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門裡,飄出他熟悉的聲音。
「是。」略微遲疑後,原重生傾身,卸下肩上挑著的米食糧油,慢慢走到門前。
「進來吧。」
依舊是冰涼的聲音,使他又想起初次聽見這樣的音調時,感覺就像掉進了冰窖一般不寒而慄。
「師父——」得到許可,他推開門,看著面前盤膝打坐的人,恭敬地叫道。
吐納完畢,流光吸氣,收回放在膝上結印的手指,緩緩睜開眼睛,下地,走到原重生身邊,抬眼向外看了看。
「東西多了些。」她開口,平淡的語氣,卻是在等原重生的答案。
「路上遇到何老爹,他送給我的。」原重生毫不隱瞞,如實相告。
「為何要贈與那你這些物品?」
「因為——」才要說出緣由,眉心卻扯痛了一下,令他不由自主皺了皺眉頭。
「重生?」
「因為上次我幫他修葺了漏雨的房頂,所以他特意答謝我。」他心一緊,沒有預備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是嗎?」還是沒有看原重生,流光的臉,仍然向著門外。
「是。」垂下眼簾,原重光回答。
這是頭一次,他在師父面前撒了謊,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了一眼與他平行而立的師父,見到的,是她的側面和長長的黑髮,以及繫住長髮的淡黃色絹帶。看著、看著,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自己的胸口。
「施人小恩,不求回報。重生,這些東西,你本不該收下的。」流光忽然轉頭,對原重生說。
「重生——知道了。」原重生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手猛然收回身畔,動也不敢動。
「既然知曉就好,這次的事,就算了,但,下不為例。」見原重生乖乖地點頭,她再看了一眼外面,才回頭對他說道,「桌上的東西,是為你準備的,你過去瞧瞧,看合不合適?」
原重生走向木桌,觸目所及,是桌面上疊放得很整齊的一件鹿皮裌襖和一雙鹿皮短靴,那些皮料,他認得,正是幾日前師父向他要去的鹿皮。
心口在發熱,他捧起裌襖和短靴,盯著流光,不敢置信地問她:「師父,這,真的是給重生的嗎?」
「當然是給你的。」流光走過去,展開裌襖在原重生身上比試,有些不滿意地搖搖頭,「短了些。」
是她疏忽了。這兩年,他身形漸長,她仍按照他幾年前的體形做,當然不合適。
「不,合適、合適……」原重生接過流光手中的裌襖,拚命地點頭,「只要是師父做的,都合適。」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話似的,他一把拿起桌上的鹿皮靴,套上腳,還來回走了幾趟,最後站定在她面前,伸出一隻腳,「你看!」
見他孩子氣的舉動,流光忍不住笑了。真是一個傻孩子啊,明明是很普通的東西,他卻寶貝得像什麼似的。
「師父——」看見她露出了微笑,原重生一時呆愣住。師父在笑,居然在笑?這麼多年來,他是頭一次看見師父的笑容,原來師父笑起來,是這麼好看,連山下鎮子裡最漂亮的姑娘都比不上。
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好大聲,像是不受控制,就要跳出來似的。連帶著,感覺好好保存在胸口的絹帶也快要被震出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原重生的手,伸進自己的衣襟,想要拿出先前買的絹帶送給她作禮物。
「重生——」還沒有等到他開口,流光忽然收斂了笑容,「先將衣服拿回你的房間。」
奇怪了,師父的臉色為什麼忽然變了?他心底有疑問,卻不敢問,抓住絹帶的手,緊緊地,滲出了汗水。
「我要練功,一個時辰之內,不要來打攪我。」流光吩咐原重生,已經感覺到腰間的鈴鐺在微微震動,發出平常人聽不見的聲響。她的手,背在身後,暗暗換了手勢,目光閃爍,大步走出門外。
腳,踩上掉落在地的樹枝,月牙色的長袍,搖曳過地面。站定在小樹林中,流光的眼睛,逡巡了四週一番,才開口道:「不要再躲了,若是真心找我,何必隱身不見?」
冷冰冰的聲音迴盪著,樹葉沙沙作響,沒有人回應。
流光也不說話,盤腿坐下,閉上眼睛,靜靜打坐。
安靜異常,有風,掠過她的頭頂,腰間的鈴鐺忽然一震,流光猛地睜眼。一柄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對面直直向她面門飛來。
她伸出右手,張開五指。劍,在掌心前硬生生停住。手指,一根一根收起,直到握成拳頭,盯著面前微微鳴響的劍身,她驀然揮拳,劍身調轉身,被控制著向來處刺去。
有人從對面的樹上躍下,側過身子,接住迎面而來的劍,眨眼工夫已經將其收回身後的劍鞘,乾淨利落。
流光收回手,站起身,盯著眼前的人,慢慢開口:「師兄——」
「流光,多年不見,你的修為更加精進了。」運天讚賞地說道,走到流光身前,「沒有想到,你居然躲在這個地方。」
「我早就猜到,能夠破得了我結界的人,除了師兄,還能有誰?」
「為什麼不猜是師父和溢彩?」克制住內心的激動,運天問她。七年的時間,今日得見,沒有想到她的容顏依舊,彷彿歲月根本沒有在她身上留下過任何印記。
「師父貴為國師,鎮守京師,怎能拋下眾多事務?至於溢彩——」流光苦笑了一下,「若真是她,怎會如師兄你這般有耐心等我出現?」
「難怪師父經常讚你冰雪聰明,有修道之才。」運天歎息,「流光,你可知此番我找你,究竟所謂何事?」
「是師父叫你來的?」
「回去吧,流光,師父最看重的,始終是你,要不然,也不會將一生絕學盡數傳授於你。」運天苦口婆心地規勸。
「不。」想也沒有想,流光轉身,斷然拒絕。
「流光?」運天愕然,沒有想到她拒絕得如此乾脆。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眼看著一片樹葉緩緩落下,流光毫不留情地開口,「師父早就忘記了學道的初衷。而你們,為了所謂要穩固朝廷根基的借口,這些年來,究竟殺了多少人?」
「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師父他,也是身不由己……」
「好個身不由己!」流光打斷他的話,「僅僅就因為身不由己,所以就可以大肆屠掠?」
她學道是為了修身,而不是拿來殺人,身不由己?就這樣的一句話,能抵得上那些冤魂嗎?
「流光!」見她沒有絲毫留戀地準備離去,運天忍不住大聲叫道,「這七年來,紫薇星斗逐漸遠離大宋本命星座,北移趨勢日加明顯。元兵進犯猖獗,民間騷亂不斷,皇上震怒異常,遷怒師父,師父也寢食難安啊……」
「與我有何相干?」她繼續走,不想再聽下去。
「沒有道理的,應天命而生之人早在七年前就被剷除,天象早就應該改變,可是為什麼會……」
心神一動,流光的腳步驟然停下。
「流光,你最受師父喜愛,又深得師父真傳,可以占星、可以批命,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你為什麼不在關鍵時刻幫幫師父?」見她終於停下腳步,運天心中暗喜,以為事情有所轉機。
「幫?怎麼幫?」流光木然地發問。
聽她的語氣鬆動,運天心中暗喜,連忙說道:「欲破蠻夷外患,必先肅清內患,定我國運。流光,只要你替師父找出天命之人……?br> 「然後,殺了他?」流光慢慢轉過頭,盯著運天心思被看穿之後的尷尬表情,「抱歉,恕難從命。」
「為什麼?」運天難以理解,「你既然可以收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徒,為什麼不肯助與你有數載師徒情意的恩師?」
「你,見過重生?」瞳孔忽然收縮,流光開口質問,「何時?何地?」
「山下市集小鎮,要不是無意間得知他會批命,繼而產生懷疑,我又怎麼會尾隨他上山找到你?」
「他,為別人批命?」
「是,為一個老頭。那老頭看起來很高興,還硬塞給他一些東西,後來看他臉色變了,使勁摁住自己的眉心,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休息了一陣子才走。後來,我……師妹,你沒事吧?」見流光的臉色突變,運天止住話題,有些擔心地問她。
手,明明在寬大的衣袖中捏得死緊,流光卻只是搖頭,示意自己沒有事。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異常,心底卻微微有些刺痛。
照師兄這樣說來,重生不僅沒有聽她的話,去給他人批了命,還欺騙了她。為什麼,他要這樣做?難道,這麼多年來的相依為命,她這個當師父的,還不值得他信賴嗎?
她不是大慈大悲之人,初見原重生,念他家園被毀,父母俱歿,孤苦伶仃留在世上無依無靠。又因天命所繫,小小年紀,即使並未葬身火海,將來也逃脫不了被追殺的命運。與其因為與生俱來的命運而亡命天涯惶恐不安,倒不如將這一世了去,到了陰間,喝下孟婆湯,輾轉輪迴之後,忘卻今生恩怨,也還有另一番天地。
當時,原重生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間,全由她決定。
她是動了殺機,想要了結他的性命,只要那一掌下去,就可以將一切結束,可是偏偏在生死存亡的時刻,他,突然叫出聲來,絕望的呼喊、淒惶的表情,承受的極限究竟是多少?
她,選擇讓他活下來。這樣的選擇,不知道是對,抑或是錯?
「流光……」
指尖接觸到微熱的物體,不習慣這樣的溫度,反射性地,她抬手,直覺地揮開。
運天收回手,略帶幾分尷尬地看她。喚了她幾聲,見她陷入沉思沒有反應,所以才試探性地想要接觸她,沒有想到,原來,她還是不習慣別人的碰觸呀……
「對不起……」流光開口,只是看了運天一眼,就將視線移開。清冷的目光飄忽不定,令人看不出她此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流光……」運天心底有幾分苦澀,幾句話,想要對她說,終究是被她無情的道歉擊得粉碎,埋葬在她異常冷漠的眼神中。
怎樣的人,會有那樣冰冷冷的眼睛?彷彿天下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撼動她情感半分。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後,流光她,無動於衷的程度從來都沒有變過。
果然如師父所料,她不會隨他回去;果然如師父所料,她仍然嚮往閒雲野鶴的生活,果然如師父所料……既然如此瞭解流光,早就已經料到結局的師父為什麼還要命令他們來尋她?來勸說她回去?
「師兄!」微風拂過,輕飄飄地掠過她的髮絲,黑髮如瀑,惟一的裝飾就是那條淡黃色的絹帶,明明沒有其他的頭飾,看起來卻是那麼飄逸出塵。
觀眉觀眼之時,心儀心動之間,運天已經看呆了。
「若是師父今日當真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流光自當竭盡全力,即使要了我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她飄遊了很久的目光,終於定在他背負在身後的寶劍劍柄之上,語氣聽不出任何起伏,「但,要我與師兄一般依從師命而為之,請恕流光難以從命。」
沒有譏誚、沒有諷刺,可是她婉轉間的每一個眼神,令他的心在隱隱作痛;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令他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錯了嗎?
江山多變,風雨飄搖,亂世之中,孰是孰非,沒有是非定論。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生殺予奪大權,能者為之。大好河山,無限風光,野心壯志之人誰願意放棄?自然,廝殺爭鬥之間,犧牲品不能避免。
流光她,冰雪聰明,難道不明白個中道理嗎?
向前走了一步,他張口欲言。不曾料想,流光忽然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隨著她的舉動展開來,月牙白的顏色籠罩了她全身。抬高頭、仰起臉,她微微歎息,輕啟唇齒,「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她仰著臉,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沒有表情的臉,說不上來由地,莫名其妙有些心悸。一個眼中沒有感情的人,眼神明明就該是空洞,可是她,清清冷冷的目光,看不到底;一個口中念著如此民歌的人,語氣明明就該是悲傷的,可是她,事不關己的口吻,聽不出哀思。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她反覆吟誦這兩句,幽靜的林中,她的聲音不斷迴盪,縈繞在他的耳旁,不曾停歇。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是只是聽見這樣的聲音,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他的手,居然開始微微顫抖;他的額頭,也冒出密密實實的汗珠?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他摀住自己的耳朵,不住搖頭,覺得心跳已經超乎負荷之外,沉重得令他窒息。不該這樣,仗劍行走,殺人無數,即使是面對再兇惡之人,他都沒有此刻如此恐慌。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終於不受控制地大叫出聲,運天拔出身後的劍,用盡了全力,狠狠地劈下。一陣劇烈的震動,頓時,地面出現一道深深的裂痕,不斷地向前延伸。
眼前的情景並沒有驚擾到流光。她止住聲音,看似很輕地點點腳,隨即衣袖一揮,本來轟隆作響奔向她的裂縫在她面前戛然而止,震動的地面瞬間恢復平靜。
她抬眼,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看向運天。
運天捧著疼痛欲裂的頭,瞪著她,不斷地後退,最後大吼一聲,翻身,躍上繁密的枝葉之中,最後隱身不見。
眼見運天離去,流光站在原地,緩緩放下雙手,白色的弧光並著衣袖滑落。她面向他遠去的方向,喃喃開口:「不要逼我,世上能人何其多,少我一人,又有何妨?」
夜色逐漸降臨,卻沒有師父的影子。她明明只說去一個時辰,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呢?
心,隱隱有些煩躁,卻說不上什麼由來。莫名地,有一種不安,在慢慢地擴散,佔據他的思想,難以沉澱。
放下手中的《玉清心訣》,原重生站起來,走到門邊,再向外看了看,還是沒有看見師父的身影。山間的夜色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見天幕上的月亮,清清冷冷地,很像師父的眼睛。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還捨不得脫下的鹿皮裌襖,手,慢慢滑到心臟的位置,隔著衣料,可以感覺心口暖暖的。
不僅僅是師父,七年的時間,他對她,不但有尊重敬仰,還有依戀。世界上,師父已經是他最最至親之人了呀……
但是,但是……為什麼他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他遺忘了?
「我說,像原小哥這樣的能人,將來一定很厲害吧?」
——將來?他的將來,是何種模樣?
閉上眼睛,凝神運氣,他再次推算,未來,卻是空白一片,茫然不知。
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沒有之前,沒有之後,無因無果,為什麼他原重生可以知天知地,通曉他人境遇,而對自己,反而一無所知?
師父?
不!不!狠狠甩去腦海中不該有的念頭,他猛然睜開眼睛,眉心間一陣抽痛。
如師如父,恩重如山,他怎能滋生出那般不敬的念頭?
疼痛沒有減緩,反而持續加重,連帶著,渾身也灼熱起來,很不舒服。
遠遠地,看見有人影向這邊走來,衣袖飄曳之間,他看得清楚,是師父。
本該上前迎接,但,不知道是不是疼痛混淆了他的意志,一反常態地,短暫猶豫之後,他迅速上了床榻,翻身向裡,佯裝熟睡。
不該這樣的……心底有小小的聲音在責備他,伴隨著疼痛,令他更加不適。
「吱呀——」正在矛盾掙扎,卻聽見有人推開了本是虛掩的門,心中「咯登」了一下,他閉眼,一動也不動。
「重生?」
有人在輕輕喚他,嗓音他認得,明明該回應,不知道為什麼,嘴張了幾次,他最後還是保持了沉默。
短暫靜默之後,一隻手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將他翻轉。閉著眼睛,即使什麼都也看不見,他能夠感覺他正在被人細細打量,他緊張得幾乎就快要忍不住睜開眼,不再偽裝下去。可是,愕然中,冰冷的兩指抵上他的眉心,隨後,有酥麻的感覺從眉心間傳來,灼熱感頓時減輕,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而後漸漸清明。
緊抵在眉心間的壓迫感消失,垂落在他臉頰的衣料緩緩移開,然後,無聲無息地,他再也察覺不到任何聲響。
良久,原重生才緩緩睜開眼睛,因為神經處於高度緊張,週身已經大汗淋漓。月色和夜色交雜的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的目光閃爍,帶著某種不知名的情緒,神色複雜地看向已經掩上的門扉。
三天了,師兄沒有再出現在她的面前,是不是代表,他已經放棄,不再勉強?
一枚紅葉隨水漂來,擱淺在青苔綠石上,任流水沖刷。她撩起衣袖,俯首掬水,寒意浸人,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是深秋時節。
抬眼向天際張望,紫氣時隱時現,不復當年鼎盛,已是氣數將盡之勢。天意,果然不可違抗嗎?即使如師父,如師兄,耗盡畢生,為朝廷鞠躬盡瘁,不惜逆天命為之;即使如她,隱居在此,不問世事,想要借此隔絕原重生與外界的聯繫,無盡江山,終將易主,這是不爭的事實。師父他,可有看見?
水面忽然有熟悉的人影出現,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收手,不曾想指尖碰觸到一旁的紅葉,只一下,那片依附在石面上的葉子就被流水捲走,無影無蹤。
指尖,涼意甚重,盯著逐波溪水,一時間,她有些怔忡。
「師父!」
水面上倒影的面目隨水微微蕩漾,浮動不已。回頭,看見原重生站在她面前,身後還背負著剛挑回來的柴火和野味。
「入山了?」流光開口,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情緒。
「是。」原重生回答,恭敬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異常。
流光仔細打量他的神色,一如往常,沒有什麼不同。是自己多心了吧?方才心中一閃而過的不安定感,毫無預兆,快得讓她都抓不住。
「師父,若是沒有什麼事,重生先去備晚膳了。」原重生轉身背向她,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化。她打量他的目光帶著揣測,看不清她究竟想要在自己身上找到什麼答案。
自小,他是被這樣的目光看慣了的,過去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現在——
「重生!」
樹枝上停留的飛鳥被驚起,在兩人上方盤旋了一陣展翅飛開。
「你,可有遇到什麼人?」
「沒有。」她的叫聲令他備感詫異,吃驚不小。師父,從來都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過話,更何況是這麼高的音量。
「師父,是否要對重生說什麼?」拽緊了纏在雙肩扎捆東西的皮繩,原重生重又轉過頭,問道。
流光的回答,是別過頭,不去看他,只是拂了拂衣袖,示意他離開。
手,和皮繩絞得死緊,勒出纍纍血痕,他也沒有注意。腳抬起來,卻又放下來,沉重無比,舉步維艱。頭一次,他沒有聽從師父的話,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她。
「重生?」他的眼神不對,飄忽不定,猶豫不決。
「師父——能不能告訴重生,重生的父母到底是如何死的?」他知道自己雙親俱歿、他知道自己是被師父所救、他知道自己在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他知道師父就是他惟一的依靠……原以為自己知道的很多很多,可是現在才發現,他對自己的過往,其實一無所知。
現在,他想要知道,非常想知道!
為什麼他會問這樣的問題,而且來得還這麼突然,令她毫無防備?
「師父,為什麼重生只有這七年的記憶,更早的,它們都去了哪裡?」本來這些都不重要,師父既然說他失憶,那麼,那些恐怖的記憶不要也好。可是突然之間發現,這些他不稀罕的記憶,他不願意要的過去,也許隱藏著太多太多的秘密。
哪裡出了問題,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追問她,不再是那個溫厚隨和的原重生,轉眼之間,變得連她都不熟悉?
「師父,為什麼我沒有辦法推算自己的命理,沒有辦法預知自己的將來?」
是了,師兄說了,他替別人批了命,理所應當,他心存懷疑。刻意在掩藏,存心改變的事實,卻在無意間點燃了導火索。
「師父、師父……」眼中滿是複雜,他看著她,「還有為什麼,你會每晚要向我施以念力?」三天了,他每晚裝睡,發現她沒有間斷,總是在夜間來他房中,持續著做同一件事情。
天空陰雲密佈,一派風雨欲來之勢。可笑啊,原以為蒙在鼓裡的人是他,沒有想到,終究,是她受了愚弄。
「師父,你回答,回答呀!」他用盡了全力大喊,想要知道,想要瞭解,哪怕只是她的一言半語,也比此刻尷尬的沉默要好上千百遍。
「啪!」沒有等他說完,眼前已是一陣金星閃爍,火辣辣的疼痛在臉頰上氾濫開來。
「師父……」摀住腫得老高的面頰,他愕然,側臉震驚地盯著面前臉色越來越陰冷的她。
「這一巴掌,是打你的不敬。」流光冷冷地開口,刻意忽視原重生不敢置信的面孔,「七昀矗悟鷊w識閱悴十蘅髑貳D閎粽娑暈倚拇嬉陝牽x玫煤埽渝U厴僰方旭J誥塗梢耘殉鍪γ牛p蝗銜藝飧鍪Ω福 毖園眨埧銢{o徹稹棽}p輝裸砘崴}?br> 這番言語,說得毫無婉轉的餘地。也許,天意如此,她和原重生師徒之間的緣分盡了,既然他已經知曉,已經懂得向她追問,那,證明他,已經不再是她想要的那個原重生了。
「你現在是否心靜?」
「重生隨遇而安,師父到哪裡,重生就到哪裡。」
他當初的話,還迴盪在耳邊,可是眼前的人,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心如止水的原重生了。靈魂開始騷動,有了虛妄的雜念和凡事的羈絆,眼神明淨不再,多了逃避與躲閃。
七年的時間,果然到頭了嗎?
「師父?」
身後有他囁嚅的聲音,她卻不想再去理會。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煩累,看著眼前的溪水,她揮手,示意他離開。
原重生愣愣地看著流光的背影,烏黑長髮上的淡黃色絹帶映入他的眼簾。懷中,有一條相似的絹帶,一直都沒有機會拿出來送給他,貼在胸前,灼痛了他此刻本就惶恐不安的心。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聲色俱厲的師父,以前,即使是生氣,氣他、惱他、打他,她都表現得極為冷淡,從來都沒有說過今天這樣的重話。
他只是想要知道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將來,為什麼,這樣的問題會引發師父如此之大的反應?
質問的勇氣,因為那一巴掌和她絕情的話語,瞬間消失,了無痕跡。再看了一眼眼前月牙色的長袍,背過身,他狠狠地向遠處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