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餐飯食,永遠的大魚大肉,如祭獻一樣,甚至有全豬全羊,吃得紀綾直搖頭。
杜乙商便命達什琳在金寶宮搭了個灶台,由他親自掌勺,炒了幾樣新鮮菜蔬,紀綾才勉強吃下。
有關天神的傳說,在整個波斯王宮愈傳愈神。
「金寶宮娘娘果然越來越美麗!」
「王是越來越寵達什琳娘娘了!」
「看來,那神真的在庇佑達什琳娘娘,瑪沙娘娘抱著小皇子也得不到王的關愛了。」
「啊,你們是否注意到,每到吃飯時候,金寶宮便有青煙裊裊升起,那可是天神駕臨呢!」
「達什琳娘娘日日供奉,可見心誠則靈。」
於是慢慢發展到,每天吃飯時分,宮中的侍衛、宮女以及進宮的官員,都向著金寶宮搭灶台的地方遙遙叩拜。
這個時候,杜乙商如女子般美好的臉龐正在油煙裡受熏染。
然而除去飲食,還有一樣更重大的事情懸而未決,叫紀綾時常皺眉歎息,乙商問:「怎麼了?」
「已經這麼久了。」紀綾歎了口氣,「不知我娘現在怎麼樣?」
「有那棵何首烏,不會有什麼事吧?」他隨口說,話一出口才發現紀綾複雜的眼神,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那棵何首烏,是你給的吧?」
他唯有乾笑兩聲,慇勤地給她夾菜,「吃飯!吃飯!」
「那個通知索路等我的人,是你派去的吧?就是柔兒姑娘,對不對?」
「船也是你出面,才會借給我吧?」
「在茶樓的時候,你是否就在我附近?」
紀綾瞪著他,大聲道:「你還男扮女裝,騙我……騙我……」她又羞又氣,前愁舊恨齊上心頭。
「這可是冤枉!」杜乙商睜大眼睛,滿臉無辜,「我有說過我是女人嗎?當初也是你抱著被子強行跑到我的房間——」
紀綾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她瞪著社乙商,眼睛裡都要冒出火來,卻發作不出來。
唉唉唉唉唉,上了賊船,眼下還要靠他拿到龍珠。
忍、忍、忍!忍住!她把注意力轉到當前最要緊的一個話題上:「達什琳什麼時候去拿龍珠?」
「你放心……咦……」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輕聲道,「瞧,說曹操,曹操到。有人送上門來了。」
一個艷裝女子帶著一名宮女,拎著裙子,左看右看,偷偷摸摸地過來。艷裝女子不時警覺地回過頭去詢問宮女什麼,那宮女連連點頭,手指向灶台處。
杜乙商毫無聲息地,悄然在她們身前飄落。
「啊——」那宮女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便被嚇暈過去。
艷裝女人也嚇得面無人色,倒還能強自鎮定,吐出一串波斯語。
杜乙商微微一笑,竟也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句,說著,從懷裡掏出那隻小玉瓶,將它放在她鼻前晃了晃。
女人的表情大為震動,咕咚一聲跪倒,連連叩頭。
杜乙商又嘰裡咕嚕說了一句,彷彿跟前面那句差不多。
那女人伏在地上,似在作重大決定,終於,她點了點頭。
杜乙商笑了,將香粉灑在她身上。
她拜謝而去。
紀綾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你會說波斯話?」
「只會一句。」杜乙商一笑,「用龍珠來換神粉。」
紀綾「撲哧」一笑,「是達什琳教你的吧?」
那一笑如寶珠生暈,肌膚下隱隱有桃紅色流動,彷彿要滴出來。
杜乙商一時之間忘了回答,眼神凝住她,移不開。
****
達什琳沉浸在王的歡寵裡樂不思蜀,而瑪莎的動作顯然比她快很多。
一個達什琳陪王作樂的清晨,瑪莎來到金寶宮,款款拜倒在灶台前,低低地、神秘地說了幾句話。
那一定是有關龍珠的消息。紀綾可以確定瑪莎的表情是如此的神秘,還伴著絲絲的竊喜。
可是,她和杜乙商對望了一眼,苦笑。
他們都聽不懂瑪沙的話。而瑪沙不像達什琳會一些簡單的中原話,根本說不通。
兩人同時一個眼神交匯間,都想到了一個人。
第二天,索路被請進王宮。
「她說她知道龍珠在什麼地方,但是有靈獸護寶,她沒辦法進去。」索路暫是充當通譯。
「靈獸?」
「據說是一條巨蟒。在宮中豢養已有百年。」
杜乙商輕笑一下,眉宇間滿是傲氣,「再大,也不過是條牲畜。」
紀綾猶疑,「那巨蟒……」
「他身懷妖術,不會有問題。」索路搶著道,「再說時間緊迫,得趁早下手。」
杜乙商走到紀綾面前,拍拍她的肩,臉上滿是信心十足的微笑,「放心。我會帶著龍珠來見你。」到時候,你會重展笑顏,到時候,你不必再為母親的病痛掛懷,到時候……他心中帶著無數的美麗夢想大步出門去。
紀綾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心裡沒來由一陣說不出的緊抽,她張了張口,「小心」兩個字,出了喉頭卻粘在了舌尖,始終出不了口。
她陷入焦慮的等待中,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索路看著她,神情間又是溫柔又是悲哀,「紀綾,我去為你備好船隻,拿到了龍珠,你便可馬上回家。」
紀綾感激地望向他,「索路,多謝。」
「我只希望你心想事成,不要受到任何傷害。」臨行,他深深地望向她,「任何會傷害你的人,我都不會讓他接近你。」
紀綾的頭痛欲裂,甚至不曾發覺此刻的索路是如此的不同於往常,只是點點頭,看著他遠去。
心底有說不出的溫暖,同時又覺得憂傷。
這個陌生的國度,這兩個男人都在為她奔波勞苦。
但她,能夠回報給他們什麼呢?
這些思索扯動神經,頭痛不可自抑,她摸索到椅子顫巍巍坐下。
腦子裡像被什麼挖空了似的,完全不能思想。
良久良久,這片劇烈的空茫才慢慢褪去。紀綾一身大汗,整個人虛脫無比。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黑了,杜乙商還沒有回來。
巨蟒……或者還有數不清的衛兵,或者機關……
而杜乙商,只不過是會調香粉的富家公子……
她應該自己去的!
畢竟,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杜乙商是她什麼人?!憑什麼讓他去冒這樣的生命危險?!
那種空茫的疼痛又回來了……
她撫著頭,摸索著壁柱,劇烈的頭痛令她冷汗流下,汗珠滑進嘴裡,嘗到一陣鹹味。
她得去找他——
腳下不小心踢到桌腳,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汗珠甩進眼裡,一時間淚眼模糊。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沒用,這樣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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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乙商跟著瑪莎穿過富麗曲折的重重殿宇與走廊,不知過了幾重殿閣,瑪莎停了下來,遙遙指向一座宮殿,心中深葬著對龍珠守護神獸的懼意,戴著大紅寶石戒指的手指有點輕顫。
相似之下,那座宮殿比之其他各座更顯得宏偉,高大的金色巨柱,底下的柱基上鑲滿了各式寶石。
杜乙商看著那兩個在宮殿門口聊天的侍衛輕笑一下,伸手摘下瑪莎的珍珠耳環,但聽兩道極輕的破風聲,兩個侍衛「匡啷」倒地。
瑪莎發生一聲極輕的低呼,雙手合十,虔誠地跪拜。
杜乙商就這麼瀟灑地一抖衣襟,負著手,如閒庭漫步一般走到那侍衛身邊,彎腰撿起那兩枚耳環,遙遙地擲到瑪莎懷裡。
怎麼說也是國寶呵,就派這樣兩個酒囊飯袋守著……
杜乙商嘖嘖歎息兩聲,一襲白衣,飄然進入大殿。
這些殿閣的構造似乎都差不多。這座宮殿原來應當也是住人的吧,大約後來得了龍珠才改為供奉寶物的所在。
四周門窗緊閉,綢幕四垂,空氣中浮動著因為長久無人而來的灰塵氣味,有些嗆人,對杜乙商這個鼻息尤為靈敏的調香聖手來說,更是一種刺激。
「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麼一聲響動,在這空曠的殿宇裡引起四下回聲,似乎來那柔軟的綢幔也輕輕抖了幾抖。
杜乙商的背脊挺了挺。
有絲腥氣……
啊,那個龍珠的守護神,來了!不知何時,它盤在橫樑上,巨大的身子一半猶繞在圓柱之上,深重的黑暗裡,它的眼睛像兩隻碧瑩瑩的燈籠,定定地望著這個貿然趴入宮殿的人。
天哪,它竟然那樣大!這可真是超出了杜乙商的意料之外。他應該事先準備點雄磺粉什麼的,再不然,從門口那兩個侍衛身上抽把刀出來也行——
事實已不容他多想,黑暗中忽然響起另一個聲音,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句話。
原來這裡面還是有主持者的。
他不再多想,飛身掠向那聲音的來源——這人多半操縱著巨蟒,先放倒了這個人,再去對付那條畜牲!
那人在黑暗中發出一聲驚呼,接著響起一聲短促的哨音,忽然之間,那兩盞碧瑩瑩的燈籠猛然向杜乙商撲了來!
杜乙商看見的,那個穿著黑衣的波斯人坐在角落裡,手裡拿著一隻怪模怪樣的哨子。只要再往前幾步,杜乙商就可以掐住那人的喉嚨逼他就範,只要再往前幾步……幾步竟然都來不及,那條巨蟒拖著如此龐大的身軀,行動竟然比人還要迅捷,濃烈的腥氣瞬間噴到了杜乙商的後腦勺,脖頸上的汗毛幾乎根根直立了起來。杜乙商一咬牙,不得不放棄這幾步之遙,躍到一邊。
哨聲又起,巨蟒的尾巴一甩,在殿內揚起一陣勁風,杜乙商沒有想到它竟然這樣機靈,儘管避得快,肩上還是結尾尖掃上了。他還來不及喘息,巨蟒「呼」的一聲調回頭,直撲向他!
他退無可退,唯有攀上圍幔,蟒頭毫不示弱地接近了,張開血盆大口,咬住了圍幔。那柔軟輕絲織就的圍幔哪裡禁得起這般折騰,但聽得「撲籟籟」連聲,紛紛從樑上脫了下來,蟒頭一時沒掙脫出來,陷在重重的錦障裡。
蟒,始終是蟒,它轉了幾下沒扯出來,而主人催促它進攻的哨音又響起,愈急愈亂——
濡濕的發遮住了臉,然而遮不住他的笑,他笑了。淡淡的金色光芒在黑暗中一掠而過,一直坐在角落裡的黑衣人忽地站起,發出一聲驚呼——
它龐大的身子劇烈地掙扎,然而只得幾下便停止不動了。它的頭還陷在柔軟的絲綢裡,所以它沒能看見,一條極絲的金鏈子在它的七寸處,把它長長的身子分成了兩半。
「便宜你了……」 青衣長髮的男子一邊喘氣,一邊說,「這可是我給綾兒準備的禮物,倒給你戴上了。」
黑衣人又驚又懼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便跑,可惜他跑得沒杜乙商快,在他出宮門之前,杜乙商的指尖順利地點了在他的穴位上,他的身形一滯,軟軟地躺在了地上。
現在剩下的,只有龍珠。
波斯王絕沒有想到有人敢來這裡打龍珠的主意吧?或者即使有人敢這樣想,也沒人逃得過巨蟒吧?龍珠就擺在重重簾幕後,深紫綢緞之上,放著一隻黃金的箱子,一枚流溢著淡青光芒的珠子,就乖乖地躺在箱子裡。
龍珠。
杜乙商小心翼翼地拾起它。不愧是靈物,那光芒像是能夠穿透手掌似的,雖然淡,卻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隔。
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呀……他的笑容一點一點浮現,如同花兒一瓣一瓣綻放,然而,這朵花尚未開到八分,便僵在了臉上。
得到龍珠的狂喜令他喪失了防備。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竟然發現,一支羽箭穿透了右肩,帶著他腥紅的血,透出衣襟!
緊接著,一絲破空的銳嘯響起,這一次,他側身避過了。眼神冷冷地望向門口處,一名威武的侍衛持弓而立,面孔竟有幾分熟悉,竟是索路的表弟,喀隆。
喀隆見他如此輕易地避過第二支箭,一愣。手上的第三支箭竟然無法離弦。
便在此時,宮外傳來一聲呼喝,喀隆聞聲一震,像是被什麼喚醒了一般,扔了弓,飛一般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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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綾兒!」
一個聲音這樣喚她,混和著驚與痛。接著她被抱起來,落進一個芳香的懷抱裡。
不,不只是香氣,還有一股血腥味。
她睜開被汗水和淚水迷濛了的眼,看到一個髮絲散亂的杜乙商。
束起的長髮不知為什麼披散下來,身上的白衣染上了血痕,肩上暈了一大塊。
她驚悸地發現了那樣的鮮紅,卻在同時撞上他同樣驚悸的視線。
他為什麼這樣看她?眼神裡包含了那樣多震驚和痛心,還有……憤怒?
「是誰?!是誰?!綾兒,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
受傷的明明是他啊!
雖然她頭痛得有些迷糊,這點還是清楚啊。她虛弱地笑笑,想指出他的錯誤,可他肩上的傷口卻讓她窒息。
「你流了好多血……受傷了嗎?快包紮一下吧……」
「不要說話!」他又急又痛,撕下衣襟包住她的頭。
「你在幹什麼?」她無力地撥開他的手。傷口痛糊塗了嗎?該包紮的是他啊!
可是,她的手上竟然沾滿鮮血!
她詫異極了。
什麼時候,她流了一頭的血?
他替她包紮,緊抿著嘴角,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氏狠厲。
這是她熟悉的杜乙商嗎?
可她真是太累了,太累了,無力去追究這些,閉上眼睛就要睡去了……
她眼睛開合間,杜乙商看出了她的困乏,大吃一驚,從懷裡掏出一枚流溢著淡青光華的珠子,塞進她手裡,急急道:「綾兒,綾兒,別睡,千萬別睡著。你看,這是龍珠,我給你拿來啦。你看看,看看,你娘有救啦。」
紀綾恍惚地笑。
忽然之間,整個大殿外響起沉悶而利落的人聲。
無數的波斯衛兵冒了出來。
年老的波斯國王聽聞龍珠失竊,震怒了。
但是,她沒有眼花吧?身在國王身邊的人,怎麼是索路?
索路冷冷地盯著受傷的杜乙商,目光落到紀綾身上,看到她的頭上包紮著的白布,以及那滲出的血傷,又驚又怒,對著國王不知說了什麼話,國王點點頭,吩咐了幾句。索路站出來,大聲道:「妖人聽著:趕快放人,交出龍珠,我王還可放你一條生路!」
杜乙商抱著紀綾,慢慢站直身子。冷冽的目光從無數兵士臉上掃過,最後落到索路身上,一字一頓地道:「原來是你。」
他幹掉巨蟒,奪得龍珠,最後卻被一支暗箭所傷,隱約聽到有呼喝之聲,依稀便是索路的聲音。
索路對紀綾有意,一心要除掉杜乙商。
便是他授意喀隆射出那一箭。等龍珠到了紀綾手裡,波斯眾人也剛好趕到。索路本意要紀綾平安如願,只想除去杜乙商。因此告訴波斯王,紀綾是中土來的善良商人,被妖人挾持,而且龍珠也為妖人所盜。波斯王大怒,喝令杜乙商放人交珠不從,一聲令下,弓箭人整弓待發。
忽然一聲嬌俏的呼喝,金寶宮娘娘達什琳撲到波斯王面前,宛轉陳述。
杜乙商趁著這一絲間隙,道:「綾兒,龍珠你收好,千萬別讓他們發現。索路他,應當不會傷害你……綾兒,你、你……」他悲涼地一笑,黑眸暗如天日,「但願你會記得我。」
劇烈的頭痛令她無法思考,腦中隱約一絲清明,只是喃喃地問:「那你怎麼辦?」
「你不用管我,我自有辦法。」說完這麼一句,他轉過頭去,昂然面對森森的兵士,高聲叫道:「索路,你過來帶她走吧。」
索路來不及向波斯王稟告,連忙上前。
杜乙商把紀綾交給他,低低道:「我信你一次。讓她毫髮無傷地回到家中,拜託。」
達什琳大聲呼喝著跑到軍前,卻被波斯王命人拉開。
索路剛把紀綾拉開,所有的弓箭馬上對準了杜乙商。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這樣的凜冽殺氣,這樣的陌生國度,紀綾頭腦昏沉,像是做了一場夢。杜乙商站在萬箭所指的境地,白衣殷殷地暈著鮮血,那悲涼的眼神深深刺痛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推開了索路,跑上去。
什麼都不用說,什麼也說不出來,凜凜的冷冽的氣息哽在胸膛,柔腸百轉,只化為一道冰雪的眼神。
帶我走吧……
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丟下我……
心底深處響著一個聲音,那聲音埋得那麼深,連她自己也聽不清——
要死,就一起死吧……
他暈黑的眼眸,暴發出燦然的亮光。
他一把抱起她——
萬箭如雨下,他乘著雨絲的間隙,一個轉身,飄然上了宮殿的屋頂。
「啊!」
底下一片驚愕到極點的吸氣聲。嗯,幾千個人一齊吸氣,其實動靜和聲響真是蠻大,蠻壯觀的。
達什琳掙扎出軍士的禁錮,拜倒在地,不住叩頭。
紀綾最後聽到的,是杜乙商不乏驚喜的聲音:「咦,我怎麼忘了還有這招?」
然後,是飛翔。
她在他懷裡,看見佈滿閃爍星晨的寶藍的天幕,底下是萬人的驚呼,以及,刀劍落地的聲響……
風從耳邊掠過,萬物都在腳下……
天地間只剩他含笑的臉……
是夢吧?
****
做了無數個夢。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腦中有個空谷,瀰漫著蒼白迷霧,她被反覆扯進那個谷裡。
有人的聲音……
「綾兒……」
綾兒?
誰叫她綾兒?
哦,娘親。
「娘,我的頭好疼……」
她像小時候一樣,身上不舒服,撲進娘的懷裡訴苦。
娘的懷裡,香香的……
「不疼不疼,很快就上岸了。我請最好的大夫給你醫治。綾兒,我的綾兒……」
娘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心疼,這心疼刻在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裡。她像是獲得了某種安撫,嘴角浮起一絲笑容。
她又睡過去了。
****
總有人在耳邊說話,可她總睜不開眼睛。
人在半夢半醒在恍惚搖擺。
忽然嘗到元梨湯的滋味。
清甜的香氣,在唇齒間瀰漫。
小時候最愛喝的湯……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總喝不飽。可是後來,湯卻又苦又澀,變成腥苦的藥汁。她「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
整個人彷彿從那迷濛的空谷裡走了出來,她睜開了眼。
那是一張古怪的臉,面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眼睛卻意外地通紅,此刻正對著她,露出得意的笑。
「辛大夫!」紀綾詫異地叫出來。
不,不止辛越,她看到了誰?
娘,紀綃,紀綸,誠叔……她的眼睛都眨不過來,這房間,這床……
老天爺,她不是在做夢吧?!
「綾兒!」
「姐姐!」
「大小姐!」
在這聲聲熟悉的呼喚聲中,她終於相信,她回家啦!
「哈!我就不信,還有我治不好的病人!」辛越得意地說。
大家果然很給面子地奉上一堆溢美之辭。
紀綾的眼睛在整個屋子裡打了一個轉,沒有看見那個人。
心底有莫名的失落。
一切都仿若一場亂夢,不敢確定,是不是真實。
但母親的臉色極好,紅光滿面,她忍不住問:「娘,那龍珠……」
「我已經吃了。果然是神藥。綾兒,你可吃苦了……」蘇夫人愛憐撫著紀綾的頭髮。
「現在是什麼時候?」紀綾有些迷茫地問。
「昨日剛過中秋節。」紀綃笑著說,「姐姐,你怎麼像那些無故入深山的人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呵呵。」
「孩子,你這一走,可是一年多啊!」
紀綾的腦中一片迷茫,「一年多了?啊,那,那,送我來的人……」
「他呀,只怕還被杜老頭關在屋裡呢!」辛越笑得極是幸災樂禍,「那個傻小子,傷口已經壞得不行了,若不是遇上我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世神醫,他早去見他十八代祖宗去啦!」
紀綾吃了一驚,「他的傷怎麼樣了?」
「放心,有我在,他死不了!」 自信十足的辛大夫擲地有聲。
蘇夫人怕紀綾勞累,忙引著眾人離去,紀綾卻把辛越留了下來,問:「他留了什麼話沒有?」
「他付了診金,叫我救你,然後自己就暈過去了。」
「我到家多久了?」
「約莫有半個月吧?我哪裡記得清?」辛越大是不耐,「算你們運氣好,趕著我回來接家人上京,這會功夫在揚州,不然,兩個人都完蛋。」
紀綾摸摸頭,十分疑惑,「……我受了什麼傷?」
辛越上下打量她一番,神情不似方纔那般輕鬆快活,「你這應當是內傷。平日裡,一旦思慮過甚,必然頭痛,可是?」
紀綾點頭。
「這般毛病,無藥可醫。我老人家的醫術曠古爍今,也只能讓你清醒一陣。要保得終身無虞,只有盡量放寬心胸,少做算計。我聽說這蘇家的生意都是你這個小丫頭一人打理,難怪要累出毛病來。從此往後,我勸你少進生意場,早點找個人嫁了,安安生生過日子。嘿嘿,杜家的小子雖然有些妖裡妖氣,但我老人家看得出來,他對你,還算有一番真心。
他說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轉身便走,一面還咕噥道:「這些日子,在這裡熬了無數個通宵,我老人家都快要累出毛病來了……」
****
蘇夫人與紀綃整日陪在紀綾身邊,端茶送水,紀綾道:「娘,您就別忙了。櫻兒呢?讓她來就是了。」
紀綃道:「還說呢!這段故事簡直可以賣給說書人啦!姐姐你知道的,那個杜乙商原是定了親的,姑娘還不是一般人呢,原來是個郡王的女兒!杜乙商卻一封書信退了婚,人就跑得沒了影兒。後來那姑娘的哥哥不知從哪裡知道了姐姐,竟找上門來。那會兒娘正病重,我們都守在後房,只有櫻兒一個人在書房料理蘇家生意。那人、那人竟把櫻兒當成姐姐,帶到京城去了,說要杜乙商親自到京城給他妹妹叩頭賠不是……」
紀綾急道:「你們就沒讓人去跟他說清楚嗎?就讓他把櫻兒帶走了?這都大半年了……趕快修書一封,派人送到京城去!」
「早送啦!可那小王爺就是不信,就不放櫻兒回來。
後來聽說,那位小郡主竟離家出走了,這下那邊更是火大,越發不放人……」
「難道就由著他嗎?是個王爺就不用講王法嗎?這樣胡亂扣人!」紀綾待櫻兒情同姐妹,心裡一急,她掀被而起,「我這就去京城——」
蘇夫人連忙按住她,「為這事,我特意叫你誠叔去了一趟。你放心,他並沒有胡亂扣人。王府家也有許多產業,櫻兒竟在那兒給他們當家,威風得很。」
紀綾將信將疑,「當真?」
「難道娘還會騙你?」
紀綾鬆了一口氣,腦中卻突然一暈,昏睡過去。
蘇夫人大驚,連忙派人去請辛越,好容易請了來,診了脈,辛越破口大罵:「交待你們多少次,萬不可讓她傷神費心!想讓她此生安康,就別在她面前提任何煩心事!
我這可是說最後一遍!難道我老人家專為你一家人看病嗎?我有那麼大工夫就耗在你們蘇府嗎?真是!再出事,我可不來了!」
蘇家眾人連忙賠不是。
辛越一邊罵,一邊打開隨身帶的針囊。
半天,紀綾悠悠地醒來,望窗外一看,奇道:「怎麼天就黑了呢?」
蘇夫人滿腹心酸,強作歡笑,道:「白日短了,天黑得早。」
紀綾道:「沒了櫻兒,蘇家生意,可就在誠叔一人身上了,真是辛苦他了。」
蘇夫人忙道:「我們但求維持生計,不求賺多少銀子。一切按部就班,倒也不用費太大心思。」
紀綾歎道:「即使按部就班,哪裡省得了心思?我看誠叔白頭髮都多了。好妹妹,你去書房,把這個月的賬本給我拿來。」
紀綃猶豫,望向蘇夫人。
蘇夫人道:「先歇兩天。等病好了,再看也不遲。」
紀綾笑道:「娘,你看我能說能笑,怎會有事?」
蘇夫人流淚歎息:「綾兒,難道你要娘求你嗎?」
「大夫總是太過小心,其實哪有想想事情就出人命的毛病……」
蘇夫人喝道:「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娘,你就別再踏進這書房一步!」她站起身來,拂袖而去。素日溫婉如她,還從來沒有在兒女面前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紀綃吐吐舌頭,「呀,你惹娘生氣啦。娘可從來沒有發過你的火呢!」
紀綾只好乖乖待在房內休息。
深秋了,早起時寒氣甚重,長髮未束,都讓霧水染濕了。她穿著寬鬆的長衣,獨坐在廊上發呆,新來的丫頭楓兒捧來新茶。
紀綾接過茶,裡面一旗一槍,一沉一浮。
她的心事,也和這茶葉一樣,沉浮不定。
索路,龍珠,木方,乙商……前塵過往,仿如一場亂夢,不真實。
那襲染著鮮血的白衣,那個芳香的懷抱,還有那個,她在生死一線間撲向的人……是真的存在過嗎?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半天,道:「楓兒,看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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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頂青色素轎,直往杜府中來。
杜府小廝引她從偏門進院。
這是與正屋相隔的一所院落,深秋的菊花開得凜冽,香氣引來淡黃粉白的蝶兒上下飛舞,幾個白衣的丫環揚著輕袖,收集花粉。
悠揚的笛聲從青竹小院傳出來。
陽光正好,一切都如此美麗。
紀綾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
丫環們見了她,都停了手,掩口嬌笑,眉目傳語,有一個進去通報,笛音暫停,走出一個黃衣女子。
紀綾認得她,「柔兒姑娘。」
「蘇大小姐來了嗎?」柔兒滿面都是笑,扶著她的手一同走,「聽說大小姐欠安,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我們家也躺著一位,因此耽擱下了。」
她的笑容如花,熱情如火,她說「我們家也躺著一位」,這樣親密,這樣家常。
杜乙商躺在床上,烏黑的長髮披散在枕上,臉色有幾分蒼白,卻在見她的那一瞬,浮現幾絲紅暈。
他的肩上,裹著厚厚的一層白布,桌上有一碗濃黑的藥汁,散發著濃烈的藥氣。
他掙了掙,想坐起來,卻失敗了。紀綾伸手想扶他一把。柔兒卻先她一步,按住他,柔聲道:「辛大夫交代的,不得傷筋動骨,萬一落下什麼病根,可叫這一家子人怎麼辦?」
紀綾輕輕收回出袖的手。
柔兒又向紀綾道:「大小姐請坐。喝什麼茶?碧螺春可好?他就愛喝這個。」
隔著不停忙碌的柔兒,杜乙商向紀綾微笑,「有新制的菊花茶,可要換換口味?天氣挺涼,怎麼不多穿件衣裳?」
「你還是先把藥喝了吧,待客的事兒交給我。」柔兒吩咐丫環上茶,一面端起藥碗坐在床沿,輕輕扶起他,藥碗放在他唇邊,他皺著眉,大口喝完。柔兒適時遞上蜜餞,輕笑:「喝藥還要吃這個,倒像個孩子,別讓大小姐看著笑話。」
紀綾淡淡地笑笑。
自始至終,他倆是一家人,而她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杜乙商道:「柔兒,你出去看看菊花粉採得怎麼樣。」
柔兒看了看紀綾,抿嘴一笑,「要支人家出去,明說呀。」轉身出門去。
淡白的陽光從門前透進來,從窗上透進來,光柱裡有細塵飛舞,菊花的香淡淡地浮蕩在空氣裡。屋子裡一陣靜默,歲月如此安好,竟叫人相顧無言。
「頭還疼嗎?」好半晌,杜乙商問。
「不疼了。」
「聽說,夫人已經大好了?」
「是。我特地來謝你。」
他眨眨眼,輕笑,「謝我?謝我什麼?拿什麼來謝我?」
紀綾的心,微微地一下驚動。
先前的那些羅愁綺念,忽地消散。
是了,早就知道的,他那樣幫她,總不會是無緣無故。
她正色答:「還是當日那句話,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只要做得到,一定照辦。」
唉,她又是這副隨時準備和人談生意的神情了。
他歎了口氣,道:「綾兒,我想坐起來,你扶我一下好嗎?」
紀綾遲疑一下,還是學著方才柔兒的樣子,將他扶起來。隔著衣襟,淡淡的體溫透上來。她的臉紅了一紅,那些個同舟共濟,共床共枕的日子,霎時湧現眼前。
「等等。別動。」 發覺她要縮回手,他拉著她的袖子,就勢靠在她懷裡,閉上眼睛,「你聞得到太陽的味道嗎?」
太陽的味道?
「此時的太陽,微微有些酥香,細塵上還有蝴蝶的氣息。」
他的睫毛長長的,一閃一閃,鼻樑挺直如玉。眼睛閉著,彷彿在做一場香甜的夢。
她忘了剛才的問題,忘了男女有別,就這樣抱著他,學著他的樣子,閉上了眼。
陽光輕輕灑進來,那樣輕,彷彿不想驚動這兩個人。
他們說話的聲音也那樣輕,彷彿不想驚散這美好的辰光。
「聞到了嗎?」
「嗯,好像聞到了。」
「什麼叫好像?笨。」
「……」
「綾兒。」
「嗯?」
「倘若,我要你嫁給我,你肯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