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始終覺得古怪。苦思冥想,他就是猜不透老娘心裡的打算。
雖說母子連心,畢竟,花夫人的感情仍迷離。重逢北辰之助以前,可以瘋瘋癲癲陪兒子鬧;經歷他的慘死,竟也沒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呆了很久,直到月剎狼狽離開,也無察覺。
老娘一定傷透了心,那是死心一次後,再度被凌遲的絕望——昔日的怨憤和思念,如今成了泡影,至此,哭鬧還有什麼意義?
龍綣兒受到驚嚇,昏迷了好幾天才醒來,一見到他後來因肩傷延遲救治而腐爛,不得不斷一臂的慘狀,就氣得「嗚咽」不已,無論如何都不理他。兩人見面各行其是,倒成了陌路之人。
花凋無可奈何地搖頭,從後面一拉龍綣兒的小手,仍被她狠狠甩開。他索性「哎呀」大叫一聲,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哈,苦肉計果然屢試不爽!
龍綣兒立刻轉過身,撲到他身前,緊張地扶住他「戰慄」的身軀,乾著急卻不曉得在嗚咽什麼,淚一顆顆怔然落下。
「綣兒。」他真的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過分了,明知綣兒自從宮裡出來,精神上受了不小打擊,整個人變得患得患失,和以前那個盛氣凌人的女娃判若兩人!
龍綣兒睫毛微顫,不肯抬頭。
花凋心窩一抽,溫熱的唇在淚頰上輕輕一吻,臂膀緊緊擁她入懷,「就算只剩下一隻手臂也沒什麼大不了,我還是可以抱你,就算將來這隻手也沒了,我還有眼睛可以看你,眼睛沒了還有心——」
不等他說完,龍綣兒直起身子抱住他的脖頸,像一隻受傷的美鴦,淒涼地尋找伴侶的慰藉。
不許再有「就算』……不許「再有」!
她的手很用力,只是想告訴他,她已沒有可以再失去資本……
「對不起。」花凋看到她手上被繩子勒紅的痕跡,心痛道:「我不該放了月剎,他害苦老娘,又傷到你……可是,我不能裝做毫不知情!他其實是有意放水,不然,當初完全可以騙出你的位置再脅持老娘,那我真的得妥協。月剎前往京師救吳侍郎,必定碰到已和你哥哥聚首的雪韌,吳侍郎是他押解的,再加上玉珮對寧王的意義,矛頭會直指月剎!他此去,必然凶多吉少——半步,我和他各退半步,無非為一個可憐的『義』字,你可諒解?」
龍綣兒先是緩緩搖頭,接著不斷地用力點頭。
花凋微一勾唇,牽動了傷口,卻仍是開心不已地咧開嘴大笑。
他的嬌蠻女,終於長大了……只是,為什麼人都要在經歷不幸後才叫做長大?代價啊,實在是太大……
「綣兒,我惦記著京師的局勢,還是要去探探。」把玩著她的髮絲,他溫言道:「你和老娘留在彭家,等我回來再去找蕭如瑟給你治病,嗯?」
龍綣兒緊抓他的那隻手,又是拚命搖頭,而後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交給他。
花凋心生不妙,接過來抖開觀瞧,不禁神色劇變!
老娘她——
一個人離開了!她要落髮為尼,僅僅留下一句——今生愛恨已無牽掛。
愛之人,兒子足以獨擋一面,保護心愛的人全身而退;所恨之人,身死跟前,竟也是為她。
人生至此,還有什麼依戀?
花凋明白老娘的性格,不是顧及他的感受,定然會追隨北辰之助到九泉之下。那一段孽緣,看來也只有到來生才能說得清楚,講得明白。
「她是個任性的母親,對吧?」花凋摟緊綣兒入懷,在她耳邊一陣細碎的低語,「哪有不喝兒子媳婦喜酒就急著趕場,跑到深山出家的女人呢?」
龍綣兒的臉熱如燙紅的蝦子,深埋入他的頸窩。
這個年幼之時偶然抓到的男人,想不到竟會成為她後半生的所有!八年來,先前擁有的東西都一一失去,只有他不離不棄,一直默默守著她,未曾遠離。雖然也有誤會,但他仍是緊緊抓著她的手,就連現在失去了一臂,也抱著她不肯放開啊。
雪韌,她曾經羨慕的人,現在一點也不怨懟。
他是男人也罷。
只要哥哥喜歡他,而他也對哥哥很好,那麼,夫復何求?
花凋不曉得女兒家的心,只道她害羞,戲謔道:「美麗的晴川公主,你的下半輩子都要跟著一個半殘的人度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龍綣兒聽到「半殘」二字臉色一變,旋即,手掌在他臉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
花凋不動聲色,繼續問:「就算將來過不下去,可能要靠撐船、打鐵、賣豆腐來過日子,也不後悔?」人生三苦,現實殘酷莫過於此!
龍綣兒不答,從內襟拉出一串項鏈,上面沒有金玉珠寶,皆是花凋算盤的鐵珠!
花凋見了哈哈大笑,一把抱住綣兒騰空轉圈,開懷地吼道:「好!好一個金不換的墜子!有比這玄鐵還貴重的東西,有什麼好怕?」
雖有些許昏眩,不過心上人欣喜若此,龍綣兒不禁露出近日罕有的笑意。
☆☆☆
生死相許,風雨同路,刀劍無懼——
啊,那山石間的流水對落花未必是無情,不過是尋一個彼此追逐的理由,縱然花瓣可能浸染著血,也不影響湍急的水流勇往直前——
辭卻了塵世的怨念糾葛,凋謝了虛幻的名利榮耀,還原的本質才是真諦——
所以,這個故事就叫做:花凋辭。