。徐敬業之弟徐敬猷領兵駐守淮陰,而別將韋超駐守盱眙,果然是屯兵於都梁山上。
揚州城內因城外有人坐鎮都寬心不少,士氣鼓舞許多。而最愁眉不展的便是裴朗了。他一心想趕回洛陽,卻因在唐之奇那裡不軟不硬的碰了釘子而不好再開口,心中也知若此時回去,會被人笑為膽小怕事,一口氣頂在那裡,更不能再說什麼了。他本是一介書生文士,對用兵之事不甚精通,在揚州城內也就只有駱賓王能與他交好,因而常常去找駱賓王排解心緒。
這日,駱賓王和唐之奇去巡視四城的部署防禦,裴朗獨處府中覺得寂寞,便溜溜躂達從前門轉到了後門。在後院園中,恰好看到莫忘塵,不禁驚喜喚道:「莫兄好興致,幾日都不見人,原來躲在這個清幽之地,獨自享樂。」
莫忘塵這幾日冷眼旁觀,對這個單純的年輕人也頗有好感,笑應道:「我不過是個外來人,不問世事,向來閒散,比不得裴公子身負重任,擔當大局,想見也難啊。」
裴朗聽後神色黯然不少,擺擺手道:「別提什麼重任大局,我也只是個傳話筒而已,若非姓裴,你看滿城的守將有誰看得上我?和莫兄相比,我差的遠了。」
莫忘塵見他如此容易向別人吐露心事,更覺得這人質樸可愛,值得一交,遂笑著安慰:「你終還年輕,待有時機展露,自然是精華難掩,看有誰敢小覬?此刻不必將這些事太放在心中掛懷了。」
裴朗低聲歎道:「若此次義舉失敗,我裴家就是滿門抄斬之罪,哪兒來的時機?又何談理想抱負?」
莫忘塵聽後,心中竟也為他一沉,成王敗寇的道理千古不變,以目前情況來看,徐敬業雖然士氣正盛,但若想憑借揚州蛋丸之地與泱泱整個天朝背後的統治者武後相比,無異於以卵擊石。十幾萬雜湊起來的守軍更是無法與正規嚴謹,做戰無數的三十萬敵軍相提並論。因此,若平心而論,莫忘塵並不看好徐家軍。此次號稱義舉的叛逆行為無論是看天時地利,亦或是人和,都無優勢可言。武後如今羽翼已豐,手執大權,就是皇上或是幾朝元老都動她不得,何況這小小一干失意的文人武夫?若他們因故意犯上做亂而最終被下獄問斬也是因果早定,但像裴朗這樣年輕的文人也被無奈牽扯其中,實在是可悲可憐又可歎了。
他心中想的甚多,或思或歎,但面上的神情始終是平和的微笑,讓人看不出一點形跡。
裴朗見他不說話,心中猜測他對自己剛才所說的話也有所認同,更把他視為知己,苦笑著自我解嘲:「這次若能逃出生天,我也不求什麼功名利祿,跟著莫兄你學一身武藝,也去闖蕩江湖吧。」
莫忘塵笑著開口:「你以為江湖比起朝堂又如何?其實不過一樣的紛繁複雜,深不見底,提著人頭過日子,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可不是你們這些公子少爺想得那般瀟灑快活。人若想活得瀟灑,心境要寬和,否則就是做個農夫依然是鬱鬱寡歡,不得開心的。」
裴朗聽著出神,原本興奮的目光又暗了下去,半晌忽然一頓足,「唉——」,長歎了一聲。
此時,小園的另一頭,分花拂柳走出一人,身姿娉婷,衣衫如雲似紗,襯得容顏異常絕麗。裴朗見到此人,眼中又是一亮,脫口叫出:「木姑娘。」
莫忘塵的眸光也是一跳,看的卻是裴朗,淡淡問道:「裴公子認得她?」
裴朗不知莫忘塵與木挽香早已相識,主動引導:「怎麼?你難道忘了?我初到揚州的那一晚就是木姑娘領舞獻藝,當時她舞姿妙曼,曾勾走場中多少男子的心魂。莫兄竟真的忘了?哈哈,看來是莫兄見得紅顏太多,有絕色佳人在此都懶於一顧了。」
木挽香也不看莫忘塵,緩步走上前來,深深一拜:「給二位公子見禮。」
裴朗忙躬身還禮:「不敢,我與姑娘其實皆是督府之客,姑娘這一拜折煞我了。」
木挽香笑容可掬道:「我在洛陽便已聽說裴公子是天下紅顏的知己,待我這等下賤身份的女子都如此禮敬,比起那些一見美色就邁不動步,手腳不乾淨的市井之徒可真強過百倍千倍了。」她說著話,雖目視裴朗,眼角的餘光卻瞥著一旁的莫忘塵,見他卻只笑著站在一旁,一語不發的看著他們。
裴朗連連說了幾遍「姑娘過譽」之類的謝詞,一雙眼睛更加明亮,與木挽香對視時似有些驚喜,又似有些拘謹。莫忘塵卻忽然哈哈一笑,道:「裴公子有美女當前,應不會寂寞了吧?我先在園中走走,二位請隨意。」然後轉身離去。
裴朗很是持禮,不靠近木挽香身前三尺,但自木挽香身上飄出的幽香還是很令他迷動。
「木姑娘是洛陽人?」
木挽香淺笑盈盈的回答:「不是,我其實是蘇州人,小時候家窮,被賣到洛陽,後來就做了舞姬。」
裴朗感歎道:「原來也是身世飄零的苦女子。」從眼底打量著身邊的佳人,只覺得她的氣質較之一般女子似有很多不同,柔婉的一張臉上那淡淡的憂傷的確是教坊女子常見的神韻,但那眉底眼間還有著更多的東西是他所不識的,那種憂傷之下的神秘,不是優美的,倒有幾分詭秘,令人更加想探尋。
木挽香明眸流盼,「裴公子好像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我一向覺得你們這種世家公子應該是衣食無缺,安逸享樂,難道也有不順心的事嗎?」
裴朗剛剛和莫忘塵吐露完心事,又乍被木挽香問到,便覺這個女子善解人意,很是不俗,但她畢竟不同與莫忘塵,躊躇著不知該如何把握好與她說話的分寸,望著她的笑靨正暗暗沉思,忽聽木挽香驚呼一聲:「公子小心!」在他的背後,一陣風聲劈裂,他只覺背部一疼,已被一道刀鋒劃破了衣裳,割破了血肉。他頓時呆住,不知反應。
莫忘塵其實就在附近,並未走遠,聽到木挽香的呼聲立刻飛身趕來,正見到一蒙面刺客砍傷了裴朗,他本待衝過去救護,卻猛然看到已挺身在裴朗身前的木挽香,不由得神思一頓,挑著唇角一笑,身形一緩,待看她如何出手相救。
然而,誰曾想到,木挽香面對刀風寒光,竟不避不閃,真如一個纖纖弱女子一般以身擋刀。待到莫忘塵發現她居然毫不反抗,猝驚之下掠過去相救時,木挽香已血染衣裙倒了下去。那名刺客見又有人來,便轉身飛也似的逃走了。
莫忘塵瞬間掠到木挽香的身後,伸臂一攬將她攬在懷中,眼見她的肩膀已被鮮血浸透,面容蒼白無色,昏厥過去,他不知為何竟也覺得自己的心頭一陣大痛,似被人狠狠用刀戳過自己的血肉一般。懷抱著她虛弱的生命,只怕她輕易間便要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心驟然沉進無底的冰洞。這樣的痛感,似乎在很久以前便已有過,但那一次又在何時何地?似乎與此時之痛有所不同?
天人永隔!這四個字遽然如讖語在眼前劃出一道血光!悲淒地讓人不敢用手觸碰。
上天!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輪迴?又會是怎樣的劫苦?
府內此時已有護衛聽到喧鬧趕了過來,都先搶著去扶裴朗。莫忘塵也不與他們爭,逕自抱著木挽香,直闖向督府內的大夫房。
…… ……
裴朗清醒過來時,大夫已為他包紮好傷口。唐之奇、駱賓王等人都已趕回,在床邊審視。見他無恙,眾人方才長出一口氣。
唐之奇此刻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罵聲道:「武媚娘那個妖後,為了清除我們這些眼中釘,明的暗的都要來上一腿,太過卑劣!好!我們也且和她鬥一鬥,看她的陰謀權術如何能封得出這天下人的悠悠眾口!」
裴朗氣不能大喘,怕牽動背部傷勢,聲音細如蚊蠅:「木姑娘拚死救我,也挨了一刀,她現在可好?」
唐之奇聳然又笑了:「裴公子還真是個多情種子,那個丫頭沒事,雖然傷重流了不少血,但性命無憂。」
裴朗眉頭舒展:「這我就放心了,否則真要抱憾終生。」
唐之奇取笑道:「你若真這樣在意她,等到大戰結束,我作主將她贖出,送與裴公子,做個溫室小妾可好?」
裴朗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淡紅:「這怎麼行?我家家教甚嚴,不敢擅自納妾,況且……木姑娘人品高雅,也不應以常理對待。」
唐之奇狹著眼:「家法嚴恐怕還是托詞,怕佳人不允倒是真話。不過她木挽香只是一名舞姬而已,有何資格自視清高?待我去下一道令,不怕她不肯。再說裴公子青年才俊,翩翩風度,正是妙齡女子傾慕的對象,她若非已對你有心,又怎肯捨命相救?」
裴朗聽他說的頭頭是道,想起不久前木挽香挺身而出,為自己攔下一刀的壯舉,也禁不住意動神馳,思緒悠悠了。
…… ……
莫忘塵抱臂胸前,俯視著靠躺在床邊的木挽香,眼中已無任何溫存,冷淡的便如一個陌生之人。
「今日我才得知聖人所言不虛: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盯著木挽香的眼神太過亮厲,令木挽香只覺肩頭的傷口似乎比之剛才更痛,但還是屏住呼吸,不予理睬,聲似沈水:「謝你救我一命,救命之恩容後身報,現在我欲休息,公子是不是應該退避出去了?」
莫忘塵絲毫沒有離開之意,反而依舊自顧自般獨語:「女人若用起權謀來真是了得,這世上的男人若都以為女人比自己蠢就太天真了,稍不留神,早晚會栽在女人的手裡。」
木挽香揚首回視著他:「沒想到你是個這樣喋喋不休的人,說話拐彎抹腳,竟比我們女子還要長舌。」
莫忘塵看了她許久,忽然一轉身,走到門前,又停了下來,聲音如風而來:「你若想博得他們的信任,不必非用苦肉計。傷了你的身子,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人心疼。」
木挽香慘白的面頰與朱唇有了些許微微的抖動,從齒間逼問出一字:「誰?」
莫忘塵赫然回頭,大聲道:「我!」
…… ……
駱賓王站在戰局圖前,眼望著那密密麻麻的敵我攻守走勢,一陣眼花。猶記得當初起兵之時本是扛著匡復唐室的大旗,所以一呼天下應。但是後來,徐敬業沉迷於權欲,口號放到腦後,而是一心想做個偏安一方的霸主,漸失了人心。大軍揮師金陵,令武後有了喘息之機,方能調軍三十萬,將揚州附近團團圍住。而當日雖也順利拿下鎮江,但鎮江歸順的守軍並不會心服,他們多是武後的死黨,此時混雜在我方軍中,究竟是利是弊?
他把自己的這番心思說給唐之奇聽,但唐之奇並不以為意,只說他太多心了,其實唐之奇心中也決無勝算,否則他不會夜夜在督府的作戰室內踱步,直到天亮了。
駱賓王費了三天的工夫,擬算了一份揚州城內的糧草清單,交了上去,憂心忡忡的獨自去探望還在養病的裴朗。
進了屋門,卻看不到裴朗的蹤影,正自著急,有人笑著告訴他,裴朗這幾日已能下地行走,常去看望那個舞姬木挽香,或許現在人便在那裡。
駱賓王走出來,搖著頭心中感歎,一邊是沉迷於兵政大權而不可自拔,另一邊是貪戀美色而妄顧大業,難怪當他說自己是與一干有「大志」之人在一起謀事時,莫忘塵的眼中流露出的滿是不屑與質疑。其實便是他自己,如今也覺得對眼前這些人越發的沒信心了。
站在木挽香的屋前,駱賓王遲疑著沒有直接走進。他自負性情高潔,最不願與風花雪月惹上關係,平生不僅不愛逛那些花街柳巷,聽曲看舞,就連風月詩文都不屑寫之,今天要他破例走進一個舞姬的屋子,實在是難而又難,就這樣站在原地許久,終於還是轉頭離開了。
而在屋中,裴朗的確守在木挽香的床前。他因木挽香為他身挨一刀,對這個女子已是又愛又憐。他傷勢較輕,身子剛好一些便立刻下地前來探望。而木挽香似乎真的也對他有意,一見他到來便羞澀了容顏,將他讓座一旁。兩人幾天相處下來,著實相談甚歡。
但今日裴朗又不太開心了。
「木姑娘,眼看戰事漸漸吃緊,我一介文生不能為徐將軍等人出力真是無用。我想自動請戰到前方去,你看可好?」經過這幾日,裴朗已把木挽香看作知己良朋,凡心裡事都愛說與她聽。
木挽香輕簇著眉,臉上已比數日前有了血色,眼看是好多了。「公子要去前方打仗嗎?你又不會開弓上馬,又不懂孫子兵書,到了那裡豈不是如同……?」她話沒說完,生生頓住。
裴朗歎著氣接下去:「如同廢人,是嗎?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知?可是我坐守揚州城內,外邊之事絲毫不知更加不安。若次義舉失敗,徐將軍有美名傳世,駱賓王有檄文流芳,可我裴朗又算得什麼?誰能記得我這顆小小的卒子?」
木挽香聽他說的悲切,伸出玉指與他的左手緊握:「公子之志,挽香十分敬佩,若公子當真決定要去,挽香會為公子送行。」
裴朗驚喜交加,反握住她的手,急問:「真的?你果真認為我也能成大事嗎?可我昨日與莫忘塵說起這事,他似乎並不贊成。」
木挽香的眸中驀地擦起一道逼人的精光,唇邊依然掛著微笑,輕聲幫他解嘲:「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別人的話公子不用太放在心上。」
裴朗更是感動莫名,壯著膽子顫聲問道:「香妹,你可願等我回來?」
木挽香面返潮紅,點了點頭,裴朗大喜著跳起來,奔了出去,喊聲傳來:「我這就去找唐長史,表明心願。」
眼看裴朗離去,木挽香所有的嬌羞都在瞬間褪卻,那冷淡的如冰一般的眼眸與片刻前判若兩人。
「恭喜你啊,騙得一個少年為你神魂顛倒。」莫忘塵如鬼魅般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門邊,斜靠著門框,冷冷的看她。
木挽香哼聲道:「你若想勸他收回心意,還來得及。」
莫忘塵道:「我縱是蘇秦張儀再世,舌燦蓮花,又怎比得你的嫣然一笑令他趨之若鶩,甘心傾倒?」他的目光冷峻,「何苦累一名少年喪命?他又不是謀反的首犯,也興不起什麼風浪,被牽扯進這次戰亂已是無奈了,還要被你的美色騙走一片癡心。可歎可憐。」
木挽香則道:「他雖非首犯,但已有謀反之舉,你以為無我他便可以苟延殘喘的活命嗎?既然遲早都是一死,能戰死沙場,慷慨就義,豈非是成全了他?」
莫忘塵定定地看著她:「你這番話真叫我心寒,本以為你做個奸細難免被迫,身不由己,如今看來,你倒是很樂在其中。」
木挽香清冷著聲音回應道:「為人臣,謀人事。太后待我不薄,我自當全力報答。況且我也最看不起徐敬業這一干看似打著為天下的旗號,實卻為自己謀私慾的偽君子。若真論為蒼生之道,太后才是最盡心力之人。可笑他們只因太后是位紅顏便不能容人,當真是鼠目寸光,一群渾蛋!」
莫忘塵的身子忽然挺直,眉尾高高挑起,那震動的目光從驚訝慢慢變得諧謔,而後狂妄地朝天大笑:「武後身邊若多一些你這樣胸懷大志,忠誠果敢的紅粉佳人傾力相助,難保這天下日後不會真的姓了武!」
木挽香對他的笑聲極為不慣,深皺著眉說:「你笑得這麼大聲,是想引人來嗎?」
莫忘塵嘿嘿笑著:「抱歉,我失態了。」漸漸抑制住自己的笑聲,他踱步到木挽香的床前,就在裴朗剛剛坐過的地方又坐了下來。
他的靠近,使木挽香渾身都不自在,刻意地往旁邊移了一下身子,卻不料被他猛地握住放在床外側的左手。她一驚,怒道:「你要做什麼?」
莫忘塵執起那隻手,凝神相視,而後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方手帕,默默地將那每根手指都細細擦拭一遍。
「你?」木挽香被他的舉動所震,不明就裡。
拂拭了好久,莫忘塵終於抬起臉,閃動著烏黑的雙眸,輕邪地笑著:「我可不喜歡你這樣的一雙玉手沾染上了其他男子的污穢之氣。能與它相握一生的,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你這個狂妄之徒,自不量力……」木挽香又對視上他的雙眼,只覺渾身微冷,一陣抖嗦,還來不及將手抽回,就驀然被他拉進懷中,不曾回神之際,冰冷蒼白的朱唇便被他火熱地覆上。那吻,似乎是惡意的報復,但卻令她一陣彷徨,好像這種觸感與暖意似曾相識,只不過被什麼東西牢牢地壓在心中,即使想得頭疼欲裂,卻也是回想不起來了。
…… ……
裴朗爭取到了奔赴都梁山,隨韋超將軍一同作戰的機會。臨別之日,唐之奇及駱賓王特意為他開宴送行。唐之奇又調遣了二十名侍衛一路護送他出城。
裴朗一行人的馬車出了揚州,奔赴向西邊二百里外的都梁山。在他們必經之路道旁的一座小山亭中,有兩個人影高高在上,俯瞰著他們離去。
亭中,有一席琴,靜靜地躺在那裡,卻沒有人撥響。琴旁是一把劍,劍在鞘中,不見鋒芒。
站在亭中的男子先開口道:「你處心積慮接近他,甚至不惜弄傷自己的身體,如今竟然輕易將他放逐,又要令我費解了。」轉眸顧盼,神采飛揚,卻不見身旁人的回應,於是又笑道:「本以為你要借琴聲送行,特意跟來以聞雅奏,可是琴弦不理,妙音不聞,這琴竟是個擺設嗎?」
女子冷視了他一眼,撫觸著琴身,終於幽幽說話:「我彈的琴不是人人都可聽到。」
這亭中的男女自然就是莫忘塵和木挽香。
莫忘塵笑著也低頭去看那琴,見琴身古樸,做工精巧,不覺一驚,喜動神色:「這琴可是漢朝的舊物?」
木挽香也一驚,不想他竟然認得,脫口問道:「你也知它的來歷?」
莫忘塵細細審視著古琴,嘖嘖讚歎:「沒想到我如此有幸,居然能見到此琴!傳聞它是造琴大師薛真易的封山之作,本是作為恭賀漢武帝一位胞妹新婚的賀禮,後來據說那位公主英年早逝,這琴也隨之不知所蹤,沒想到時隔數百年居然還能重現人間!」
木挽香冷漠的眼中微微泛起一絲動容,深看了他一眼,坐在石桌前,伸出十指纖纖,輕按於琴弦之上,琴聲便如心聲,幽幽作響,聚聲於亭內亭外幾丈之內,徘徊不散。
莫忘塵傾心聆聽,心境都不覺隨著琴聲低迷起來,口中微歎著輕吟:「滿樹桃花,春去落幾番紅雨;盈溪碧柳,曉來拖一縷青煙。春去春落,皆不由人,緣起緣滅,自有天定。」
琴聲驟停,木挽香的手指尚頓在弦上,但目光卻望著莫忘塵,怔怔的出神兒。不知怎的,剛才有那麼一刻,忽然覺得眼前之景似曾相識,這風聲,琴聲,還有站在身邊,悠然吟誦的莫忘塵,都似在夢中有過神際交會,一夕情溫。是何緣由?是因那日被他輕薄之後心中亦起了變故所致?還是……冥冥之中,確曾有過一段姻緣平地波瀾、攪擾芳心,風起雲湧、亂了塵世?
「竟會是你!」莫忘塵驚喜之聲驟然響徹於耳,她一顫,閃爍著黑眸,故意問道:「什麼?」
莫忘塵手指琴身,問道:「可曾記得在蜀岡山上,有人與你琴笛相和,以樂會友?」
她眨眨眼,記了起來,「怎麼?吹笛的人難道是你?」
他微笑著,從袖中取出一管玉笛,答道:「當日你匆忙離開,我便說過,若有緣,總會相見的。今日你若不肯彈琴,我也認不出你來。看來你我還是有緣的。」
「哼。」她作不屑之音不肯接答,心中卻還是泛起一陣微瀾。雖說揚州城小,但以琴音相識,的確不能單以個「巧」字做解,或許,自己真的與他……她閃動著睫毛,黑眸藏在其後,悄悄打量著這個驀然間闖入自己世界的男子,與他相識,許也是一段冤孽。只是討厭他那古怪的笑,好像總能洞察別人的心思,又好像天下沒有可以難倒他的事。輕撥琴聲,懶理音調,淡問道:「莫忘塵,你這一生可有心願難了?」
莫忘塵未曾想到她會問到這些,側著臉想了許久,緩慢而鄭重的答道:「我總在想,若能重走一遍人世,我不希望自己還是如今這個樣子。」
「哦?」她倏然挑起了眉。
莫忘塵還在慢吟:「若能重來,我只願自己做個大字不識,功夫不懂,只是手持耕具,埋首於荒田之中的農夫便足以。不習字念文,飽讀兵法詩書,便不會有一腔憂國憂民的濟世熱血;不舞槍耍劍,飛簷走壁如履平川,就不會自封柔腸俠骨,好報打不平,妄圖以一己之力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了。不會文,不會武,我只一心耕好我的田,帶好我的妻兒,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萬事皆不關己,又哪來那麼多的閒愁苦悶,憂心如焚?」
木挽香聽罷,冷笑著諷斥道:「男子漢,大丈夫,原來是這般沒有骨氣,說的都是喪氣話,我若是你親娘,早一巴掌甩過去,省得你給祖宗丟臉!」
莫忘塵的臉色瞬間豁然變得明亮,一掃剛才的暗淡靜默,放聲而笑,「果然不愧是我莫忘塵看中的人,說出話來擲地有聲。」
木挽香冷嘲一句:「恬不知恥。」
莫忘塵卻依肩而坐,也不理會人家是否厭煩,只手握住她還在理弦的玉指,近乎放肆的掀開她長長的衣袖,露出腕臂上那個殷紅的「塵」字,輕輕摩挲其上,柔聲輕問:「香兒,難道你不想做個平凡夫妻嗎?」
他親暱的低喚悚然刺穿了她的心骨。一瞬間,不知是恨,還是喜,只被他震動得心頭飛濺出一片血花,迷惘茫然,不知所措。
…… ……
揚州郊外的樹林深處,靜幽幽佇立一人,夜空中隨著冷風而來的,是一股逼到眉睫的殺氣。他仰首望天,看著天邊的殘月,儘管那張臉在月光的映徹下顯得冷俊而漠然,但深眸之中的蕭索卻毫不掩飾的暴露於月色之中。
「隴頭徵人別,隴水流聲咽。只為識君恩,甘心從苦節。雪凍弓弦斷,風鼓旗桿折。獨有孤雄劍,龍泉字不滅。」他朗朗吟詩,詩中的淒清依依纏綿,似有無盡的心事難對人言。
從林子的另一頭如輕煙般掠進一人,來到他的近前屈膝跪拜,恭敬道:「參見主人。」
他的目光收回,看著面前之人,拂了一下衣袖,淡然道:「聽說你身上有傷,就不用行禮了。」
「謝主人。」那人直起身,抬起臉,那樣一張同樣蒼白寂寞的臉,雖然美則美矣,卻無任何情緒。是木挽香。
被她稱作主人的男子問道:「可有進展?」
木挽香拿出兩件東西遞過去。
男子接過一看,是一封信和一方玉珮。「是什麼?」他皺著眉,不滿意她故作緘默,讓他猜啞謎。
木挽香垂下眼簾,輕聲解釋:「那封信是裴炎與徐敬業私通來往的信件,那方玉珮是裴炎之子裴朗在離開揚州城前送與我的,說是他們家的傳家之物。」
男子眸中的精光一跳,終於露出一絲色彩:「好,這兩樣東西都可以好好利用,你這一刀看來沒有白受。」
木挽香再次垂首:「謝主人誇獎。」
男子繼續道:「如今揚州城中已混入不少我方之人,大都督府中的各個人頭早已懸系我手。你留在那裡已無太大意義,不如跟著裴朗到都梁山一行吧。」
木挽香低頭靜聽,恭順而臣服。冷不妨,對方以指勾住她的下顎,她被迫抬起頭來與他對視,那如鷹一般冷凝逼人的目光從高處壓迫著她,眼中充滿了懷疑與警戒。「這幾日不見,你似乎變了不少。」
她心頭驟驚,首先想到的是莫忘塵這些日來無休止的打擾和那些讓她幾乎亂了方寸的表白,但不知為何沒有說出口,倉促間立刻否決:「什麼事情都沒有,主人多心了。」
鷹眸笑了,笑得讓她心寒:「我只說你變了,並沒有問你是否有事發生。你真的是變了,變得連謊都不會撒了。」
她的肌膚好像在瞬間都浮出一層寒意,全身的毛孔都似有冷風穿過。
但那男子卻不再追究了,放開手,退後一步看著她,靜靜地命令:「別讓旁門之事分了你的心,若是任務失敗,你應該知道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是。」她暗中喘了口氣,刻意轉換了話題:「太后可好?」
提到武後,他陰寒的眸子中奇跡般的有柔情湧動,「陛下很好,已經回了長安。揚州小小的造反對於她來說無非是清風過耳,不值一哂。」
似在迎合他的心情,木挽香也微微一笑,「請主人告知陛下,挽香一定不會令陛下失望。」
「這就好。」片刻間,他又回復了高傲冷漠的神態,輕擺著手:「你先去吧,希望下次你能提著某人的人頭來見。」
「遵命!」木挽香拱手接令,倒退數步,騰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那個被稱作主人的神秘男子,依然站在原地賞望著那一輪殘月,幽幽然繼續吟著他剛才未曾吟完的長詩:「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 ……
都梁山,不過是座小小的孤山,山上無風景可覽,四周也非繁華車道,但因其位於淮河入洪澤湖的咽喉要地,自古也就成了兵家必爭之所。韋超率軍據守於都梁山,將李孝逸的兵馬戰船都阻擋在外,居高臨下而視,韋超自己也不由得深為自己的營盤佈局洋洋得意。
向山下一指,他笑對身旁的裴朗道:「裴公子來看,我方只要把守住這快要地,整個戰場的動向便盡在我的掌握。」
裴朗滿腹只有詩書論語,實在看不懂,但從韋超毫不掩飾的笑容中還是看出這種喜悅是不加掩飾的,於是也一同舒展著眉頭,笑逐顏開了。
晚間,韋超在大帳中邀裴朗喝酒,邊喝邊歎:「以前我在蘇州做過幾日督軍,蘇州的美景自不必說,蘇州的美女更是名聞天下。那時湖上泛舟,聽那些姑娘彈琴吟唱,只道是平常,現在才知道若想再重過那種日子,已經太難了。今夜沒有美女陪酒,只有咱們兩個大男人自斟自酌了。來來來,千萬不要拘禮客氣。」
裴朗本來就是酒力尚淺,幾杯下肚已是醉不能支,連連擺手道:「我已不能再喝了,將軍還是饒了我吧,況且明日還要起早巡營,若是宿醉不醒可就糟了。」
韋超則道:「哎,大丈夫若不能喝酒,豈不被人笑話?況且巡營之事也不必急,這軍中自然是我說了算。看我們現在的佈置,如鐵桶箍山,滴水不漏,李孝逸就是再多十萬兵馬也是攻不上來的,不用擔心了。」
裴朗躲讓不過,只得又連飲數杯。
這時候,帳外忽然有兵卒來報:「自後山上來一個女子,輕紗蒙面,說要見裴公子。」
裴朗一愣,「可問知她的姓名?」
「她只說姓木。」
裴朗驚喜非常,連聲道:「快請那位姑娘進來!哦,不不,還是我去迎她吧,」說著站起身,奔了出去。
坐在帳中的韋超還在納悶,從何處掉下來一位姑娘?裴朗已經領著一黑衣女子走了進來,果然如兵士所言是輕紗遮面。
裴朗興沖沖對韋超道:「這位姑娘是我在揚州城結識的一位至交好友,姓木,名挽香。」
木挽香取下面紗,盈盈一拜:「憊夜而來,多有打攪,請將軍恕罪。」
韋超的目中頓時異彩閃動,似乎連帳中的紅燭都陡然亮了起來,映襯得紅顏嬌艷絕倫,滿室生香。他也匆匆站起,呵呵笑著:「木姑娘客氣了,像姑娘這樣神仙般的人物,韋某平日想請都請不來呢。」
木挽香只用眼角的餘光一掃,就已將韋超那副垂涎三尺的惡色嘴臉看個清楚明白,心中雖然冷笑,但臉上的表情還是溫和有禮。「是挽香來的太唐突了。不過將軍大名早有耳聞,今日有幸得見,實是小女子之福。」
韋超被誇得心花怒放,忙對左右吩咐:「快給木姑娘安排一間大帳就寢。」旁人接令下去。裴朗道:「那我就先帶木姑娘去休息,一會兒再回來與將軍續談。」
裴朗領著木挽香來到一座空帳中,兩人走了進去,終於單獨相對。裴朗再也按耐不住心頭的激動和疑慮,問道:「香妹,你怎會來這裡?」
木挽香秀眉緊蹙:「你走後,我本想安心在揚州城內等你,可是那些揚州守軍日日歡宴,要我陪酒陪舞,而且人人粗鄙,對我口出穢言,還時時手腳不淨,我實在受不了,只有偷跑出來,希望能在這裡與你相見。」
裴朗聽著深為感動,「香妹,你為我如此以身涉險,我實在是受之有愧。」
木挽香柔聲笑道:「只要你能做出一番建樹,闖出些自己的名聲,不再讓旁人小視,挽香也就覺得欣慰了。」
裴朗激動的要去握她的手,木挽香卻微一側身,似無心又似有意的避開了。
裴朗心中有幾分失落,但想來姑娘家畢竟矜持,多道了幾聲關切之語,起身出了帳門。
獨坐帳中的木挽香望著漆黑的夜色悠悠而笑,雖然也曾百般設想,但即使是她自己,也沒有料到混進這座營盤是如此輕而易舉。讓這樣一群見色忘義的蠢才與太后搶奪江山,對太后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侮辱?難怪她會遠離洛陽,回長安坐山觀虎了。
倏然有刺破風聲之音劃過,她悚然警覺,抬手一晃,已將一枚飛針夾在指間,那細細的銀針上縛有一個紙條,藉著燭光而視,只有四個字:好自為之。
她淡淡冷笑,輕嘲一句:「好個多事又囉嗦的人。」一揚手,將那紙條在燭火上點燃焚盡。紙灰飛起,瀰漫四周,隱隱然似有人在帳外輕輕一歎,而後一切就再也杳無聲息了。
…… ……
次日,裴朗一早便來看望木挽香,怕她在帳中會氣悶,主動提出要領她在山間走走,木挽香欣然同意。
「這山荒涼貧瘠,比不得揚州景色,更比不了洛陽長安啊。」裴朗歎謂著。
木挽香看他一眼,問道:「公子是想家了?只要這裡的戰事能平息下來,便可即日返回洛陽。看韋將軍的意思,似乎對此戰有必勝的把握了?」
裴朗的面龐立刻煥發出光彩:「是啊,我雖不懂兵事,但看李孝逸的大軍已在江上停留了數日而絲毫不敢有所舉動,想來一定是對我方的部署頭疼不已啊。」
木挽香嫣然一笑:「那公子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裴朗見她笑得嫵媚,心中酥癢,待要再說,有兵士上前稟報:「將軍那邊有緊急公函送到,希望裴公子馬上過去參詳。」
裴朗一愣,木挽香先道:「自然是公事要緊,公子請便,挽香自己隨便走走就好了。」
裴朗連聲抱歉,轉身離開。
木挽香見他背影遠去,輕移蓮步在山間遊走,如閒庭散步一般愜意,其實心下卻在密切留意四周的關防部署。山上的諸多守軍,已在一夜之內聽說有個女子在昨晚上山,和裴朗過從甚密,而且甚得將軍的關照,因為沒人上來查問,只是都遠遠地看著,驚訝戰況緊急之時從哪裡來了這麼一個美貌的女子?
走了有一個多時辰後,木挽香徒步往回返,路經一條小路,見路旁雖然荊棘密佈,但小路的痕跡依稀可見,一時好奇,撥枝分刺走了進去。
這裡原來不過是通往山澗邊的一條絕路,站在山邊往下看,正好可以俯視江面上李孝逸的整個大軍。
銀牙輕咬朱唇,她微微笑著自語:「李孝逸果然是個聰明人,圍而不打實乃上策。」
身後忽然枝葉作響,她一驚,回頭去看,分葉而來的竟然是莫忘塵。
「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她漠然瞥了他一眼,轉頭繼續觀察下面的態勢。
莫忘塵站在她身邊,也低頭看去,開口道:「聽說李孝逸是少年將軍出身,用兵如神,被奉為奇才,韋超的小小伎倆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木挽香並未接答,只是淡冷著聲音說:「你如此大膽現身,可曾知會山上的守將?小心他們將你做奸細抓起來。」
莫忘塵瞳眸幽光閃爍,「你是在擔心我嗎?這世道真是可笑,真正的奸細無人認得,我這個四海閒人卻要東躲西藏。」
木挽香盯著他:「我現在才發現,你的舌頭竟然比你的眼睛更討人厭。」
「那是自然的了。」莫忘塵輕笑著逼近她身旁,木挽香一急之下剛要倒退,被他猛地拉回,「小心,後面可是懸崖,不比西湖。」帶將她拉到安全地帶後,他戲謔道:「若恨我話多,不妨把我看作啞巴。只要不煩我身前身後如影相隨,就……」
木挽香薄怒道:「我但願你不僅沒了舌頭,還斷了手足!別讓我再看見你!」
莫忘塵笑著,「我若沒了舌頭,還可以以目傳情,若沒了手腳,拿什麼來保護你的安全?」
木挽香聽後冷笑連連:「真是笑話,我要你來保護?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莫大俠。」
莫忘塵忽然臉色一變,冷肅了不少,「我知你自負甚高,但這裡不比揚州,一座孤山之上有上千兵馬,你若有事,插翅難飛。更何況,你的身份終究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身不能佩帶利刃,就是有事,所能做的反抗也是有限,有我相隨,總強過一人面對。」
木挽香背過身去,悠然道:「莫大俠這份情義我領了,戰場之上,生死天定,無需強求。難道不曾聽過王勃的那句詩嗎?『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莫忘塵聽她說的甚為淒清,不禁脫口輕呼:「香兒!」
此一瞬間,她纖細的肩膀好像輕抖了一下,但聲音如常般拒人於千里之外:「別叫得那麼親熱,你我之間什麼都不是。萍水相逢,話不投機,算不上朋友;雖然刀劍相向,但終無深仇,也不是敵人。你既不是這裡的人,就不要再跟著我,若真的珍視人命,不如先顧自己吧。」
莫忘塵在身後沉默無語。木挽香等了好久都不見他回答,聽著似有踩踏落葉之聲,以為他走了,木然站了一會兒,方才回頭,卻又驚住——莫忘塵的臉,原來近在分毫之前,只是那一臉的笑容卻已丟到煙飛雲散,就那麼仔細而深切地與她對視,一字一字的婉轉而答:「若你我從不認識,我便會瀟灑離開揚州,去過我原來那樣閒雲野鶴的日子。但如今我已認得了你,一切就不一樣了。世間既然有你,上天既然讓我見到你時會有種牽扯的心痛,便注定你我之間自有一段因緣,哪怕不是聯姻之『姻』,我也不能錯身而過,更何況……」他撫著她的秀髮,「能讓我魂牽夢縈的女子這一生怕也只有這一個,就是為她死了,又有何不甘呢?」
木挽香幾乎被他眼中的泓潭攝走了心魄,囁嚅著:「你……你太武斷了。焉知日後就不會有別的女子能令你動心?你年紀輕輕就要懸命於此,若是真死了,未免死得太冤,就是入了地府,也會怪罪是我狐媚勾人,讓你枉送了性命。」
他哈哈笑開,臉上一片陽光映得眸光燦亮,容姿俊雅:「那我就責令地府的閻君,讓他判還你我六十年陽壽,我再回陽間和你算帳。」
木挽香呻吟一聲,閉眼歎道:「莫忘塵,你若是個女子,恐怕要迷到眾生了。」
莫忘塵還是朗朗笑著:「這世間已經有你迷倒萬千眾生,而我只需將你迷住,不就算得之天下了嗎?」
…… ……
徐敬業派人送來的緊急公函原來是一封喜報。昨夜三更時分,李孝逸派後軍總管蘇孝祥率五千精兵偷渡大河,偷襲徐敬業的營寨,不想徐敬業早有準備,三路伏兵齊出,將洛陽兵殺得大敗,蘇孝祥也在亂軍中被流箭射死。此一戰之勝,大大鼓舞了徐敬業這一方的士氣,特別派人將喜報送達各個分軍營中,共同慶賀開戰大捷。
傍晚時分,韋超領著裴朗等守軍在帥帳中大宴慶功,木挽香則趁眾人防守鬆懈之時悄悄溜下都梁山。
在山下水旁的蘆葦從深處,有一隻小舟已經停靠在那裡。船上之人看到木挽香,立刻站起來低呼:「是木姑娘嗎?」
木挽香應了一聲,飛至近前,「你們來時可被人發現?」
船上人答:「守衛兵卒都去喝慶功酒了,我們趁夜色而來,未見有人攔阻。」
木挽香點點頭,從袖中拿出一張折紙:「這是此山的防守部署圖,請代為轉給李將軍。」
船上人接過道:「請姑娘放心,我等一定不辱使命。另外,李將軍托我們帶話給姑娘,說若有機會下手幹掉韋超,就無須顧慮,徐家軍不過是倉促湊成,人心不齊,若是群龍無首,必定成為一盤散沙,不戰自敗。」
「知道了。」木挽香轉眼之間又隱身於山林之中了。
回到自己的寢帳前,忽然一愣,帳中有燭火閃爍,一道人影投在帳簾之上。應是裴朗吧,那個少年郎還真是癡情一片。
她抬手掀簾,走進帳中,卻訝然發現坐在帳內衝她嘻嘻笑著的原來是韋超。
她按捺下心情,露出一臉笑意;「韋將軍深夜到此,是有見教嗎?」
韋超滿面紅光,一身的酒氣,站起身迎了過來:「哪裡,是來看看木姑娘在這裡呆得是否舒適?木姑娘這大半夜的去哪兒了?」
木挽香心頭警覺,好像他昏暗的眼神中意有所指,保持住臉上艷麗的笑容,道:「今晚月亮很好,我一時忍不住,出去走了一圈。請將軍恕罪。」
韋超還是笑呵呵的越走越近,「何罪之有?姑娘這麼雅的興致,可惜是獨自賞月,也不能讓我盡地主之誼。」
「韋將軍軍務繁忙,怎敢勞駕?」她見韋超即刻就要逼至身前,一轉腰,閃到旁邊的帳角處了。
韋超也站住了,看著她,笑得古怪,「姑娘好輕盈的身形,走路如風。」
木挽香笑說:「將軍大概不知道,挽香是舞姬出身,所以走路輕巧一些。」
韋超點點頭:「哦,原來如此,難怪姑娘在山上轉時,竟連我手下的兵卒都跟不上,還只當姑娘是鬼魅化身呢。」
木挽香的眸中陡然射出兩道寒光,背靠帳簾,眼睛直勾勾地瞪著片刻間已似換了一人的韋超——他臉上雖然還有笑容,但笑得陰險狡猾,眼中混濁的目光已經亮得逼人。他直起腰來,看著木挽香就像老貓看已被銜在自己口中的老鼠。
「哼哼,木姑娘以為我是酒色之徒所以就小看我了,是嗎?從姑娘上山時起,我就已對姑娘起了戒心。我在江南呆了多年,對姑娘這樣出身女子的性情豈能不知?就算姑娘在揚州受了諸多委屈,一個尋常的歡場女子又怎麼有膽跑到戰場的前沿?又在我這山頭之上肆無忌憚的到處閒逛?而是早就應該躲在揚州那座脂粉樓中裹著錦被,熏著香爐,瑟瑟發抖去了。」
木挽香的目光越來越冷冽,聽他說完,淡淡微笑:「韋超,我的確是小看了你,原來你這一副酒色之徒的外貌都是裝出來給人看的?」
韋超獰笑道:「你既然也在別人手下辦事,就應該知道做人臣下者最重要的保命秘訣就是韜光養晦,收斂形跡,若自視聰明而到處招搖,一定是活不久的。」
木挽香哼笑道:「自我到揚州後,一路所見,徐敬業手下恐怕只有你還算是個人物。可惜命不久矣,否則也能成為一代梟雄。」
「謝姑娘的贈言。不過姑娘一定會死在我前頭,我能不能成為梟雄,姑娘就到地下去看吧。」他雙眉一擰,陰冷的眸光似要將木挽香刺穿,「嗆啷」一聲右手抽出腰間長劍,探左手向木挽香抓來。
木挽香再次旋身避過,環顧四周,見沒有可以抵擋之物,而韋超之劍也已近在眉前,忽然輕笑著微抬高聲音呼道:「那個信誓旦旦要護我周全的人,還不肯出手嗎?」
韋超一愣,停步不前,轉而想到這或許是她的脫身之計,冷笑道:「你就是叫玉帝王母也沒用了。」
從帳門外倏然如電光飛進一人,劍光閃閃,如夜中白虹,朗朗笑道:「玉帝王母算得了什麼?」韋超只覺寒風臨近,剛剛側身要閃,已被身後的劍鋒劃破了衣袖。他大駭,轉身欲奔逃出去,剛剛張口要喊:「有……」木挽香已搶過莫忘塵的長劍,一劍刺穿了的他的後心。鮮血噴濺四處,韋超直直地撲倒在地,了無聲息。
「外面可還有人?」木挽香沉聲問道,悄悄貼在門內向外看。
「不用看了,若有人,早就闖進來了。韋超雖然是個聰明人,可是太過自負,隻身來見你,故意把兵卒支開。恐怕他的本心除了揭穿你的真面目外,對你還有苟且之意,若有人在帳外聽著,就不方便動手腳了。」
木挽香回頭看到莫忘塵正在抽回插在韋超身上的長劍,而且神色不太愉悅,道:「若嫌那血跡污了你的寶劍,回頭我再賠你一把就是了。我若不殺他,你我今日都逃不掉。」
莫忘塵還劍入鞘,「你殺他的確是情勢所迫,可我看你最初看他的眼神就已經殺氣隱隱,就算他剛才沒有逼迫你,恐怕你今晚也是要留下他的命的。」
木挽香瞪了他一眼,「要說教嗎?」
莫忘塵一笑道:「不敢,此刻還是保命要緊,趁沒人發現這邊的情況,我先帶你下山吧。」
兩人一前一後,趁夜色順小路悄悄下了都梁山。回頭看去,山後各處營帳燈火搖搖,平靜如昔。
…… ……
「剛剛走得太匆忙,忘了應該叫上裴朗,否則待到山破之日,他必定會命喪敵手。「莫忘塵回望了一眼山頂,頗有躊躇。
木挽香只冷淡說道:「若想扶危救困,這滿山的士兵和揚州的眾人都要救,你救得過來嗎?」
莫忘塵回望著她,微皺著眉,「究竟武後好在哪裡?會讓你如此死心塌地為她賣命?」
木挽香一揚首:「我們都是女人。」
莫忘塵一挑劍眉:「就因為如此?」
「如此就夠了。」木挽香朗聲而答,「我不信這天下就不能有女子掌控,若掌控它的千古第一人就是太后,我願意做為她獻身的鞍前小卒。哪怕天下無人知道我,至少千百年後,人們會記得,曾有一位女子與男子比肩,不,甚至遠勝鬚眉,以一人之力獨挽狂瀾,成就千古偉業。」
「雄心壯志。」莫忘塵歎謂,「就憑你這份豪情,就已經讓天下的無數男兒為之汗顏了。」略停一下,轉而問道:「現在要去哪裡?回揚州嗎?」
木挽香看著遠方,硬生生答道:「這不關你的事。謝你今晚救我一命,容後再報。」
見她要走,莫忘塵猛將她拽回,逼她看著自己:「為何你就不能明白?我所要的,不是容後,而是眼前!若和你在一起是浪跡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我不在乎是否命懸一線,但你這樣為別人賣命而從不顧及自己與身邊人的心情,究竟能有多快樂?」
木挽香正視著他,一字字問道:「莫忘塵,我的心情是否快樂與你有何干係?早說過,你我萍水相逢,並無任何瓜葛,是你總在對我糾纏不休。什麼神仙眷侶,浪跡天涯,只不過是你的妄想罷了,況且你也選錯了對象。我與你,兩不相干!」
莫忘塵苦苦一笑,眸光黯淡,「是麼?原來你心中一直都在這麼想嗎?我還以為,這些日子以來,你多少會有所改變。也許是我天真了。」他低下頭,撫摸著袖中那管玉笛,喃喃道:「不知為何,初見你的當日,我就覺得與你有著莫大的深緣,好像神思朦朧中,總有人在提醒我,不要忘記了某些東西。我想,就算你我前世無份,今生能夠相識便是另一種緣,自當珍惜。我自信這世上儘管有眾生芸芸,但能與你琴笛相合,心心相吸的唯我一人而已。上天有靈,造你我出世,必有因由,否則你臂上這個如胎記的『塵』字烙印又是從何而來呢?」他忽然揚起雙眸,那樣煥發著光彩,清澈如泉,輕顫著手指掠過她的鬢角,抬起她的下頜,飽含著深情的輕喚:「香兒啊香兒,難道我的一片苦心真不能感動你分毫嗎?」
木挽香的渾身打了一個寒噤,他的那聲低喚重重的敲疼了她的心,記憶中的一扇門正在緩慢而笨重的敞開——
「香兒,我今生決不負你……等我回來……」
那人是誰?聲音悠悠從亙古而來,分不清方向,但深埋在記憶深處的那雙幽深如潭水的眼卻與莫忘塵的雙眼相重疊,讓她惶恐迷亂,讓她心碎神傷。
「塵——」她淒迷的低呼,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說什麼,只在恍惚中被莫忘塵緊擁在懷中,好像已分隔了太久,又好像這雙臂彎她早已熟知,貼合的感覺是如此的奇妙而和諧,記憶中,亦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似乎她在很久以前,早已無數次的,依偎在他的懷中。
今夜有風,但是風也多情,只將他們包裹,輕輕地吹著,吹著,一起回憶著在那許多許多年以前曾有過的一段情事——
「好令人感動的一對患難鴛鴦啊!」夜空中有一個陰梟的聲音乍然劃裂了清風。
木挽香的心一沉,四周似乎已瀰漫著死亡的氣息。莫忘塵也醒過來,而且明顯的感覺到身後有破風之聲,心知有人偷襲,將木挽香護在身後,剛剛轉身卻尚未即拔劍,一截冰冷的劍鋒已刺破衣衫,刺進他的血肉。他悚驚,今生從未遇到過如此快的劍法,快到他尚未看到出劍之人就已經倒了下去。
木挽香在他身後將他死死抱住,對著前面之人急喊:「別傷他性命!」
那人收住了劍,月光還是那樣熟識地投在他冷俊的臉上,那張臉鐵青冷然,甚過上次見面。
「這就是你此次行動屢屢失敗的原因?」他低沉地開口,有著無上的壓迫與怒意。「你令我失望,居然會為了幼稚的感情而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
木挽香堅決的仰頭與他直視,「動情有錯嗎?你早就應該知道,只要是人,就不會真的絕情。就算是畜生也知情意,何況人心?想讓我們靠一顆寡絕之心死忠到底是錯的,只要我們忠心,並不關乎我們的心是否還會流連於他人身上。便是此刻,我依然要說,我對太后的一片至誠沒有過絲毫的動搖!這與他對我的情意並無衝突。」
那人的眼中湧動的詫異與憤怒,「你今日敢為了他而頂撞我,明日難保不會為了他而背叛組織!為免除後患,我應該將你也一併斃於掌下!」
木挽香面對著他高高抬起的手和週身凌厲的殺氣,卻沒有絲毫的動容,只是微微一笑:「你不過是在嫉妒我罷了。」
「什麼?」他的手生生頓住。
木挽香看著他,看得如此直白而大膽:「你嫉妒我能有人愛,嫉妒全天下懂得愛人與被人愛的人,因為你自己為情而苦,永遠只有付出而沒有回報。你雖然把殺人的理由說的冠冕堂皇,其實不過是為了洩你自己的私憤而已!別總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了,單在一個『情』字上,你其實就早已輸給了我和眾多的天下人。」
「你住口!」他大喝出來,胸膛強烈的起伏,眸中充火,似乎隨時都可以爆發。
木挽香低下頭,抱著昏迷的莫忘塵,悠然低語:「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被人所愛竟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那人呆呆地看著他們,愣了許久,忽然長嘯一聲,淒厲而高絕,而後縱身絕風煙而去。
木挽香沒想到他竟然會突然收手,如此的來去匆匆便如幽夢,只是莫忘塵身上不斷湧出的鮮血足以證明這絕非是虛幻的夢境。
努力將他扶起,艱難的往前面走,隱約聽到他微弱而堅決的聲音:「香兒,這一次你我絕不能錯過了。」她愕然地看他,不知他所指為何,但他的呼吸沉重而不均,顯然剛才的低語只是他的夢囈罷了。
…… ……
木挽香雇了一輛馬車,將莫忘塵連夜送回揚州。因為怕他失血過多導致體溫下降,一路上都將他緊緊抱住。相互依偎,似乎是生死與共,只有彼此能相憐相惜。今生她頭一次感到擁有一個人的可貴與甜蜜,和即將失去一個人的虛空與消沉。
「塵飛香起……塵飛……香起……」昏迷中的莫忘塵一直不停地反覆念著這幾個字,如被魔咒附身。偶爾他能清醒一下,睜開的雙眸清亮而溫存,握緊木挽香的手,強令著:「香兒,千萬不要離開。」
每聽他這樣深情的呼喚自己的名字,她的心總是揪得緊緊,如同那一聲聲呼喚的背後,有著一個很大的、會令人心碎的結局。於是只有更深更緊的擁著他,想要努力追回什麼東西,什麼……塵封在歲月中的記憶,和記憶中一度讓她不敢觸及的痛感。
馬車吱吱呀呀的在小道上飛馳,揚州越來越近。
終於趕了回來,揚州靜靜地佇立在那裡迎候他們。離去時與歸來時的心境是如此的不一樣,好像離去時帶著滿腔的雄心,毅然的昂揚,而回來時卻收拾著一顆不安的殘心,似要在這裡尋找到一個安妥的棲身之地,或是遠離塵世的歸所。
木挽香找到一處獨門小院,租住了下來,又請來大夫為莫忘塵診治,好在莫忘塵的傷並沒有想像的重,雖然因虛弱而臥床不起,但並無性命之憂。
一切總算可以暫時放下了。
…… ……
莫忘塵初次可以從病床上下來行走,他並沒有驚動在屋外的木挽香,只是獨自一人扶著牆,緩緩地踱步到了門口。走了幾步,終究有點累了,依靠在門框邊,望著屋外的木挽香,竟幽幽得出了神,
站在庭院內的木挽香,一身普通農婦的裝扮,深藍的布衣,細碎的小白花,頭上甚至還包著一塊同色的頭巾,更加映襯得一張素面朝天,如出水白蓮,清麗可人。而此刻的她,居然正給一隻撲撲扇著翅膀的老母雞餵食。陽光初照之下,儘管她沒有華麗的外衣和驚艷的粉黛,但在莫忘塵的心中,這一刻的她才是最真實而美麗的。
她聽到聲響,轉過頭來,輕呼著:「你怎麼起來了?」跑過來將他扶住。他搖搖頭,柔聲道:「只是想在這裡好好看看你。」
她先是一怔,而後面頰有些微紅,索性扶著他坐在門檻上,托著腮看著院中那只不識愁滋味的老母雞奔來跑去,言不由心:「剛才在街上看到有人賣這隻雞,便宜,就買了回來,你大概也有幾天沒進肉了,就算給你補身子吧。」
莫忘塵執起她的手,細細地凝視,微笑著:「這樣一雙可以彈琴,可以舞劍,能迷走千萬人的魂魄,又能輕易置人於死地的纖纖玉指,居然還可以調羹下廚?」
「這有何難?」她一撇嘴,「做飯並不比殺人難。若是不能自己動手裹腹求生,難保落魄非常之時會悔不當初。」
莫忘塵悠然一歎:「看來我吃的這隻雞裡,免不了要沾上許多血腥了。」
她秀眉一豎,怒色立現:「怎麼?嫌我的殺氣髒了你的身麼?那你以後少來理我!」
見她動怒,他突然又笑了:「以後少來理你?就是說現在要多多親近了?」他清亮的笑眼看得木婉香又是一震,急忙避過,他的手指卻優雅的理過她的鬢角,撫過她的耳垂,劃了一道輕弧後在她的頸後停留住,悠然地低語:「這些日子,難為你了。」
她只覺得他的笑眼似乎在自己的眼前逐漸的擴大,擴大,然後懵懂中就又被他的熱吻輕啄上自己的唇瓣。他吻得很恣意,卻又很溫存,似是小心呵護著她的心情與悲喜,在吻中承諾著他的誓言與誠意。
「你……越來越放肆了。」終於被他放開後,她急促的呼吸,慌亂的斥責,卻連自己都發覺她現在的聲音遠不如以前那樣鎮定凜然。
他還是微笑著,笑得寵溺又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欣慰。不知何時,他從她的手中拿過一些稻穀,紛撒給那只咯咯叫著的老母雞。看那隻雞興奮的追逐著那些稻穀的樣子,他開懷地大笑,回頭問她:「這就是平民百姓幸福生活的極致了,一屋,一雞,一夫,一妻,嗯,或許再多個聰明伶俐的孩童,就更完美了。」
她想笑他,但是在聽著他夢一般陶醉的描繪時,也禁不住悠悠然暢想著他所描繪的那種景象究竟是怎樣的?或許在很多年前,她曾經有過這樣的生活,可惜……那些記憶早已模糊了。
「香兒,就這樣你我相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好麼?」他幽深的眼散發著灼熱的光芒,「忘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吧,人生幾何?去日苦多。」
他溫柔如海的聲音將她完全包裹,令她聽得心襟蕩漾,幾乎忍不住要答應下來,但她的眼睛卻忽然瞥到從門外列隊走過的一支兵馬,為首坐在馬上,肅然凝重著神情的是唐之奇。兩旁有士兵不停的驅趕百姓,口中吆喝著;「讓開讓開,別擋著唐長史的路!」
她的血液驟然冷凝,所有的溫存都在此刻被埋進了無底的心中,不知所蹤。冷笑著看著過去人的背影,她緊咬著牙關,回答了莫忘塵剛才滿心真摯的求懇:「不!我決不會放棄我的信念,讓自己的生命就此寂寂而終,無論是誰,都不能讓我忘記我存在的價值是為了逆轉天意,而非做個只甘於流連在鍋旁稻間的農婦!」她說得如此堅決無情,卻不肯再多看他一眼,轉過頭,遠看著天邊的白雲,決絕地繼續念白:「無論是你,還是天!都不能讓我變心!」
莫忘塵本握著她手的手緩緩鬆開,勉力重新站了起來,什麼都沒說,蹣跚著走回屋中。屋內的光線陰暗,連人心都照不到任何的光亮。他不明白為什麼既然塵已飛,香已起,卻不能塵香相合,而一定要讓灰塵歎息著伏倒在地上,遠嗅著空氣中傳來的那縷幽香,只能幻想,只能遙望,卻無法擁有,無法共存。
也許真的是注定有緣無份嗎?上天在與他們開著一個怎樣殘酷的玩笑?
…… ……
唐之奇站在城頭上向遠處望去,心裡一片空蕩蕩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戰事瞬息萬變的規律人人皆知,但誰也沒料到會變得這樣快。三天前他剛剛因徐敬業漂亮的阻擊了李孝逸部隊的偷襲,殺死敵軍後軍總管蘇孝祥和數千敵兵而召開慶功宴,沒想到不過幾天的功夫情況就急轉直下。
駐守在都梁山上的韋超離奇暴死,山上守軍頓時亂作一團,有不少紛紛棄山逃跑,都梁山的防線變成了有名無實的空架子。李孝逸趁機率軍攻下了這座防線,三十萬大軍轉眼之下已經攻到了高寶湖一帶。雖然徐敬業收拾了一些韋超遺留下來的殘兵,並與其弟徐敬猷三兵合為一處在石樑河阻拒,但誰都能看得出來這無異於與困獸猶鬥,垂死之爭,所令人擔心者不是能否敵得住李孝逸的大軍,而是他們究竟還能撐得住幾天?
若徐敬業再次失守,揚州立刻便要成為李孝逸的盤中餐,那麼在這裡的唐之奇要如何應對?城中不足一萬的守軍還不夠給人家塞牙縫的,若是自己到時候被俘,勢必要被冠上謀反主將之名,是剮是剁?都逃不過一個死字了。
唐之奇越想越覺得悲傷,渾渾噩噩的回想著自己究竟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田地中來的?卻似乎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他苦笑著對身邊的駱賓王道:「賓王,若是當初我們都肯聽魏軍師的話,突襲洛陽逼武後歸政,而非希圖另立江山,雙足鼎立,大概便不會有今日之勢了吧?」
駱賓王如他一般黯然,明知此刻吃多少悔藥都無濟於事,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安慰他:「長史是否杞人多憂了?畢竟勝負還未曾分出呢。」
唐之奇搖著頭:「賓王無需再安慰我了,現在是個什麼局面?即使你不懂兵法難道還看不出來嗎?如今就是揚州里的百姓都會偷偷在私下議論,說天子所派的兵將不日就要攻進城中了,難道我們自己還要自欺欺人嗎?」他深深一歎:「我們為大唐江山拚死拚活,為什麼沒人認可?李孝逸是武後的人這且不必說,就連揚州里的百姓都似乎對他們的到來歡欣鼓舞,又圖的是什麼?」
駱賓王長眉深鎖,這也正是他這些日子以來自問的問題,推翻武後專政,恢復李氏王朝的盛世,這難道也有錯了嗎?為什麼現在對他們的反對之聲竟也越來越高?有時候他單獨走在街上,周圍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是疏遠而恐懼,真可笑,他一個贏弱的老頭,除了拿筆之外連劍都握不住,又有什麼可怕的?幹嘛畏他如畏惡鬼?
這個世道真是難懂啊。妄他活了這幾十年,還是參悟不透。
…… ……
木挽香白天在屋外的一角發現一隻畫著的飛鷹後,就知道寧靜的生活已經走到了最後。
晚上,她又換回黑色勁裝,在莫忘塵的床前站立了很久,聽著他的鼻息清晰均勻,算定他已睡熟,就悄然離開。
房門掩上的那一刻,她不曾看到床上莫忘塵微閉的雙眸緩緩地睜開,徒然看著頭頂的木樑,空幻的眸子中沒有絲毫的神采與光亮。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而那雙眸子還是直勾勾的盯著天花板,一瞬不眨,無語相對。
…… ……
又來到那片小樹林中。
木挽香站在月光之下,任憑對方那雙可以殺人的利眼將她的肌膚骨血全部刺穿,也只是淡淡的漠然而立在他的眼前。
無論她曾有過怎樣的反叛之舉,他依然是她的主人,高高在上,如神一般掌管著她的命運,若非有莫忘塵的出現,她對他永遠只會有服從。
「你還肯來見我。很好。」他重重的鼻音哼出,聲音後的冷氣幾乎可以凝霜。
木挽香直接回答:「我那日便說過,我對太后的忠心未曾有過絲毫的改變。」
他盯著她,「你不用花言巧語來安撫我,你只需做一件事就足以證明你是否誠實。」
「什麼?」她的心一跳,怕他說出什麼令她為難的事。
「殺了唐之奇,他是阻礙我軍攻城的唯一障礙。」
他的話一出,雖然殺氣濃濃,卻令她心中一寬,還好他要殺的不過是唐之奇而已。
一拱手,她堅定地回答;「屬下遵命,一定帶唐之奇的人頭來見您。」
「還有……」他的話原來並未說完,「這邊的事情完成後就立刻回長安見太后,你救的那個人,決不能讓他再跟在你身邊,否則他就只有死!你明白嗎?」
他的眸子亮如寒星,讓她的心又陡然沉到寒潭谷底。若是離開莫忘塵,無異於兩人就此分別,今生怕也沒有重逢之日,但若繼續糾纏下去,難道就會有快樂可言嗎?
「你若為難,我現在就殺了他,免得你躊躇。」他冷冷一語驚得她立刻回答:「不!我跟你回長安,決不再見他。」
那人笑了,是勝利者得意地笑,對她能在做出叛逆之舉後還可以最終妥協給他,而使他的虛榮心終於得到滿足的笑。笑得雖然陰邪,但在那笑容背後,似乎也掩去了無法言辭的哀傷。
失去愛人的痛苦其實很多人都曾品嚐過,比如他,就深知那其中的滋味是怎樣的錐心瀝血,生不如死。所以他喜歡看到其他人如他一般的痛苦,那會令他有種報復後的平衡與快意。
有情人都是傻瓜,偏偏天下人皆是這樣的傻瓜。想起來還真是無趣呢。
…… ……
「這……這……這不會是真的!」唐之奇顫抖著捧著剛剛送到的一張密函急件,眼神慌亂無助,一把抓住身旁的駱賓王,急切著希望能從他那裡求證到相反的答案,「賓王,這定是半道有人截走了我們的真實戰報,偽造了一封假信來誆騙我們的,對不對?!」
駱賓王這幾日內因為過分操勞,顯得蒼老了許多,鬢邊生出許多白髮。他也看過那封密函了,也期盼著這上面所說的是假非真,但是……密函下面那個小小的私人印鑒,刻著「魏思溫」三個字,他卻是再熟悉不過。他和魏思溫曾是同窗好友,又曾同殿為臣,他的筆跡,他的印鑒,自己絕不可能認錯的。所以……看著那張輕飄飄的紙片,他的心頭如千均重,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孝逸火攻軍營,我方損失慘重,二徐將軍已撤往泰州,望你方早做決斷。」這便是密函上所有的內容,寥寥幾字,足以讓人驚心動魄,魂不附體了。
唐之奇在屋中飛快地踱步,沉悶的喘氣聲比他的腳步還要忙亂,最後,他終於站住,凝住了眼睛中那一縷殺氣,狠狠地說:「徐敬業雖然逃了,我不能逃,就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這封密函的內容暫不對外公開,免得人心易變。」
駱賓王聽了卻覺得他的安排著是荒唐,就這樣死守嗎?三十萬大軍轉眼間就要兵臨城下,力拼之下只會給這座古城帶來更多的劫難。他是個文人,愛山水勝過於愛惜自己的性命。想到江山遭劫,百姓氣苦,他忽然覺得自己這雙拿筆的手不知從何時起也染上了無數人的鮮血,今生恐怕也無法洗淨了。
「唐長史!」又有兵卒跑來。唐之奇有一驚,悚然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那人答:「裴公子回來了。」
「裴公子?」唐之奇一時間竟想不出來從哪裡冒出一個裴公子?還是駱賓王腦子轉得快,忙問:「裴公子在哪裡?」
「在前廳,衣衫破爛,形容憔悴,很落魄似的。」兵士不由自主的將自己對裴朗的第一觀感說了出來。如今誰都知道己方形勢不利,從這個裴公子身上就可見一斑。他走時穿著光鮮得體,唐之奇親送至城外,又派了二十名侍衛護從。但是現在,他卻是一個人蓬頭垢面地跑回,不像個公子,倒像個叫花,若是前方得意,他能有今天這番天地變化?
駱賓王聽他說完就急忙奔向前廳方向來了。
果然,在前廳的一張椅子中,低垂著頭坐著一人。那兵士形容的倒真是準確,果然此人是「形容憔悴,狀似落魄」,真的是裴朗那個少年公子嗎?
駱賓王提著心輕喚一聲:「裴公子?」
那人緩慢的抬起頭,呆滯的眼神一下子靈動起來,悲怨地撲過來抱住他嚎啕大哭,邊哭邊道:「駱先生!沒想到我還能活著見到你啊!」
真的是裴朗!駱賓王說不出此刻是什麼心境,洩氣,鬱悶,消沉,惴惴不安,似乎都一齊湧了上來。挺直了身子,他僵如木石,裴朗還在那邊哀哀慟哭:「韋將軍死了……山破了……到處都是死人啊,血流成河……我換上兵卒的衣服,混在死人堆中才僥倖逃過一劫……這幾日在路上我幾乎粒米未進,連覺都不敢睡,只要一閉上眼,我就能聽到那群死人的哭號,鬼魅的聲音,太可怕了!我如今還能留著殘命活下來,真是不易啊……可是,活著也太難了……」
他哭訴個沒完,駱賓王就那麼靜靜地聽著,反倒漸漸平靜下來了,板著面孔對門口聽愣的兵士下令:「傻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準備熱水衣物給裴公子淨身換洗!再備些吃的來!」守門的兵士們不知道是被裴朗的話聽傻了,還是因為從沒見駱賓王如此嚴肅的呵斥過,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跑掉了。
裴朗哭了很久,才慢慢止住哭聲,淚眼朦朧的看著駱賓王,忽然又想起心頭一直惦念之事:「我父親……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駱賓王此時方才悠然長長一歎:「公子聽後千萬要節哀,裴相已於三天前在洛陽的亭驛前街被武後下令斬首……殉難了。」
裴朗聽了如何還能承受得住?瞪大了眼睛剛悲哭一聲「爹啊」,就直挺挺的向後面倒了下去,昏厥不省人事了。
…… ……
李孝逸的大兵行進速度很快,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如風雲般席捲至揚州城前。
在官兵未到之時,不少百姓為了避免屠城之難而攜家出逃,很多守城的兵士也背著上司悄然逃散。曾是青山綠水,美景如畫的揚州城如今已變得滿目狼藉,凋零不堪。
唐之奇沒有逃,他固守著身為一個軍人的尊嚴,穿戴整齊的端坐在大都督府內議事廳正中的首座。外面嘈雜喧鬧的人聲,還有隱隱從城外傳來炮火聲,喊殺聲,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似在等待死亡的降臨。
駱賓王陪在他身邊,同他一樣鎮定自若,或者用「心灰意冷」來形容他們此刻的心情更為貼切。
裴朗也坐在旁邊,但經歷過都梁山之戰後的他如驚弓的小鳥,總在瑟瑟發抖。外面炮聲一震,他就會打個寒噤。
駱賓王看了他一眼,歎道:「裴公子,我看你還是換上布衣,混跡在百姓中間逃命去吧。」
裴朗勉強不讓牙齒發出打顫的聲音:「不!我、我要在這裡和你們死守到底!武後殺我全家,我與她之仇不共戴天,決不忍辱求生!」
駱賓王繼續勸道:「就因為你家滿門抄斬,你是裴家唯一的命脈,就更應珍惜自己的性命。」他長歎慢吟:「別再想什麼報仇之事了,人力豈可與天爭?武後如今連天都不怕,難道我們能鬥得過她嗎?」
「我……」裴朗囁嚅著,無法回答。
大廳外傳來幾聲清冷的笑音,一個女子持劍走進,站在廳口直視著他們道:「難得你們終於想通了,可惜也已經太遲了。」
裴朗瞇起眼睛看去,驚叫道:「木姑娘!原來你、你沒死?」他跳起來剛要奔過去,眼睛一觸到她手中冷森森的劍尖,又傻住了,「這,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直沉默著的唐之奇忽然開口道:「木姑娘莫非是武後的人嗎?」
木挽香格格一笑:「你今日才想明白,這也遲了。」
裴朗怔在那裡,如墮霧中,惶惶然一時間不懂他們話的意思。「你是武後的人?你是武後的什麼人?」他傻傻地問。
唐之奇冷笑一聲:「她是武後派來殺你我的人!」
裴朗頭上轟然打響一個焦雷,身子一晃,幾乎又要摔倒。
唐之奇死死盯著木挽香,一字一頓:「姑娘的膽量我實在佩服,就這麼大搖大擺的走進我都督府,你可知困獸猶鬥,狗急跳牆,就不怕我府內的侍衛能把你就地正法嗎?」
木挽香笑得愜意:「你好大的口氣,若是過去我或許還能怕你三分,可惜啊,你竟糊塗的忘了許多道理,若你這裡真是的守衛重重,我焉敢這樣走進來?你還真以為自己現在是統管千萬人的唐長史嗎?你若多用點心去聽聽外面亂哄哄的聲音,聽聽你那些手下正怎樣哄搶你府中的財物,忙著逃命,就知道你如今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想憑什麼來抓我?」
唐之奇慘淡一笑:「樹倒猢猻散,成王敗寇的道理不過如此。」他看著身邊的駱賓王道:「看來你我如今想死得體面些都不能夠了。」
木挽香長劍一指:「能,只要你不多作反抗,讓我一劍穿過,保你死個全屍!」她劍光霍霍,身如燕飛,劍尖疾刺向唐之奇的眉心。
唐之奇雙目一閉,靜心領死。
突聽耳旁「鐺」的一聲有劍器磕碰之音,抬眼一看,眼前又多了一人正用寶劍將木挽香的長劍來勢封住。那人面色蒼白,形容虛弱,但無損其俊雅的儀表和眉宇的英氣,沒想到竟會是莫忘塵。
駱賓王和和裴朗同時脫口呼道:「忘塵!」、「莫兄!」
莫忘塵卻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蹙眉凝視著木挽香,輕吐字音:「放了他們。」
木挽香瞪著他,神情堅決:「不!」
莫忘塵的眉一抖,收起劍勢,擋在幾人之前,說:「那就先殺了我吧。」
「你?!」木挽香朱唇輕顫:「你不要讓我為難。」
莫忘塵眼瞳中那幽深的眸光靜靜的投在木挽香的眼中,聲如泉水:「和我回去吧,香兒,只做一對平凡夫妻,不要再理世事了,我不願再看你痛苦下去。」
木挽香的劍尖抖動得更加厲害,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手中的劍始終刺不下去。
莫忘塵柔聲道:「你以為你所做的一切武後會感激你嗎?若她真是個明主,自她專權後又有多少賢臣都是死於她的手中?這一點舉國上下誰人不知?我並非說她就是壞人,徐敬業就是好人,而是這朝政太紛雜了,世間的人情善惡也絕非你我所能明白。你不過是她手中的一顆小小棋子而已,若是沒有了利用價值,早晚會將你棄之不顧的。和我走吧,離開這裡,拋下紅塵俗世的庸擾,去過我們自己的清淨世界,才能讓心中得到真正的寧靜祥和啊。」
木挽香的清眸中滾出一滴淚,喃喃道:「好美的日子,可惜我們認識的太遲了。而我是不會背棄太后的。」她的長劍提起,欲刺向他身後的唐之奇。莫忘塵卻一把攥住劍鋒,急道:「不遲,情緣只有深淺,沒有先後,只要你肯放下心中的牽絆,和你的過去,我們就不算遲。」
木挽香驚見自他的掌中滴落出無數鮮血,心中震痛,手一鬆,長劍掉落地上。兩人的手立刻緊握在了一起。她扳開他的手掌,看著掌心那道已血肉模糊的傷口,痛心道:「你怎麼這樣傻?自殘身體,用手去抓我的劍?」
莫忘塵渾不知疼,只欣慰的低笑:「不讓你心疼,你又怎肯聽我的話呢?」他掃視著周圍的人,對她又道:「現在城門即將被攻破,他們幾人都有性命之憂,不如我們分路將他們送走,就算了了最後一樁心事吧。」
木挽香深看他一眼,再度拾起劍,對呆若木雞的裴朗輕喝道:「走吧,我送你出城。」
…… ……
莫忘塵領著唐之奇和駱賓王自都督府的後門出來,穿過幾條亂哄哄的街道,奔向揚州城的西南方向。那裡有一條通往城外的河流,他早已準備好一條小船迎候。
在岸邊,莫忘塵對二人拱手道:「二位好走吧,從這裡順流而下,便可離開揚州。從此後,或東西,或南北,或避世隱居,或東山再起,都由你們了。」
駱賓王長揖回禮:「難為你為我們想得如此周全。大恩不言謝,我這一生最大的錯便是來揚州的這些日子,所幸能在這裡與你重逢,不至於遺恨到底了。」
莫忘塵道:「駱兄千萬別這麼說,論年紀你是我的長輩,但朋友相交貴在傾心,何談恩惠和謝字?」他微微一笑:「此一別,恐怕我們今生永無相見之日,望君多多保重吧。」他瞥了一眼在旁邊一直神思恍惚的唐之奇,也對他拱手一禮,而後便如驚鴻飛雁,遠遠地消失在揚州的喧囂與煙火之中了。
船開了。駱賓王站在船心中,拽了一下身邊的唐之奇,問道:「長史可能想得到去處?」
唐之奇默默自語:「去處?去處?什麼去處?從哪裡來,還是回哪裡去吧?哈哈哈!」他陡然一陣狂笑,而後如瘋魔一般猛抽出腰間的長劍,橫在頸前用力一拉,駱賓王攔阻不及,他已經氣絕身亡。
船上的船家嚇得扔掉了手中的長篙,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大叫一聲,抱著頭不敢再看。
駱賓王被這突然而來的巨變也驚呆了,怔怔地看著唐之奇的屍體許久,才明白他已經死了的事實。那紅色的鮮血順著船舷流進河中,連河水都被染紅。駱賓王淒然笑道:「死了,終究還是死了,人誰能逃過一死呢?與其苟且偷生的活著,真不如死在這河裡還乾淨些。」一瞬間又想起自己當日寫《討武曌檄》時的春風得意,眾將初在一起商量大計時的豪氣干雲,如今皆是風流雲散,不堪回首了。
偶然聽到天邊有幾聲孤雁悲鳴,駱賓王看著腳下悠悠的流水,朗聲長吟:「青山作伴,綠水為鄰,駱賓王啊駱賓王,你還在塵世間留戀什麼?」他反覆自問,笑聲不絕,一縱身形,躍入河中。
湖面泛起層層漣漪,再不見他的蹤影,真個是流水無情。一代名才子,就此斷魂。
…… ……
木挽香則是帶著裴朗自東北方向突圍。但是東門此刻已被攻陷,大批的洛陽軍攻了進來,他們無處可躲,只有逃進一座破廟中。
兩人藏在樓上,看到樓下有士兵搜查,屏住呼吸不敢喘氣。見士兵走後,裴朗低聲問道:「我們就這樣出去不行嗎?他們怎知我是什麼人?我就說我是揚州的老百姓,他們又如何認得?」
木挽香嘲諷道:「你一身貴介公子的衣服,說的是長安話,人家只要多個心眼兒,一眼就能識破你。況且我聽說你已是朝廷追捕的侵犯,沒準已將你的畫像到處傳發,廣為人知,還是小心為善。」
裴朗回想起她剛才與莫忘塵的一幕,忍不住問道:「木姑娘,你與莫兄究竟是什麼關係?」
木挽香抿緊嘴角,不願回答他,只道:「你無需知道。」
裴朗想起曾與她相處的種種,雖知她騙了自己,但那時的溫存與現在的冰冷相比,真是天地之差,禁不住歎了口氣:「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莫兄,你會喜歡上他也是應該的。」
木挽香聽了只覺得他更加可笑,這個節骨眼上想到的不是保命而是兒女私情,但知他天性單純,對自己又是一片癡情至極,反而心中也引發一陣愧疚,對他道:「你不必對我這樣留戀,你可知道你家會被滅門,我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啊?」裴朗張大嘴巴。
「當初我假裝被人刺傷,騙取你的信任,得到你的傳家玉珮,並盜得了你父親與徐敬業私相授受的信函,都交給了太后。太后得到這些證據,知道你父親確實正與徐敬業私交往來,震怒非常,遂下旨將你全家抄斬。」
裴朗聽了驚得大叫:「你為何要這樣陷害我家?!不說情誼,就是單講道義也實在不通啊!」
木挽香道:「各為其主,做事不為達目標而擇手段也談不上什麼道義之言,我利用你是我不對,但事已如此,無法回頭,你若想代你的家人刺我幾劍,我也不會躲閃的。」
裴朗對她瞪著一雙死白的眼睛,眼中充滿了血絲,似乎隨時都要跳起來咬她一口。木挽香本以外他要殺了自己,沒想到他沉寂片刻後,突然一躍而起,奔下閣樓,直衝向大街。木挽香忙跟下樓去,不知他要做什麼,欲在後面追隨保護,他卻已消失在滿街奔跑的人群中了。
裴朗一路狂奔,奔到城門口,那裡已被李孝逸的軍隊接管,見跑來一人,形如瘋子,將他攔下,問道:「你幹什麼?」
而裴朗此時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手足踢踏,大喊大叫:「別攔我!我也不要活了,就讓我和他們一起死吧!」
眾兵卒不明他話裡的意思,一時竟攔他不住,讓他衝了出去。
此時城外仍是兵多馬雜,人喊馬嘶,裴朗衝進馬陣中還是無法停下,揮舞著雙手高喊著:「我就是你們要抓的欽命要犯,裴炎的兒子裴朗!快來殺我呀!」
在不遠處一帆寫著「李」字的大旗之下,一騎高頭大馬上坐著一位形容冷峻威武的將軍,聽見他的喊叫皺眉問旁人道:「那人是不是在說自己是裴朗?」
有下屬回答:「正是,他一路從城裡衝出,好像瘋了。將軍,是否要把他抓來問個明白?」
那將軍冷笑一聲:「若不是裴朗,別人何需假冒?不用問了,我也不想見他,太后有令,若遇到徐敬業的餘黨,一律就地格殺。免得她看了生氣,就是錯殺幾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部下聽到他無情的解釋,立刻道:「屬下明白。」向旁揮動一隻小旗,喝道:「弓箭手去了哪裡?讓那個瘋子這樣胡作非為的瘋下去嗎?」
立時間,人群閃出一片空地,將裴朗暴露在當中。箭如飛蝗密雨,眨眼間裴朗的全身就已被無數根長箭貫穿。他倒下去時瞪大了眼睛,喉嚨依舊格格作響,似有話想說卻已無法再說了。
…… ……
木挽香丟了裴朗,在人群中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剛剛離開人群,準備回到她與莫忘塵相約的那件農舍,前面閃身出來了好幾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柳眉倒豎,沉聲道:「是你們?你們攔著我要做什麼?」
其中一人陰冷著回答:「主人知道你勾結裴朗等人,將他們自都督府中放跑,很生氣,要我們拿你回去覆命。」
木挽香凜然昂首道:「請轉告主人,我木挽香已決定退出組織,不再為太后效命了,請主人能放我一條生路。」
「那你就自己去跟主人解釋吧!」那些人齊亮兵刃,一起攻了上來。
木挽香急於擺脫他們,步伐身形不免有些慌亂。她的功夫與這些人本就不相上下,此刻以寡敵眾更是力不從心,雖然拚死相抗,但是身上還是中了多劍,一時間鮮血四濺,將衣衫染透。她卻不得理會這些傷痕,殊死搏鬥,也砍傷了對方幾劍,短時內雙方竟也打了個平手。
她全部的身心都灌注到眼前這幾人身上,全然未察在她身後幾丈外,有一雙熟悉的,冷如寒星,陰若梟鷹的雙眸正凝視著她。那眼中絕然的殺氣與恨意無論誰看到了,都會為之膽寒。
眼看木挽香被那些人逼得步步倒退,背對著漸漸退到他這邊,他袖口一抖,掉落出一把短匕,刃尖衝前,正對著木挽香的背心狠狠地刺了上去……
…… ……
莫忘塵送別了駱賓王后早已返回他與木挽香這些日子以來居住的小屋。但是眼見天色漸暗,仍不見木挽香的的蹤跡,不禁心焦起來。
難道她最終還是無法跳出心結,棄他而去了嗎?不會!絕不會!他堅信她會回來。待她回來,他們便要攜手退出江湖,遠離塵世,找一處僻靜之所,建一座這樣的茅屋,種菊養花,平凡渡日。若是再有三兩個孩童承歡膝下,共享天倫……他唇角微挑,便覺這一生所遇的無數事加起來,都沒有一件能讓他有現在這般開心。
誰說兩情長未必便能廝守?今日他便要印鑒此話非真!他與木挽香自邂逅到情愫暗生,雖然時間不長,但似已認識許多許多年了,這或許就是前生注定的緣分?果然是天命難違啊……但……他的俊眉不經意的微微蹙緊,在洛陽臨別時師傅說的那幾句話又究竟在暗指什麼呢?
「既然已是塵盡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紅塵庸擾呢?」
他再度微微一笑,師傅真是有通天徹地之能,竟算得出他會在揚州有這樣一樁奇緣,尋到今生所愛,但師父也未免太危言聳聽了,兩情相悅豈能被稱作「紅塵庸擾」?那天下人豈非盡在庸擾之中了?
好,便有庸擾又何妨呢?只要能與心愛之人相守,管它是紅塵還是地獄?誰也休想攔得住他。
他思緒悠悠飄得很遠,大門口突然一響,他站起身去看,一見之下幾乎驚破了魂——木挽香此時已渾身浴血,遠觀猶著紅衣一般,踉蹌著停步在竹籬門口,身子依靠著門邊軟軟地滑落。
他飛奔過去,將她一把抱在懷中,連連喚道:「香兒?你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她微顫著睫毛睜開雙眼,慘白的的臉頰被紅衣映出一些色澤,眸中閃動著異彩,努力抬起一隻手撫著他的臉頰,淺笑著低吟:「天可憐我,終於能讓我再見你一面。」
為她這一句話,莫忘塵心魂俱碎,將她抱回屋中榻上,緊握其手,將內力源源不斷輸入其體內,為其續命。但她執意不肯,喘著氣道:「你停手,別為我浪費氣力了,我知道自己已活不久,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別讓我抱恨而死。」
他聽了更加心驚,緊摟著她道:「別說傻話,你怎麼會死?有我在這裡,沒人敢奪走你的性命。」
她淒然笑道:「我平日奪人性命太多,終於也輪到自己喪命,這是上天懲罰,也算公平。」她抓緊他的衣衫道:「我不後悔自己此來揚州,因為我認識了你,才知人世的美好,可惜你我生不逢時,注定有緣無份了。你對我好,我尚未及回報便要捨你而去令我實在不安,唯有期許來世……來世……來世……」她本已黯淡的眸光突然清亮起來,凝視著莫忘塵的臉,連表情都有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彷彿換了一個人,盈盈笑著:「靜塵,這一回是我走在你前頭了。」
莫忘塵對視著這樣一雙眼睛,心魂似都已被人掏空,沒有了腸斷般地悲痛,只有一種虛無縹緲的傷感,在心中擴散,侵蝕。聽到她這句話,心上似被人狠刺了一刀,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腦海中隱隱浮現的迷霧漸漸被撥開,他看到了!看到了——
紅衣的木挽香在風雨中的山頂,懷抱古琴正對他盈盈而笑,笑得淒婉絕美。不,那並非木挽香的裝束,而是另一個女子,同樣是他的深愛之人,是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的人,是他的愛妻——香儀公主——香兒!
於是,前塵舊夢如飛雪飄零,帶著殘冬的寒意飄落在他的心頭——
何曾忘記?那枕邊人的輕言細語;眉宇間的嬌嗔溫存;那詩箋中的濃濃情意;分別時的依依離情;還有他即將告別人世時,輾轉反側,難以割捨的牽掛眷戀,都不過是為了她啊!
終於等到這一次,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中際會重逢,再續前緣,卻為什麼?所要面對的又是這樣一個令彼此依然心碎的結局?
不——!上天太慘!太狠!既然他們相逢相知相戀,又為何要一次次剖開他們的心,讓他們滴血滴淚,無法相守?若他們的彼此情深也算是一種罪過,這世上又何須真情存在?
他緊抱著她的身體,不讓她的身體冷卻,就好像不久前她曾經抱過他一樣,這種相依相守的日子畢竟太短太短了!才剛相認,便又要面臨分別,當初他那樣懼怕「天人永隔」這四字讖語,卻終是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外面有人高聲喝道:「木挽香!你再不出來受死,我們就要放火燒屋了!」
他輕然一笑,竟還有這樣的好人,肯來成全他們。
她的身子已漸漸冷卻,任他如何地呼喚,抱緊,或是輸入真氣,都無法喚回她的一縷香魂。
外面已然火起,他恍若未覺,更不想逃走。抱著她坐在那裡,心頭悵然而過的是前世她最愛唱的一首歌:「君兮吾兮,與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懼風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與爾同燦,與爾同輝。誓不棄兮,誓難遠離。縱然海枯,難改我心。山雷亦響,風雲亦動。心如磐石,情若長江。妾若籐蘿,纏綿松下。水火難耐,唯為情生。若有終日,生死兩別。籐枯蘿敗,化香不去。」
儘管那歌聲跨過百年,但在耳邊聽來卻宛如此時。空靈飄渺,悠然雅致,最難得的是那歌中的癡情,令他現在聽來依然有著如最初時的惻然感動。
烈火熊熊已將整間茅屋燃起,火苗飛竄,橫樑坍塌,火舌肆虐般狂捲著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頃刻間就能將一切吞噬。
莫忘塵,不,或許此刻的他已然回歸成了前世的沐靜塵,他俊雅的面容上帶著那一絲永不消褪的微笑,在火中長吟:「鳳凰涅磐,浴火重生。上天啊!今世雖然至此,且看我來世再與你一爭這難了的情緣!以心相待,必能重逢!我們必會歸來的!」
他吟聲朗朗,抱著愛妻的身體在火光中化作一團烈焰,燒紅了揚州的整個青天,一縷青煙此時隨烈焰清風一起悄然飛上天中,縹緲進白雲深處,萬里長空……
…… ……
公元684年,名噪一時的起義軍名將徐敬業在逃亡途中被叛變的部下王那相殺害,首級獻給朝廷。揚州之變就此完結。
公元690年,武則天終於即帝位。改國號為周,自稱聖神皇帝。
公元705年,武則天退位,歸政於中宗顯,次年病逝。
公元712年,玄宗李隆基即位,大唐歷史又翻開嶄新的一頁。
…… ……
這便是庶民與天子的差別了,天子的生老病死自有史官為他們記載,而那些淹沒在政權鬥爭,或是戰亂天災中的碌碌小民,又有誰來記錄他們的傳奇?
我這一支筆終是不夠用的,只能把自己所知的盡量轉述出來,讓世人不至於遺忘在千年浩瀚的煙波裡原來還有過這樣一段不應泯滅的傳奇,在千百年的風起雲湧中,曾留下過一串串帶著餘香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